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下午四點時,商場中也依舊還有不少客人。


    雖然下午茶的時間即將過去,但二樓飲品區的連鎖咖啡店裏頭依舊還是坐滿了人。想要買飲料帶走的顧客也在門外排起了長龍。而我們現在正排在隊伍的最後。


    我,筱川大輔——舊姓五浦大輔正在參加藤沢車站附近商場舉辦的古書市場。今天是最後一天。雖然第一天和第二天都下了雨,但今天直到現在這個時間為止都還是晴天。古書的銷量也很不錯,看樣子利潤應該會挺不錯。這幾天店鋪沒有營業,專門跑來參加看樣子也算是有意義了。


    從午飯時間之後就一直持續的繁忙盛況也稍微平靜了一些,於是便能夠輪換著休息了。相比於眾多的參與店鋪,櫃台卻隻有一個,所以隻需要很少的人數便能維持運轉。


    「夢野久作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呢。我在『人類臨終圖卷』裏頭看到了。書,現在就放在這個包裏….」


    「那看樣子,你已經讀到了上卷的中間部分了呢。是這樣的。在他的代表作『腦髓地獄』發表之後,僅過了短短一年,時年四十七歲的他就猝死了」


    跟我一起排隊的高中生之間的對話傳入了耳朵。是我的獨生女扉子。昨天還有前天都穿著的那件她非常中意的紅色帽衫現在被拿去洗了,所以身上穿著的是一件同樣版型的綠色帽衫,搭配一件混紡的半長褲。


    而站在她旁邊的是一個肩上挎著包,身材修長的小個子少年。雖然不怎麽起眼,不過那張蛋圓形的臉上卻有著端正的五官。他的名字是叫樋口恭一郎。身上穿著一件版型還有顏色跟扉子都一模一樣的帽衫。「我沒有什麽奇怪的意思」之前他拚命解釋的樣子讓人不禁露出了笑容。是個性格低調,做事認真的人。包括我在內的古書店主們對他都挺有好感的。


    「夢野久作從事作家的工作是從一九二六年他的短篇『海妖之鼓』在雜誌上獲獎開始的。而在那之前,他剛剛開始了『腦髓地獄』原型小說的創作」


    扉子神采奕奕地說著。或許是因為很少聽到高中生談論這個話題,一個坐在桌邊的年長客人稍微朝這邊的兩人投來了視線。說起來,我還不知道為什麽扉子他們會說到有關夢野久作的話題。從會場出來之後,我邀請他們兩個去買飲料,然後朝電梯走去的時候,兩人就已經開始在說這些了。


    很久沒有見到扉子帶著笑容跟同齡人說話了。光是這一點就讓作為父母的我感到了安心,雖然跟沒辦法長時間讀書的我體質上不一樣,但名為恭一郎的少年似乎也很喜歡聽有關書本的話題。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感覺就像是看到了栞子跟自己,很是懷念。最近,女兒在說到有關書的話題時,樣子跟她的母親非常相像。聲音還有身體的動作在興奮的時候也會越來越大這點也一模一樣。


    「在那之後,他在繼續創作其它作品的同時,依舊還在與編輯的交流中不斷重複脫稿與重寫,但卻一直都沒有出版….這樣的時間過了將近十年!執念真的很強吧!然後終於在昭和十年,一九三五年自費出版的『腦髓地獄』發行了!」


    沒錯,栞子也是這樣的感覺——不,或許是因為聲音有些太大了。現在不光是周圍的客人,連店員也看向了扉子。就在我準備要開口提醒的時候,


    「扉子,稍微冷靜一點」


    一個冷靜的聲音響起。提醒她注意的是站在我身旁的戴著眼睛的女性。過肩的黑色長發,搭配藍色的開衫和米色的長裙。筱川栞子。是我的妻子,同時也是扉子的母親。昨天剛從英國回到日本,從今天早上開始參加這次的活動。


    「以夢野久作的名義發表的出道作確實是『海妖之鼓』,但是在那之前,他就已經開始用其他筆名在創作童話與小說了,而且不是也有出書麽?這麽看來的話,他開始作家活動的時間不是應該在更早之前麽?」


    還真是出乎預料的提醒。扉子嘟起了嘴。


    「誒~,太較真啦。我說的是以夢野久作名義,所以沒有錯….」


    「重要的是關於『腦髓地獄』的說明中也有錯誤啊」


    栞子嚴厲駁回了對方的反駁。看樣子是還有後續。我也想要接著聽聽看。正好前麵的客人已經買完,輪到我們四個人點單了。我姑且先點了一杯濃縮咖啡。


    「『腦髓地獄』並不是自費出版的哦。雖然博文館還有新潮社拒絕了出版,但是作為出版方的鬆柏館書店卻對出版很積極,初版和六版的印稅也都有好好支付給作者」


    說起來確實是這樣。回想起來。我曾經聽栞子說過這些。


    當然我並沒有看過『腦髓地獄』,但是有關這部作品的出版經過,以前有聽過一遍講解。既然身為古書店的店員,這些知識自然是不可或缺的。


    「但是以前教養文庫還有角川文庫的目錄上,寫著的是自費出版….」


    「那隻是在研究不夠深入的時代,誤會被越傳越廣而已。一九九〇年以後的全集講解中也有提到這個問題….啊,我要抹茶拿鐵」


    終於栞子也向店員點單了。扉子和恭一郎則是各要了看起來就很甜的蜂蜜牛奶拿鐵,同時還分別要了一個糖霜甜甜圈和雞蛋三明治。在晚飯前還這麽平常地攝入如此大量的卡路裏,真不愧是十幾歲的高中生。


    在結完賬之後,每個人拿著裝有各自飲料和食物的托盤從櫃台前離開。突然在這個時候,恭一郎開口了。


    「那個,為什麽支付的印稅是初版和六版呢?其它的像是二版、三版之類的呢?」


    我不禁扭頭看向了他。因為當初栞子在給我講解的時候,我也問過同樣的問題。除了初版和六版之外的、從二版到五版的印稅都去了哪裏呢——或許喜歡聽有關書籍話題的人,都會注意到差不多的地方吧。栞子臉上露出了微笑,看起來就像是在說,問得好。


    「鬆柏館書店發行的最初的『腦髓地獄』中,並不存在從二版到五版的版本。實際上,在古書市場中流通也就隻有初版和六版。當時初版的書中像這樣隨意加減版數並不稀奇。據說有的書甚至連初版都沒有」


    「為什麽會這樣….」


    「大概是想要表現出一種非常暢銷的樣子吧。畢竟當時出版什麽的,也不太能成為一個話題」


    「也是啊….」


    恭一郎發出了感慨。回想起我自己曾經也有過相同的反應。對這個少年的親近感就又增加了。


    「話說,你們兩個人為什麽在說『腦髓地獄』的話題?」


    站在自動扶梯上的我發出了詢問,而穿著綠色帽衫的兩位高中生則是麵麵相覷。或許是,一時間想不起來說到這個話題的契機了。最後首先開口的是扉子。


    「啊,對了對了。剛才杉尾先生在櫃台裏頭,給最後拿出來的一本古書定價。因為是在休息之前,所以我們也在那裏幫忙,於是就隨手拿起了那本『腦髓地獄』,開始檢查書盒….然後就感覺有些在意」


