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須賀線的電車正好停在印著「北鎌倉」站名的標誌前麵。


    平尾由紀子從打開的車門來到月台上。分明是平日,電車和月台上卻全是老人團體。大家都穿著方便行動的服裝,背著後背包。想了一會兒之後,她想到十一月的現在是賞楓的季節。


    上次來鎌倉已經是二十年前。最後一次來這兒,是剛進大學與男朋友約會時。她與他在畢業後結婚,生了三個小孩後離婚;現在她成天忙著照顧小孩與上班,過著沒有閑暇賞楓的忙碌生活。


    今天她是從千葉縣習誌野的住處來到這裏。目的當然不是觀光,而是為了拜訪住在逗子的叔叔。在那之前她必須先走一趟北鎌倉。


    打開智慧型手機的地圖app確認目的地,似乎就在從月台能夠看見的場所。


    (……就是那邊吧?)


    與月台平行的馬路對麵,可以看到一棟老舊的兩層樓建築。店前豎著寫有「文現裏亞古書堂」的旋轉招牌。那家店與由紀子所站的位置隻有短短幾步的距離,可不巧的是驗票口位在月台最底端;看樣子得繞上一大段路才能抵達。


    由紀子歎了一口氣之後快步往前走;繼續在這兒想破頭也不是辦法,討厭的事情最好速戰速決。快速切換想法是由紀子的專長,否則她無法帶著就讀小學和幼稚園的兒女們度過每天的生活。


    她接下來要去見的叔叔名叫阪口昌誌。


    那個人已經將近三十年不曾與平尾家往來。


    與叔叔見麵的原因是因為父親住院。


    由紀子的父親平尾和晴原本在習誌野的一所國中擔任老師。他個性嚴肅古板,不是學生喜歡的類型,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他把教職工作視為天職;退休後也在補習班當老師,直到快七十歲仍站在講台上。


    或許是長年熬夜製作教材和改考卷等的積勞成疾,他上個月因為腦中風病倒。盡管沒有生命危險,但右半身幾乎不能動,也無法正常說話。由紀子的母親久枝天天到醫院陪他。


    阪口昌誌就是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到平尾家。他大概是從哪兒聽說了父親住院的消息。


    『我可以去探望大哥嗎?』


    時隔幾十年再次聽到的嗓音,與病倒前的父親相似到可怕。由紀子沒有問對方的近況,隻說了會再問過父母就掛斷電話。握著話筒的手還微微滲著汗水。


    阪口昌誌是由紀子的父親和晴的同父異母弟弟,小了八歲。和晴他們的父親──也就是由紀子的爺爺,在第一任妻子過世的幾年之後娶了繼室──因為對方懷了孕,不得已隻好入籍。不過兩人從結婚當時就感情不睦。


    那位繼室是怎樣的人,所有親戚都閉口不提。總之在昌誌出生不到五年,她就帶著兒子離開了。


    由紀子的父親擔心著年幼的弟弟,曾經去他們搬走後住的公寓找過,但他們似乎又搬去了別處。從此再也沒有消息。


    再次聽到阪口昌誌的名字是在大約十五年之後,也就是當時快要三十歲的父親首次擔任級任老師時。當時爺爺已經過世。


    那年的一月,失業自暴自棄的昌誌因為搶銀行被逮。他已經成年了,所以本名被大幅公開報導出來。聽說警方和記者還來過父親他們家裏和學校。


    「在鄰居之間和學校都在謠傳毫無根據的流言。」


    母親曾經以閑聊的口吻若無其事地提起這件事。事發當時她與父親甫結婚,還沒有生由紀子。


    「說那個人曾經因為缺錢上門來商量,卻被你父親冷漠趕走,所以落得去搶銀行的下場。我們分明都不知道都連對方住在哪裏……你爸就是那種人,不管人家怎麽說都忍著不反擊。所以我想也是因為那件事,他直到退休都無法當上教務主任。」


    母親的語氣固然與平常沒有兩樣,不過她的笑意卻不達眼底。或許對於受過千金小姐教育、端莊賢淑的母親來說,那是她不願憶起的可怕過去吧。


    母親反對阪口昌誌探望父親,當然由紀子也是,不過父親的想法似乎不同。凡事沉默以對的父親,在病倒之前也幾乎不曾提過對於弟弟的看法。


    過了一陣子之後,阪口昌誌送來慰問品,還附上無須回禮的字條。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後,父親說:「你送祝賀生子的賀禮去給昌誌吧。」


    由紀子也聽聞叔叔生了小孩。聽說他與小他二十歲、在小酒館工作的媽媽桑同居多年,直到最近才有了孩子。


    老實說由紀子覺得很不舒服。叔叔應該已經六十歲了,伴侶的年紀卻與即將四十歲的自己沒兩樣。年齡差距這麽大的兩個人一起生小孩──這樣腥膻的事情隻讓人感到毛骨悚然,實在無法湧上祝福的心情。


    總之由紀子還是按照父親的希望包了紅包,不過他還委托她一樁詭異的事情,他希望她連同紅包送上一本書。


    那是一本童謠集──北原白秋的《枳花》。


    由紀子上網搜尋發現書已絕版,於是上二手書網路商店訂購。有幾家店還有庫存,由紀子從那些店當中選了北鎌倉的舊書店;位在北鎌倉的話,去叔叔家的路上可以順路過去拿書。如果請對方寄到習誌野的家裏,恐怕來不及在約好拜訪的日子之前拿到。


    那家舊書店是文現裏亞古書堂。


    走出北鎌倉車站的人群紛紛往與由紀子相反的方向走去。那邊似乎有一座很大的寺院。文現裏亞古書堂所在的路上幾乎不見人影。


    秋日溫和的陽光照射在書店屋簷上,塞滿書櫃的店內反而顯得有些昏暗。這裏似乎是舊書迷常來逛的書店。


    對於偶而買買暢銷書、不太看文字書的由紀子來說,她很難推門走進去,彷佛有一堵無形的牆壁將她擋在門外。


    店內深處的櫃台那兒有個戴著眼鏡的長發年輕女子。


    素白色的女用襯衫外頭套著綠色的開襟羊毛衣,那個樸素的打扮看起來與四周的舊書十分協調。對方抬起沒有化妝的臉,是位鼻子很挺的美女。講到舊書店,一般人的印象都是上了年紀的老先生在經營;看到是女店員,由紀子不自覺鬆了一口氣。


    與由紀子對上視線的她,用僵硬的表情尷尬點頭致意。


    打開玻璃門進入店內,已經夠窄的通道上也堆著書;光是要注意腳步、別踢到書走路就費了一番功夫。


    「歡、歡迎光臨……請問您要找什麽書呢?」


    她小聲囁嚅著,手扶著櫃台站起身。意想不到的豐滿胸部在眼前搖晃。左手無名指的婚戒閃閃發亮。


    (已經嫁人啦。)


    由紀子打心底認為這個女孩應該也是對結婚對象一無所知,卻想過幸福的婚姻生活,才會選擇結婚。她不希望年輕人經曆與自己相同的辛苦。


    「我是來拿網路上訂的書。敝姓平尾。」


    由紀子告知之後,對方的臉上瞬間明亮;彷佛她上一刻的有氣無力是自己眼花看錯。


    「啊啊,北原白秋的《枳花》!請稍等。」


    她單手扶著櫃台,以不穩的姿勢把手伸向附近的書堆。由紀子注意到靠著櫃台的金屬製拐杖;看來這位店員的腳不方便。


    「這一本可以嗎?」


    她遞出一冊文庫本。北原白秋的名字大大印在半透明的書封上,設計清爽高雅。


    「是的,就是這個。」


    她已經請父親確認過書封照片。書況跟新品沒兩樣,不過價格卻不是很貴。


    「我要送人的,請幫我包裝。」


    開口之後,由紀子才想到一個問題。這個要求對於在百貨公司工作的由紀子來說理所當然,不過這種舊書店會提供禮物包裝服務嗎?


