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在這裏說嗎?還是進去倉庫?」


    「在這裏就好了。」


    因為要談很難解釋的事情,我覺得避人耳目比較好,但路茲搖搖頭。


    「那麽,你想說什麽?」


    路茲翡翠色的雙眼燃燒著怒火,表現出來的態度卻很冷靜。


    他沒有突然間就情緒激動,用低沉得像在掩飾著內心波濤洶湧的聲音,開口問了第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誰?」


    一開始就是這麽難回答的問題,真是傷腦筋。現在我仍然認為自己是本須麗乃,但看在別人眼裏,我就隻是梅茵。而且和這副身體朝夕相處了一年的時光,又一直在這個世界生活的我,也已經不再是本須麗乃。


    除了看書以外,麗乃幾乎沒有主動做過任何事情。大學也是住在家裏,所以從來沒有離開過家人身邊。雖然母親開口要求就會幫忙,但基本上所有家事都是交給専業主婦的母親全權負責,也不會積極地去做那些隻要自己有心就做得到的事情。


    根本不需要像現在這樣每天到森林裏采集、為了讓菜色更加豐富而用心鑽研調味料,或者為了看書而做紙。隻要隨心所欲,手邊有什麽書就看什麽書,麗乃就心滿意足了,和現在的我完全不一樣。


    我正苦惱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時,路茲可能誤以為我不想回答,瞪著我的雙眼又更凶惡了,繼續又說:


    「你居然知道這種做紙的方法,還說自己以前做過吧?」


    「……雖然以前做過的那一次,和現在的做法差很多就是了。」


    「這樣子,不是梅茵。」


    既然已經搪塞失敗,對方也從懷疑轉為確信,那再說謊也沒有用。我誠實點頭。


    「梅茵不可能知道這些事,因為她根本沒有離開過家裏幾次。」


    透過梅茵的記憶,我也知道從前的梅茵極少踏出家門。但也因為這樣,害我完全沒有這個世界的資訊,之前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梅茵的記憶就隻有住家這塊範圍,所以我無從窺探這個世界的常識,為了在自己的常識和這裏的常識之間找到平衡點,真的是費盡千辛萬苦。直到現在,還是經常覺得自己搞砸了。


    「是啊。原本的梅茵,真的是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孩子。」


    「那你到底是誰啊?!真的梅茵去哪裏了?!把真正的梅茵還回來!」


    路茲勃然大怒地大吼。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路茲對我說的話遠遠不及我想像裏的冷酷,還是因為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做好紙後就要麵對這一刻,所以我發現自己非常冷靜。跟自掘墳墓後的方寸大亂完全不同。


    「要把真正的梅茵還回來是可以……但最好別在這裏,先回家比較好喔。」


    八成沒想到我會這麽老實答應,路茲吃驚得瞪大眼睛後,露出納悶的表情。


    「為什麽?」


    「因為要搬屍體回去很辛苦吧?一旦我消失了,恐怕隻會變成一具屍體。你也不想被人誤會是你殺了我吧?」


    隻有我和路茲在使用這間倉庫,家人和班諾店裏的人也都知道我今天是和路茲一起出門。要是我在倉庫裏頭失去意識,直接斷了氣,大家很可能會把錯都怪在路茲身上。就算沒有人怪他,路茲自己也會產生罪悪感吧。我是為了路茲著想,才提議「最好先回 家」,但路茲好像隻覺得青天霹靂。


    「你、你你、你、你你你在說什麽啊?!」


    路茲聽了我說的話大為震驚,僵硬著臉慌了起來。看來他沒有料想過就算我消失了,梅茵也不會回來。


    「你的意思是,梅茵已經不在了嗎?!不會再回來了嗎?!」


    「嗯,大概吧……」


    我隻能這麽回答。我也隻能搜尋梅茵的記憶,從來沒有和她講過話,她也沒有控訴過,要我把身體還回去。


    「這件事你說清楚!」


    路茲毫不退縮地瞪著我,彷佛他是嫉惡如仇的正義使者。想到這裏,我輕聲笑了起來。看在路茲眼裏,的確是這樣沒錯吧。我就是大壞蛋,搶走了他妹妹一般青梅竹馬的虛弱身體。而想拯救梅茵的路茲,則是正義的化身。


    「你之前向歐托先生和班諾老爺問過關於熱的事情吧?你就是那股熱意,吃掉了梅 茵嗎?!」


    聽了路茲覺得我是身體裏的熱意、吃掉了梅茵這個假設,我倒是有些佩服。單就梅茵被熱吞噬這一部分,他恐怕沒有說錯。


    「一半對了,一半錯了。我也認為真正的梅茵是被熱吃掉了。因為她最後的記憶,都是一直在喊著好熱、救我、好痛苦、我受夠了。但是,我並不是那股熱意,而且那股 熱意也好像快要把我吃掉了。」


