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青雙手背後,麵無表情地默默觀察著遠處那對人兒,尤其是那個紅著臉不知所措的段水遙,心底不知在想什麽。


    「公子,您方才問人家借掃帚的這個姑娘,便是昨夜裏您去摸過人家床的那位。方才我瞧見她瞅您的眼神十分怪異,莫非昨夜被她瞧見公子了?」之前從冷記麵館裏走出來的小廝,壓低了聲音提醒冷青。


    冷青眉頭微不可察地扭了扭。


    那小廝心底裏歎了口氣,並非他自作聰明胡亂提醒,隻是他家公子什麽都行,偏偏有個怪毛病,打小記不住人長什麽樣子,這症狀慘烈到哪怕是每天貼身伺候的小廝,也就是他,有時也會因為公子一時沒認出來誤以為是刺客而被殘忍撂倒。


    凡這時,公子都說記工傷。


    公子亦看過大夫,可江湖裏再有能耐的大夫全都束手無策。他們說臉盲這種病仍舊是醫學盲區,根本沒藥治,何況公子已經是臉盲晚期絕症患者,病入膏肓的那種,藥石無靈。


    「公子,這姑娘傻裏傻氣的,您要找的東西真的會在她身上?」


    冷青依然沉默,他昨夜裏摸遍了她的家當,亂七八糟什麽都有,就是沒有他要找的東西,所以現在他也不知道。


    「段水遙,這都卯時三刻了,你怎麽才掃到這裏,簡直是愚蠢至極、百無一用!」是張監官來了。


    「啊,張監官、張監官,我錯了。」段水遙的小臉瞬間垮塌,猛拉扯麻布袋子。那邊胡勒被張監官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著,手鬆得太快,段水遙扯得太過,收力不及,麻布袋子掉在地上,不光是胡勒手裏的紅肚兜了,連那月事帶也湊熱鬧似的鑽出來大半條。


    張監官見之,整張臉漲得通紅,可其實他沒什麽好害羞的,因著監官大人是個太監呀,連男人也不是,可他偏偏還很惱火,好像那是他的肚兜和月事帶,尖銳的聲音響徹了半條開樂街,「段水遙,你跟胡捕快居然這兒公然苟且、白日宣淫、不知羞恥……」


    段水遙因為沒有認真掃街,被張監官罰了一天不許吃飯。若非胡勒以京城捕快的身分擔保段水遙是在幫他查案,而非偷懶,張監官肯定要罰她打板子。


    沙、沙、沙。


    天依然蒙蒙亮,清道司裏的規矩,做完了晨活才能開早飯,做完了午活才能開中飯,做完了夕活才能開晚飯。段水遙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今天早上舞掃帚的力氣明顯沒有昨天的有勁。


    她掃到第十三間鋪子,醉人酒坊的門還沒有開,段水遙在酒坊門前多掃了三下,又看了一眼門板,仍舊紋絲不動。她眨巴了三下眼睛,眼底有零星的失望,默默地動起掃帚將醉人酒坊前麵一片地都掃得乾乾淨淨,便繼續向前挪去。


    冷記麵館距離醉人酒坊也不過十多間鋪子的距離,段水遙很快掃過去,隔著三間鋪子遠遠地望,那邊的門倒是開了,裏頭沒有點燈,晨間的霧氣還沒散開,朦朧朧、黑漆漆的一個洞內不知道是什麽光景。


    段水遙烏黑的雙眸又亮了亮,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她不好意思,昨天那些事肯定沒有在冷公子麵前留下好印象。


    段水遙是個是非分明、個性耿直的好姑娘,就像她那雙清澈的眼睛黑白分明,她第一眼看見那冷記麵館的冷公子就十分喜歡。他的模樣、他的名字、他的來處,就不知道這位冷公子麵館的麵味道好不好。


    咕嚕嚕……心動,胃動。


    段水遙抱住掃帚把兒原地扭了扭身子,跟隻陀螺似的。


    恰在這時,冷青從冷記麵館走出來,正巧看見陀螺姑娘段水遙,遂腳步停住,站在門口靜靜看。


    「啊。」等到段水遙抬頭眨眼發現冷青,嚇了一跳。


    冷青習慣性地雙手背後,沒有做聲,他想看看這姑娘會不會說些什麽。


    結果段水遙僵了一下,然後抖了一下,繼而低頭左右找了找,好像是在找掃帚,忽然發現掃帚就在她自己手裏,才恍然大悟今日非昨日。她紅了臉,扛起掃帚,然後扭身就要往回跑,變成了一隻大兔子。


    「喂,你別走。」冷青幾乎是本能地喚住段水遙。


    段水遙拖了兩步才回頭,小心翼翼瞅冷青,她心裏其實有點高興。


    「我掃帚還沒買,再借我一下可行?」


    段水遙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


    豆芽從內屋裏出來的時候,揉了揉眼睛。


    豆芽就是冷青的那個貼身小廝,他揉了揉眼睛是因為他看到麵館東麵的八仙桌邊坐著兩個人,他家公子背對著他,而他能看到段水遙的側顏。她笑容可掬,又從大白兔變成了阿黃,衝他家公子笑得燦爛狗腿。