    「是哪家出版的『腦髓地獄』?」


    這個時候,栞子插話道。


    「是初版的複刻版。封皮上印著大大的,夢野久作的照片….應該是衝積舍發行的吧」


    那個我也知道。似乎是很難入手的稀有初版複刻本,就連裝訂也全部都忠實再現了初版的複刻發行版。為了滿足有人想要看跟初版一樣的裝訂,或者是想要將其擺在書架上的需求。當然跟原版的初版比起來要便宜很多。彼布利亞古書堂也經常會經手。


    「那大概是….」


    栞子的臉上開始變得陰沉。


    「康明先生的藏書呢」


    站在扶梯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說起來,杉尾康明跟夢野久作是在相同的年齡去世的。我悄悄觀察著恭一郎的表情。就算在聽到了父親的名字之後,他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虛貝堂的杉尾正臣,就算是在活動最後一天的今天也在繼續售賣著兒子的藏書。雖然並沒有價值數百萬元的高價稀觀本,但裏頭還是有不少價值五六千元而且很受歡迎的古書。複刻版的『腦髓地獄』也是其中之一。而杉尾則在裏麵放上了比市場價格便宜三四成的價簽。也是多虧如此,這次的古書市場銷量非常好。而且因為裏頭有不少全集和套裝,所以這三天中應該已經有數百本書已經被交到別人的手上了。


    聽說虛貝堂下個月還打算要參加其他活動。在這個春天裏,那些主要的東西大概全都會從杉尾家中消失吧。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無論如何都要把兒子的藏書賣掉的強烈意誌。雖然聽說栞子早上的時候就想要去找杉尾談談,但對方似乎根本就沒有想要交流的意思。


    「嗯?康明先生他有那本複刻版的『腦髓地獄』這件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向栞子發出了詢問。她應該是沒有見過杉尾康明的藏書的。當然我也沒有。


    「因為,那本書是康明先生曾經從彼布利亞古書堂這裏買走的。在他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當時我也在場」


    如果是杉尾康明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的話,那麽栞子那個時候應該連中學都還不一定的年紀。


    「是從我們這裏買走的古書啊….」


    這件事情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不過虛貝堂跟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創始者之間是有交流的,所以他們的子孫之間互相有所往來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隻是,在我開始在這裏工作之後,那邊就一次都沒有來過了。


    「嗯,那個時候經常….康明先生跟我的母親關係很好。母親會給他推薦各種各樣的小說….就像是老師跟學生一樣。『腦髓地獄』也是其中之一。『我想這本書非常適合現在的你』她曾經這麽說過。大概,那是康明先生買下的第一本古書,應該也是他非常愛看的一本書」


    為了讓自己不要皺起眉毛需要相當程度的努力。乘坐扶梯來到五樓的我們,朝著後場的休息室走去。現在占據我腦海中的全都是栞子的母親——筱川智惠子的事情。她也跟杉尾康明一樣,從家人的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


    不過話雖如此,兩人的情況完全不一樣。杉尾康明失去了記憶這件事情,是昨天晚上從扉子那裏聽說後才知道的。也是因此才知道了他自從回家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熟人的緣由,現在想想,他會有這樣的轉變也是理所當然的。


    而筱川智惠子的消失,則是為了追尋莎士比亞的第一對開本——世界上僅存數十冊完整保存的稀觀本。跟康明不一樣,那是她自始至終都將自己放在最優先順位的結果。雖然我開始幫忙店裏的工作後,已經過了十幾年的時間,但我們對她的戒心依舊沒有解除。就算沒有惡意,但隻要是為了自己的目的,她就能夠毫無顧忌地漠視他人的感情。


    其實在今天早上的時候,筱川智惠子給我發來了一封郵件。內容隻有一句話,「今天,我準備去見你們」。也不知道她要來的是古書市場的會場,還是說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當然,上麵完全沒有寫她要來做什麽。


    隻是,既然她也跟杉尾康明有聯係的話,那麽很難不把這件事情跟這次的藏書事件聯係起來。栞子的想法應該也跟我一樣。


    今天,肯定會掀起一場大風波。隻有這一點我非常確信。


    進入空無一人的休息室之後,我跟栞子在長桌前並排坐了下來。扉子跟恭一郎則離開了座位,不一會就一起離開了。


    「呼….」


    栞子歎了一口氣,將放在桌子下方的雙手和雙腳大大的伸展開。


    「很累了吧。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


    我如此說道。昨天夜裏她剛一回國,就到居酒屋跟我還有神藤會合了。為的是從其他古書店主那裏得到有關杉尾的情報。在那之後,回到家裏,家族三個人有一起談了一下有關第一天和第二天的事件。特別是聽扉子講述我當時並不在場的『通俗書簡文』與五百圓紙幣的事情始末。


    扉子在從龜井那裏取回了五千圓的紙幣之後,從恭一郎那裏也聽說了一些事情——是他的母親樋口佳穗所說的,有關杉尾康明失蹤前後的情況。「與這件事情有關的人所說的話,希望你能好好去聽聽」她確實執行了栞子的指示。雖然本人沒有明說,但栞子似乎有想要將這次自己沒有辦法解決的事情,委托給她解決的想法。


    發生在第一天和第二天事件的大概,多虧了扉子,我們也掌握到了一些細節。


    「不,沒關係。等回到家之後我再好好睡一覺吧….關於杉尾先生的事情,我還有些地方想不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到底該怎麽做才是正確的」


    她摘下了眼睛捏了捏鼻梁。在夫妻的寢室之外,她很少會展現素顏。所以感覺有些新鮮。


    「在春天的活動裏賣掉康明的藏書。恭一郎也被卷入其中,對周圍的人都是如此宣稱的。而且對部下龜井也沒有說明目的…肯定是有什麽沒辦法說出口的理由。因為某種緊迫的原因,才造成了現在這種情況….但是,卻又沒辦法查出這其中的緣由」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吧」


    畢竟當事人杉尾關於這件事情連一句話都沒說,所以就算栞子想要調查也沒有辦法。我們畢竟不是警察,自然也沒有搜查權。委托人樋口佳穗當然也是明白這些的。在我們沒辦法說服對方的情況下,她似乎是準備自己再去找杉尾交涉。看樣子是已經下定了決心,一定要讓兒子繼承杉尾康明的藏書。


    「總之盡自己最大能力就好了」


    就算這麽安慰她,栞子臉上也依舊是陰沉的表情。雖然已經將這件事情委托給了扉子,但卻還是忍不住焦躁地想要幫忙。


    「就算這麽說,也真是遺憾….明明都已經急匆匆趕了回來,現在卻還是什麽忙都幫不上」


    「當然有幫上忙了」


    我非常肯定地說道。我特意用了強調的語氣。栞子扭頭看了我一眼。雖然從眼角還有嘴角都感受到了歲月的痕跡,但那漆黑的雙眼還是依舊跟以前一樣,沒有絲毫改變。倒不如說伴隨著歲月的流逝,她眼神中那尖銳的棱角也已經慢慢變得柔和,與以前相比,變得更加耀眼了。這大概是因為我也度過了與她相同的歲月吧。


