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沉先翻身上床,上半身靠在床頭,看了眼挨門低頭罰站的程聲,表情繃著,伸手招他:“你過來,我們說說話。”程聲猶豫著挪過去,身體剛挨床邊就被張沉拉著胳膊一把拽上床。張沉用力捏著他手腕,因為眼前這人沒有一丁點以前的影子而生氣得厲害,臉頰上的肌肉線條緊繃,說出口的話難得帶了脾氣,“你是不是偷偷換了一個人,你這種人會信教?”旁邊的人耷拉著腦袋沉默了很久,久到張沉以為他要裝啞巴蒙混過關,程聲卻忽然咬牙下定什麽決心一樣,仰頭靠在床頭,眼睛並不看一旁的張沉,原先兢兢戰戰的表情也徹底消失,平靜道:“我給你講故事吧,你想聽嗎?”對麵空調風像夾著冰刀子,張沉有點冷,往程聲那邊湊去些,等感受到旁邊人皮膚上不斷傳來的微微熱度時終於好受了些,側頭看他說:“你講吧,我想聽。”程聲依然保持著仰頭靠在床頭的姿勢,真慢慢講起來:“我有個高中同學在格拉斯哥讀博,蘇格蘭那個地方你知道嗎?總是陰森森,每天晚上他都覺得身體不舒服,好像有人一直在黑暗裏盯著他,偶爾起夜還能聽到腳步聲和撞鍾聲。他一個學分子遺傳的博士,從前是徹頭徹尾的無神論者,那段時間裏卻總覺得自己撞鬼,還不止一個鬼,有時候是巨大的黑影,有時候聲音尖細的女人,有時候是不及胸口的侏儒。從那年起他精神開始變得不正常,說話神神叨叨,人也疑神疑鬼,一丁點小動靜都能把他一個一米八幾的男人嚇得渾身哆嗦。最後博士沒念完就回了國,他家人從西藏那邊給他找來一個大師,大師在他家待了幾天驅邪,說他八字輕招髒東西,走的時候要他循序漸進誦經修行,他堅持讀了好幾個月,狀態真的一天比一天好。”張沉靠著他,手上拿遙控板調高空調溫度,並不對程聲這位高中同學修行抱有什麽意外,反而隨口問:“亞洲的教能治得了歐美的鬼嗎?”“誰知道呢。”程聲合著睡衣躺下來,接著說:“我們見麵時他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所以我也開始念。”這次張沉低下頭看他,認真問道:“你也撞鬼了?所以變得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程聲平躺著,反問:“我身上要是有鬼你怕嗎?”“鬼有什麽好怕的。”張沉側著身躺下來,臉朝向程聲,“所以你相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他們兩個之間的距離不近不遠,恰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程聲覺得這是一個可以讓他說實話的距離,盯著對麵張沉的眼睛說:“人到了窮途末路什麽都願意相信。”張沉說:“那我可能還沒挨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所以什麽都不信,連自己都不信。”這話說完對麵的程聲開始小聲笑,但隻笑了幾聲就不再發出動靜,又過了一會,他把空調被拉上來,讓自己整個身體埋進去,覺得周圍足夠安全才重新開口問張沉:“你覺得自己做錯過什麽事嗎?錯到每次想起來都想自殺。”這個冷冰冰的問題讓張沉開始長時間沉默,中途他冷得厲害,也把自己的空調被拉上來,模仿著程聲的樣子讓自己整個身體埋進被子裏,很久之後才說:“很多很多,但我實在懶得自殺。”床頭一盞小燈暖洋洋亮著,程聲在柔和的光線裏向對麵湊去,扒拉著對麵人的被子鑽進去,輕輕說:“我們是朋友吧?我現在有點害怕,你能不能抱抱我?”用朋友的身份擁抱張沉顯然很樂意,幾乎沒任何疑慮時間就在被子裏抱住程聲硌人的身體,甚至安撫性地在他背後輕拍了許多下。程聲心滿意足地把下巴搭在張沉肩膀上,胳膊緊緊環著他的腰,開始講起自己家來:“我很小的時候見過一個漂亮姐姐,她總在我家院門口坐著哭,誰趕都趕不走。