    「好的。」


    對方回答得很乾脆。幸好這家店可以幫忙包裝。由紀子鬆了一口氣。


    「……需要附上祝賀裝飾嗎?」


    「不用。隻要禮物包裝就好。」


    紅包袋上麵已經有祝賀裝飾,不需要連這本書也附上。店員拿出包裝紙;包裝速度不是很快,不過拿書的手勢十分慎重,所以看起來很舒服。她一定很喜歡這份工作吧。由紀子腦海中突然浮現熱愛教職的父親的臉。


    「您喜歡白秋的童謠嗎?」


    「……不是我,是家父喜歡北原白秋。這本書是家父要送給自己的弟弟……我叔叔的東西。」


    父親喜歡古詩和童謠,所以收集了許多北原白秋的全集和詩集。小時候唱給由紀子聽的全都是白秋的童謠。或許他也曾經唱給弟弟昌誌聽過。


    「北原白秋無論是作為一位詩人或歌人都很有名,他的童謠如今也被廣泛傳唱著──《等到茫然》、《紅磚暖爐》、《紅鳥小鳥》……還有《枳花》。我非常喜歡這首歌詞。」


    枳花開了呢。


    白色的,白色的,花開了。


    枳花的刺很痛呢。


    藍色的,藍色的,針狀的刺。


    店員開始小聲唱起來。同樣喜歡這首歌的由紀子也跟著一起唱,隨後兩人相視而笑。小時候聽過的父親歌聲又在耳朵深處蘇醒。


    由紀子從剛上幼稚園時就獨自一人睡在兒童房;因為她的母親認為這種情況在歐美國家很普遍,而且能夠有效培養孩子的獨立心。由紀子剛開始害怕到睡不著,在黑暗中哭泣,此時父親就會趁著工作空檔過來哄她入睡。


    對她來說,父親代替搖籃曲而唱的童謠之中,就屬《枳花》特別有印象。


    「《枳花》是根據作曲者山田耕作的回憶寫成歌詞。少年時代在活版印刷工廠工作的山田耕作在自傳中提到自己曾因為工作上不順利,躲在枳樹旁哭泣……這首歌詞很悲傷也很美。」


    包裝完畢後,店員仍在繼續說明,似乎是很喜歡聊書。察覺到由紀子的視線,她難為情地把裝著書的紙袋遞過去。


    「您的父親對這一本書有特殊的情感嗎?」


    「抱歉?」


    由紀子反問。


    「白秋出版過許多童謠集,有些現在也能夠在新書書店買到。我想是您的父親很喜歡這一本,才會選擇送它吧。」


    「是不是這樣,我也不是很清楚……」


    這麽說來有件事她一直擱在心上──訂書那天,由紀子找過父親的書房打算找這本書來讀,卻沒有找到。


    「他的手邊目前好像沒有這本書。也許是以前常讀。」


    「這樣啊……」


    店員握拳抵著嘴唇沉思。


    「你為什麽想知道呢?」


    「不是很重要,不過……」


    店員含糊回應,從背後的書堆抽出一冊文庫本。那是新潮文庫的《枳花─北原白秋童謠集─》,與田準一編著,與剛才包裝那本的標題一樣,不過她手上那本隻有書腰,沒有書皮,而且很舊。


    「白秋的童謠集《枳花》在戰前也是由新潮文庫出版,不過與田準一編著的版本發行於一九五七年……這本是初版。」


    「和我買的那本設計不一樣呢。」


    「您買的是一九九三年複刻的第十版,當時的裝幀也換了。這兩本的內容幾乎一樣,不過如果是要找舊書,很多人會在乎版本的不同。」


    由紀子明白剛進店裏時,店員特地讓她確認書封的原因了。內容雖然一樣,不過裝幀有別。


    「我們店裏有新舊兩版《枳花》的庫存,兩種的書封照片都刊登在網路商店上。若是喜歡這本書的年長者,一般都會選擇自己較熟悉的舊版……為什麽會選擇新版,這點令我有點好奇。」


    「我也不清楚原因……總之我讓父親看過封麵之後,他說就選這本。」


    父親雖然無法正常說話,不過她應該不至於聽錯。由紀子帶著平板電腦去父親的病房,在二手書網路商店搜尋「枳花」、「白秋」,父親指著顯示在最前麵的書。之後由紀子也向他確認過幾次。


    「您的父親沒有提到原因嗎?」


    「他因為腦中風正在住院。雖然已經恢複意識,不過目前還無法正常說話。」


    由紀子原本隻想不帶情緒地解釋情況,店員卻露出同情的表情。


    「實在很抱歉,我問太多了……」


    她說到這裏就沒再繼續說下去,隻有尷尬的沉默籠罩著。事情已經辦完,也該離開了,不過饋贈這本書的原因,卻也引起了由紀子心中的好奇。接下來得去與叔叔碰麵。因此由紀子希望多打聽一些資訊。


    「假設沒有特別喜歡的話,你認為為什麽會用來送禮呢?」


    「這個嘛……」


    店員比剛才沉思了更久之後,抬起頭。


    「比方說,喜歡這本童謠集的,不是您的父親,而是您的叔叔。」


    她以食指觸摸《枳花》的封麵。不可能──由紀子心想。她很難想像叔叔對孩子唱童謠的樣子。


    「隻是,如果真是那樣,也應該會選擇新版本,所以我覺得不合理。或許重點不是《枳花》這本書,而是送書的行為有什麽意義……比方說,送書這件事,是您的父親傳達給您叔叔的訊息。」


    這種說法還比較有可能。但就算如此,由紀子不懂為什麽要特地以書傳送訊息?請由紀子直接傳話不就好了嗎?


    「您的叔叔住在這附近嗎?」


    「他住在逗子。」


    由紀子回答。


    「已經年過六十,不過最近才生了孩子。我等一下要去送賀禮。」


    對著一個陌生人如此開誠布公,或許是希望多少減輕麵對叔叔的沉重壓力吧。反正大概不會再見到這位店員了,跟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說話也比較安心。由紀子突然注意到生孩子或許與送這本童謠集有關。童謠是給孩子聽的東西。


    「請問……」


    店員吶吶地開口。


    「您那位叔叔,該不會是阪口先生吧?阪口昌誌先生?」


    由紀子屏息。她以前不希望從別人口中聽到這名字;有前科的叔叔從來不曾帶來什麽好事。


    「你認識我叔叔嗎?」


    「他經常和太太一起來我們店裏。大輔……呃,我先生和我也跟他們很呃、熟……」


    或許是注意到氣氛變得緊繃,店員緘口。由紀子想知道的是,這店員對於阪口昌誌了解多少;不隻是有前科這件事,還有出獄之後,與平尾家斷絕往來的原因。


    叔叔告訴過這些人嗎?