    現在的我所喜歡的,是如今的筱川栞子。


    「我也希望你能趕緊回來….因為我想要早點見到你」


    如果是二十多歲時的我的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或許會更加害羞吧。栞子那白皙的臉頰,也沒有像二十多歲的時候那樣染上赤紅。隻是,為了遮住臉而戴上眼鏡的時候,嘴角邊還是浮現出了羞澀的笑容。


    「….這些話,請到隻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再說」


    用有些尖銳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之後,她便躲開了視線,同時輕撫著我的手臂。不知為何,我隻覺得脊背不住的顫抖。


    「我,總是夢到大輔君….雖然不知道是以前,還是現在,是我們在北鐮倉的店中講著有關書本話題的夢」


    還真是很久沒有聽到她在我的名字後麵加上君字了。我不禁回憶起結婚之前的事。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在聽這個人說有關古書的話題了。相遇之後經過了非常漫長的時間,她才終於把敬語給去掉,或許也是因為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樂趣吧。因為兩人在說有關書本話題時候的用詞,已經完全固定下來了。


    突然,一個念頭在腦海中閃過。


    「那個,我想要聽聽有關一本書的事情,可以麽?」


    關於古書的處理應對方法以及市場價格,在這上十年的時間裏,我覺得自己已經學到了不少東西。但是那些也僅限於書本外側的內容,關於裏麵——也就是有關書本內側的,則另當別論了。沒有辦法長時間閱讀的我想要知道書本的內容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所以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去請教栞子,隻是到現在為止,依舊還有很多很多有名的書沒有聽她說過。


    「倒是沒什麽關係….莫非是『腦髓地獄』麽?」


    栞子似乎已經察覺到了。我默默點了點頭。現在的我隻知道這是一部極其異類,絕無僅有的偵探小說。


    「不過我要提前聲明。就休息的這點時間很難全部說明小說的概要哦?畢竟那可是被稱為日本偵探小說史上,三大奇書之一的作品」


    雖然做了這樣的聲明,但她的語氣中卻絲毫沒有不想說的意思。無論聲音還是表情都難以壓抑地流露出喜悅。還是一如既往的那個栞子。


    「另外的三大奇書,我記得是….」


    「小栗蟲太郎的『黑死館殺人事件』和中井英夫的『獻給虛無的供物』」(注:中文出版加上了後來的『匣中失樂』一套總共是四本,所以叫的也是四大奇書)


    見到我一時沒想起來,她便馬上給出了回答。正好這個時候,女兒扉子跟恭一郎兩人也回來了。手中還拿著濕巾。說起來,休息室裏頭放著濕巾的盒子確實已經空了。大概是從事物室之類的地方拿過來的吧。


    「『腦髓地獄』是從一個青年被掛鍾的聲音驚醒開始的。身處被鐵格子封鎖的房間中的他,失去了包括自己名字在內的所有記憶。旁邊的房間中,一個自稱是自己未婚妻的少女拚命在求救….稍微過了一會之後,名叫若林的醫學博士出現了,告訴他自己是九州大學的醫學教授,而主角現在所處的位置也是九州大學的精神科病房」


    聽她講述的同時,我開始因為這些內容與現實相符而有了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喜歡『腦髓地獄』這本書的杉尾康明也失去了記憶。而且聽說康明被發現的地方也是九州。但是腦機能障礙這種事情是不可能刻意造成的,所以這當然隻是一個偶然。但是,因為過於沉浸於故事,因而造成了不幸的事故——這些不切實際的想象怎麽都無法從腦海中抹去。


    「若林博士告訴主人公他是精神疾病的患者,由於被當做名為『狂人的解放治療』研究的實驗材料而失去了記憶。隻是,提出這個治療方法的精神病學教授,正木博士已經死亡,為了證明這個理論的正確性,作為實驗材料的主人公必須要取回自我,並且回憶起自己的名字才行。


    主人公就這樣被若林博士一步步引導,見到了似乎是未婚妻的美少女,還看到了正木博士留下來的研究資料,為了取回記憶就隻有接受試驗這一條路可以走….這就是這個長篇小說的基本內容」


    「隻是這麽聽的話,感覺並不是特別長的故事呢….登場的人物好像也不是很多」


    我如此說道。但是無論哪一版的『腦髓地獄』都非常厚。甚至還有被分成上下卷的。


    「確實,登場的人物很少。除開作為敘述者的主人公以外,就是若林和正木兩位博士,以及主人公的表妹,同時也是婚約者的吳夢洋子」(注:這個名字我後麵再去查查中文版是怎麽翻譯的,查到的話再改,現在先這樣…)


    吳夢洋子,這個名字在耳邊回響。感覺非常有衝擊力。


    「舞台也基本都是在九州大學裏麵,按照一般故事發展的話,或許會變成一個更短一些的小說。但是,夢野久作用了非常大量的篇幅解釋支撐起全文的那個奇妙的科學理論。人類並不是靠腦髓,而是每一個細胞都在思考的『腦髓論』,在母親腹中的胎兒,將從先祖代代那裏繼承的記憶視作是噩夢的『胎兒之夢』,認為可以通過觸發某些事件來施加精神上的暗示,進而讓祖先的人格替代掉子孫人格的『心理遺傳』….」


    雖然想要認真去聽,但是卻完全聽不懂。這種內容讀者應該根本沒辦法完全理解吧。


    「這些在科學上是正確的麽?」


    栞子有些為難地露出了微笑。


    「雖然想法非常的獨特,但畢竟是一九三〇年代的小說….無論作者的意圖究竟為何,說到底,最後還是被當做虛構的幻想….,主人公也一直處於不安定的精神狀態之中,同時被各種超脫常識的理論還有資料反複玩弄。當然,通過主人公的眼睛閱讀『腦髓地獄』的讀者也跟他一樣」


    就在她停歇的時候,跟扉子一起正在吃著甜甜圈的恭一郎突然開口了。


    「主人公的名字,是叫吳一郎對吧」


    感受到我們幾人投過去的視線之後,恭一郎慌忙放下了手中的甜甜圈。


    「啊,不好意思。剛才看到祖父拿著的那本『腦髓地獄』的書盒上,寫著這個名字….所以稍微有點印象。因為跟我的名字有點像」


    說起來,衝積社複刻版的書盒上是有登場人物介紹的。也就是說,原本初版上麵也有印刷。跟吳夢洋子兩人的名字之所以有相同的部分,也是因為兩人是表親的關係。這個名字也讓人印象深刻。聽他這麽一說,確實感覺跟「恭一郎」稍微有些相似——。


