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長的專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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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是這樣，關於在哈塞新建好的小神殿，木工協會奉命負責分配裝潢與家具的工作。新任神殿長希望能夠盡快完成，最好是在一個月到兩個月內就完工。代理人有商業公會的公會長穀斯塔夫和奇爾博塔商會的老板班諾。他們說因為時間緊迫，不惜砸錢趕工。聽說他們還去了建築協會找人，但論家具和裝潢，我們的功力可不會輸給他們。各自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
城裏所有木工工坊的師傅都來到木工協會參加這場會議，聽到了以上協會告訴大家的內容。師傅們全都幹勁十足，站起來精神抖擻地回應：「沒問題！」但是在這當中，隻有我一個人呆若木雞。
……喂喂，這是怎麽回事？
不管是哈塞蓋了一座新的小神殿，還是木工協會接下了這麽大規模的委托，本該是神殿長專屬的我根本完全沒聽說。一般應該是神殿長先委托給專屬，專屬再找協會商量。一邊思考要把哪些工作分配給哪間工坊、負責的工作會牽扯到多大的金額，專屬再和協會一起分配工作。然而，對於這麽大的工程，我甚至沒有接到過任何通知。再加上代理人中明明有公會長和班諾，卻沒有專屬木匠我的名字。
……難道我不是神殿長的專屬嗎？
奇爾博塔商會的專屬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把工作轉介給我以後，至今我已經多次接到過神殿長的委托，不隻委托了我製造印刷機，為了孤兒院冬天的手工活，也委托我的工坊製作木板。負責居中聯係的奇爾博塔商會也說過，神殿長很滿意我們的表現，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還好幾次對我發牢騷說：「早知道那個小丫頭會成為神殿長，我才不會把她介紹給你。」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成了神殿長的專屬。
……是我誤會了嗎？還是其實對我有什麽不滿，才把我從專屬中剔除？
我的心情就像被人從頭潑了盆冷水，全身開始發冷，連指尖也感覺得到在顫抖。英格工坊在木工協會裏是最年輕的工坊，自己究竟是不是成了領主養女的神殿長的專屬，會大大地左右我們在協會裏的地位。萬一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工坊的未來可說是一片黑暗。
「喂，英格。關於要分配給你工坊的工作……」
聽見協會的人叫我，我慢吞吞地站起來，去聽工作的分配。聽到要求我製作小神殿的窗框，我點點頭答應後，走出木工協會。
天空明亮，太陽刺眼，幾乎能灼燒肌膚的夏日陽光照射下來。木工協會外，工坊的師傅們都為這麽大規模的工作感到興奮。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注意到我後，揮著手走過來。他大力環住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小聲問我：
「英格，剛才代理人裏頭沒有你的名字，好像也沒有指定你分配工作吧？你真的是神殿長的專屬嗎？」
盤踞在心頭的不安就這麽被人直接講出來，我一時間無法斷然地當場回道：「我當然是專屬啊，你說什麽蠢話。」然而，沒有明確地回答，好像就成了我的回答。「……這樣啊。」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這次的工作可是好機會。」
糟了！在我這麽心想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隻是使了個眼色，大家好像都認定了「英格工坊因為工作表現沒能讓神殿長滿意，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我立即感覺到了所有師傅都開始覬覦起神殿長專屬的位置。
「這陣子要十萬火急地完成一項大工程。」
回到工坊，我告訴了工匠們有關小神殿的工作。兩個都帕裏都以為這是神殿長委托的大工程，高興地大聲歡呼：「好耶！」看著兩人臉上燦爛的笑容，相信工坊的地位將因此大幅提升，我抱著苦澀的心情，輕抬起手。
「奈勒斯、迪莫，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這項大工程是委托給了木工協會，神殿長根本沒有提前告訴過我這件事，也沒有指名我為神殿長的代理人……而且說不定，我們工坊已經被取消專屬的資格了。」
我說完，兩人都張大眼睛，靜默下來。但是，妻子阿妮嘉對此隻是一笑置之。
「臉色別那麽陰沉嘛，神殿長並沒有親口說過，要取消你專屬的資格吧？」
「話是沒錯，可是，我根本沒機會也沒有門路去問神殿長，她對我們工坊到底有什麽評價。要是突然被取消資格，我們也不會知道。」
阿妮嘉說得沒錯，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確定，神殿長若是平民，我們也可以直接去拜訪她。向本人確認是最快的方法，但像我們這種工匠，哪能輕易見到神殿長。
「你真愛瞎操心耶，都已經委托我們做了那麽多工作，不用擔心啦。隻要看之後還有沒有下一份工作，馬上就能知道神殿長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專屬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完成這次接到的工作。我們在工作上可不能輸給其他工坊，才能抬頭挺胸地說我們是神殿長的專屬啊。」
身材嬌小的阿妮嘉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大笑著說。掌心傳來的與她體型不相符的力道，和她臉上爽朗又有朝氣的笑容，都讓我的心情跟著快活了些。
「你是不是太樂觀啦？」
「會嗎？畢竟就算是專屬，隻要工作上偷工減料，也會被取消資格啊。那我們能做的，就隻是做好我們接到的工作，讓客人滿意吧？」
阿妮嘉的灰色眼睛定定地注視我。我知道她是強忍著不安，想讓我打起精神。在阿妮嘉和都帕裏們麵前，我可不能垂頭喪氣。我用力仰起背，挺直身體。
「阿妮嘉說得沒錯。再怎麽鑽牛角尖，情況也不會改變……總之，我們工坊要去新的小神殿工作，在那裏住一段時間。明天還要在商業公會舉辦說明會，向要去那裏進駐的工坊說明詳情，所以我得去趟公會。」
之所以不是在木工協會，而是在商會公會進行說明，是因為商業公會長是神殿長的代理人，又負責支付訂金，所以不隻木工工坊，建築工坊的師傅也會參加。
我在商業公會的二樓東張西望，看著那些聚集在這裏的陌生臉孔。不少工坊的師傅都來了，公會長表示，希望我們能采取輪流的方式，住在哈塞的小神殿工作，而且也需要帶著太太或是女兒，或是雇用下人等可以做家事的女性人手一起前往。新神殿的房間數量雖然足夠容納工坊的人前去留駐，但門板和窗框必須各別在最一開始裝上，也要帶棉被等日常生活用品過去。