後來我才知道我爸和自己學生搞在一起,那姑娘死心眼,明知道我爸有老婆孩子還心甘情願跟他,不圖錢也不圖前途,就是發了瘋要和他在一起。你說愛情多可怕,叫人失智還沒了道德底線。”說到這裏程聲又開始笑,貼著張沉的胸口笑得一突一突,“我媽和我一樣,被我姥姥姥爺寵著長大,從小到大除了讀書寫論文什麽都不會,遇到這種事隻能抱著我回屋裏哭。我那時候什麽都不懂,還笑嘻嘻指著外麵的姐姐跟我媽說她好漂亮,我媽氣得給我兩巴掌我才徹底閉嘴。”張沉攬著他的腰,一隻手抵著他的後腰,一隻手在他前麵幾根凸起的肋骨上摩挲著。“那他們後來呢?”“沒有後來了,我爸媽不可能離婚,那姑娘見我爸翻臉不認人,大概心死得徹底,最後也沒留在這裏,連書都沒讀完就回了老家。”張沉也把下巴搭在程聲肩上,他對程聲爸爸沒任何好奇,等懷裏的人說完隻隨意評價道:“原來你爸年輕時這麽風流。”可對麵人的情緒忽然高漲,張沉感覺他喘得厲害,抵著自己的胸口因為上不來氣而劇烈起伏,說話聲音也斷斷續續,“那是我爸在大學裏教書時候的事情了,後來他走了仕途,人像浸進油缸裏一樣油膩,家裏也突然在某天變得很有錢,有個屋子甚至專門用來存別人送的禮物。”“可我知道他工資根本沒那麽多。”揭自家醜事讓程聲的安全感幾乎全泄光,環抱著張沉的胳膊再緊了緊,貼著他耳朵說:“我想回雲城看看阿姨,我有點想她,她好像也把我當作自己兒子,可我這個膽小鬼一直沒去看她,好沒良心。”等聽到張沉說“好”,程聲才有勇氣接著剛剛的話茬說:“阿姨告訴我你們家那時一個月隻有幾百塊錢收入,這個數字好像永久性紮進我腦子裏,我活著一天它就在紮在我腦子裏一天。我爸有好多好多錢,錢上沾著別人的血,有天我實在受不了了,半夜摸去廚房拎了一把菜刀,可當我站在我爸床邊時,忽然發現花他髒錢最多的其實是我,我喝著百家血長大,最該死的是我自己。”“是我的錯,是我的錯……”程聲絮絮叨叨地說:“我對不起的人千千萬,可我沒有能力一個個贖罪,隻能靠念經積福報,希望老天爺原諒我。”屋裏空調風吹得人頭暈,張沉伸手滅了床頭櫃上的燈,回過身時緊了緊他們身上蓋的空調被,手隔著睡衣搭在程聲腰兩側。很快他覺得身上隔的一層布料阻擋他們交換體溫,於是先把程聲身上的睡衣撩起來脫在一旁,緊接著脫了自己的上衣,身體湊去前麵,胸口貼胸口把人壓在自己懷裏。兩個人上半身全光著,身貼身擁在一起取暖,但程聲沒過一會兒開始覺得不滿足,貼著張沉胸口說:“我把秘密告訴你了,你能不能獎勵我一下?”他們的臉也幾乎貼在一起,程聲說話時的鼻息一股一股打在張沉臉頰上,張沉在他溫熱的呼吸裏問:“你想要什麽獎勵?”程聲又往前湊去一點,額頭抵著他的額頭,鼻尖抵著他的鼻尖,幾乎貼著他的嘴唇說:“你親親我吧,朋友間那種吻就好。”說到這裏,他伸出舌頭在張沉幹燥的嘴唇上碰了幾碰,隻是一個試探的儀式,連蜻蜓點水的吻都算不上。但很快對麵的人湊上來,比他剛剛試探的動作暴力得多,一上來就就咬上他的嘴唇,舌頭順著他的唇縫滑進去,攪得兩人之間全是黏膩的水聲。程聲被他吻得有些缺氧,胳膊腿全都繃得筆直,混亂之中想:對於朋友來說這個吻也太激烈了吧?第45章 吃披薩程聲摸不透張沉,但他敢打包票張沉同樣摸不透現在的自己,無用的好勝心好歹在這局稍平衡了些。他半夢半醒中這樣狂妄地想,等眼睛全睜開心裏一驚,自己居然還保有好勝心這種東西。窗外光虛虛地照,旁邊早就沒了人,程聲摸著床站起來,下床後在臥室環繞一圈,先去衛生間放水,再出來時注意到書房燈亮著,他便又趴去門口輕手輕腳開了道縫,往裏瞧一眼,裏麵的張沉戴著耳機皺著眉,不斷在一架電子琴上按和弦,按一串記幾筆,八成正在寫歌。一個吉他手拿鍵盤寫歌是件有點怪又不算太怪的事,雖同是寫歌,這兩種樂器的創作邏輯卻不大一樣,程聲在第一次在錄音棚沙發上看他創作時就問過這個問題,張沉隻說自己對琴鍵有無法解釋的執念,想來想去,程聲覺得他的執念和自己大抵相似,都是對自己在某個特定時期內得不到的東西有近乎報複般的償還欲。張沉按琴鍵的動作很輕,每次隻緩慢按下一半,咂摸出音便不再接著往下按,程聲猜他怕打擾自己,靠著門看了一會兒就退回臥室。