    如果早就知道一切,卻還能夠與叔叔密切來往,那麽這家店的人也不可信。由紀子焦慮地從錢包掏出千圓鈔與零錢擺在櫃台上,轉身往外走。


    正要把手伸向玻璃門,那瞬間門卻發出聲響自然打開。由紀子愣了一下停下腳步。穿著圍裙的年輕男子隔著拉門軌道站在門外;身高是必須仰望的高度,體格壯碩結實。


    「栞子,我回來……啊,謝謝惠顧。」


    注意到正要離開書店的由紀子,對方點頭致意並讓出一條路來。無名指上戴著與櫃台店員相同的婚戒。一定是她的丈夫吧。


    (我丈夫和我也跟他們很呃、熟。)


    這位年輕人也和阪口昌誌有往來。不發一語離開書店之後,由紀子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沒有人跑來追她。


    這樣的緣份真的是偶然嗎?──由紀子甩不掉腦子裏這個疑惑。等她回到北鎌倉車站的驗票口附近時,心情總算平靜下來。


    冷靜想想,這一切不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有《枳花》庫存的舊書店還有其他幾家;選上這家舊書店的人是由紀子自己。北鎌倉距離逗子不遠,而且舊書店就位在車站前麵,交通也方便。喜歡舊書的人理所當然會經常光顧這裏。


    應該說,叔叔居然變得愛看書,甚至成為舊書店的常客,這點比較令她驚訝。由紀子回想著遙遠記憶中阪口昌誌的模樣──個子很高,長臉,眼角有一道大傷疤。聽說那是搶銀行時受的傷。他整個人散發著生人勿近的駭人氣氛,不過仔細想想,除了眼角的傷之外,他似乎是個老實人。


    看起來很像銀行員或公務員,或是老師,感覺上喜歡書也沒什麽好訝異的。這麽說來,她記得曾經看過叔叔在像今天這樣晴朗的星期天,坐在平尾家陽台上翻閱破爛的文庫本。


    那本書會不會就是白秋的童謠集呢?


    由紀子還小的時候,阪口昌誌曾經寄住在平尾家幾個月。那是他出獄還不到半年的時候。


    後來才聽說他原本是在供住宿的食堂工作;那家食堂收掉之後,他無處可去,所以輾轉來到平尾家。他在幼稚園入學典禮結束後出現,直到泳池開放的時期已經離開,所以大約停留了三個月。


    叔叔幾乎不與任何人說話,白天時間通常也不待在家裏。他會出門做些計日的零工或去找工作,三餐也多半在外麵吃。


    他偶而會去附近的超市或投幣式洗衣店,不過他的言行舉止似乎成了鄰居的八卦話題。由紀子經常看到母親被附近大人們包圍著問問題。


    由紀子在院子裏玩耍時,鄰居的家庭主婦也曾經過來深入追問叔叔的事情。母親大概是經常接到鄰居的抗議吧。由紀子也看過父母趁著叔叔外出期間小聲交談的模樣。


    在這種緊繃的氣氛下,所有人都過得很別扭。


    由紀子盡可能地躲避叔叔。叔叔經過兒童房前麵去陽台抽菸時,她會關著門等待他通過。叔叔宛如有著人類外型的巨大影子,他的存在令人感到不舒服。


    「叔叔要在我們家待多久?」


    由紀子也曾經因為受不了而開口問過母親。


    「再忍耐一陣子。」


    母親隻是以一如往常的端莊賢淑語氣,無奈地重複著同樣的答案。


    由紀子不記得叔叔離開的確切日期;就像原本住在屋簷下的流浪貓突然消失般,等到發現時已不見影蹤。父母沒有解釋,由紀子也沒問。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他經由親戚介紹前往橫濱的倉庫公司工作,所以搬去了逗子。總之原本侵入自己家裏的影子消失,由紀子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


    後來叔叔不曾出現在平尾家。除了過年會收到他用心但字跡難看的賀年卡之外,不曾再看到或聽到阪口昌誌的名字。


    最近一次見到阪口昌誌是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住在船橋的大伯母過世,他現身在喪禮守夜的場合。替他介紹工作的親戚似乎就是這位大伯母,所以他風塵仆仆來到千葉縣。


    他坐在親戚座位區的最角落,沒有人坐在他旁邊。一方麵也是身高的關係,他在眾人之中顯得十分醒目。當時叔叔應該已經是三十出頭,不過他的樣子看來遠比實際年齡更老。


    儀式結束後,叔叔正打算離開。叫叔叔到接待區坐坐的人是父親。


    「好久不見,我們聊一下吧。」


    附近的大人們議論紛紛,盡管如此也沒有人敢當著叔叔的麵叫他拒絕。蹙著眉頭一臉困擾的母親也沒有開口阻止。


    除了父親之外,沒有人與待在長桌角落的叔叔說話。叔叔的身形與父親差不多,不過身上的氛圍明顯不同。由紀子看到父親招手,不情願地走近兩人。


    「跟叔叔打招呼。」


    被這樣一說,由紀子微微行禮,發出很小的聲音說:


    「叔叔好。」


    她的身高正好與坐在椅子上的叔叔等高,所以兩人的視線對上了。有傷疤的眼角眯起。


    「好久不見。你長大了呢。」


    沒想到會聽到這麽大方的問候,由紀子不知所措;他的態度就像在麵對從很久以前就喜歡的侄女。由紀子覺得不舒服,連忙回到媽媽和叔母等人身邊。「你看起來怪怪的,還好嗎?」大家都在擔心由紀子。


    那一晚,阪口昌誌留在平尾家過夜;因為父親體貼叔叔這麽晚要回去神奈川縣不方便。那或許是他還想和叔叔多聊聊的藉口。兄弟兩人在平常吃飯的客廳裏喝酒。


    叔叔從頭到尾隻負責聽,相反地,父親則是一直在說話。他說起自己在學校為學生們做的事、接下來打算做的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父親這麽多話。


    他講得沾沾自喜,也有點像是在與對方撒嬌;或許父親從年輕時就很希望有更多機會見見叔叔──假如這一夜什麽事也沒發生的話,兄弟兩人應該會開始頻繁往來。


    「找到好對象的話,你也應該要有自己的家庭。」


    夜深時,父親對叔叔聊起這個話題。


    由紀子正好在隔壁廚房幫忙母親收拾。母女兩人忍不住麵麵相覷。很難想像叔叔結婚的樣子。看到母親一臉吃到澀柿子般的古怪表情,由紀子拚命忍住笑。


    「結婚、有了孩子之後,每個男人都會變。背負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才會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人。」


    十足是父親那一輩的想法。由紀子當時不覺得不可思議,聽到這些話隻覺得是在說很難的事情而已。


    直到自己成為大人的現在,她才知道也有承擔不了那種責任的男人;由紀子是因為丈夫外遇而離婚,也沒有拿到太多孩子的教養費。她回到習誌野的老家與父母同住,才能勉強養得起孩子。


    分手的丈夫不是冷漠的人;雖然個性軟弱,相處起來倒也很舒服,屬於容易盲從的類型。他因為到了適婚的年齡,所以與當時交往的由紀子結婚。有了家庭之後,自然而然也就想要有孩子,也隨波逐流地與其他女人搞外遇。他離婚時哭著答應會繼續支付孩子們的教養費,結果很快就找不到人了。


