程聲點點頭。張沉很快就起身去廚房,路過客廳時他發現張立成還沒回來,因為李小芸和張立成的臥室一般都敞著門,隻有李小芸一個人在時才會把門關上。張沉沒在意,在冰箱裏翻翻找找大半天,裏麵堆著些切好沒做完的西紅柿和洋蔥,他在邊角找到瓶橘子汽水,隻剩一瓶,其餘喝完的空瓶罐子全被整整齊齊碼在廚房的窗台上。以往每年夏天張立成都會去批發市場進兩箱橘子汽水,全家人一起喝,一個夏天過完兩箱正好幹幹淨淨,今年夏天隻進了一箱,因為不光菜價火箭竄天似的往上漲,居然連汽水也跟著漲。張沉看看剩下那唯一一瓶橘子汽水,撬開瓶蓋,拎著它回臥室。聽到門一響程聲就打著手電爬起來,見他手上隻有一瓶,奇怪地問:“怎麽就拿了一瓶?”張沉把已經撬開的瓶子遞給他,說:“不想喝,冰的怕胃疼。”程聲“啊”了一聲,笑著說:“你還胃疼?夠嬌弱的。”他什麽也不知道,說完就接過橘子汽水咕嚕嚕喝起來。第13章 有點分歧第二天張沉醒得很早,臥室窗台隻溢進來一點光亮時他就睜開眼。張沉身體裏好像有個精確的生物鍾,無論開學放假,一到早六點自動睜眼,可他今天醒來意識到自己懷裏還躺著一個人,竟然沒去洗漱收拾,而是出蚊帳拉窗簾,胳膊一揮把礙人眼的陽光全遮上。等臥室裏重新恢複黑沉沉,他才滿意地爬回去睡了個回籠覺。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天徹底大亮,李小芸洗漱好去廚房做早餐,最普通的黑米粥,淘完米下了鍋,等煮粥的鍋咕嘟咕嘟燒開了又忙活著給倆孩子蒸雞蛋羹。李小芸把蒸好的兩碗雞蛋羹拿勺劃拉開,倒上醬油醋和香油,再撒上點蔥花,完工。煮粥期間她去臥室敲了敲門,平日裏張沉比她起得還早,可今天裏麵倆人都睡得死,李小芸敲了很多下才聽到裏麵張沉啞啞的聲音,說他和程聲馬上就出去。這陣動靜把程聲也吵醒了,他一睜眼別的沒看到就看到張沉的喉結,原來他自己睡覺不老實,晚上睡著睡著就趴人家胸口上去了,張沉把他推到旁邊一次他就纏上去一次,堅韌不摧,此毅力用到練鼓寫歌上明年一定可以成功簽上唱片公司發專輯。眼前的喉結消失了,張沉下地先把吹了整晚的電扇關好,把蚊帳收了,又去窗戶那邊兒開窗透氣。夏天清晨隻有六七八點尚存一絲涼風,過了九點整個城市就開始變燙,張沉一個人趴在窗台,一邊看下麵陣陣飛過的自行車和街邊賣早餐的小販,一邊吹著涼風想事。他吹了很久,見後麵人還沒動靜才轉過頭催他:“趕緊洗漱,我媽叫咱們吃早飯。”程聲剛睡醒,沒來得及生出不好意思,倒是一股不真切感鬱結胸口,他瞧了瞧這十平米小臥室,又瞧了瞧自己躺的這處墊子,和它外圍兩塊五毛的白蚊帳,隻覺得自己好像重新投了一遍胎,夢裏被閻王爺一腳踹下去,醒來就換了個人家。他在原地沒動,努力回憶昨晚。昨晚喝完汽水後倆人並排躺著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大部分都是程聲侃侃而談,張沉很少說話。程聲給他講天安門廣場,講北京電車,講他爹老程幾屋國內國外的書,講他們學校和上課時碰到的有意思的教授,張沉在旁邊聽著,隻是偶爾應幾聲,從不發表任何意見。末了程聲問他:“你想學什麽?”張沉說:“隨便吧,不太了解。”於是程聲就自告奮勇給他出主意,“不然你跟著我學計算機得了,連專業書都不用買,直接用我的。不然生物也行?國家大力支持生物工程呢,以後就業大概很吃香。”說到專業這碼事程聲好像想起什麽,興致瞬間低下來,有些苦惱地說:“我畢業以後十有八九要出國念碩士,現在已經在準備這事了,你以後打算出國嗎?”張沉看了眼程聲,反問他:“我連雲城都沒出過,你看我像能出國的人嗎?”程聲覺得這東西壓根兒不算問題,“成績好可以公派留學,不花錢,真的。而且幾乎所有學校都設五花八門的獎學金,再不濟,沒搶到公派的名額,靠著獎學金和兼職也能養活自己。”張沉當然不知道出國有多少種他想不到的途徑,但是聽程聲這麽一說,心裏又被點著把火,他這種人真能出國念書麽?他從前想都不敢想,隻覺得別隨他爸去當工人、能盡快出了這被廠房煤礦填滿的雲城已算他人生大幸。張沉是真的心動,明顯得連程聲也看得出來,他一直盯著張沉的臉看,看他原本垂下的眼睫毛明顯抖動了一下,然後不可思議地回看程聲一眼又低下頭思考。程聲馬上趁熱打鐵,“所以上大學這事是開端,你隻要明年好好考,以後都不是大問題。”昨晚的記憶就到這裏,再多的事情程聲已經記不起來,後麵他們好像抱在一起睡著了,夏天明明那麽熱,身上冒汗速度比電扇第三檔送來的風還快,但程聲不嫌熱似的非要粘著張沉,張沉開始還推他兩下,說熱,後來見這人壓根甩不開也就隨他去了。