    我不禁嚇了一跳。或許並不是偶然。因為聽樋口佳穗說,給恭一郎起名字的就是杉尾康明。用自己喜歡的小說來為自己的孩子取名,對於愛書之人來說是非常有可能的事情。


    「說的也是呢。隻是,因為主人公失去了記憶,所以能不能稱呼他為吳一郎還有待商榷就是了」


    栞子說出這些話時,語氣聽起來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卡在喉嚨深處一樣。說起來,從剛才開始栞子就一直沒有說過主人公的名字。


    「還有別的可能性麽?」


    聽到我的詢問,扉子搶先栞子一步開口說道。


    「我想應該是沒有的。確實,主人公是失去了記憶,不過他的真實身份除了吳一郎之外就沒有別的可能了」


    「確實是這樣….」


    栞子在對自己女兒的意見表示同意之後,繼續向沒有讀過這本書的我們說明。


    「因為這個是關係到故事最根本部分的內容,所以我個人不太想這麽肯定地下結論….,但就從故事梗概來看的話,『腦髓地獄』就是一個主人公不斷被周圍的人逼迫去認定『我就是吳一郎』的故事。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壓力,這樣的壓力又帶來些什麽….而正是這些引出了最後的結局」


    「那麽,主人公最後有沒有取回記憶這點也…」


    「這點也很難說明」


    栞子如此說道。看來關於這部分的內容似乎會有劇透。


    「『腦髓地獄』是一部描寫『名為自己的人類究竟是什麽』的小說。發行當初,隻有十幾歲的夢野久作的兒子·杉山龍丸是如此解釋的,對於是不是這麽一回事,他也有找父親確認過….而夢野久作似乎也承認了」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也就是說這點已經得到了作者本人的承認。雖然整本書給人一種非常恐怖的印象,但是單純將主題提取出來的話,似乎也就隻是在描寫年輕人的煩惱而已。


    「但是這個,是偵探小說吧….?」


    明明是被稱為偵探小說三大奇書。但是到現在為止的故事當中,完全沒有出現事件以及推理的要素。


    「當然是!」


    栞子興奮的聲音在休息室中回響。


    「隨著故事的推進,不管是提出『解放治療』的正木博士,還是在他之前的單人精神病科的教授都被發現以非自然的形式死亡了。然後,就連身為故事講述者的吳一郎自己,也被發現與過去多起的殺人事件有所關聯」


    我也很喜歡這樣的展開。雖然故事很奇妙,但卻稍微安心了一點。這確確實實是一部有娛樂性的小說。


    「一連串事件的犯人是誰,到底發生了什麽樣的事件,探尋其中的真相固然是這部小說的看點,但這本小說最主要的特征還是主人公作為敘述者也並不可信。無法得知他的話語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實的….說到底還是因為登場的主角是從事特殊心理實驗的兩名博士,以及作為被實驗者的患者。


    在作品中,對『ドグラ?マグラ』這個詞的解釋說明是『心理上的迷宮遊戲』,而冠上了這個詞的小說作品,當然也是迷惑讀者的迷宮。」


    「就在說明這些的時候,作品的『ドグラ?マグラ』也出現了。我,非常喜歡那一幕!」


    扉子開心地說道。高中生們已經吃完了三明治和甜甜圈,現在正在喝著剩下的飲料。栞子這時也笑著表示同意。


    「『ドグラ?マグラ』出現了,是什麽意思?」


    恭一郎向身旁的扉子發出了詢問。女兒也回過頭,對上了他的視線。或許是因為距離比預想的還要近,恭一郎有些為難地挺起了身子。


    「就是字麵上的意思。為了喚醒記憶,若林博士給主人公看了各種各樣的資料。而其中一項資料就是以『ドグラ?マグラ』為標題的手記….雖然主人公隻是大致翻看一眼,但是從若林博士的說明中得知其內容跟這部小說是相同的。以掛鍾的聲音開始,然後再以相同的聲音結束,這些都是一樣的….」


    「誒….在故事裏頭,是誰寫下那本手記呢?」


    「住進精神病院的年輕大學生,若林博士是這麽說明的,不過按照一般的解釋來說,實際上的作者就是失去記憶前的主人公呢。而事先寫下了這樣一篇手記,也是故事當中埋下的一條伏筆」


    看著扉子向恭一郎講述書本內容的樣子,讓我聯想到了平時的栞子和自己。感覺就像是站在第三者的角度聽到了自己與別人的對話一樣。


    「從這個地方也能看出一點夢葉久作自己對『腦髓地獄』的評價,可以說是個非常有意思的地方了」


    栞子繼續說明著。或許是因為聲音相似的關係,讓我產生了是同一個人在說話的錯覺。


    「『雖然無法說是有趣,但卻能讓人深深感到有興趣的內容』以及『描寫極其冷靜,條理清晰』但與此同時『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就產生了一種異樣的,幻覺般的錯覺,被其倒錯的觀念卷入其中』….沒有比這更加清晰的,作者對自己作品的解說了」


    我也被一種奇妙的感覺給困住了。在『腦髓地獄』中還有著閱讀『腦髓地獄』的場景。這麽說來的話,那麽出現在作品中的那本『腦髓地獄』裏頭,同樣應該也有閱讀『腦髓地獄』的場景吧?簡直就像是在窺探連環的鏡子一樣。無論怎麽前進都沒有盡頭。毫無疑問,這就是讓人陷入迷茫的設計。


    「….記得剛才說過,最開始並沒有引發什麽話題,那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有人氣的呢?」


    發出詢問的人是恭一郎。我對這個問題其實也有些在意。雖然光是聽人講述就能感覺到是一本相當奇怪的小說,但能有名到這種程度還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一九五六年」


    栞子與扉子兩人同時開口。請,於是女兒這邊做出了謙讓。母親這邊則是道謝之後便開始繼續說明。


    「雖然在一九五六年就被早川書房收錄在了口袋推理當中,但真正被再拿出來評價則是一九六〇年之後的事情了….隻是,在出版發行的時候,就已經有一部分偵探小說迷,特別是比較早熟的十幾歲的少年強烈支持。中學生非常為之著迷,甚至連作者都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的內容。


    在這其中還有後來對夢野久作進行研究並且執筆寫成書的思想家鶴見俊輔,以及寫出了『獻給虛無的供物』的中井英夫。可以說,對夢野久作的再評價,是隨著受到這部小說洗禮的少年逐漸成長的」


    說起來,指出『腦髓地獄』是一篇什麽樣的小說的夢野久作的兒子,當時也是十幾歲的年齡。或許這篇作品中確實有什麽刺中了那個世代的東西吧。


    「喜歡這本小說的人大多都是初高中的學生。越讀頭腦就會變得越奇怪的傳說、名為狂氣的主題、長的過頭的奇妙祭文、精神科學的論理論、被監禁的美少年和美少女….毫無疑問,這部作品中充滿了能夠吸引十幾歲少年的,魔術般的魔力與魅力。但是,我覺得這其中應該還是有一些更加切實一點的理由」