……也就是說，如果不先在工坊做好門板和窗框帶過去，根本沒辦法在那裏睡覺嘛。再不趕快做出來，可沒辦法動身前往哈塞。
「到時候生活用品會用板車運到小神殿，各個工坊的師傅若是長時間不在，也會為工坊造成負擔，所以會輪流過去住一段時間。今天聚集在此的，是第一批要過去的工坊。我請各協會挑選出了工作速度特別快的工坊，雖然會給各位造成不少麻煩，但就拜托你們了。當然，報酬也會因為各位完成的工作量和品質而有不同。」
公會長也一邊說著：「再加上這麽急著趕你們出發，報酬也會高一點。」一邊晃了晃手上的小金幣，師傅們咧嘴露出笑容。
「貴族大人住的那些白色建築，裏頭的門板和窗戶大小都一樣，工作起來倒是輕鬆。趕快在哈塞和這裏做一做吧。」
至於食材，渥多摩爾商會把工作分配給食材店，聽說他們會到神殿那裏販售，公會長也提醒我們要向哈塞和周遭的農民購買，也說明了生活上的注意事項。
「英格，你留下來。」
聽完說明，師傅們都準備要回去的時候，奇爾博塔商會的班諾叫住了我。我感受著師傅們帶有打探意味的複雜視線，走向班諾。
「英格，你是羅潔梅茵大人的專屬吧？所以從開始到最後，你都得住在小神殿工作。記得作好萬全的準備。」
原來是需要有人在當地指揮，例如哪間工坊的東西要裝在哪個地方。班諾說要把這份工作交給我。聽到班諾認為我是神殿長的專屬，我有些感到安心，但還是忍不住問：「……那個，班諾老爺，我是神殿長的專屬嗎？」本是希望班諾能給我明確的回答，他卻隻是模棱兩可地歪著頭。
「我想你應該也是古騰堡的一員，但她沒有說過你是專屬嗎？那多斯塔爾工坊的那些家夥還成天向我抱怨，我根本是平白遭殃嘛。」
「這種事不重要。那既然我是專屬，為什麽我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這麽大規模的工程，應該早在很久前就開始討論了吧？」
這次工程的期限很短，要在一個月到兩個月之內完工，所以得動員城裏所有的木工工坊和建築工坊，要是沒有事前商量好，根本動員不了這麽多人。我這麽說完，班諾卻苦著臉，搖搖頭後，豎起三根手指。
「不，這些事情三天前才決定好。」
「啊!?」
班諾簡單地為我說明了情況。由於神殿長、奇爾博塔商會和渥多摩爾商會共同出資的意大利餐廳完工了，他們便在開幕之前，邀請了領主大人舉辦餐會。神殿長在吃飯期間，提出了請求說想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也成立孤兒院、增設工坊。
「神殿長之前就說過她想成立孤兒院，但當時並不是想建造成白色建築。本來是預計按照平民區的做法，和建築工坊討論過後，再把裝潢的部分委托給木工工坊，等到取得了在其他土地建蓋孤兒院的許可，才會和平民區的工匠討論……」
「如果沒有上麵的許可，確實也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討論。」
在沒有領主大人的許可下，不可能推動和事業有關的計劃。班諾這些話我都可以理解。但是，那為什麽情況會變成現在這樣？我盤起手臂，催促他說下去。班諾望著遠方，回想當時的情況，再微微舉目看向空中。
「羅潔梅茵大人為了征得許可，向領主大人提起了這件事，結果當天就用魔法蓋好了小神殿。領主大人同時還下令，要在收獲祭之前整頓好小神殿，讓孤兒們可以安穩居住，工坊也要能夠運作。」
「這也太亂來了吧……」
「貴族大人就是可以這麽為所欲為。我和公會長隻是因為以出資者的身份一起出席了餐會，才被指定為代理人。如果你也想當代理人，我可以拜托羅潔梅茵大人。」
「真的嗎!?」
如果我也能被指定為代理人，木工協會和師傅們看我的眼光也會在一夕間改變吧。我不自覺地身體往前傾，班諾帶著爽朗的笑容，大力點頭。
「是啊。我們隨時都很歡迎能夠事先付錢，讓木工協會和建築協會願意提供協助的代理人。因為期限短，該付的報酬也很驚人。」
「……抱歉，我不行。」
現在這時期得存錢準備過冬，我們工坊哪來的錢可以不斷支付報酬給木工協會和建築協會。我們擁有的資金，完全比不上渥多摩爾和奇爾博塔這樣的大店。如果想讓周遭的人認同英格工坊是神殿長的專屬，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錢」，但這也隻能放棄了。
……隻能靠工作表現博得大家的認同了。總之要住在哈塞工作，讓大家心服口服地認同英格工坊才是專屬。
我和阿妮嘉一起住進了開始裝潢的小神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工匠們絡繹不絕地來到小神殿，由於我從開始留到了最後，所以見過來到這裏的所有工匠。人數真的非常龐大，不光動員了艾倫菲斯特城裏所有的工坊，哈塞和附近城鎮及村子的木工工坊也找了人手來幫忙，工程的規模大到教人瞠目結舌。
雖然最後有些趕不及在一個月內完成，但小神殿還是平安地完工了。我認為英格工坊在工作上表現得很好，其他人應該不會再說我們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吧。
小神殿的工作結束後，奇爾博塔商會的都帕裏學徒路茲前來委托我們為冬天的手工活做木板。
「英格，不好意思，小神殿的工作剛結束就來麻煩你，但能委托你下一份工作嗎？」
聽見如同既往來自神殿長的委托，阿妮嘉得意地挺胸，灰色雙眼亮著光彩笑道：
「你看！我就說嘛，不用擔心，英格才沒有被取消專屬的資格呢。」
這下子都帕裏們也都安心地繼續工作，接到了來自神殿長的委托後，我也暫時卸下心頭大石。為冬天手工活所做的木板即將全部做好前，路茲又帶來了神殿長的委托。這次要改良印刷機。
「神殿長委托我去孤兒院的工坊，和在現場工作的神官們一邊討論一邊改良印刷機。我的確是神殿長的專屬沒錯。」
我拿著神殿長的委托書前往木工協會，如此主張。然而，協會的男職員看著神殿長的委托書，還是不改懷疑的眼神。
「現在才要改良印刷機，代表對之前做好的東西不滿意吧？」
「才不是，當初就是以要慢慢改良為前提，要求我先做出最基本的款式。」
當時的委托和小神殿一樣，都是要求我盡快完工。但就算我這麽說明，周遭人們的眼光還是沒有改變。我不高興地瞪大眼，男職員看看我再看看委托書，輕輕挑眉。
「你愛怎麽說都行。不過，上頭寫的是改良委托。等你做完這次的工作，帶一份英格是專屬的字據回來吧，到時就沒人敢有意見了。」
我咬住嘴唇，不再繼續爭辯。現在說什麽也沒有意義，隻能在工作後，拿到神殿長承認我是專屬的證明回來。要是工坊的評價一直沒有往上提升，說不定也會影響到其他客人委托工作的意願。
「路茲，你之前說過，現在羅潔梅茵大人當上了神殿長，不能再來平民區了吧？」
「嗯？啊，對啊……她現在的身份不能再隨意外出了。羅潔梅茵大人也很懷念那段可以在外自由走動的日子喔。」
在路茲的帶領下，我和都帕裏迪莫一起從奇爾博塔商會前往神殿。
「但神殿的孤兒院工坊跟平民區不一樣，神殿長可以去工坊嗎？」
「嗯……是啊，她有時候下午會去工坊視察。」
從前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神殿長還會親自前往平民區的工坊，那也很有可能跑到孤兒院的工坊，察看大家在做哪些工作吧，可以見到麵的可能性很高。我這麽心想著，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今天穿著平常在工坊穿的工作服。因為都說要在工坊工作了，這我也沒辦法。可是，這身打扮可以麵見神殿長嗎？