    冷青正在說話,「你借給我掃帚,這碗陽春麵權當是謝禮,快吃吧。」


    「謝謝冷公子。」段水遙傻乎乎地樂,樂方才萬萬沒想到冷青會請她進來吃這碗麵,讓她心裏比三月的天還要春風得意。


    冷青悄然出神,視線逗留在段水遙的頭頂心。


    段水遙則埋頭吃著,她腦袋裏就想了,雖然舍不得但必須快些吃完,否則誤了工作被張監官發現又得挨餓。好像察覺到了某人不甚單純的目光,她複抬頭,歪著腦袋也沒多想,隻朝身邊的人咧開嘴歡心一笑,「公子煮的麵真好吃。」又餓又急之下,段水遙口齒有些含糊。


    「好吃你就多吃點。」冷青聲音溫柔,帶著點哄。


    豆芽默不作聲地第二次揉了揉眼睛,然後轉身回了內屋,他大概還沒有睡醒。


    「你叫什麽名字?」冷青問,可其實他早就知道答案了。


    段水遙一聽這問題,立即把麵咽下,認真盯住冷青的眼睛,口齒清楚地告訴冷青,「公子,我姓段,段水遙。」她在段字上念得重了三分,企圖讓冷青發覺他們兩個人的姓是多麽惺惺相惜。


    不過顯然段水遙這種天馬行空似的惺惺相惜沒有傳達進冷大公子耳朵裏。


    冷青垂目思忖。


    段水遙並無心機,隻管繼續低頭吃麵。


    卻說冷青心裏在想什麽,他在想他離開青崖宮時,發生了兩件大事,江湖上號令武林群雄的聖武令丟了,隔壁齊國的傳國玉璽也丟了。


    這聖武令的丟失不知是誰傳出來的消息,總之整個武林現在已然人盡皆知,每個混江湖的都恨不得掘地三尺,大有誰找到誰就是武林盟主的勢頭。但那齊國的傳國玉璽關乎齊國的國威和社稷穩定,自是沒有大張旗鼓尋找,現在也沒有一絲風聲漏出。


    那麽他又是怎麽知道齊國丟了傳國玉璽?這就要先跳躍地說到青崖宮。青崖宮自被他爹冷琤琤在三十年前一手創立以來,長久地被江湖人視為魔宮,隻因冷琤琤冷大魔頭見錢眼開,毫無江湖人士俠義二字的節操,隻要出得起價錢,殺人、放火、越貨那都是眼睛也不眨的小事兒。


    前些時日,齊國有人找到青崖宮,出了令冷大魔頭眉開眼笑的價兒,讓找傳國玉璽。此事不可外泄,冷琤琤不想砸了青崖宮的招牌,思量再三,最後派出青崖宮少宮主,也就是他,出來找這傳國玉璽。


    齊國那人帶來的消息,說這傳國玉璽可能在雲州白雲城從前的縣令的女兒手裏,那縣令後來犯了事已被斬首,他女兒不知所蹤。


    冷青出門的時候,他爹跟他說:「兒子啊,爹想過了,你去找傳國玉璽,找到了傳國玉璽拿到了十萬兩黃金,就把這錢當作你娶媳婦的聘禮,肯定能娶全天下最好的姑娘。要是順便能把聖武令也找到,不說號令天下那麽麻煩的事兒,我們隻要轉手倒賣出去,以後孫子娶媳婦的錢也有了,那亦是極好的。」


    冷青對他爹的話有一點十分不苟同,天下最好的姑娘怎麽能用錢買呢,青樓的姑娘才用錢買,天下最好的姑娘,當然應該是用騙的。


    盡管不知道齊國的傳國玉璽為何會與陳國小縣令的女兒扯上聯係,但冷青查到,這幾十年裏白雲城被斬首的縣令統共就一位,姓段,名澄,字敬亭。傳說此人有狀元之才卻得罪了朝堂高官,隻發配到白雲城當了個小小縣令,連京城的門都不給摸,後來也不知怎麽回事,說他通敵,抓起來給殺了。段澄膝下隻有一個女兒,便是段水遙。


    「冷公子,我吃飽了,這便繼續幹活去了。」段水遙憨憨的聲音打斷冷青的思緒,隻見段水遙雙手放在膝蓋上,規規矩矩坐在冷青麵前,她的大眼睛忽閃忽閃,教人一眼就看到了眼底的歡喜。


    冷青拿捏著不近不遠的分寸,端著不冷不熱的態度,把段水遙送到門口,但冷青誠實的身體已經出賣了他的麵皮,他的心頭一時沒忍住微微蕩漾了一下,麻麻酥酥的。他卻還死不承認,心想自己身為威震武林的青崖宮少宮主,什麽樣的美女沒見過,見過了也都如過眼雲煙沒一個記住長什麽樣,平白的對一棵小白菜似的姑娘蕩漾,蕩漾個什麽呢。


    「你餓的時候,再來吃麵。」他雙手背後,站在冷記麵館的招牌下,威風凜凜地說:「不收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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