    那到底是什麽呢。不僅是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另外兩人也探出了身子。


    「對於跟自己父輩相同世代的若林還有正木,年輕的主人公基本上處在隻能接受的立場。一邊在大學病房那狹小的環境中接受試驗,一邊直麵『名為自己的人類究竟是什麽呢』這個問題….這很容易就讓身處於家庭當中為自己的無力而感到苦惱的高中生們產生共鳴吧。實際上,主人公與那個父親的關係,也被指出反應的就是作者自身與自己父親的關係」


    「也就是說夢野久作是懷著這樣一個目的寫下這本書麽?」


    我發出了詢問。而栞子則是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夢野久作執筆的意圖是為了要創作出自己理想中的長篇偵探小說,年輕世代的反應大概就隻是個意外吧。而且,在這樣一篇傾注了作者全部的作品中,作者自身的家人還有社會觀被摻雜其中,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或許就是連作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內在被表露了出來,而讀者那邊非常敏感地對此做出了反應….至少,十四歲的我是這樣的」


    栞子的表情不經意地蒙上了一層陰影。十四歲,正是她的母親筱川智惠子失蹤的時候。這個人應該是想要通過閱讀書本來保護自己的內心吧。自己無力改變,身處在隻能一味接受的位置,主人公的狀況讓她自己也產生了共鳴。


    突然,她扭頭看向了恭一郎。


    「你的父親….康明先生也是被『腦髓地獄』這本書所吸引的其中一人。十幾歲的時候閱讀過的夢野久作,對康明先生來說應該也是最重要的作家….話說你現在,有帶著『人類臨終圖卷』麽?」


    聽到這唐突的詢問,不光是恭一郎,連我跟扉子也陷入了疑惑。


    「啊,是的。帶倒是帶著….」


    他從放在長桌上的包中,取出了『人類臨終圖卷 i』。接過書的栞子翻開書本。一張貼在襯頁上的藏書票出現在眼前。上麵寫著y·s的首字母,三個瓶子與十字架重疊在一起的插畫。栞子將藏書票拿近仔細查看。


    「果然,是這樣呢」


    她說道。


    「從扉子那裏聽說過之後,我就一直很在意。這個插畫是夢野久作親筆畫的。在雜誌上發表短篇的時候,曾一同刊登過….」


    「啊,這樣啊!我回想起來了。是『瓶裝地獄!』」


    扉子叫了出來,栞子也笑著點點頭。『瓶裝地獄』。感覺好像是在什麽地方聽到過的標題。


    「應該是篇,有名的小說….?」


    「是的,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發表的,篇幅隻有原稿用紙十五張的超短篇小說,裝在漂浮到岸邊的三個瓶子當中的三封信,以這樣的體裁展開的小說。內容是遭遇了海難事故流落到無人島的兄妹,在長年的生活中陷入了近親相奸的內容….通過三封信,按照逆向的時間順序構成非常精彩,被很多人認為是夢野久作的最高傑作。而這幅插圖也在全集還有作品集當中被登載過很多次」


    所以上麵才會畫著三個瓶子跟十字架啊。仔細看的話,還能看到瓶子當中似乎還分別描繪著兩個人的上半身。肯定就是那兩兄妹了吧。


    身旁的恭一郎皺起了眉毛。說起來這個少年好像還有個妹妹來著的。看樣子應該換個話題。


    「因為是夢野久作的忠誠粉絲,所以才會將藏書票設計成這個樣子吧」


    「我是這麽認為的。而且,這個y·s的首字母….當然,確實是杉尾康明的首字母,但同時也可以說是夢野久作的首字母吧。因為他的本名是杉山泰道」


    跟自己喜歡的作家姓名首字母相同,肯定很讓人開心吧。心中肯定也會覺得那對自己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康明對夢野久作的醉心程度肯定遠超乎我想象。藏書中有眾多偵探小說的原因,肯定也與他是夢野久作的粉絲脫不了關係。隻是,向他推薦『腦髓地獄』,製造出這個契機的人是筱川智惠子這點讓人很是在意。總讓人覺得她應該是有什麽意圖——


    「….喂」


    突然,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回頭看向休息室的大門,披著茶色夾克的杉尾正拿著拐杖站在那裏。我們慌忙從椅子上站起來。


    「不好意思,杉尾先生。我們這就去會場」


    栞子向對方道歉。或許是因為沉浸在話題中的緣故,休息時間很快就要結束了。


    「不,我不是來叫你們的。栞子,我是來找你談談的….能,稍微聽我說說麽」


    我被嚇了一跳。今天一天,栞子曾多次找過他,但結果都被他無視掉了,現在他卻自己特意找了過來。臉色看起來莫名的有些不太好,不單單是因為燈光的關係。似乎是發生了什麽事情。


    「當然可以。這邊請」


    杉尾緩緩朝我們走了過來。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沒有握著拐杖的另外一隻手上,拿著一本四六開的裝在書盒中的書。伴隨著一聲清脆的奇怪聲響,他將那本書放到了長桌上。在夢野久作的照片旁寫著的『腦髓地獄』的書名進入了我的視野。上麵除了作者的名字外,還有「複刻」以及「衝積舍」的文字。


    這一定就是剛才杉尾在櫃台中拿著的那本屬於自己兒子的藏書。在這個複刻版的書盒當中,放著的是與原版初版有著相同裝訂的『腦髓地獄』。因為原本就是帶書盒的書,所以實際上是兩重書盒。


    (….嗯?)


    突然,我歪過了腦袋。總感覺這個複刻版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勁。裝在裏麵的書本尺寸微妙地有點小。被放到桌子上時發出的那個奇怪聲音,也是因為這個書盒有些寬鬆的關係。而我身旁戴著眼鏡的栞子則是瞪大了眼睛。


    「你們去休息了之後,我確認了一下這個東西裏麵的內容….」


    在杉尾說明之前,栞子就已經伸出了手。她比平時任何時候都還要更加慎重地,從外側的書盒中取出了裏麵的那個東西。裏麵出現了印刷著「魔幻怪奇偵探小說?腦髓地獄」的另一個書盒。插畫上是一個有著赤紅色雙唇的女性臉龐。栞子又翻過來確認了背麵,故事簡介和人物介紹分別用不同的顏色印刷在一起。內心的違和感更加強烈了。感覺書盒的顏色比我記憶中的要更加鮮豔一些。


    將就像是將橙色和粉色混合在一起的暖色調的書從書盒中取了出來。栞子首先翻開到最後的尾頁。昭和十年一月十五日,由鬆柏館書店發行。沒有什麽特別奇怪的地方。其右側一整頁都是一片純白。


    「這是….」


    栞子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


    「怎麽了麽」


    聽到我的詢問。她用指尖在白色的書頁上描繪著一個圓形的圖案。


    「衝積舍的複刻版,這個地方應該是有複刻版的尾頁才對」


    為了理解她話語中的含義,我稍微花了一點時間。複刻版上本應有的尾頁在這本書上卻沒有。這麽說來的話——比我更早一步,扉子大聲地說了出來。


    「誒,那這個,也就說是正品?昭和十年鬆柏館發售的真正的初版?」


    「….就是這麽回事。保存狀態相當完好,乍看之下,讓人根本就無法想象」


    杉尾口吃含混的說道。栞子開始將書頁向前翻。


    「書盒的印刷絲毫沒有褪色,也幾乎找不到任何的汙跡。保存狀態大概要比衝積舍複刻版的原裝本還要更好一些吧。保存如此完美的美本,我至今為止一次都沒有見到過….封麵還有正文的紙張狀態也非常漂亮」


