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一曲即興演完,大師在張沉轉身要走的間隙卻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抱著吉他的張沉回頭,發現大師臉上溢出一股滿足的笑,手上比了一個大拇指。張沉想說些感謝,可那大師卻不給他機會,一隻胳膊攬上他的肩,源源不斷誇讚他那段即興靈氣四溢。這評價姑且隻是誇曲,等張沉用電腦給他播了幾首自己原來寫過的歌,那大師眼裏的光又亮幾度,這次更是了不得,問過張沉的年齡,直說他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人,一定要珍惜天賦。大師話拋得響,張沉卻沒信,他不信任何誇獎,從小到大被人誇好看,他照鏡子時卻從未這麽覺得,人家對他表示好感,他從不相信,有人說他前途無量,他覺得這話堪比放屁。可有沒有天賦這回事讓張沉在過去幾年裏無數次試圖搞明白,卻一直也沒真正搞明白。這個概念就像他心裏的“愛”和“家”一樣虛,像團輕飄飄的霧,誰也沒資格定義,誰也抓不住。不過到現在,天賦這個概念竟變得比“愛”和“家”更讓人捉摸不透,因為後兩個概念在他心裏好歹漸漸有了些模樣。想到這裏,張沉拍了幾張工作室的照片給程聲發去,他怕程聲悶在病房裏無聊,又把自己剛確定下來的新歌小樣一並發去。醫院裏,程聲一開電腦就收到一首從未聽過的歌,張沉他們樂隊前四張專輯程聲聽得滾瓜爛熟,一聽是陌生旋律,心想八成是新專輯的收錄曲,拿出手機給張沉發去一條短信:新專輯裏的歌?好聽。那邊很快回了消息,不過隻有短短一個“哦”字。程聲早已習慣張沉發短信時的語氣,沒在意,反倒被這陣旋律撓得心癢,忽然想去現場聽張沉彈琴。他約摸著這事沒數,卻還是不死心地發去一條短信問張沉:我想去看你們禮拜六的演出,能不能跟我醫生簽一個請假條。對麵回得飛速,隻不過內容不大讓人高興,上麵寫:好好休息吧,出院以後來看我們四月份的音樂節。程聲把手機往枕頭邊一撂,癱在病床上。他和張沉再遇到這回事過幾個月就要滿一年,他卻隻看過一次張沉的演出,那時張沉彈了四首歌,兩首固定曲目,兩首加演,後來想想那兩首加演很是不尋常,哪有人莫名其妙臨一半提出加演,程聲猜那多半是彈給自己聽的曲。想到這兒,他的心又被撓起來,怎麽也想找機會溜出去再看一次張沉的演出。周六中午程聲特意找了一趟自己的醫生,抱著一絲希望問她能不能給自己開一張外出請假條,意料之中得到拒絕的回答。程聲沒氣餒,他早就想好解決對策。晚上九點,他從自己的單間病房溜去走廊盡頭,這個拐角連接著另一道走廊,背後是這一層的衛生間,正對麵是一扇大玻璃窗。程聲拉開窗,外麵的寒氣瞬間撲醒他原本有些混沌的腦子,他身上隻有一件單薄的藍白相間病號服,風一吹,冷得手腳打顫。但他沒太在意,讓自己上半身探出窗外,沒一會兒手背就被凍得沒了知覺。樓底下靜得很,一個人影也沒有,隻看得清幾棵光禿禿的樹,程聲朝下看,覺得四樓不算特別高,外邊有排水管,還有好幾處可落腳的地方,自己爬下去大概不成問題。就在他剛把一條腿撐在窗台上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你是要自殺嗎?”程聲沒想到這裏有人,被突如其來的動靜嚇得一屁股坐回地板上,借著窗外一點月光,有些無措地轉頭。牆角處坐著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的病號服和他一模一樣,他歪著頭,一臉看戲的表情,仔細打量著地板上的程聲。兩個人目光在空氣中對上,程聲沒說話,也許因為這個奇怪男人身上的病號服給了他安全感,他沒害怕。見程聲不說話,男人從懷裏兩包薯片中挑出一包原味的遞給程聲,笑著說:“別在這死,等出院以後再找個地方死。今天你從這跳下去,明天這棟樓所有窗戶晚上都得被封上,我就再也沒法在這裏吹夜風了。”那包薯片出現在程聲視野範圍,他沒接,啪地一聲打開男人的手,說:“我不吃別人給的東西。”男人沒再回應他,自顧自把薯片包裝扯開,大口大口嚼起來。外麵的風露進來,兩人都沒有提議關窗戶,程聲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今天我愛人有演出,我想去看他,但醫生不給我批假條,樓下大門也鎖了。”