    「什麽意思!這一切都要怪你吧?!都是因為你,梅茵才消失了吧?!快點說是啊!」路茲一把抓住我的肩膀,開始大力搖晃。自己的想法被推翻了,所以情緒很激動吧,但聽到他一再重複說「都是你害的」、「因為你梅茵才消失了」,我的理智突然斷線。


    「我也不是自己喜歡才跑來這個世界當梅茵的啊!明明都已經死了,結果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變成了小女孩!要是可以選擇,我一定會選可以看很多書的世界,就算隻能在這個世界,我也會選可以看書的貴族階級,才不會選擇這種虛弱又病懨懨的身體,我也 想要健康一點啊!誰想選這種得了怪病、熱意有可能突然把自己吃掉的身體啊!」


    我才不是自願變成梅茵終於一吐為快的瞬間,路茲像是被人打了一拳,茫然地鬆開了抓住我肩膀的雙手。


    「你……不想變成梅茵嗎?」


    「換作是路茲,會想變成她嗎?ー開始隻是走出家門就氣喘籲籲,隔天還會昏迷不醒喔?雖然最近終於可以去森林了,但成長速度還是很慢,現在也ー樣隻要稍微不注意就會發燒,辦得到的事情又少得可憐……」


    路茲思考了 ー會兒後,緩慢地搖搖頭。咄咄逼人的氣焰消失無蹤,眼神開始無措地左右遊移。


    「……你也會和梅茵ー樣被熱吃掉嗎?」


    「嗯,應該會吧。隻要不去用カ壓抑,那股熱意好像馬上就會擴散開來,把我吞噬掉。是被熱吞噬掉嗎?還是自我會融化消失?……反正很難說明。」


    光聽我的創明也很難想像吧,路茲皺著眉陷入沉思。


    「所以,如果你討厭占據了梅茵身體的我,希望我消失的話,那就告訴我吧。我可以馬上就消失不見。」


    明明剛才還叫我把真正的梅茵還回來,路茲卻ー臉愕然地盯著我瞧。看到路茲像在說「你在說什麽啊?」的表情,我反而感到困惑。


    「……我消失比較好吧?」


    我忍不住向路茲確認,他就用力挑起眉,惱羞成怒似地咆哮:


    「別問我啦!為什麽這種問題要問我?!我叫你消失就消失也太奇怪了吧!」


    「可能很奇怪吧,但如果不是路茲……我更早之前就消失了吧。」


    路茲一臉莫名其妙,我邊回想事情的開端,邊告訴他差點就要消失的那次經曆。 「路茲還記得嗎?木簡被媽媽燒掉的那一次,我病倒了吧?」


    「啊……你這麽一創,的確有過這回事。」


    路茲口中的這回事,在我心目中卻是非常童要的分水嶺。


    「那個時候,我覺得就算被熱吞沒了也沒關係,真的打算乾脆消失。對於這個沒有書的世界,我ー點留戀也沒有,而且再怎麽努力也做不了書,就覺得不如放棄吧。」


    我聽見路茲咽下ロ水的聲音。


    他用視線催促我說下去,我微微閉上雙眼,回想當時的情景。在快被熱意吞沒的時候,可以在朦朧的視野間看見家人,然後路茲的臉龐突然出現。


    「就在我快被熱意吞沒的時候,路茲的臉突然出現在家人之間,我才好奇地心想你怎麽會出現在這裏?為了看清楚路茲,在身體上使力之後,熱意就消失不見,我才清醒了過來。真的是因為看到路茲,我才嚇了 一跳呢。」


    「什麽啊……你隻是因為看到家人以外的人,才嚇了一跳而已吧?不是因為看到我才恢複意識吧?」


    路茲皺眉歎一口氣,我輕輕搖頭。


    「雖然一開始能夠恢複意識,是因為看到路茲嚇了一跳,但那時候,你不是說要帶不會被燒掉的竹子回來給我嗎?所以我才心想要再努力一下,對抗熱意。」


    「可是,竹子也被阿姨燒掉了吧?」


    我點點頭。直到現在,我仍然清楚記得當時那種蓋過了憤怒與不甘的無力感。甚至隻是回想起來,還會覺得體內的熱意好像又獲得了力量。


    「所以我真的受夠了這i切,不想再管了。結果,i股力量就襲向全身,我也沒有カ氣再抵抗,覺得就這樣死了也好……但是,我想起了和路茲的約定。」


    「約定?」


    我不記得有什麽約定啊,路茲咕噥。大概是真的不記得了,他仰頭開始回想。


    果然呢,我輕笑起來。其實我也知道,路茲說那些話,意思隻是要我快點好起來。但是,卻是把我留在這個世界的非常重要的一番話。


    「就是把你介紹給歐托先生的約定啊。路茲還說你已經付了竹子當謝禮,要我快點恢複健康吧?」


    聽到我這麽說,路茲像是想起了不想回想的事情,也像是被人挖出了黑曆史,發出難為情的呻吟聲抱住腦袋。


    「那、那是!我又不是要你報答我才那麽說的……嗚啊,可惡!」


    「不然那是什麽意思呢?」


    「不準問!不準想!快點忘記!」


    路茲出人意表的反應讓我很想追問欺負他,但現在的我才是接受審判的人。於是我照著路茲的要求忍了下來,假裝沒有看見。


    「呃……總之我想起了我們之間的約定,路茲又幫我做了那麽多事情,我卻什麽都還沒有報答你,才覺得不能就這樣消失,所以努力地壓下了那股能量。而現在,已經見 到了歐托先生和班諾先生,也履行了約定,又做好了紙,雖然也想再把書做出來,但如 果路茲希望我消失,我可以答應你喔。」