    由紀子不知道叔叔當時是如何解讀父親單方麵的婚姻觀念。那個時候他應該還沒認識後來的結婚對象。叔叔隻回答:


    「……如果能夠成真就好了。」


    彷佛事不關己。


    當晚,由紀子始終睡不著。一想到叔叔同在一個屋簷下,她就無法冷靜下來。在床上輾轉反側好幾次,到了三更半夜時終於進入夢鄉。


    由紀子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傍晚待在家裏,一道有著人類外型的黑影潛入家中,似乎在找尋自己。由紀子一邊喊著爸媽一邊逃跑,卻沒有人出麵搭救。清晰的腳步聲逐漸靠近。最後她衝進兒童房蜷縮在角落。終於,一隻冰冷大手碰上由紀子的肩膀──


    此時她睜開眼睛。由紀子在一片漆黑的兒童房床上朝著牆壁把身子縮得小小。


    她突然注意到房間裏飄著一股異味。那是酒與香菸的味道。一隻大手遲疑地隔著毯子攀上她的肩膀。


    (房裏有人。)


    她鼓起勇氣轉頭一看,一個巨大的黑色人影就在麵前,粗重的氣息很顯然就在耳邊。


    由紀子心想自己八成是尖叫了。


    等她回過神來,房間的燈已經打開,自己被母親牢牢抱在懷裏。穿著睡衣的父親和叔叔在日光燈正下方麵對麵。


    父親追問:「你在這裏做什麽?」由紀子這才明白進入房間碰自己的人是叔叔。她顫抖著身子淚水一湧而上。


    「我睡不著,去陽台抽菸……回房時經過這個房間,聽到由紀子的聲音。」


    叔叔鐵青著臉,平靜解釋著。由紀子聽他直呼自己的名字,不曉得為什麽覺得毛骨悚然。


    「我聽見她在呻吟很擔心,所以開門進來看看她怎麽了。」


    由紀子也聽得出他想要解釋清楚前因後果,但是因為聽起來像在朗讀早已準備好的小抄,所以反而感覺很假。


    「你為什麽未經許可就進入女孩子的房間?如果覺得她的情況不對勁、值得擔心,不是應該先來叫醒我們嗎?為什麽要碰這個孩子的身體?」


    叔叔首度答不上話來,看來就像是做了什麽虧心事,所以無法為自己的行為辯駁;盡管如此他仍打定主意要解釋清楚,正要開口,母親的大喊響徹整個房內:


    「請你離開!再也別和我們家有任何牽扯!」


    從那一晚之後,平尾家與阪口昌誌斷絕了一切關係。


    父母──尤其是母親現在仍然堅信叔叔當時是想要侵犯由紀子。由紀子雖然沒有反對母親的想法,不過她多少覺得不太對勁。


    她不是相信叔叔是好人,畢竟他曾經犯過罪、坐過牢;但叔叔犯的錯是搶銀行,不是侵犯兒童。


    萬一他真有那方麵的性癖好,也不至於選在那種時候偷偷潛入由紀子的房間吧?因為由紀子父母的寢室就在兒童房隔壁,一旦弄出很大的動靜,立刻就會被察覺。事實上父母親就是聽到由紀子的尖叫而趕過來;叔叔應該也清楚他們有在防著自己。


    不過後來聽到四十幾歲的叔叔結婚,由紀子就不再這麽想了。聽說他的對象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性。由此可知他的確一直有把比自己年紀小的年輕女性視為異性看待。


    總之,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三更半夜未經同意就進入侄女房間,這行為無可辯解。不過畢竟已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由紀子也沒有因此留下深刻的心靈創傷──如果能夠不見麵就好了。由紀子早把阪口昌誌當成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人。


    如果沒有這次的事,原本可以一直當成是這樣。


    走出逗子車站的驗票口時,離約好的時間還很早。


    逗子與充滿觀光客的熱鬧鎌倉不同,連車站附近都像是安靜的住宅區。叔叔他們住的公寓不是靠近海邊,而是靠近綠意盎然的山邊。由紀子快步走上緩坡。或許是時段的緣故,她沒有遇見半個人,因此感到不安。這裏的家家戶戶日照良好,院子裏的樹木高大茂盛,似乎很適合居住。


    她是第一次來逗子;原本以為會稍微迷路,不過她還是循著記事本裏的地址輕鬆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尋常的老舊木造公寓。砂漿裂縫處有補過的痕跡,鐵製欄杆和樓梯也重新上過漆。似乎有人在好好管理維護。


    阪口一家就住在一樓的最後一間。


    比約定時間早到雖然沒禮貌,不過由紀子不想把這種體貼心思浪費在那位叔叔身上。她很想乾脆連家裏也別進去,在門口把生孩子的賀禮交給對方就閃人。


    這麽決定之後,她按下古早的圓形電鈴。沒有回應。出門了嗎?再按一次試試。屋裏突然有輕盈的腳步聲靠近,家門猛然被打開。


    「你好!歡迎歡迎!」


    出現一位小個子的圓臉女子。她一定是阪口的妻子。與其說是年輕,不如說是娃娃臉所以顯得年輕,不過有些下垂的眼角長著符合她年紀的魚尾紋。可以確定她與由紀子年齡相仿。白色內搭外麵是v領純棉毛衣和牛仔褲──這一身看來都是uniqlo的商品。她給人的印象比想像中更樸實無華。


    「你就是由紀子小姐?你好,我是阪口忍!」


    忍深深鞠躬又刷地瞬間站直,眉毛皺成了不可思議的八字形。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惹得由紀子差點笑出來。


    「對不起!小昌,不對,我老公他現在不在家。因為家裏沒有配茶的點心,他跑去鎌倉的蛋糕店買,看來似乎比想像中還花時間。他剛剛有傳簡訊說會盡快趕回來……哎呀!」


    忍連珠炮似地說個沒完,由紀子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這時忍原本圓滾滾的眼睛突然睜得更大,視線在兩人之間來來去去。


    「……你不覺得我們的打扮很像嗎?」


    居然會直接說出口,由紀子心想。由紀子的打扮和忍差不多,兩人的差別隻在於有沒有穿外套而已。


    要顧小孩的母親本來就沒什麽時間和金錢用來挑選衣服。她也經常在托兒所或超市遇到其他帶著孩子、打扮相仿的媽媽,隻是沒想到忍會直接開口提這件事。


    「啊,這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對吧。不好意思,我老是太多嘴。」


    此時傳來嬰兒的哭聲。聽那強有力的聲音,大概是男孩。


    「又哭了。總之,你先請進請進,進來坐吧。」


    忍跑向屋內。門外的由紀子不得已隻好脫了鞋子。從門打開之後,她一句話也沒機會說。之前聽說忍是在小酒館工作的媽媽桑,不過像她這麽不聽人說話的媽媽桑,沒問題嗎?