    栞子在翻到正文開頭位置的時候停住了。上麵「卷頭歌」的文章標題吸引力我的目光。


    胎兒呀


    胎兒


    你為何悸動


    是因為明白了母親的心情


    而產生了恐懼麽


    說起來,在聽栞子講解『腦髓地獄』的時候,就有提到過『胎兒之夢』這個詞。在母親身體當中的胎兒,以噩夢的形式看著從先祖那裏繼承來的記憶——雖然對這個說法不是很了解,但眼前的東西更加意義不明。為什麽胎兒會跳舞。為什麽知道了母親的內心就會覺得「恐懼」呢。


    或許其中並沒有什麽深意,但是卻莫名地縈繞在腦中揮之不去。


    「這個初版,並不隻是單純的保存狀態好而已….栞子,你打開扉頁看看」


    在杉尾的催促下,栞子將書繼續向前翻。


    「誒!」


    我們四個人都發出了驚訝的聲音。在那裏用鄭重的楷書和非常易讀的字跡寫著「夢野久作」。


    「這是,署名本呢….」


    我小聲地發出了呢喃。『腦髓地獄』的署名本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啊啊,杉尾也點了點頭。


    「說到夢野久作的稀觀本,首先就是用杉山萌圓名義出版的『白發小僧』,『腦髓地獄』價值並沒有特別高。但是,保存如此完整的美本,而且還是署名本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如果放到市場上的話,肯定會引發不小的騷動吧」


    將書翻開到了襯頁的栞子陷入了靜止。看起來似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考當中。而她身旁的扉子和恭一郎則非常感興趣地望著書本上夢野久作的署名。


    「為什麽這個東西會被裝在複刻版的書盒裏麵呢?」


    我向杉尾發出了詢問,


    「我也不清楚啊」


    出乎意料的直率回答。


    「但這個,是康明先生的藏書對吧。難道不是康明先生放到這裏麵的麽?」


    「不,不是的….康明在醫院去世不久之前,我把他的藏書稍微從新擺放了一下。因為感覺會跟店裏的庫存弄混。我這副身子也就隻能稍微做一下整理而已….那個時候我還拿過衝積舍的複刻版。如果裏麵的東西被換掉了,我肯定馬上就會注意到。結果,康明沒能活著回到家….」


    也就說,並非本人的某人,用這本署名本替換掉了書盒當中的複刻版。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個人應該是把原本的複刻版給放到了別的地方。杉尾抬起頭,視線在我跟栞子之間遊動。


    「那本複刻版你們應該也是知道的吧。那是康明在彼布利亞古書堂買的。雖然不是什麽高價的收藏品,但那家夥一直都非常珍惜….到底是誰,又是為了什麽目的把裏麵的東西換走了,能來幫幫忙麽」


    他低下頭發出了委托。栞子臉色蒼白地合上了書本,在椅子上坐下與老人四目相對。


    「康明先生的藏書,你不是準備要賣掉麽?」


    滿是皺紋的杉尾臉頰一陣抽動。


    「凡事都有例外….『腦髓地獄』不賣。就是這麽一回事」


    「『怪獸島決戰?哥斯拉之子』的電影宣傳冊好像也是個例外呢….除此之外難道就沒有別的例外了麽」


    沒有回答。在這尷尬的沉默中,坐在杉尾麵前的栞子輕輕撫摸著那本『腦髓地獄』的封麵。


    「其實,這個署名本….」


    「社長!終於找到你了。我還在想你到哪裏去了」


    光頭配上花哨的棒球衫,龜井走進了休息室。他雙手各拎著一疊被繩子綁起來的古書。


    「這些打包好的可以放回車上吧?」


    說著他便將手中的東西微微抬起,古舊的早川·口袋·推理與春陽文庫的書籍。繩子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回倉庫?康」。絕對是杉尾康明的「康」不會有錯。肯定就是之前提到過的藏書。


    突然。我注意到了。杉尾並沒有告訴龜井『腦髓地獄』的事情。如果有誰將複刻版與正品替換了的話,那麽能夠進出虛貝堂倉庫的龜井絕對就是第一嫌疑人。


    而那個「嫌疑人」此時也注意到了放在長桌上的古書,伸長了脖子朝這邊看了過來。


    「喂,這個,不是『腦髓地獄』的署名本麽?康明先生的那本。最近因為不知道到哪去了,我還到處找過來著的」


    聽到他毫無顧慮地說出了這些。杉尾一下就瞪大了雙眼。


    「你….知道麽。這件事情」


    龜井眯起眼睛陷入了思考。或許是因為剃掉了眉毛的關係,原本眉毛位置的表情顯得格外豐富。


    「誒?是叫我不要說來著的….不過就算這樣,時效也已經過了….」


    口中自言自語地不斷念叨著,緊接著,他突然就極其果斷地點了點頭。


    「是的。最開始是在康明先生住院的時候,我看到這本書被攤在床上。因為從來沒有見過『腦髓地獄』的署名本,於是我就問他這是怎麽回事,他回答說『前段時間一個熟人賣給自己的』….,不知道為什麽,他似乎不太想讓別人看到的樣子。因為他當時說不想把這本書當成是自己的東西,請把它放到倉庫的在庫裏麵去,找個機會就給賣掉,他是這麽說的」


    說起來,這個署名本上確實沒有貼藏書票——原來這根本就不是杉尾康明的藏書啊。但明明是自己最喜歡的小說的稀觀本,為什麽卻不把它納入自己的收藏當中呢。


    「我想,這其中肯定是有什麽問題。就比如說這個簽名或許是偽造的….記得夢野久作他,不是在這本書出版之後的第二年就去世了麽。所以這麽說來的話,應該沒有什麽簽名的機會才對….」


    「不,這是真的」


    栞子斷言道。隻是不知為何,她的話語中混雜著苦澀。


    「這本書上的署名是在『腦髓地獄』出版之後,一位十幾歲的書迷通過關係拜托作者為自己寫的。在夢野久作的日記當中,也有記述過曾經有粉絲請求過自己….」


    「關於這本書,你知道麽?」


    我向她尋求確認,而栞子則是一臉複雜地點了點頭。


    「是我的母親在那位粉絲過世之後,從他的親屬那裏買來的。幾年前,我曾經在母親的書庫中見到過」


    「也就是說,是智惠子把這本書賣給了康明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


    杉尾抄著手。這件事情我也是第一次聽說,不過比起這件事情,還有另外一點讓我更加在意。


    「康明先生跟媽媽她最近還有在來往麽?」


    康明在去世半年前被診斷出了癌症,聽說那之後他就接連往返於醫院和自己的家中接受治療。如果他是在剛入院的時候說了「在這之前買到」的話,那也就是說,在那之前他找到了與筱川智惠子見麵的機會。