身為工坊的師傅，穿著這身衣服走在城北好像也不夠體麵……
「英格，我看你一直低頭看衣服，怎麽了嗎？」
路茲納悶地抬頭看我，他似乎不知道英格工坊現在的處境。畢竟商人前往的商業公會和我們會去的木工協會平常沒有往來，不知道也很正常吧。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這次的工作。」
對一個不知道自己艱難處境的人，沒有必要特地宣傳。我這樣想著，仰頭看向神殿的大門。門前有個負責守衛的灰衣神官。「嗯，這樣啊……」路茲附和了我以後，對守衛說道：
「諾德，他是被邀請來改良印刷機的古騰堡成員，名字是英格，還有他的弟子迪莫。羅潔梅茵大人已經下達許可了。」
「路茲，辛苦你了。吉魯也已經通知過我了。請進。」
和舉行儀式時不同，守衛隻打開了供人通行的入口。穿過神殿的門走進裏頭，頃刻間籠罩在自己四周的空氣都不一樣了。喧囂聲一下子遠離，四下也安靜得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連要開口說話都讓人感到猶豫的靜謐中，我們走向工坊所在的男舍。
「英格，關於今天改良印刷機的工作，羅潔梅茵大人希望你能聽聽在工坊工作的灰衣神官們有什麽意見，然後改良到方便他們使用。」
一進神殿，路茲的遣詞用字和態度立刻變了，感覺就和神殿裏的人一樣。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居然可以這麽切換自如，真教我感到吃驚。為了有機會招攬到更多高水準的客人，我自認為也很努力在模仿客人的動作與用詞。但是，因為我以前都隻簽訂都盧亞契約，後來靠著自己的實力取得培裏孚的資格，所以在當都盧亞學徒的時候，幾乎沒有過師傅帶著我一起去拜訪客人的經驗。先前我和奇爾博塔商會的人一起來到神殿的工坊，提交最一開始做好的印刷機時，我還是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們在平民區和在貴族所在的神殿，態度和遣詞用字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果然和貴族有往來的大店學徒就是不一樣，不知道他到底接受了什麽教育。
孤兒院的工坊在男舍一樓，神殿裏的人則稱作底樓。迪莫在我提交最一開始做好的印刷機時也在，所以這次我也帶了他一起過來。迪莫的緊張也傳染給了我。
「那麽接下來，請大家針對印刷機提出自己的意見吧。羅潔梅茵大人希望印刷機可以改良得更方便使用，速度更快，印出更多的量。」
在工坊裏發號施令的，是個名為吉魯的男孩。他的身高和路茲差不了多少，年紀大概也差不多吧。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因為是羅潔梅茵大人的見習侍從，在工坊裏頭是地位最高的人。
灰衣神官們對吉魯點點頭，在我和迪莫麵前排成一排，照著順序，清晰流暢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我希望印版可以改良得更好放置。」
「我希望放置墨水的地方可以再靠近印刷機一點，因為隻要稍微有點距離，就會把四周弄得一片汙黑。能不能在這裏做個架子，放置墨水方麵的器具？」
來到孤兒院的工坊後，明明一樣穿著破爛舊衣，但言行舉止與平民區工匠截然不同的灰衣神官們，開始接連列出想要改進的地方。
「等、等一下。所以是希望印版可以更好放置、裝上能放墨水的架子……」
「有這麽多人提出意見，很難全部記下來吧。要不要做個紀錄？」
雖然是做失敗的紙張——一名灰衣神官向我遞來紙和筆。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平常隻會寫那些要提交給木工協會的文件，計算又都由阿妮嘉負責，不會寫工作上用不到的字，我根本不知道要從何下筆。但是，我也知道對方是基於好心，而且要全部記下來也不可能，我隻好硬著頭皮拿起筆。
「……你那裏寫錯字了。」
雖是孤兒卻受過嚴格教育的灰衣神官指正說道，我大力抓抓頭。可是，我畢竟在為神殿長工作，實在說不出口「我不會寫字」。我握著筆，「唔唔唔……」地發出沉吟，一名灰衣神官開口說了。
「吉魯，請你幫英格做紀錄吧。比起寫字，英格更應該實際操縱印刷機，對於我們為什麽想要那樣改良，哪裏覺得不方便，讓他自己親身體驗看看。」
「弗利茲說得沒錯，你別做紀錄了，先自己操縱看看印刷機吧。」
吉魯看著我，像是突然驚覺般地說，從我手中拿走紙和筆。我知道名為弗利茲的灰衣神官是在對不會寫字的我伸出援手。我輕抬起手來，向他表示謝意。弗利茲麵帶沉穩的微笑回應，再附耳向吉魯說了些話。
「巴茲，麻煩你準備印刷機。迪莫，請你和英格一起實際印刷看看。再麻煩弗利茲記錄大家的意見了。」
「是。」
看得出來單靠還是孩子的吉魯，並無法讓工坊維持運作，所以已經成年的灰衣神官們會從旁協助。在平民區的工坊，隻有技術和經驗得到認可的人才能成為師傅，因此資曆很淺、工作表現也靠不住的小孩子不可能身居高位。所以在孤兒院的工坊裏頭，看到實力遠遠更高的大人們卻都要聽從吉魯和路茲的指示，讓我感到非常奇妙。
……貴族社會大概就是這樣吧，但感覺還真怪。
「英格、迪莫，這是印版。印刷的時候就是這麽做。」
名為巴茲的灰衣神官教導我們印刷的步驟。我和迪莫也試著實際操作。因為之前隻是稍微改良了壓榨機，並沒有完全搞懂，但印刷和壓榨一樣都是需要用到體力的工作。目前是在印刷機旁邊準備了桌子放墨水和紙張，但我非常可以理解他們想直接設在印刷機上的心情。
「那如果要放紙的話，應該就是這裏了吧？」
我和迪莫摸著印刷機說，路茲從旁邊指向印刷機的某個地方。
「等等，有辦法在這裏裝一個淺底木盒，然後像這樣稍微傾斜嗎？因為紙張的大小幾乎都差不多，這種大小的紙張就能放在這裏……」
「嗯……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就能在這裏印刷，應該會更方便吧。」
我對路茲相當具體的改良建議感到佩服，確認了放置紙張的位置，也試著模擬拿出紙張的動作。
「然後塗抹墨水的工具就放在這裏……」
路茲接二連三地提出意見。我滿心敬佩地聽著，但漸漸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未免太具體了。路茲是不是知道什麽事情？我狐疑地這麽心想著，一邊催促他說下去。這次的委托一定要讓神殿長滿意才行，改良建議當然是越多越好。
「先把版麵和紙張放在底盤上，借由推入跟拉出，就可以讓底盤移動到壓盤下麵，這樣子作業起來應該會輕鬆很多……」
路茲邊說邊低著頭，像是在回想一樣。聽到他所解釋的，從沒人做出來過的可以推入和拉出的底盤，還有「應該會輕鬆許多」這句話，我忽然領悟到一定有人很了解做好的印刷機是什麽樣子，不由得火大起來。
「喂，路茲，是不是有人很了解印刷機？」
我瞪向路茲和這間工坊的負責人吉魯。
「要是有人知道印刷機可以改良成什麽樣子，根本不需要聽灰衣神官他們的意見吧，應該靠那個人就能做出讓神殿長滿意的印刷機。」
「呃，這個……」
路茲顧慮著四周的人，講話吞吞吐吐。他那有所隱瞞的樣子讓我一肚子火。現在我們工坊在木工協會的評價一直往下掉，如果想要改變這種現況，就一定要把工作做到神殿長能滿意才行。我們等同是站在懸崖邊緣了！
「既然要改良，又有人知道完成的印刷機是什麽樣子，就叫他出來說明！你想讓我們白白浪費時間反複修改嗎？」