    一進門來到的是飯廳和廚房。


    由紀子進入當作客廳的和室。裏頭不可能擺放昂貴的家具,不過到處都整理得清爽乾淨,榻榻米上連一根頭發也找不到。大概是為了由紀子的來訪徹底打掃了一番。為了款待客人做到這種程度想必很辛苦吧。


    坐在客人專用的座墊上,由紀子突然看向牆邊的矮書櫃。盡管數量不多,那兒塞著各式種類的書。


    有食譜、家庭醫學實用書,裏頭夾雜著《邏輯學入門》這種看似困難的舊文庫本,還有《車布與他的朋友們》這種童書。也陳列著《蓬鬆蓬鬆蓬鬆》、《水果》這類繪本;由紀子也曾經念這些繪本給孩子們聽過。這些一定是最近為了兒子買的,或是別人送的。


    但是卻沒看到任何一本北原白秋的書。至少可以確定《枳花》似乎不是叔叔平常的愛書。


    (送書的行為有什麽意義。)


    腦海浮現文現裏亞古書堂店員說的這句話。由紀子現在拿出帶來的《枳花》的話,能夠傳達給叔叔什麽訊息呢?


    (……咦?)


    由紀子把上半身伸向書櫃。書脊前麵放著些東西──那是手掌大小的迷你望遠鏡,以及鏡片很大的太陽眼鏡。似乎是叔叔的物品,形狀很奇怪。


    「讓你久等了,真是不好意思。這孩子非得有人抱才行。」


    忍抱著身穿藍色嬰兒服的寶寶回來。他有張與母親相似的胖嘟嘟圓臉和一雙大眼睛;小舌頭動來動去,不可思議地仰望著由紀子。


    「欸,好可愛……你好啊。」


    由紀子不是在說客套話,最近她莫名覺得別人家的嬰兒都好可愛。自己的小孩當然也很寶貝。她覺得隻要是小孩都很可愛。


    可是孩子剛生下來那段時間天天忙著照顧,根本沒有閑工夫去注意孩子的舉動或長相等。她心裏某個角落隱約想著,自己的孩子們應該也曾經這麽可愛過。這種可愛無法用照片或影片傳達。


    「現在幾個月大了?」


    「再過不久就滿四個月了。他最近終於能夠抬起脖子……啊,我先去泡茶。沒有茶點真的很不好意思。」


    忍抱著寶寶,一手撐著榻榻米準備起身。那個樣子看來很難行動。


    「如果可以的話,給我抱吧。」


    由紀子很驚訝自己居然主動開口,原本直到剛才她還沒有打算久留;看到母親和寶寶之後,她不自覺就想起過去的自己和孩子們。


    「那麽,可以稍微麻煩你一下嗎?不過這孩子很重噢。」


    由紀子接過寶寶抱在腿上。溫暖結實的觸感很舒服。由紀子不覺得重,反而因為比想像中輕而驚訝。忍接下來也將經曆孩子逐漸成長的過程吧,就像由紀子過去所經曆的。


    這個寶寶是由紀子年齡相差甚遠的堂弟。出生四個月的堂弟手舞足蹈著,不知道在開心什麽。


    他看向掃出窗。窗外有簷廊和小院子,帶刺的細樹枝搖曳著。照理說這年紀的嬰兒還無法看清楚事物,不過或許能夠辨別顏色。樹枝上長著鮮豔的金色果實。


    那是枳。


    枳樹也在秋天結果。


    圓滾滾、圓滾滾的金珠。


    在枳樹旁歡笑吧。


    大家、大家都很溫柔。


    由紀子的唇邊不自覺地唱出細細的歌聲。那是父親唱給她聽的《枳花》的後續內容。小手突然緊握住由紀子的手。大概是很喜歡童謠吧,他露出微笑的表情。由紀子也跟著笑了起來。


    這個孩子受到很好的照顧,生長在充滿愛的環境中。叔叔似乎在這間屋子裏與妻子過著安穩的生活。


    忍在廚房裏背對客廳準備茶。不僅要照顧年幼的兒子,也很用心接待丈夫的客人。這樣的她,對於阪口昌誌這個人究竟了解多少呢?


    忍端出擺著紅茶壺和杯子的端盤回來。


    「讓你久等了。欸,孩子的心情很好呢……謝謝你幫忙。」


    忍倒了紅茶給由紀子,彬彬有禮地道謝之後接過兒子。


    「您的父親情況如何?還在住院嗎?」


    「是的。所幸沒有生命危險……」


    由紀子一邊說明大致的病況,一邊感到尷尬;畢竟拒絕叔叔探病要求的是他們。原本隨聲附和的忍或許是察覺到由紀子的內心想法,在姑且聽完情況之後換了個話題。


    「你也有小孩吧?」


    「是的。兩個大的正在念小學。最小的也已經上托兒所了。」


    老大是男生,底下兩個是女生。離婚時,老三還沒有出生。或許是身心俱疲的緣故,她對當時的情況不太有印象。


    「那麽,你就是我的大前輩了。照顧三個孩子很辛苦吧。我隻有這一個孩子都已經要叫救命了。」


    忍似乎真的由衷佩服。如果是其他人這麽說,由紀子一定會覺得反感。因為忍的態度始終開朗,所以她一開始沒發現,不過當兩人在明亮的屋子裏麵對麵之後,她才注意到忍的臉色很差,眼睛四周也有淺淺的黑眼圈。


    大概是為了照顧孩子沒怎麽睡吧。這麽說來剛才按電鈴的時候,她也沒有立即開門。也許是打掃完家裏或備妥了茶之後正在打瞌睡。


    「不是隻有我一個人照顧他們。在我最艱難的時期有父母幫忙……我已經離婚搬回娘家了。」


    聽到離婚,忍也沒有表現得很驚訝。大概是已經聽叔叔提過了。


    「在那種狀況下離婚更辛苦。盡管有父母親的幫忙,你還得一邊工作吧?那些……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忍的臉上一瞬間露出陰鬱的表情。叔叔應該已經退休了,接下來要負責賺錢支撐家計的,就是這個人了。


    「你和叔叔結婚很久了吧?」


    忍抬眼,嘴裏喃喃說著數字。


    「好像已經快要二十年了……是我強迫他跟我結婚的。那個人不管我提過多少次,他始終無法下定決心,總是露出這種臉──」


    忍突然緊抿嘴唇,眯起眼睛。那模樣比想像中更像由紀子記憶中的叔叔。


    「他說:『我年紀大又沒有太多收入,即使和你結婚,今後也無法背負身為一家之主的責任。』我到現在仍然記得很清楚。」


    由紀子一陣怔忡。那就是叔叔最後一次到習誌野家裏那天,父親提過的那番話。沒想到叔叔還記得那些話,而且一字不差。


    「欸,上了年紀的大叔就是會認真思考那方麵的事情吧。不過我告訴他,責任這種東西,不需要一個人獨自背也沒關係啊;在一起的兩個人各自做各自能夠做的,這樣就好。家人不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由紀子的腦海中突然掠過離婚前夫的手。那隻以男人來說太細太小的手,卻出乎意料地靈活。比起臉,她對那隻手的印象更深刻。


    生了第一胎之後,丈夫就以一家之主身分專心工作,由紀子則專心帶孩子。假如不讓丈夫一個人背負賺錢養家的責任,由紀子安排更多時間外出工作的話,那隻靈巧的手會不會更有活力地幫忙照顧孩子和做家事呢?