大聲嚼薯片的男人停了嘴,嗬嗬笑起來:“原來你是要找你愛人去。”程聲“嗯”了一聲,“他今晚十二點有演出,我想偷偷去看他,看完就回來,再從這裏爬上來,護士肯定發現不了。”那男人聽了撇撇嘴,“你也不怕摔死。”“不可能,我小時候可會爬樹了,那麽光禿禿一棵樹,連個落腳點都難找,我能爬到頂。”“爬樹怎麽能和爬樓比?這可足有四層樓高呢!前幾天我媽給我讀報紙,說離咱不遠的一個小區裏有個男人從五樓跳下去直接摔死了。”“那是我家小區。”程聲抬起頭,他剛剛沒好好打量麵前這個男人,現在仔細一看,忽然發覺這副麵孔有些眼熟。那男人長著副結實的骨架,臉盆方方正正的,露出的手腕上全是劃傷和斑斑點點的青紫印子。程聲倏地看向他,反應過來,這不就是他住院第一天路過某間病房時那個被幾個男護士死死按在地板上拿繩子捆的大漢?男人看到他拿一種毫不克製的驚訝眼神望向自己,沒介意,一片片往自己嘴裏塞薯片,動作慢條斯理的,嚼到一半含混著說:“要我說,你就別去找你愛人了,咱們這種人,幹嘛要打擾正常人的生活呢?不是造孽麽!人家沒了咱們才會真正幸福。”他剛說完病服衣領就被人揪了起來,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往前猛栽了一下,連帶著懷裏的薯片掉在地上,簌簌灑了一地。剛剛還坐在地板上一臉平靜的程聲把他扯到自己麵前,一副要殺了他的表情,眼眶周圍漫上一層紅,眼珠幾乎要突出來,狠攥著男人領子的手上甚至暴起層青筋。男人被他扯得快透不過氣,臉上卻沒一絲驚嚇的神情,反倒是笑著,他一喘一喘對程聲說:“我說的都是實話,你拿我出氣就能痛快?”這話讓程聲瞬間失了力,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幹了些什麽,騰地一聲坐回地板上,手裏的勁也鬆懈下來,不自在地攥著自己病服袖口,沒道歉也沒說其他話。那男人整了整自己被扯亂的領口,途中看了一眼對麵茫然無措的程聲,不經意問:“你多大了?”程聲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抗拒他的問題,隻不過語氣因為剛剛到爭執冷了許多,“二十八,過完年就要二十九了。”男人“哦”了一聲,搖搖頭,像是感慨:“還很年輕哪!以後有的是罪受!”“我覺得我的人生已經到底了。”這話叫男人噗嗤一聲笑出來,緊接著就是陣壓抑的大笑,他眉頭擰在一起,嘴咧得極大,笑得胸口一起一伏,幾乎把身上的病號服撐破。“我像你這麽大時也這麽想,可我現在已經四十五歲了,這些年來來去去住了快二十次院,還是沒治好!每次達到出院標準我都以為自己要得救了,可不出兩個月我又被送進來,一次次發作,一次次出院,循環往複,永遠沒個頭!”程聲沉默地聽,吸著鼻子,摸了摸自己的膝蓋,等他這番話全說完才吐出一句問題:“你最開始怎麽進來的?”男人縮了縮脖,手指著他們背後的窗戶,光明正大指揮程聲:“你把窗戶關了我告訴你,冷死啦!”外麵的寒風隔一會兒湧進一大股,程聲早被凍得沒了知覺,聽到他指揮自己才反應過來後麵的窗戶還大開著,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慢騰騰起身,把窗戶關嚴實才重新坐回地板上。“決定不去找你愛人啦?”男人瞥了一眼程聲,見他不願回答,倒也不大在意,順起剛剛自己承諾他的事,講起自己從前的故事來,“我進來是因為我有罪,我把我女朋友害死啦,活該一輩子受盡折磨。”程聲不說話,放在腿上的手卻不斷打顫,講故事的男人不看他,提起自己像進入另一個世界,他講他年輕時在夜校上學結識了一個姑娘,那是八幾年的事?他們都沒什麽錢,女朋友懷孕了就隨便找了家黑診所打胎,然後女朋友就沒了。說起她,這麽一個粗獷的男人眼裏竟泛起淚來,他說:“我們當時還約好一起旅遊,可最後也沒旅成,診所老板可不是一般人,交了保護費的地頭蛇,最後也沒抓著,我呢,就被我女朋友一家人天涯海角地追殺,他們來我單位鬧,我丟了工作,可我換到下一個地方,他們卻還能找到我,到最後沒有一個地方願意要我,我隻能在家裏悶著,每晚做噩夢,夢裏全是她血淋淋的樣子,沒多久我就被抓來醫院,可我媽聽說精神病院裏總有虐待病人的事,怕我受欺負,硬要陪我來,我進了二十次院,她在醫院陪我二十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