張沉依然趴在窗台,看著樓下來來往往過路人想了很久,想昨晚程聲說的出國計劃,想滿是藍眼睛白皮膚外國人的街頭,想自己從未坐過的飛機,飛機一出現他就不可避免聯想到課本裏出現過的非洲大草原和挨著赤道的熱帶雨林,飛機載著他穿過一道道實際並不存在的經緯線,越過廣袤無邊的深綠叢林、波光粼粼的海洋、擦著成片不知名的鳥類和海底巨獸飛過,帶他去一個處處美好的新地方。張沉把整個上半身都探出窗外,在風裏又待了快十分鍾,等身上熱氣在風中全消散才回頭,這一回頭把他的所有想象打得稀碎,目光所及隻一個陳舊的十平米小房間。張沉走回墊子旁,把還賴在原地的程聲拉起來。程聲被他拉得一踉蹌,迷迷糊糊下地,和張沉一起把打地鋪的床墊收拾好走去衛生間,等洗臉的涼水澆到臉上程聲才感覺腦子清醒了些。他倆洗漱完一起去了客廳,李小芸早就把粥和雞蛋羹端上桌,一見倆人出來就笑:“昨天睡得那麽香?張沉你可從來沒睡到這個點兒才起來過。”程聲看起來比張沉和李小芸更親,先接話:“我倆昨晚聊未來發展呢,一聊就停不下來,差點兒聊到天亮。”李小芸不相信,看看他兒子,對程聲說:“張沉能跟人聊天聊到半夜?他媽媽都沒這個待遇。”程聲不好意思地撓頭,“其實都是我在說,他就聽著,偶爾接我幾句話。”李小芸看樣子很喜歡程聲,見他倆挨著桌子坐下來便一直逮著程聲天南海北地聊。程聲懂得多又話癆,還是稀缺的名牌大學生,自然討家長喜歡,從小到大老程逼他看的書到這節骨眼全變成一茬茬新奇話題,唬起人來一愣愣。李小芸顯然被唬住了,拍拍自己兒子的肩膀,嘖嘖感歎:“還是得上大學,你看人家小程的談吐和知識麵,跟咱們完全不是一個等級,你好好跟人家學著些。”張沉瞥了眼對麵小心翼翼對著雞蛋羹吹氣的程聲,“嗯”了一聲。聊到一半時張沉走去廚房拿白糖罐和新勺子,先給李小芸加一勺,給自己加兩勺,又問程聲要不要加糖。程聲不喜歡太甜的東西,反倒是看張沉給自己粥裏加的兩大勺白糖咋舌:“看不出來你喜歡吃這麽甜的。”李小芸正拌粥,一聽程聲的話就笑:“他看不出來的地方可多了,什麽甜喜歡吃什麽,總是胃疼還吃冰棍喝冰汽水,家裏進兩箱汽水他一個人能喝一箱,我和他爸隻能搶剩下的。”程聲想起昨晚張沉說自己不喝冰的,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剛準備問什麽事,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到大門鑰匙入鎖的聲音,緊接著進來個滿麵疲倦的中年男人。程聲好奇地往大門那邊瞅了一眼,回憶起這是他回北京前兩天來找張沉時碰到的張沉爸爸。這讓程聲有點兒拘謹,粥還沒喝就先站起來喊了聲“叔叔好”。張立成看起來疲憊到極點,難得沒露出從前那副諂媚樣,隻是虛虛地說了句“小程來了”就搖搖晃晃走進臥室,一頭栽倒在床上,但一隻胳膊還堅挺地指著客廳李小芸的位置,語氣差勁,“李小芸你給我進來。”李小芸放下手裏的碗站起來,朝桌子前兩個孩子擺擺手,小聲說:“我去看看,你們不用管他,好好吃飯。”然後就走去臥室,把門鎖上,這一鎖就直接鎖到兩個人離開張沉家。臥室裏不斷傳來吵架聲,先是男人的聲音:“人家老婆找到麻將館,當著一幫工友的麵讓我管好自己老婆,老子從來沒丟人成這樣子過!”接著是一陣丁零咣鐺的拉扯聲,裏麵的男人又是難聽地罵:“看你那臉婊子樣,這也露那也露,好家夥,你看看全雲城有幾個女人家像你這樣?快四十的人了,露脖子和腿給誰看?”馬上就是女人急切的喝止聲:“外麵有倆孩子在,你說這些丟不丟人?”程聲幾乎是坐立難安地在不斷溢進來的滿耳髒話中吃完早飯,猶豫半天才開口:“我們要不要去看看,萬一出事怎麽辦?”張沉那時剛把碗筷一股腦放進洗碗池,回頭看了一眼程聲,說:“不用,他倆十幾年都這樣過來了,從來沒出過大事。”程聲還是不放心,聽著裏麵罵人的話心裏不舒服,往那邊探頭探腦,去拉張沉的袖子,“哎你去看看吧,那是你爸媽!”他本是好心,沒想到原本專心洗碗的張沉忽然停下洗碗的動作,皺著眉撥開他的手,態度冷下來,“少管別人家務事行嗎?”程聲愣了一下,下意識把手鬆開,小聲說:“得,我又犯賤了。”那邊的張沉打開水龍頭,把碗裏的洗潔精泡沫一一衝幹淨,碗已經洗幹淨了,但水流一直沒停下來,很久之後張沉才合上水龍頭,歎了口氣,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