    不,不一定會這樣。照顧小孩和做家事也伴隨著責任。以丈夫容易盲從的個性來說,他很有可能逃避這些責任。


    「我丈夫他因為現在沒在上班,所以幫我做了很多家事,例如:照顧小孩、打掃、洗衣服……哄孩子睡覺、幫孩子洗澡甚至都比我做得好。欸,不過他也有很難做到的事,畢竟他的這裏不好。」


    忍指著自己的雙眼。由紀子的心情很複雜。阪口昌誌似乎比自己的前夫更有心要盡到自己的責任──由紀子突然抬起頭。有件事情差點聽漏了。


    「叔叔他……眼睛不好嗎?」


    忍張著嘴愣了一下,而且好一陣子維持這個姿勢不動,後來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啊,對噢,你們一直沒來往,所以你不知道。他的視力大概是去年開始衰退。他的右眼有傷,你知道吧?而且雖然不醒目,不過左眼也同樣受過傷,到了最近才出現後遺症……啊,聽說那個傷是他搶銀行被捕時飛車追撞造成的。」


    抱著孩子的母親滿不在乎地說出搶銀行這個字眼,感覺很不可思議。如果是這樣,書櫃上的太陽眼鏡和望遠鏡,一定就是視力輔助工具了。


    「這樣啊……」


    她連一句「想必你們過得很辛苦吧」這類安慰話都說不出口。畢竟受傷的原因是因為犯罪。


    兩人不知不覺失去了繼續聊下去的話題。由紀子喝下一口紅茶。她的視線突然轉向窗外搖曳的枳樹果實。


    「院子裏的枳樹長得很大吧。」


    忍說。


    「那樹是我們剛搬到這裏時,我家那口子種的。我本來覺得既然要種樹,應該種果實能吃的比較好,不過……不是有一首歌這樣唱嗎?『枳樹開花了。』我丈夫他似乎從以前就很喜歡這首歌。」


    忍的歌聲好聽到令人驚豔。由紀子突然覺得進入正題了。父親送這本書果然有什麽意義在。


    「叔叔也看北原白秋的童謠集嗎?就是寫《枳花》的那位……」


    「……北原白秋啊。」


    忍在嘴裏咀嚼這個名字。


    「我知道他很有名。和我一塊兒生活之後,我不記得有看他讀過。過去的情況我不清楚,不過童謠集……為什麽問這個?」


    由紀子不確定應不應該說,不過父親也沒有交代不能說,她也想不到有什麽理由必須隱瞞叔叔的妻子。


    「家父有東西要我轉交。」


    她先從包包拿出紅包袋遞給忍。


    「現在才拿出來真是抱歉。恭喜你們一舉得子。」


    「欸,何必這麽客氣還特地送禮。」忍惶恐地頻頻鞠躬道謝,似乎真的很感謝,眼角都滲出淚水了。由紀子接著拿出從文現裏亞古書堂那兒收下的禮物包裝。接下來將進入正題。


    「父親還希望我把一個東西交給叔叔,就是北原白秋這本《枳花》童謠集……」


    忍不解偏頭,似乎沒有聯想到什麽。


    「我很好奇家父為什麽要送這本書給叔叔。你有沒有什麽頭緒?」


    「我跟書不熟。直接問我家那口子應該能夠知道答案,不過……那是您父親的書嗎?」


    「不是。家父手邊也沒有這本書。這是我剛才在北鎌倉一家叫文現裏亞古書堂的舊書店買的……」


    對方的表情瞬間開朗。看樣子彼此認識這件事是真的。


    「是栞子小姐的店吧。我們和那家舊書店的人很熟。那裏有一位年輕的女店長,對吧?那個人是筱川栞子小姐。人有點怪,不過隻要跟書有關的事,全部都知道。」


    那位戴眼鏡的女店員似乎就是書店經營者。的確是怪人一個;態度畏畏縮縮的,可是一講到書就會變得異常饒舌;對於由紀子跑錯棚的問題也不覺驚訝,照樣回答。


    「為什麽選在文現裏亞古書堂購買呢?」


    「因為那家店在我來這裏的路上,剛好順路……那位名叫筱川的小姐也跟我提過她跟你們兩位熟識。」


    「你們應該聊了很多吧。關於這本書,栞子小姐有說什麽嗎?」


    忍向前探出身子,似乎認為那位店長所說的話很重要。


    「這個嘛……她說比起這本書本身,或許是送書的行為有什麽意義。」


    兩人陷入一陣沉默。忍似乎在沉思什麽,不過最後還是宛如從水裏探出頭般大大吐了一口氣。


    「對不起,那個什麽……送書的行為?我不懂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由紀子含糊點點頭。老實說她也不是很懂。


    「可是我也很好奇送那本書的原因。對了,可以讓我看看書的內容嗎?」


    「什麽?」


    由紀子驚呼。讓這個人打開要送給叔叔的書,這樣好嗎?


    「我想小昌……我丈夫不會介意這種小事。那個人想看書的時候,都是我念給他聽。結果書還是我看。」


    身為旁人無話可說。由紀子默默把包裝好的文庫本遞過去。忍盡量不發出聲音,小心翼翼拆開包裝。


    「我和丈夫結婚時,有告訴過對方彼此家裏的情況。」


    忍沒有抬起視線,繼續說:


    「他的媽媽和你們爺爺離婚之後就過世了。後來他被交給遠親照顧,似乎吃了不少苦……雖然聽說他有個很久沒見麵的哥哥,不過他沒提過細節,我也沒問。那個時候我和娘家也處得不好,所以覺得遇到同病相憐的人很好。」


    寶寶的眼睛跟著母親的手移動。大概是困了吧,他的眼皮現在像是快合上了。


    「他不再和你們家來往的原因,我最近才知道,也覺得莫可奈何。不管他贖了多少罪,你們也不想和這樣的人來往吧。有親戚做出那麽可惡的事,一定也給你們帶來許多困擾。可是他絕不是壞人;雖然長相可怕,不過為人很溫柔。即使從小吃過很多苦、過得很悲慘淒涼,他也一直藏在心裏不告訴任何人……」


    由紀子心裏覺得焦慮。這個人真的愛著叔叔,而且不知道叔叔與平尾家斷絕往來的原因,是因為他三更半夜闖入侄女的寢室。


    假如告訴她真相的話,這個安穩的生活一定會被破壞。或許就會因此多一個和自己一樣抱著稚兒茫然失措的女人。


    「好乾淨的書。」


    她刷刷翻過包裝已經拆開的文庫本。


    「啊,我知道這首《搖籃曲》。前一陣子電視上介紹過。」


    金絲雀在唱著,


    搖籃曲啊。


    睡吧睡吧,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


    聽著母親空靈的歌聲,腿上的寶寶睡著了。由紀子始終目不轉睛盯著忍的側臉。如果兩家今後恢複往來的話,這個人總有一天會知道真相。


    如果是那樣,倒不如由當事人自己先告訴她,她受到的傷害也會比較小。


    反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由紀子也沒有要求叔叔道歉或賠罪。必須趁現在把那件事告訴這個人──


    「……奇怪。」


    由紀子因為忍的聲音嚇了一跳。忍正不解地偏著頭。


    「怎麽了?」


    「你看這裏。」


    她把攤開的書頁拿給由紀子看。由紀子探出身子湊近一看,發現是寫著《枳花》歌詞那一頁。


    在枳樹旁哭泣。


    大家大家都很溫柔。


    「這和我知道的歌詞不一樣。原來不是『在枳樹旁歡笑』啊。」


    「咦?真的嗎?」


    由紀子驚訝睜大雙眼。


    「我也是從小就唱『在枳樹旁歡笑』。」


    仔細一想,自己從來沒有確認過正版的歌詞,一直都是照著以前聽父親唱的歌詞唱給孩子們聽。忍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機上網搜尋,最後抬起頭。


    「……這本書果然是正確的。」


    喜歡北原白秋的父親不可能犯這種錯。既然如此,由紀子是在哪裏記住錯誤歌詞的呢?