    「之前也沒有告訴過你們啊….康明他好像時不時就會去智惠子的家中找她」


    這下我更吃驚了。智惠子位於片瀨山的住處,就連栞子和我也隻去過少數幾次而已。就算幾十年前曾經是「老師與學生」的關係,但那段記憶康明應該已經失去了才對。


    「其實,能夠發現並找到失蹤的康明也是多虧了智惠子。多虧了那個人的幫助才找到了他的行蹤….因為那個人不願意提及這些,所以才一直沒有說」


    我跟栞子兩人麵麵相覷。她似乎也是第一次聽說這些。


    「那個,失蹤應該已經有五年之久了吧….到底是怎麽,找到父親他的呢」


    發出了詢問的人是恭一郎。杉尾似乎有些困惑地摸了摸下巴。


    「其實我也不太清楚….智惠子從我和龜井,還有佳穗那裏詳細打聽了當時的狀況之後,就一直在倉庫裏看著康明留下的藏書。然後,她便說他有可能從神戶去了九州或者福岡。能夠知道的就隻有這些」


    到底都做了些什麽,我是一點都弄不明白。透過藏書讀出藏主內心是筱川智惠子的特殊能力。她肯定是從這其中找到了什麽線索吧。


    「因為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線索了,所以就去委托了福岡的調查事務所調查。然後沒過多久,就找到了五年前因為墜落事故而陷入了記憶障礙,用新戶籍開始生活的身份不明的男性。那人正是康明….因為這件事情我對智惠子有說不盡的感激」


    雖然我知道有不少對筱川智惠子又恨又怕的人,但另一方麵像這樣從她那裏獲得過恩惠的人意外的也有不少。因為她偶爾就會心血來潮的去幫助別人。隻是,另一方麵,她也會為了自己的目的而麵不改色的去利用這些人。


    「無法取回記憶的康明,似乎一直都在找智惠子商量自己該如何填補這段空白的歲月。聽說他們之間還進行過很多次古書的買賣」


    從目前聽到的這些情況來看,『腦髓地獄』的署名本從智惠子那裏來到康明這裏倒也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隻是現在,圍繞著這本古書,又開始發生了奇妙的騷亂。


    「龜井….康明拿著的複刻版的書盒中,放著的是這個署名本,關於這件事你知道些什麽麽」


    杉尾語氣銳利地說道。一瞬,龜井的眼神中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緊接著他的表情變得有些不高興。


    「你是在懷疑我麽」


    「隻是為了以防萬一,確認一下而已。書中的東西被換走是從康明的葬禮到這個活動開始的這段時間裏。不是所有人都能進入我們的倉庫的」


    「我才沒有做過這種事。這種惡作劇,我根本就沒有這麽做的理由」


    確實正如他所說。像昨天那種定價失誤雖然有可能發生,但是在虛貝堂工作的人特意做這樣的替換根本就毫無意義。要是沒有人注意到這裏頭的東西被替換了的話,那麽這本稀觀本被當做複刻版賣掉也是有可能的。


    「有沒有外部的人出入過虛貝堂的倉庫呢?」


    栞子向龜井詢問道。一瞬,我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猶豫要怎麽回答。心中產生了一股不好的預感。


    「….智惠子曾經進去過呢。守夜那天晚上….似乎康明也對她說了。在自己死後,可以拿走一本自己喜歡的書….好像是帶走了某本文庫本。據我所知,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外人進去過了」


    一般情況下平常也都是鎖著門的,而且知道那裏有一間倉庫的人,本身就沒有幾個吧….


    這不是一個外人就能夠隨便進入的地方。這麽說來的話,能做到這件事情的人或許也就隻有筱川智惠子了——


    「今天,活動結束之後,能讓我去虛貝堂的倉庫看看麽?」


    栞子打破了這沉重的沉默。


    「我想,首先應該要做的是找到康明先生的那本複刻版。那本書有可能現在還在倉庫中」


    確實,就目前的情況而言,可以用來下判斷的材料還不夠。待在這個會場的幾人並沒有什麽能做的。


    「也是啊….那就拜托了」


    杉尾回答道。


    最後一天,藤沢古書市場在市場關門的一個小時前結束。因為收拾整理會場還需要一些時間。為了能盡早趕去位於戶塚的虛貝堂,我們分頭進行收銀台的結算,以及將各種東西搬到位於停車場的輕型貨車上。


    跟瀧野books的瀧野和哆哆啪書房的神藤說明情況時,拜托他們最後鎖上會場的門以及返還商場出借的物品。


    「你們欠我一次了啊」


    瀧野麵帶苦笑地目送我們,而我們這邊則是開著堆滿了古書的廂貨車出發了。太陽已經下山。雖然我們讓扉子和恭一郎先回去,但是他們無論如何都想要看到事情的最後,於是也一起來了。好奇心優先於一切的扉子先暫且不說,對於恭一郎來說,這可是有關父親藏書的問題。為了以防萬一,也讓他事先通知了他的母親樋口佳穗,晚上會晚點回去,而我也向她說明了自己會負起責任開車送恭一郎回家的。


    如果不堵車的話,從藤沢到戶塚大約二十分鍾左右就能到。而幸運的是,我們的車非常順暢地駛在國道上。


    「說起來,母親她沒有來呢」


    車子行駛到戶塚車站旁的時候,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栞子口中發出了呢喃。


    「….確實」


    準備要去見見你們,我們隻收到了這樣的一封短信。說不準,她晚上就會出現在北鐮倉的筱川家中。


    虛貝堂坐落在戶塚車站附近的商店街一角。把車停在店後方的停車場裏之後,我們朝著離主屋兼店鋪旁邊稍微遠一點的地方走去。那裏就是虛貝堂的倉庫,同時也是杉尾康明平常生活起居的地方。


    用鑰匙打開門的人是龜井。而最先進入的我開始尋找電燈的開關。因為感覺應該有開關的地方擺放著沒有背板的書架,所以很難找到開關的位置。


    「恭一郎,把燈打開」


    杉尾話音剛落。好的,恭一郎便做出了回應,寬敞的倉庫一下就亮了起來。


    「….還真是,熱鬧呢」


    稍微有些低沉的,與栞子相似的女性的聲音傳來。我的心髒不禁一震狂跳。所有人都回頭朝門口望去。不知從何時開始,昏暗的門外就已經站著一個穿著灰色褲子與外套,身披黑色大衣,留著一頭灰色長發的年老女性。雖然天色已經很晚了,但她依舊戴著淺色的墨鏡。


    「晚上好」


    筱川智惠子的嘴角微微揚起,對著我和栞子露出了笑容。就在所有人都還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時候,她走了進來。在距離我們有些遠的地方觀察著周圍的金屬書架,最後她的目光停在了自己的親生女兒身上。


    「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麽」


    既然知道我們會出現在虛貝堂,那這個問題還真是再明顯不過了。但就算如此,既然對方正麵發出了詢問,那我們這邊也必須要回答。於是栞子開始向她說明『腦髓地獄』被替換的事情。