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大聲怒吼，灰衣神官們嚇得一震往後倒退。明明我沒有說什麽重話，氣氛卻明顯變了。剛才融洽又和藹的氣氛消失無蹤，所有人都對我表現出了警戒。
……怎麽回事？我隻是對路茲怒吼而已吧？
看到灰衣神官們不知所措地互相對看，我不禁皺眉。我明明沒有對灰衣神官他們說半句話，氣氛卻變得很不對勁。路茲環視了一圈工坊，麵露無奈地搔搔頭。
「呃……英格，我因為是平民出身，這點程度的怒吼早就習慣了，而且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在神殿禁止暴力行為，也沒有人會像你那樣怒吼和大聲說話，大家會很害怕。我們要不要去外麵？用平民區的方式說話，你也會比較自在吧？」
……這裏禁止暴力行為？沒有人會怒吼？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啊？
我深刻體會到了這裏的常識與平民區完全不一樣。透過路茲的視線和話語，我明白到了我們在這裏反而是異類。
「吉魯，不好意思，麻煩你整理一下大家的意見，我去外麵和英格討論。」
路茲叫我移動到外麵。我本來想讓迪莫留下來，但他也被要求離開。
「現在會隻有古騰堡可以進入工坊，也是為了保護孤兒他們。我不能讓現在的英格你們留在裏麵。」
「……這意思是我不再是古騰堡的一員了嗎？」
「我沒有權利決定這種事。」
路茲說著，走出神殿。平民區的喧囂重新回到耳中，我仿佛覺得回到了自己該在的地方。路茲邊問：「回英格工坊討論好嗎？」邊大步移動。雖然奇爾博塔商會比較近，但我和迪莫穿著工作服，沒辦法走進城北的店家。我點點頭，帶著路茲回到工坊。
「英格，雖然你剛才要求了解印刷機的人出來說明，但那個人就是羅潔梅茵大人。她現在不能再和平民區的工匠說話了。」
路茲與我麵對麵後，開口就告訴我這件事。他說因為羅潔梅茵大人已經以貴族的身份受洗，成了神殿長，所以不能再隨意與平民交談。
「哪有這種道理啊!?明明你現在還是會和神殿長交談吧。你不是還說她偶爾會去工坊嗎！」
我一掌拍向桌子，路茲輕挑起眉。
「我沒有騙人。但是，奇爾博塔商會是羅潔梅茵大人指定的商家，不隻會與貴族往來，麵對貴族也懂得應對進退，待遇怎麽可能和平民區的工匠一樣？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心浮氣躁，但神殿是有貴族存在的階級社會。吉魯是神殿長的侍從，在孤兒院的工坊裏麵，等於是神殿長的代理人，平民工匠不能隨隨便便對他怒吼。你隻能笑著接受所有事情，然後統整大家的意見。」
路茲夾帶著歎息，告訴我如果神殿長是蠻橫不講理的貴族，很可能會因為我對代理人的態度而責怪我，更對我下達處罰。
「之所以不能見麵，不隻是因為神殿長現在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為了不讓不懂得階級社會的平民工匠觸怒神殿長身邊的貴族。萬一觸怒了貴族，當場被處死也隻能自認倒楣。」
所以路茲說了，要我放棄直接與神殿長見麵。聽了他的忠告，我用力咬著牙關。
「我知道是我不懂神殿的規矩，所以這次是我不對。可是，我沒辦法這麽輕易就放棄。為了工坊，我一定要成功改良印刷機。」
我告訴路茲打從木工協會接到了小神殿大規模工程的委托後，英格工坊的評價一直在變糟。
「你們商人可能不了解我們工匠的情況，但我也是走投無路了……這關係到我工坊的未來。」
「不，我明白。因為我父親和大哥是建築工匠，二哥和三哥是木匠。」
之前小神殿的工程，我父親狄多也去了哈塞——路茲一派若無其事地說。我認識狄多，在小神殿和他一起工作過，奇庫好像還是多斯塔爾工坊的都盧亞學徒。接連聽到了這麽多熟悉的名字，我滿腹疑惑。
「……為什麽工匠的兒子會變成奇爾博塔商會的都帕裏學徒，還成了神殿長器重的古騰堡啊？」
就算想成為大店的商人學徒，應該也找不到任何門路。我百思不解地眨著眼睛，但路茲隻是回答「因為發生了不少事情」，不願多做說明。那雙直視著前方的綠色眼睛轉過來看我。
「我能明白對工坊而言，在協會內的地位有多麽重要，也理解到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羅潔梅茵大人，也知道你們非常重視改良印刷機這件事。我向老爺報告的時候，也會一並說明工匠的常識，幫你問問看能不能製造機會與神殿長見麵吧。」
「太感謝你了！」
透過路茲與班諾交涉後的結果，由於對英格工坊的現狀感到同情，所以班諾願意帶我前往神殿。但有三個條件。一是必須支付中介費給奇爾博塔商會，二是在班諾下達許可之前，我絕對不能開口說話，三是作好覺悟。
「中介費也太貴了吧？才去一次神殿而已，居然就要三枚大銀幣，喂……」
我正想殺價，班諾的赤褐色雙眼立刻亮起凶光。
「啊？我可是撇下了去貴族區拜訪貴族的賺錢機會，也撇下了店裏的工作，要陪你走一趟神殿喔。要是對中介費不滿意，那我就不管你，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如果你以為一個連對貴族也沒辦法好好寒暄的工匠能自己去神殿，那就自己去吧。」
「唔……」
那可不行，因為我完全不懂貴族的規矩。
「知道了，我付，我付就是了……可惡，所以我才討厭大店的老板嘛。」
付了貴得嚇死人的中介費後，班諾從當天的服裝開始直到各種細節，都告訴了我該注意哪些事情。想到要與貴族接觸，能夠聽到這些注意事項，其實這樣的情報費好像也不算很貴。雖然不太明白做好覺悟是什麽意思，但能有機會與神殿長見麵更重要。我作好了「有可能丟掉小命」的覺悟，前往神殿。
◆
「呼，總算結束了……」
一離開一舉一動都仿佛遭到了騎士和神官們的監控，氣氛幾乎要讓人窒息的神殿，我看著眼前熟悉的城市風景，不由得吐出大氣，僵硬的身體也開始放鬆。關於從建造小神殿開始就一直很在意的專屬一事，如今得到了確切的保證，我如釋重負。
……得趕快回去，告訴阿妮嘉和迪莫他們才行。
之前大家都在議論英格工坊是不是被取消了神殿長的專屬資格時，盡管妻子阿妮嘉和工坊的都帕裏們都強裝出開朗的笑容，但內心想必和自己一樣不安。雖然這次神殿長委托的新工作和往常不太一樣，得和鍛造工匠一起討論，但這件事就之後再說，我想快點回去通知大家這個好消息，讓大家安心。
我全身都沉浸在得到了解脫的感覺當中，這時安排了我與神殿長見麵，奇爾博塔商會的老板班諾抓亂往上梳齊的頭發，瞪著我說：
「笨蛋，這哪叫結束，根本是新的麻煩又開始了，居然要不同業種的工匠交換意見？怎麽可能交換完意見就結束？這種不同業種一起平分報酬的工作型態一旦起了頭，往後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也才這麽一次而已，你這麽說太誇張了吧……」
畢竟神殿長是貴族大人，不了解工匠的常識，才會臨時想出這麽奇特的做法，不可能有其他客人也委托這種麻煩的工作。隻要完成這次的委托就好了——我說完，路茲半眯起眼冷冷看我。
「英格，羅潔梅茵大人開口提議的事情，怎麽可能一次就結束？有了第一次以後，接下來就會理所當然地要求你們繼續這麽做。你最好作好心理準備，今後羅潔梅茵大人的委托，都會以不同業種間要交換意見為前提。」
路茲一臉自己是過來人的表情說。路茲遠比我還要了解羅潔梅茵大人，聽到他這麽說，我忽然間感到不安。班諾拍拍我的肩膀。