    路茲注視著我的表情難看到了極點。像是不放過任何微小的謊言,雙眼從頭到腳把我打量過一遍,然後垂下腦袋。


    「從什麽時候開始……」


    「嗯?你說什麽?」


    他低著頭嘟囔說,我聽不清楚,歪過頭反問。


    路茲猛地抬頭,定定地直視我。


    「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成梅茵的?」


    「……你覺得是從什麽時候?從什麽時候開始,我不再是你認識的梅茵呢?」


    我用反問回答他的問題-但路茲沒有生氣,表情認真地瞪著空氣思考。接著再看向我,小聲地嘀咕說了些什麽,又低頭踢了踢腳底的泥土。


    路茲想了很久,最後終於想到什麽地霍然抬頭,指向我的發簪。


    「是從你戴了這個東西的時候開始嗎?」


    想不到他可以猜得這麽準確。但的確,這裏會插發簪的人隻有我。如果我的頭發不是不管怎麽綁緊都會鬆開的筆直柔順長發,也會和一般人一樣隻用繩子綁起來吧。


    「……答對了。」


    「幾乎快i年前了吧!」


    路茲瞪大眼睛怒吼,隻差ロ水沒噴出來了。這麽說來,我是在秋天尾聲的時候重生為梅茵。現在是秋季中旬,四季已經要換過一輪。


    「是啊。雖然大多時間我都發燒躺在床上,但也快要一年了呢。」


    雖然在這裏生活的記憶,有一半以上都是發燒躺在床上,但和之前幾乎成天都昏睡不醒的梅茵比起來,現在已經算是很活蹦亂跳了。


    「……梅茵的家人都沒有發現嗎??」


    「不知道。我想他們應該都覺得我很奇怪,但從來沒有想過我不是梅茵吧。」尤其是多莉和母親,她們一直以來都照顧著閉門不出的梅茵,不可能完全沒有察覺到異樣。但是,既然她們什麽也不問,我也不會主動提起。因為這就是我們現在的相處模式,我也覺得沒有什麽不好。


    「而且看到我變健康,爸爸也說過這樣他就很高興了。」


    「……這樣啊。」


    路茲吐了一口大氣,然後就轉過身背對我,像在宣告對話已經結束。還伸出指尖摸了摸貼在木板上的紙張,確認曬乾了多少。


    都已經做好了要消失的覺悟,結果沒有結論就結束掉對話的話,我不知道接下來該采取什麽態度。


    「欸,路茲……」


    「……這種事情不應該問我,要由梅茵的家人來決定。」


    路茲在我問完之前就打斷我。他說,我該不該消失要由家人來決定。可是這樣一來,對我來說一切還是沒有改變。


    「所以,暫時維持現狀?」


    「嗯。」


    路茲看也不看我,我無從得知他真正的想法。路茲真的可以接受不是梅茵的我繼續在這裏生活嗎?


    「路茲,這樣好嗎?」


    「我已經說了,這不是我可以決定的事情……」


    我抓住堅決不肯回頭的路茲的手臂。我想問的,是路茲對於不是梅茵的我有什麽看法。明明那麽生氣找我攤牌,結果卻要維持原樣,路茲真的可以接受嗎?


    「路茲不介意我繼續留在這裏嗎?我不是真正的梅茵喔?」


    路茲的手臂動了一下。本以為是我捉著的路茲的手臂在微微發抖,但原來在發抖的其實是我的手。


    「……沒關係。」


    「為什麽?」


    我繼續追問,路茲總算回過頭來看我。他帶著又無奈又傷腦筋的表情,伸出指尖彈向我的額頭。


    「就算你消失,梅菡也不會回來了吧?而且,如果從一年前開始就都是你,那我認識的梅茵,根本都是你啊。」


    路茲一邊說著,一邊猛抓自己的金發。然後,雙眼筆直地望向我的眼睛。看著我的淡綠色眼陣非常平靜,剛開始的怒火和凶惡已經徹底消失,是我平常熟悉的路茲的眼神。


    因為以前的我更加虛弱,從來沒有想過要鍛鏈身體。見到路茲和拉爾法的次數,其實也十根手指頭就數得出來。


    「……所以,我的梅茵是你就好了。」


    聽到路茲這麽說,我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喀恰」地銜接在一起,原本懸浮騰空的事物也「咚」地踏實著地。


    那是肉眼無法察覺的細小變化,但對我來說,卻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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