    「可是,為什麽我們會記錯同一個地方?」


    這點最奇怪。這歌詞也不太容易弄錯。由紀子認為不是偶然。可能的答案就是──錯誤的歌詞都是同一個人所教。


    由紀子突然想到了什麽。


    「忍小姐。」


    由紀子第一次喊了對方的名字。


    「這首歌是誰教你的?」


    「不是有人教我……是我經常聽到我家那口子在唱,所以就記住了歌詞。」


    答案果然不出所料。由紀子好不容易才能夠克製住自己的震驚。


    為什麽這麽簡單的事情直到現在才發現呢?


    阪口昌誌回到公寓時,是在三十分鍾之後。


    除了皺紋明顯增加、頭上攙雜著白發之外,他與由紀子記憶中的叔叔幾乎沒兩樣。雖然沒係領帶,不過他身穿尖領白襯衫,外套的鈕扣也是一個不漏地扣上。若不是他一隻手上提著蛋糕盒,還以為他是出差正投宿旅館的公務員或銀行員。


    來到玄關迎接的人是由紀子。看到出現的人不是妻子,叔叔似乎很驚訝,太陽眼鏡後側的雙眼大睜。


    「疏於聯絡……」


    由紀子以食指阻止他製式的問候。


    「忍小姐和寶寶在裏麵的房間睡覺。」


    忍把兒子抱到嬰兒專用的睡鋪上就再也沒有回來。由紀子前去看看情況,發現她靠著兒子靜靜打鼾;似乎是想要哄兒子睡覺,哄著哄著就耐不住睡意。


    感到不好意思的叔叔想要叫起妻子,由紀子連忙阻止。由紀子最清楚母親照顧這個月齡的孩子會有多累。


    把蛋糕盒放進冰箱裏,由紀子與叔叔一起來到簷廊。成熟的枳散發著清爽的香氣。叔叔與由紀子拉開一點距離,挺直背脊端正跪坐著。


    「有勞你大老遠跑這一趟。」


    他朝比自己年輕的侄女深深鞠躬。問到父親的病況,由紀子大致說明之後,接著傳達了對他們生了孩子的賀詞,並送上《枳花》的文庫本。


    「這是家父要我轉交給您的。」


    叔叔從上衣內袋拿出方形的大型放大鏡,對著書封一下子貼近又拉遠,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終於看懂書名。


    「這本是《枳花》……嗎?」


    「是北原白秋的童謠集。您讀過這本書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北原白秋……我隻知道幾首歌。」


    說到這裏,他靜靜搖頭。由紀子也早就料到是這樣。


    父親不曉得叔叔眼睛不好;他的用意恐怕是為了讓叔叔閱讀《枳花》的歌詞,而且朗誦的時候由紀子必須在場。所以他要由紀子買下這本書,特地跑一趟逗子與叔叔見麵。


    父親要告訴叔叔的是──希望你告訴由紀子關於這首童謠,以及一切事情的真相。就算不是這本書也無所謂,隻要書名是《枳花》而且書裏有這首歌詞即可。


    父親無法直接告訴由紀子真相,或許是因為他現在沒辦法口述複雜的事情吧。而且醫院有母親在。


    「我一直記成錯的歌詞,我記得的是『在枳樹旁歡笑』。可是真正的歌詞卻是『在枳樹旁哭泣』。我一直以為唱這首童謠給我聽的人是父親。那個時候我剛上幼稚園,在兒童房睡不著,我以為是他來哄我睡覺……可是,事實上不是如此。」


    由紀子說到這裏停住。叔叔默不作聲等著她繼續說下去。


    「來兒童房裏的人一直都是叔叔,不是我父親吧。」


    去陽台抽菸時,叔叔會路過兒童房前麵。聽到侄女的哭聲,進去看看怎麽回事也很合理。父親和叔叔的年齡雖然有差距,不過體型和聲音十分相似。年幼的由紀子在黑暗中也分辨不出來。


    叔叔突然轉頭麵向枳樹。視線沒有對準金色果實,似乎是因為無法看清楚。


    「我沒有打算要偽裝成大哥。」


    叔父以低沉的嗓音喃喃說。他的用詞和聲音都不再僵硬,就像原本的叔叔突然出現了。


    「你誤以為我是你父親,我隻是覺得不要揭穿比較好。如果讓你知道那個人是我,隻怕會嚇壞你……欸,不僅如此,聽見你喊我爸爸,我也真的很開心。我原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有人這樣叫我了……騙了你,真的很抱歉。」叔叔低頭道歉。沒有揭穿真相的原因應該還有一個;若坦承自己的真正身份,也等於是在告訴她──她的父親沒有來關心女兒的情況,隻是每晚待在書房裏辦公而已。


    「你是因為家父喜歡北原白秋,所以憑著模糊的記憶唱這首童謠給我聽吧。」


    「我的確是配合大哥的喜好,不過我不是背錯了歌詞。我知道真正的歌詞。」


    「是嗎?」


    叔叔點頭。


    「我曾經向大哥借過其他童謠集,不是這一本。」


    由紀子的腦海浮現叔叔在陽台看書的模樣。他當時在看的或許就是那本書。


    「當時我不喜歡歌詞裏的『哭泣』這個字……所以自行改成了其他內容。而這句改過的歌詞也在不知不覺中留在我心中。換掉歌詞原本隻是我個人的因素,沒想到會有其他人記住。」


    叔叔的唇邊流露苦笑。由討厭哭泣一詞可知,他一定曾經被逼到走投無路吧。


    叔叔失去了工作也失去了住處,顛沛流離下好不容易來到由紀子他們家。


    回顧那個時候,有好幾個不可思議的情況。為什麽缺錢的叔叔經常外食呢?為什麽衣服不交給媽媽,反而使用投幣式洗衣店呢?


    大伯母喪禮守夜那天,聽到父親聊起婚姻的話題時,母親板著臉的表情──她嘴上雖然還開著玩笑,卻是充滿惡意的話語。母親是不是在大家同住期間,曾經在看不到的地方與叔叔發生過什麽事了?