「但既然你都答應了，現在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因為要做的事情前所未聞，所以得去商業公會和各個協會，也要去羅潔梅茵大人指名的薩克和約翰所屬的工坊，一一和大家打聲招呼，事先溝通協調。明天先去鍛造工坊打招呼吧。我會幫你寄會麵邀請函給公會長。由你寄會來不及。」
「哦、是。」
班諾迅速地接連列出了該做的事情，但我根本不懂事前要和商人協商什麽。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班諾眼神銳利地瞪著我。
「英格，你振作一點，這些事情得在羅潔梅茵大人召見鍛造工匠的那天之前全部做完。而且本來不是我，這些是你該做的事。」
這下可麻煩了，班諾盤起手臂說。然而，這時候的我還沒有真正理解到「麻煩了」是什麽意思。
直到開始向各方相關人士打招呼以後，我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哈塞小神殿的大工程才剛結束，還動員了城裏所有的木工工坊和建築工坊，你們接下來又想做什麽了!?要不同業種合作，一起做出印刷機？你們這些有那個氣派稱號的專家自己去解決吧，別來把我拖下水！」
商業公會長聽完直接撒手不管，我總算才理解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在眾人眼中有多麽不像話。
城裏所有木工工坊的師傅都來到木工協會參加這場會議，聽到了以上協會告訴大家的內容。師傅們全都幹勁十足，站起來精神抖擻地回應：「沒問題！」但是在這當中，隻有我一個人呆若木雞。
……喂喂，這是怎麽回事？
不管是哈塞蓋了一座新的小神殿，還是木工協會接下了這麽大規模的委托，本該是神殿長專屬的我根本完全沒聽說。一般應該是神殿長先委托給專屬，專屬再找協會商量。一邊思考要把哪些工作分配給哪間工坊、負責的工作會牽扯到多大的金額，專屬再和協會一起分配工作。然而，對於這麽大的工程，我甚至沒有接到過任何通知。再加上代理人中明明有公會長和班諾，卻沒有專屬木匠我的名字。
……難道我不是神殿長的專屬嗎？
奇爾博塔商會的專屬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把工作轉介給我以後，至今我已經多次接到過神殿長的委托，不隻委托了我製造印刷機，為了孤兒院冬天的手工活，也委托我的工坊製作木板。負責居中聯係的奇爾博塔商會也說過，神殿長很滿意我們的表現，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還好幾次對我發牢騷說：「早知道那個小丫頭會成為神殿長，我才不會把她介紹給你。」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成了神殿長的專屬。
……是我誤會了嗎？還是其實對我有什麽不滿，才把我從專屬中剔除？
我的心情就像被人從頭潑了盆冷水，全身開始發冷，連指尖也感覺得到在顫抖。英格工坊在木工協會裏是最年輕的工坊，自己究竟是不是成了領主養女的神殿長的專屬，會大大地左右我們在協會裏的地位。萬一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工坊的未來可說是一片黑暗。
「喂，英格。關於要分配給你工坊的工作……」
聽見協會的人叫我，我慢吞吞地站起來，去聽工作的分配。聽到要求我製作小神殿的窗框，我點點頭答應後，走出木工協會。
天空明亮，太陽刺眼，幾乎能灼燒肌膚的夏日陽光照射下來。木工協會外，工坊的師傅們都為這麽大規模的工作感到興奮。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注意到我後，揮著手走過來。他大力環住我的肩膀，靠在我身上，小聲問我：
「英格，剛才代理人裏頭沒有你的名字，好像也沒有指定你分配工作吧？你真的是神殿長的專屬嗎？」
盤踞在心頭的不安就這麽被人直接講出來，我一時間無法斷然地當場回道：「我當然是專屬啊，你說什麽蠢話。」然而，沒有明確地回答，好像就成了我的回答。「……這樣啊。」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那這次的工作可是好機會。」
糟了！在我這麽心想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多斯塔爾工坊的師傅隻是使了個眼色，大家好像都認定了「英格工坊因為工作表現沒能讓神殿長滿意，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我立即感覺到了所有師傅都開始覬覦起神殿長專屬的位置。
「這陣子要十萬火急地完成一項大工程。」
回到工坊，我告訴了工匠們有關小神殿的工作。兩個都帕裏都以為這是神殿長委托的大工程，高興地大聲歡呼：「好耶！」看著兩人臉上燦爛的笑容，相信工坊的地位將因此大幅提升，我抱著苦澀的心情，輕抬起手。
「奈勒斯、迪莫，這不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這項大工程是委托給了木工協會，神殿長根本沒有提前告訴過我這件事，也沒有指名我為神殿長的代理人……而且說不定，我們工坊已經被取消專屬的資格了。」
我說完，兩人都張大眼睛，靜默下來。但是，妻子阿妮嘉對此隻是一笑置之。
「臉色別那麽陰沉嘛，神殿長並沒有親口說過，要取消你專屬的資格吧？」
「話是沒錯，可是，我根本沒機會也沒有門路去問神殿長，她對我們工坊到底有什麽評價。要是突然被取消資格，我們也不會知道。」
阿妮嘉說得沒錯，這件事還沒有完全確定，神殿長若是平民，我們也可以直接去拜訪她。向本人確認是最快的方法，但像我們這種工匠，哪能輕易見到神殿長。
「你真愛瞎操心耶，都已經委托我們做了那麽多工作，不用擔心啦。隻要看之後還有沒有下一份工作，馬上就能知道神殿長是不是把我們當成專屬了。現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完成這次接到的工作。我們在工作上可不能輸給其他工坊，才能抬頭挺胸地說我們是神殿長的專屬啊。」
身材嬌小的阿妮嘉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背，大笑著說。掌心傳來的與她體型不相符的力道，和她臉上爽朗又有朝氣的笑容，都讓我的心情跟著快活了些。
「你是不是太樂觀啦？」
「會嗎？畢竟就算是專屬，隻要工作上偷工減料，也會被取消資格啊。那我們能做的，就隻是做好我們接到的工作，讓客人滿意吧？」
阿妮嘉的灰色眼睛定定地注視我。我知道她是強忍著不安，想讓我打起精神。在阿妮嘉和都帕裏們麵前，我可不能垂頭喪氣。我用力仰起背，挺直身體。
「阿妮嘉說得沒錯。再怎麽鑽牛角尖，情況也不會改變……總之，我們工坊要去新的小神殿工作，在那裏住一段時間。明天還要在商業公會舉辦說明會，向要去那裏進駐的工坊說明詳情，所以我得去趟公會。」
之所以不是在木工協會，而是在商會公會進行說明，是因為商業公會長是神殿長的代理人，又負責支付訂金，所以不隻木工工坊，建築工坊的師傅也會參加。
我在商業公會的二樓東張西望，看著那些聚集在這裏的陌生臉孔。不少工坊的師傅都來了，公會長表示，希望我們能采取輪流的方式，住在哈塞的小神殿工作，而且也需要帶著太太或是女兒，或是雇用下人等可以做家事的女性人手一起前往。新神殿的房間數量雖然足夠容納工坊的人前去留駐，但門板和窗框必須各別在最一開始裝上，也要帶棉被等日常生活用品過去。