臥室有張大鏡子,程聲站在前麵照了照,裏麵的人是個比原先長了幾兩肉的骷髏架子,他看著自己的臉,覺得可惡,猛然間抬手,“啪”地給了自己一巴掌,扇得額前劉海都飛去另一邊。他再看,覺得自己這幅樣子給人贖罪還不足夠,於是從床頭櫃裏翻找出支鋼筆,拿尖細的筆尖刺進膝蓋骨周圍,先紮進皮肉裏,再順著皮肉往深裏劃了幾道,等筆尖紮進去的地方慢慢滲出血,他又把筆尖轉向大腿,如法炮製發泄。他劃得酣暢淋漓心滿意足,終於舍得把睡衣脫下,換上原本破爛的衣服,正好把新傷口遮全。這些年他總是夢到李小芸,夢裏那個四十歲仍風韻猶存的漂亮女人輕輕摸著他的臉,她的手幹燥枯槁,手心指尖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厚繭子,程聲很享受這種帶有大地氣息的撫摸,但摸著摸著她就化成一灘血,唯有尖利的聲音刺進程聲鼓膜夢裏她說:“我永遠詛咒你和你們偽善的一家。”這時候程聲就會猛然間從噩夢中驚醒,眼前漆黑一片,身上一層冷汗,他什麽也看不清,唯有不斷對空氣念叨“對不起”、“對不起”。程聲不信教,純粹尋找出口,全世界的神或主或佛都被他拜過一遍,有人跟他說基督靈,還有人說讀經抄經包治百病,他挨個試過,發現贖罪效果最佳的方式竟是拿刀或筆尖傷害自己。但每當自殘完他又極後悔,一時衝動損了福報,程聲皺著眉在床上坐到天幾近大亮,終於想到剛剛自己那一時衝動的解決措施,恭敬地從包裏掏出紙筆經書,伏在床邊桌子上安靜地抄經。他抄的是本超度亡人的經,有空便抄,全抄給李小芸和他自以為對不起的人,待外麵傳來稀稀拉拉的狗叫時程聲才停下筆,雙手合十置鼻前,拖著長調跟誦一遍,虔誠地希望李小芸在天那邊能夠收到他的禮物。等天徹底大亮時,程聲已把自己收拾整齊,他拿了茶幾上放的鑰匙,沒有去書房打擾張沉寫歌,主動出門買他們兩個人今日的早餐。他昨晚倒了一肚子真心話,今早又真心誠意懺悔一番,身上登時卸下不少壓力。清晨風裏帶著寒意,程聲悠閑地在張沉家小區溜達一大圈,一路看風裹樹葉,心裏感慨小區綠化不錯。他對這裏不熟,穿過正門摸索了很久才找到家早餐攤,跟幾個穿校服的學生站在一起,要老板打包兩碗豆腐腦和兩根油條。同樣等餐的兩個學生一男一女,看樣子是高中情侶,正交頭接耳討論一道數學題。程聲站在他們後麵聽到幾嘴爭論,默默在心裏把題目拚湊完整,他十多年沒再碰過高中數學題,心癢手癢,心裏把這道題的解法囫圇過一遍,那邊還在商量,程聲這邊已經出了答案。解完後他開始百無聊賴地踢路邊石子玩,踢了十來下,又覺得乏味,不動聲色觀察起前麵兩個學生情侶的相處方式來。紮著馬尾的姑娘正一板正經跟對麵的男生討論,但男生沒眼力見,時不時就要逗她一下,逗到後來姑娘吊起臉來,直接飛踹去一腳,怎麽也不再搭理那男生。程聲在後麵津津有味地看,心想這不就是十年前他和張沉的翻版,隻不過他是那個咋咋呼呼不懂事的小男生,張沉才是小小年紀卻滿臉擺著正事的正經姑娘。沒過一會兒他又看到剛剛還嬉皮笑臉的男孩一臉委屈拉著姑娘的校服袖子討饒,可姑娘還是不搭理他,剛拿到老板遞來的塑料袋便往男孩懷裏一扔,眼睛不看他,氣衝衝地去旁邊推自行車,嘴裏念叨:“我不吃了,你自己吃去吧!”那男孩提著兩個裝油條的塑料袋在後麵窮追猛趕,一臉苦相。程聲看到這裏差點樂出聲,想著自己以前的模樣簡直和那男孩如出一轍,先口無遮攔,等遲鈍的自己發覺真把人惹急了再可憐兮兮去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沉入地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布洛卡區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布洛卡區並收藏沉入地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