    「我雖然擅自改歌詞,不過我認為『哭泣』這句歌詞很美。明明在哭,『大家大家都很溫柔』……我認為一定是因為接觸到某個人的溫柔,所以大家都很溫柔,我是這樣解讀。


    對我來說,最溫柔的就是和晴大哥。他一直對我很好。」


    「我爸?」


    由紀子忍不住再次確認。叔叔點頭。


    「他讓走投無路的我暫時棲身在自己家裏。開口希望船橋的伯母幫忙介紹工作給我的人也是大哥。告訴我應該成家的人也不是別人……我片刻都沒有忘記他說過的話。」


    自己弟弟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但父親卻沒有插手;因為他一直都知道是弟弟在哄由紀子睡覺,所以應該也明白他那一夜進入兒童房並無惡意。但是就算別人說弟弟不好,他也沒有反駁;明明在夜裏安撫著哭泣女兒的是弟弟,他卻假裝是自己。


    叔叔一定也很清楚,卻決定隻在心中留下感謝,還說大家都很溫柔。


    「我把兒子取名為直晴,直角的直,晴天的晴……是從大哥的名字取了一個字。」


    叔叔從剛才就像在透過由紀子與自己的哥哥對話,卻沒有開口希望由紀子代為傳達;大概是不敢期待曾經切斷的緣份能夠再度連接起來吧。即使問起過去的事情,叔叔恐怕也不會告訴她太多。今天也是,若不是由紀子自己發現,叔叔恐怕也不會主動揭曉真相。


    與父親不同,母親完全不想與叔叔再有任何牽扯。母親也有母親的痛苦與煩惱,對叔叔的敵意,或許也有母親自己的理由,隻是由紀子不懂罷了。


    如果硬是要強迫他們恢複往來,一定會有人受傷。就像枳也有綠色的刺。


    不過也沒有必要堅持維持現狀。


    (就由我和忍小姐先彼此保持聯絡吧。)


    由紀子在心中做出決定。忍一定也會讚成她的意見。等到直晴稍微大一點之後,也讓雙方的孩子見見麵。就從這一步開始吧。期待能夠慢慢建立與現在不同的關係。


    總有一天,枳會開出白花。


    總有一天,結出金色果實的季節將會到來。


    *


    「……大致上就是這樣的故事。」


    說完之後,栞子等著女兒的反應。扉子翻到《枳花》文庫本的背麵,檢查書封內側和封底。兩人一如往常地坐在文現裏亞古書堂的櫃台旁邊。


    「你覺得怎樣?」


    「……不太有趣。聽不太懂。」


    扉子連臉都沒有抬起來就回答。也是──栞子在心裏同意。她也覺得自己講得很失敗。沒想到不能告訴孩子的部份比想像中還要多,連阪口昌誌的前科也不能提到,像本全都是隱字的書,所以已經算不上是與這本書有關的故事。


    「總之,故事到這裏就說完了。」


    栞子勉強收尾之後起身,把女兒手裏的《枳花》放到櫃台上。栞子回到主屋往玄關走,就聽見扉子快步靠近的腳步聲。


    「所以爸爸的書呢?接下來要找哪邊?」


    栞子板起臉。她正在找大輔那本藍色皮革書衣的書。她原本的用意是想利用其他書的故事誘使女兒忘記找書這件事,沒想到卻失敗了。


    「不在書店裏,所以你找了其他地方吧。既然你走到這裏,是打算去停車場那輛店裏的車上看看嗎?」


    扉子的聲音充滿雀躍。被說中了。這個對手愈來愈難纏了。栞子在玄關處轉過身,無奈地點頭。


    「……對。」


    昨天,原本在書店櫃台的丈夫,曾經把藍色皮革書衣的書放進圍裙左邊口袋。因為有委托收購的客人出現,他必須接待客人。


    客人帶來大量舊雜誌,大半都是過期的一九八○年代次文化雜誌。文現裏亞古書堂雖然沒有經手這個領域,不過帶去舊書交易市場的話,可以賣到不錯的價格。


    話雖如此,還是需要找地方保管,所以收購之後會送去「大船」。「大船」當然是指鄰近北鎌倉的地區,不過在這種場合則是指大輔位在大船的老家。過去五浦家經營的五浦食堂現在被當成舊書倉庫使用。


    栞子不願意把大輔的外婆最珍惜的食堂舊址稱為倉庫,因此一直以含糊的說法稱「大船」或「大船那裏」,不過大輔倒是不以為意,直接稱「大船的倉庫」或「老家的置物間」。


    為了把商品送到自己的老家去,大輔出動廂型車。從書店出發時,他穿著圓領毛衣,外麵還套著圍裙,不過回來時隻剩下一件t恤。


    大概是搬運大量雜誌的費力工作使他流汗,他脫掉了毛衣和圍裙吧。大輔經常這樣忘了上衣和圍裙。


    栞子穿著拖鞋走出主屋,走向停車場的白色廂型車。不出所料,副駕駛座上有揉成一團的素色圍裙和毛衣。


    「找到爸爸的書大人了嗎?」


    扉子蹦蹦跳起,想要看看車內。栞子默默打開車門。一股凝滯的溫暖空氣從車裏飄散出來。


    她找了找圍裙的口袋,隻找到原子筆、計算機和美工刀等工作用的工具,到處都沒找到那本書。


    「能夠放進那個口袋,代表是很小的書吧。是文庫本嗎?」


    女兒的見解相當犀利。她在找的書的確是文庫本。


    「是嗎?」


    栞子麵無表情地回答。自己小時候也像這樣讓父母親很頭痛嗎?如果是栞子的母親智惠子的話,想必會覺得這種一來一往很有意思吧。


    「好了,我們來找找吧。」


    栞子手扠腰。老實說她也開始覺得找書很有趣了。


    「我也要找、我也要找!」


    扉子高聲喊。兩人進入廂型車。


    置物箱和手套箱裏都沒有書。也沒有掉進座位的縫隙。後行李廂也檢查了一遍,果然還是沒有找到。栞子暫且離開車子沉思。


    (八成是在店裏的櫃台……不對,可能在倉庫。)


    大輔在電話上是這麽說。如果真是這樣,書很有可能是忘在大船的老家。這麽說來,他隻是搬貨過去,卻花了比平常更久的時間,可能是趁著工作空檔在看那本書──


    「啊!」


    栞子聽到扉子的聲音,回頭看向後行李廂,隻見放在角落的雜誌堆散亂成一片。似乎是女兒誤把打包的繩子解開了。《電玩通》雜誌──那是以前的家用遊樂器雜誌,封麵上寫著「創刊號噢!」的紅字。還有其他許多同樣時代的電玩攻略本。


    「我們店裏也收購電玩的書嗎?」


    「是啊。」


    栞子將雜誌重新綁回原本的樣子。這是大輔昨天估價收購的書籍一部份,是相當完整的收藏。


    「為什麽?我們不是舊書店嗎?」


    「電玩雜誌也是舊書啊。隻要有好好珍惜這些書的人,也有想要這些書的人,舊書店什麽都賣。」


    「是噢。」


    扉子似乎不認同。


    「有人很珍惜這些書嗎?」


    「當然,很多呢。」


    文現裏亞古書堂的常客之中,也有收集舊電玩雜誌的人。大輔是想到了這點,所以把原本打算拿去書市賣的部份商品帶了回來吧。


    不管是哪個領域的舊書,背後都有書主的故事。栞子突然想起一位委托人的故事。她在與大輔結婚那一年,也就是《枳花》事件過沒多久時遇見那位女士,而一本與電玩有關的書,關係著她與家人的回憶。


    「欸,媽媽想到一個與電玩書有關的故事。想聽嗎?」


    「嗯,想聽!」


    扉子快動作奔過來,兩人在敞開的後行李廂門正下方坐下。栞子清了清喉嚨。這次可以說的內容應該比《枳花》更多。


    「那是在爸媽結婚那一年,正好是耶誕節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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