……也就是說，如果不先在工坊做好門板和窗框帶過去，根本沒辦法在那裏睡覺嘛。再不趕快做出來，可沒辦法動身前往哈塞。
「到時候生活用品會用板車運到小神殿，各個工坊的師傅若是長時間不在，也會為工坊造成負擔，所以會輪流過去住一段時間。今天聚集在此的，是第一批要過去的工坊。我請各協會挑選出了工作速度特別快的工坊，雖然會給各位造成不少麻煩，但就拜托你們了。當然，報酬也會因為各位完成的工作量和品質而有不同。」
公會長也一邊說著：「再加上這麽急著趕你們出發，報酬也會高一點。」一邊晃了晃手上的小金幣，師傅們咧嘴露出笑容。
「貴族大人住的那些白色建築，裏頭的門板和窗戶大小都一樣，工作起來倒是輕鬆。趕快在哈塞和這裏做一做吧。」
至於食材，渥多摩爾商會把工作分配給食材店，聽說他們會到神殿那裏販售，公會長也提醒我們要向哈塞和周遭的農民購買，也說明了生活上的注意事項。
「英格，你留下來。」
聽完說明，師傅們都準備要回去的時候，奇爾博塔商會的班諾叫住了我。我感受著師傅們帶有打探意味的複雜視線，走向班諾。
「英格，你是羅潔梅茵大人的專屬吧？所以從開始到最後，你都得住在小神殿工作。記得作好萬全的準備。」
原來是需要有人在當地指揮，例如哪間工坊的東西要裝在哪個地方。班諾說要把這份工作交給我。聽到班諾認為我是神殿長的專屬，我有些感到安心，但還是忍不住問：「……那個，班諾老爺，我是神殿長的專屬嗎？」本是希望班諾能給我明確的回答，他卻隻是模棱兩可地歪著頭。
「我想你應該也是古騰堡的一員，但她沒有說過你是專屬嗎？那多斯塔爾工坊的那些家夥還成天向我抱怨，我根本是平白遭殃嘛。」
「這種事不重要。那既然我是專屬，為什麽我沒有接到任何通知？這麽大規模的工程，應該早在很久前就開始討論了吧？」
這次工程的期限很短，要在一個月到兩個月之內完工，所以得動員城裏所有的木工工坊和建築工坊，要是沒有事前商量好，根本動員不了這麽多人。我這麽說完，班諾卻苦著臉，搖搖頭後，豎起三根手指。
「不，這些事情三天前才決定好。」
「啊!?」
班諾簡單地為我說明了情況。由於神殿長、奇爾博塔商會和渥多摩爾商會共同出資的意大利餐廳完工了，他們便在開幕之前，邀請了領主大人舉辦餐會。神殿長在吃飯期間，提出了請求說想在城市以外的地方也成立孤兒院、增設工坊。
「神殿長之前就說過她想成立孤兒院，但當時並不是想建造成白色建築。本來是預計按照平民區的做法，和建築工坊討論過後，再把裝潢的部分委托給木工工坊，等到取得了在其他土地建蓋孤兒院的許可，才會和平民區的工匠討論……」
「如果沒有上麵的許可，確實也沒辦法理直氣壯地討論。」
在沒有領主大人的許可下，不可能推動和事業有關的計劃。班諾這些話我都可以理解。但是，那為什麽情況會變成現在這樣？我盤起手臂，催促他說下去。班諾望著遠方，回想當時的情況，再微微舉目看向空中。
「羅潔梅茵大人為了征得許可，向領主大人提起了這件事，結果當天就用魔法蓋好了小神殿。領主大人同時還下令，要在收獲祭之前整頓好小神殿，讓孤兒們可以安穩居住，工坊也要能夠運作。」
「這也太亂來了吧……」
「貴族大人就是可以這麽為所欲為。我和公會長隻是因為以出資者的身份一起出席了餐會，才被指定為代理人。如果你也想當代理人，我可以拜托羅潔梅茵大人。」
「真的嗎!?」
如果我也能被指定為代理人，木工協會和師傅們看我的眼光也會在一夕間改變吧。我不自覺地身體往前傾，班諾帶著爽朗的笑容，大力點頭。
「是啊。我們隨時都很歡迎能夠事先付錢，讓木工協會和建築協會願意提供協助的代理人。因為期限短，該付的報酬也很驚人。」
「……抱歉，我不行。」
現在這時期得存錢準備過冬，我們工坊哪來的錢可以不斷支付報酬給木工協會和建築協會。我們擁有的資金，完全比不上渥多摩爾和奇爾博塔這樣的大店。如果想讓周遭的人認同英格工坊是神殿長的專屬，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錢」，但這也隻能放棄了。
……隻能靠工作表現博得大家的認同了。總之要住在哈塞工作，讓大家心服口服地認同英格工坊才是專屬。
我和阿妮嘉一起住進了開始裝潢的小神殿，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工匠們絡繹不絕地來到小神殿，由於我從開始留到了最後，所以見過來到這裏的所有工匠。人數真的非常龐大，不光動員了艾倫菲斯特城裏所有的工坊，哈塞和附近城鎮及村子的木工工坊也找了人手來幫忙，工程的規模大到教人瞠目結舌。
雖然最後有些趕不及在一個月內完成，但小神殿還是平安地完工了。我認為英格工坊在工作上表現得很好，其他人應該不會再說我們被取消了專屬的資格吧。
小神殿的工作結束後，奇爾博塔商會的都帕裏學徒路茲前來委托我們為冬天的手工活做木板。
「英格，不好意思，小神殿的工作剛結束就來麻煩你，但能委托你下一份工作嗎？」
聽見如同既往來自神殿長的委托，阿妮嘉得意地挺胸，灰色雙眼亮著光彩笑道：
「你看！我就說嘛，不用擔心，英格才沒有被取消專屬的資格呢。」
這下子都帕裏們也都安心地繼續工作，接到了來自神殿長的委托後，我也暫時卸下心頭大石。為冬天手工活所做的木板即將全部做好前，路茲又帶來了神殿長的委托。這次要改良印刷機。
「神殿長委托我去孤兒院的工坊，和在現場工作的神官們一邊討論一邊改良印刷機。我的確是神殿長的專屬沒錯。」
我拿著神殿長的委托書前往木工協會，如此主張。然而，協會的男職員看著神殿長的委托書，還是不改懷疑的眼神。
「現在才要改良印刷機，代表對之前做好的東西不滿意吧？」
「才不是，當初就是以要慢慢改良為前提，要求我先做出最基本的款式。」
當時的委托和小神殿一樣，都是要求我盡快完工。但就算我這麽說明，周遭人們的眼光還是沒有改變。我不高興地瞪大眼，男職員看看我再看看委托書，輕輕挑眉。
「你愛怎麽說都行。不過，上頭寫的是改良委托。等你做完這次的工作，帶一份英格是專屬的字據回來吧，到時就沒人敢有意見了。」
我咬住嘴唇，不再繼續爭辯。現在說什麽也沒有意義，隻能在工作後，拿到神殿長承認我是專屬的證明回來。要是工坊的評價一直沒有往上提升，說不定也會影響到其他客人委托工作的意願。
「路茲，你之前說過，現在羅潔梅茵大人當上了神殿長，不能再來平民區了吧？」
「嗯？啊，對啊……她現在的身份不能再隨意外出了。羅潔梅茵大人也很懷念那段可以在外自由走動的日子喔。」
在路茲的帶領下，我和都帕裏迪莫一起從奇爾博塔商會前往神殿。
「但神殿的孤兒院工坊跟平民區不一樣，神殿長可以去工坊嗎？」
「嗯……是啊，她有時候下午會去工坊視察。」
從前為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神殿長還會親自前往平民區的工坊，那也很有可能跑到孤兒院的工坊，察看大家在做哪些工作吧，可以見到麵的可能性很高。我這麽心想著，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我今天穿著平常在工坊穿的工作服。因為都說要在工坊工作了，這我也沒辦法。可是，這身打扮可以麵見神殿長嗎？
身為工坊的師傅，穿著這身衣服走在城北好像也不夠體麵……
「英格，我看你一直低頭看衣服，怎麽了嗎？」
路茲納悶地抬頭看我，他似乎不知道英格工坊現在的處境。畢竟商人前往的商業公會和我們會去的木工協會平常沒有往來，不知道也很正常吧。
「沒什麽，我隻是在想這次的工作。」
對一個不知道自己艱難處境的人，沒有必要特地宣傳。我這樣想著，仰頭看向神殿的大門。門前有個負責守衛的灰衣神官。「嗯，這樣啊……」路茲附和了我以後，對守衛說道：
「諾德，他是被邀請來改良印刷機的古騰堡成員，名字是英格，還有他的弟子迪莫。羅潔梅茵大人已經下達許可了。」
「路茲，辛苦你了。吉魯也已經通知過我了。請進。」
和舉行儀式時不同，守衛隻打開了供人通行的入口。穿過神殿的門走進裏頭，頃刻間籠罩在自己四周的空氣都不一樣了。喧囂聲一下子遠離，四下也安靜得可以清楚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在連要開口說話都讓人感到猶豫的靜謐中，我們走向工坊所在的男舍。
「英格，關於今天改良印刷機的工作，羅潔梅茵大人希望你能聽聽在工坊工作的灰衣神官們有什麽意見，然後改良到方便他們使用。」
一進神殿，路茲的遣詞用字和態度立刻變了，感覺就和神殿裏的人一樣。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居然可以這麽切換自如，真教我感到吃驚。為了有機會招攬到更多高水準的客人，我自認為也很努力在模仿客人的動作與用詞。但是，因為我以前都隻簽訂都盧亞契約，後來靠著自己的實力取得培裏孚的資格，所以在當都盧亞學徒的時候，幾乎沒有過師傅帶著我一起去拜訪客人的經驗。先前我和奇爾博塔商會的人一起來到神殿的工坊，提交最一開始做好的印刷機時，我還是直到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他們在平民區和在貴族所在的神殿，態度和遣詞用字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果然和貴族有往來的大店學徒就是不一樣，不知道他到底接受了什麽教育。
孤兒院的工坊在男舍一樓，神殿裏的人則稱作底樓。迪莫在我提交最一開始做好的印刷機時也在，所以這次我也帶了他一起過來。迪莫的緊張也傳染給了我。
「那麽接下來，請大家針對印刷機提出自己的意見吧。羅潔梅茵大人希望印刷機可以改良得更方便使用，速度更快，印出更多的量。」
在工坊裏發號施令的，是個名為吉魯的男孩。他的身高和路茲差不了多少，年紀大概也差不多吧。雖然還是個孩子，但因為是羅潔梅茵大人的見習侍從，在工坊裏頭是地位最高的人。
灰衣神官們對吉魯點點頭，在我和迪莫麵前排成一排，照著順序，清晰流暢地說出自己的意見。
「我希望印版可以改良得更好放置。」
「我希望放置墨水的地方可以再靠近印刷機一點，因為隻要稍微有點距離，就會把四周弄得一片汙黑。能不能在這裏做個架子，放置墨水方麵的器具？」
來到孤兒院的工坊後，明明一樣穿著破爛舊衣，但言行舉止與平民區工匠截然不同的灰衣神官們，開始接連列出想要改進的地方。
「等、等一下。所以是希望印版可以更好放置、裝上能放墨水的架子……」
「有這麽多人提出意見，很難全部記下來吧。要不要做個紀錄？」
雖然是做失敗的紙張——一名灰衣神官向我遞來紙和筆。他說得很有道理，但我平常隻會寫那些要提交給木工協會的文件，計算又都由阿妮嘉負責，不會寫工作上用不到的字，我根本不知道要從何下筆。但是，我也知道對方是基於好心，而且要全部記下來也不可能，我隻好硬著頭皮拿起筆。
「……你那裏寫錯字了。」
雖是孤兒卻受過嚴格教育的灰衣神官指正說道，我大力抓抓頭。可是，我畢竟在為神殿長工作，實在說不出口「我不會寫字」。我握著筆，「唔唔唔……」地發出沉吟，一名灰衣神官開口說了。
「吉魯，請你幫英格做紀錄吧。比起寫字，英格更應該實際操縱印刷機，對於我們為什麽想要那樣改良，哪裏覺得不方便，讓他自己親身體驗看看。」
「弗利茲說得沒錯，你別做紀錄了，先自己操縱看看印刷機吧。」
吉魯看著我，像是突然驚覺般地說，從我手中拿走紙和筆。我知道名為弗利茲的灰衣神官是在對不會寫字的我伸出援手。我輕抬起手來，向他表示謝意。弗利茲麵帶沉穩的微笑回應，再附耳向吉魯說了些話。
「巴茲，麻煩你準備印刷機。迪莫，請你和英格一起實際印刷看看。再麻煩弗利茲記錄大家的意見了。」
「是。」
看得出來單靠還是孩子的吉魯，並無法讓工坊維持運作，所以已經成年的灰衣神官們會從旁協助。在平民區的工坊，隻有技術和經驗得到認可的人才能成為師傅，因此資曆很淺、工作表現也靠不住的小孩子不可能身居高位。所以在孤兒院的工坊裏頭，看到實力遠遠更高的大人們卻都要聽從吉魯和路茲的指示，讓我感到非常奇妙。
……貴族社會大概就是這樣吧，但感覺還真怪。
「英格、迪莫，這是印版。印刷的時候就是這麽做。」
名為巴茲的灰衣神官教導我們印刷的步驟。我和迪莫也試著實際操作。因為之前隻是稍微改良了壓榨機，並沒有完全搞懂，但印刷和壓榨一樣都是需要用到體力的工作。目前是在印刷機旁邊準備了桌子放墨水和紙張，但我非常可以理解他們想直接設在印刷機上的心情。
「那如果要放紙的話，應該就是這裏了吧？」
我和迪莫摸著印刷機說，路茲從旁邊指向印刷機的某個地方。
「等等，有辦法在這裏裝一個淺底木盒，然後像這樣稍微傾斜嗎？因為紙張的大小幾乎都差不多，這種大小的紙張就能放在這裏……」
「嗯……原來如此。這樣的話，就能在這裏印刷，應該會更方便吧。」
我對路茲相當具體的改良建議感到佩服，確認了放置紙張的位置，也試著模擬拿出紙張的動作。
「然後塗抹墨水的工具就放在這裏……」
路茲接二連三地提出意見。我滿心敬佩地聽著，但漸漸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未免太具體了。路茲是不是知道什麽事情？我狐疑地這麽心想著，一邊催促他說下去。這次的委托一定要讓神殿長滿意才行，改良建議當然是越多越好。
「先把版麵和紙張放在底盤上，借由推入跟拉出，就可以讓底盤移動到壓盤下麵，這樣子作業起來應該會輕鬆很多……」
路茲邊說邊低著頭，像是在回想一樣。聽到他所解釋的，從沒人做出來過的可以推入和拉出的底盤，還有「應該會輕鬆許多」這句話，我忽然領悟到一定有人很了解做好的印刷機是什麽樣子，不由得火大起來。
「喂，路茲，是不是有人很了解印刷機？」
我瞪向路茲和這間工坊的負責人吉魯。
「要是有人知道印刷機可以改良成什麽樣子，根本不需要聽灰衣神官他們的意見吧，應該靠那個人就能做出讓神殿長滿意的印刷機。」
「呃，這個……」
路茲顧慮著四周的人，講話吞吞吐吐。他那有所隱瞞的樣子讓我一肚子火。現在我們工坊在木工協會的評價一直往下掉，如果想要改變這種現況，就一定要把工作做到神殿長能滿意才行。我們等同是站在懸崖邊緣了！
「既然要改良，又有人知道完成的印刷機是什麽樣子，就叫他出來說明！你想讓我們白白浪費時間反複修改嗎？」
我再也按捺不住地大聲怒吼，灰衣神官們嚇得一震往後倒退。明明我沒有說什麽重話，氣氛卻明顯變了。剛才融洽又和藹的氣氛消失無蹤，所有人都對我表現出了警戒。
……怎麽回事？我隻是對路茲怒吼而已吧？
看到灰衣神官們不知所措地互相對看，我不禁皺眉。我明明沒有對灰衣神官他們說半句話，氣氛卻變得很不對勁。路茲環視了一圈工坊，麵露無奈地搔搔頭。
「呃……英格，我因為是平民出身，這點程度的怒吼早就習慣了，而且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在神殿禁止暴力行為，也沒有人會像你那樣怒吼和大聲說話，大家會很害怕。我們要不要去外麵？用平民區的方式說話，你也會比較自在吧？」
……這裏禁止暴力行為？沒有人會怒吼？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地方啊？
我深刻體會到了這裏的常識與平民區完全不一樣。透過路茲的視線和話語，我明白到了我們在這裏反而是異類。
「吉魯，不好意思，麻煩你整理一下大家的意見，我去外麵和英格討論。」
路茲叫我移動到外麵。我本來想讓迪莫留下來，但他也被要求離開。
「現在會隻有古騰堡可以進入工坊，也是為了保護孤兒他們。我不能讓現在的英格你們留在裏麵。」
「……這意思是我不再是古騰堡的一員了嗎？」
「我沒有權利決定這種事。」
路茲說著，走出神殿。平民區的喧囂重新回到耳中，我仿佛覺得回到了自己該在的地方。路茲邊問：「回英格工坊討論好嗎？」邊大步移動。雖然奇爾博塔商會比較近，但我和迪莫穿著工作服，沒辦法走進城北的店家。我點點頭，帶著路茲回到工坊。
「英格，雖然你剛才要求了解印刷機的人出來說明，但那個人就是羅潔梅茵大人。她現在不能再和平民區的工匠說話了。」
路茲與我麵對麵後，開口就告訴我這件事。他說因為羅潔梅茵大人已經以貴族的身份受洗，成了神殿長，所以不能再隨意與平民交談。
「哪有這種道理啊!?明明你現在還是會和神殿長交談吧。你不是還說她偶爾會去工坊嗎！」
我一掌拍向桌子，路茲輕挑起眉。
「我沒有騙人。但是，奇爾博塔商會是羅潔梅茵大人指定的商家，不隻會與貴族往來，麵對貴族也懂得應對進退，待遇怎麽可能和平民區的工匠一樣？我不知道你為什麽這麽心浮氣躁，但神殿是有貴族存在的階級社會。吉魯是神殿長的侍從，在孤兒院的工坊裏麵，等於是神殿長的代理人，平民工匠不能隨隨便便對他怒吼。你隻能笑著接受所有事情，然後統整大家的意見。」
路茲夾帶著歎息，告訴我如果神殿長是蠻橫不講理的貴族，很可能會因為我對代理人的態度而責怪我，更對我下達處罰。
「之所以不能見麵，不隻是因為神殿長現在不能隨意外出，也是為了不讓不懂得階級社會的平民工匠觸怒神殿長身邊的貴族。萬一觸怒了貴族，當場被處死也隻能自認倒楣。」
所以路茲說了，要我放棄直接與神殿長見麵。聽了他的忠告，我用力咬著牙關。
「我知道是我不懂神殿的規矩，所以這次是我不對。可是，我沒辦法這麽輕易就放棄。為了工坊，我一定要成功改良印刷機。」
我告訴路茲打從木工協會接到了小神殿大規模工程的委托後，英格工坊的評價一直在變糟。
「你們商人可能不了解我們工匠的情況，但我也是走投無路了……這關係到我工坊的未來。」
「不，我明白。因為我父親和大哥是建築工匠，二哥和三哥是木匠。」
之前小神殿的工程，我父親狄多也去了哈塞——路茲一派若無其事地說。我認識狄多，在小神殿和他一起工作過，奇庫好像還是多斯塔爾工坊的都盧亞學徒。接連聽到了這麽多熟悉的名字，我滿腹疑惑。
「……為什麽工匠的兒子會變成奇爾博塔商會的都帕裏學徒，還成了神殿長器重的古騰堡啊？」
就算想成為大店的商人學徒，應該也找不到任何門路。我百思不解地眨著眼睛，但路茲隻是回答「因為發生了不少事情」，不願多做說明。那雙直視著前方的綠色眼睛轉過來看我。
「我能明白對工坊而言，在協會內的地位有多麽重要，也理解到這一切的源頭就是羅潔梅茵大人，也知道你們非常重視改良印刷機這件事。我向老爺報告的時候，也會一並說明工匠的常識，幫你問問看能不能製造機會與神殿長見麵吧。」
「太感謝你了！」
透過路茲與班諾交涉後的結果，由於對英格工坊的現狀感到同情，所以班諾願意帶我前往神殿。但有三個條件。一是必須支付中介費給奇爾博塔商會，二是在班諾下達許可之前，我絕對不能開口說話，三是作好覺悟。
「中介費也太貴了吧？才去一次神殿而已，居然就要三枚大銀幣，喂……」
我正想殺價，班諾的赤褐色雙眼立刻亮起凶光。
「啊？我可是撇下了去貴族區拜訪貴族的賺錢機會，也撇下了店裏的工作，要陪你走一趟神殿喔。要是對中介費不滿意，那我就不管你，回去做自己的工作了。如果你以為一個連對貴族也沒辦法好好寒暄的工匠能自己去神殿，那就自己去吧。」
「唔……」
那可不行，因為我完全不懂貴族的規矩。
「知道了，我付，我付就是了……可惡，所以我才討厭大店的老板嘛。」
付了貴得嚇死人的中介費後，班諾從當天的服裝開始直到各種細節，都告訴了我該注意哪些事情。想到要與貴族接觸，能夠聽到這些注意事項，其實這樣的情報費好像也不算很貴。雖然不太明白做好覺悟是什麽意思，但能有機會與神殿長見麵更重要。我作好了「有可能丟掉小命」的覺悟，前往神殿。
◆
「呼，總算結束了……」
一離開一舉一動都仿佛遭到了騎士和神官們的監控，氣氛幾乎要讓人窒息的神殿，我看著眼前熟悉的城市風景，不由得吐出大氣，僵硬的身體也開始放鬆。關於從建造小神殿開始就一直很在意的專屬一事，如今得到了確切的保證，我如釋重負。
……得趕快回去，告訴阿妮嘉和迪莫他們才行。
之前大家都在議論英格工坊是不是被取消了神殿長的專屬資格時，盡管妻子阿妮嘉和工坊的都帕裏們都強裝出開朗的笑容，但內心想必和自己一樣不安。雖然這次神殿長委托的新工作和往常不太一樣，得和鍛造工匠一起討論，但這件事就之後再說，我想快點回去通知大家這個好消息，讓大家安心。
我全身都沉浸在得到了解脫的感覺當中，這時安排了我與神殿長見麵，奇爾博塔商會的老板班諾抓亂往上梳齊的頭發，瞪著我說：
「笨蛋，這哪叫結束，根本是新的麻煩又開始了，居然要不同業種的工匠交換意見？怎麽可能交換完意見就結束？這種不同業種一起平分報酬的工作型態一旦起了頭，往後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也才這麽一次而已，你這麽說太誇張了吧……」
畢竟神殿長是貴族大人，不了解工匠的常識，才會臨時想出這麽奇特的做法，不可能有其他客人也委托這種麻煩的工作。隻要完成這次的委托就好了——我說完，路茲半眯起眼冷冷看我。
「英格，羅潔梅茵大人開口提議的事情，怎麽可能一次就結束？有了第一次以後，接下來就會理所當然地要求你們繼續這麽做。你最好作好心理準備，今後羅潔梅茵大人的委托，都會以不同業種間要交換意見為前提。」
路茲一臉自己是過來人的表情說。路茲遠比我還要了解羅潔梅茵大人，聽到他這麽說，我忽然間感到不安。班諾拍拍我的肩膀。
「但既然你都答應了，現在也隻能硬著頭皮上了。因為要做的事情前所未聞，所以得去商業公會和各個協會，也要去羅潔梅茵大人指名的薩克和約翰所屬的工坊，一一和大家打聲招呼，事先溝通協調。明天先去鍛造工坊打招呼吧。我會幫你寄會麵邀請函給公會長。由你寄會來不及。」
「哦、是。」
班諾迅速地接連列出了該做的事情，但我根本不懂事前要和商人協商什麽。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知所措，班諾眼神銳利地瞪著我。
「英格，你振作一點，這些事情得在羅潔梅茵大人召見鍛造工匠的那天之前全部做完。而且本來不是我，這些是你該做的事。」
這下可麻煩了，班諾盤起手臂說。然而，這時候的我還沒有真正理解到「麻煩了」是什麽意思。
直到開始向各方相關人士打招呼以後，我才有了切身的體會。
「哈塞小神殿的大工程才剛結束，還動員了城裏所有的木工工坊和建築工坊，你們接下來又想做什麽了!?要不同業種合作，一起做出印刷機？你們這些有那個氣派稱號的專家自己去解決吧，別來把我拖下水！」
商業公會長聽完直接撒手不管，我總算才理解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在眾人眼中有多麽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