    在此期間,我、龜井還有扉子一直在倉庫中尋找複刻版的蹤跡。恭一郎則是站在栞子身旁。與其說是在聽她說話,倒更像是對筱川智惠子產生了興趣。就像是在尋找時機插話一樣坐立不安。


    「….那麽,關於康明先生持有的那本『腦髓地獄』複刻版的事情,母親都知道些什麽?」


    聽到栞子在說明結束之後發出的質問,智惠子輕輕聳了聳肩。


    「關於這件事情,我可是毫無關係的哦」


    「也就是說,你是知道的對吧」


    栞子冷冷說道。智惠子則是閉上了嘴。果然,她應該與署名本替換這件事情有關係。


    雖然花了不少時間,但終究還是沒能在書架上找到衝積舍的複刻版。我走到倉庫的深處,扉子正在看著地板上堆積如山的舊書。除了雜誌還有大型本以外,所有書都用繩子捆紮了起來。每一捆書的上麵也都貼著之前見到過的「回倉庫?康」的便簽。也就是說這堆書山全都是康明的藏書。


    「複刻版,好像不在這裏麵」


    扉子回過頭。就在這個時候,龜井順著角落裏的樓梯從二樓走了下來。


    「康明的房間裏麵也沒有」


    看樣子書似乎並不在這個地方。


    「車裏麵應該也沒有吧?」


    「回收書籍時就已經確認過了,那裏麵也沒有。如果真的是被混到什麽地方,我想應該就隻可能是在康明先生的藏書中了」


    「康明先生的藏書就隻有這裏的這些,和堆在車裏麵的那些麽?」


    我看著那成堆的古書若無其事的發出了詢問。


    「是啊,沒有其他的了。隻有這些貼著這個便簽的」


    突然感覺到脖子後方傳來了紮人的視線。回過頭,筱川智惠子正在凝視著這邊。讓人不寒而栗。心中一股不好的感覺油然而生,像是犯了什麽錯誤一樣。


    「那個,我可以問一個問題麽」


    恭一郎提問的對象是智惠子。智惠子摘下墨鏡,視線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少年。


    「什麽事情」


    「有關找到父親時候的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呢?他從神戶去了福岡」


    唐突的質問讓智惠子有些不知所措。但是,她陷入沉默也就隻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已。


    「那個啊,真的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伴隨著靴子敲擊地麵的聲音,她朝著我們這邊走了過來。最後在康明的藏書前蹲了下去,拿出了一捆大約有著四十本文庫本的書堆。似乎是收錄了戰前偵探作家等的作品的「奇異作家」傑作選係列。智惠子伸手指向了『夢野久作傑作選』係列。係列從「i」到「v」。『死後之戀』、『冰涯』、『惡魔祈禱書』、『爆彈太平記』——不,少了一本。沒有『iv』。


    「在看康明藏書的時候,我注意到『夢野久作傑作選』中少了一本『iv』。而『iv』就是『腦髓地獄』….所以就推測,是他旅行的時候帶走了那本書。


    他是個越是重要的書就越是會放到後麵再讀的人,所以他到達神戶時在看的應該就是『腦髓地獄』….,這部小說的舞台是九州大學的醫學部,昭和十年時候的大門應該還保留著。如果要去哪裏觀光的話,我想會去的地方應該就是九州大學所在的福岡」


    「人類並不是靠腦髓在思考,而是每個細胞都在思考,『腦髓地獄』中的腦髓論雖然說到底隻是虛構的理論,但如果把書籍定義成是人類的外部記憶,那麽也可以說人類的思考不僅僅依靠的是大腦,藏書也是其中的一部分….,至少,通過藏書可以追尋到人類一部分的思考。就像這件事情一樣」


    雖然對我來說這樣的對話有點太深奧了,但恭一郎卻非常認真地在傾聽。這個時候,拄著拐杖的杉尾也走了過來。


    「智惠子,康明的事情真是幫大忙了」


    他正麵麵對著智惠子。明明兩人的年齡應該相差無幾,但經常生病的杉尾看起來明顯要年老許多。


    「但是,這件事情也不能就這麽算了….除了店裏的人以外,進過倉庫的就隻有你一個人了。康明擁有的那本複刻版,是不是你拿走的?」


    「我可是一根手指都沒有碰過。守夜的那晚,我從這裏拿走的是這本書」


    她從大衣的口袋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文庫本。是創元推理文庫的『日本偵探小說全集4夢野久作集』。


    「這本書是在把初版的複刻版賣給還是高中生的康明時,一起給他的….因為想著對他來說用舊版假名的出版還有些難以閱讀。而且這個作品集裏還收錄了『瓶裝地獄』以及『冰涯』這些作品,作為入門書來說不是正好麽?而康明拿來當做藏書票的那張夢野久作親筆插畫,也是在這個作品集中第一次被收錄的哦」


    雖然她看起來很開心地敘述著這些,但是在那時拿走這個文庫本的行為本身就已經足夠可疑了。簡直就像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麵對這種情形時的對策一樣。此時智惠子將視線投向了龜井。


    「守夜那天晚上,我進入這裏的時候,龜井就在距離入口不遠的地方站著吧?你應該也還記得那天晚上我進去的時候是空著手的吧。那種情況我根本就不可能把裝在書盒中的四六開書籍偷偷帶出來」


    「嗯,確實是這樣」


    龜井承認了這一點,但與此同時,他雙眼也死死地盯著智惠子。


    「但是,我也還記得其他的事情。雖然我隻是站在入口哪裏,但是透過書架的間隙我有隱隱約約看到。因為這個倉庫的書架都是沒有背板的….你手中似乎拿著一本像是『腦髓地獄』初版的書的樣子」


    倉庫裏一片寂靜。智惠子的表情絲毫沒有改變。


    「就算我伸手拿也沒有什麽奇怪的啊。畢竟那是我賣給康明的古書。而且還是在他生前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賣給他的啊」


    「請不要再找借口了。至少,你肯定是知道些什麽的。能不能請你老實的告訴我….拜托了」


    杉尾用急迫的語氣說道,同時深深低下了頭。而智惠子隻是似乎沒有什麽興趣地撇了一眼那隻剩下了些許白發的腦袋,摘下太陽鏡輕輕歎了一口氣。


    「杉尾先生。要說真話的人,難道不應該是你麽?」


    她的話語中帶著淡淡的笑意。漸漸抬起頭看向智惠子的杉尾臉上表情緊繃。


    「….你什麽意思」


    「你根本就沒打算要賣掉康明的藏書吧?雖然這次的活動上已經賣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大部分你是準備要找個地方藏起來吧….我說的有錯麽」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


    「如果你真的想要把藏書全都賣掉的話,根本就沒有必要把這件事情告訴佳穗」


    智惠子完全不給對方任何打斷的機會,徑自繼續說道。


    「隻要自己悄悄把書拿到活動上去賣的話,根本就不會有人來搗亂。當然也沒有雇傭佳穗的兒子恭一郎來打工的必要。真是太荒謬了」


    她的聲音透露著喜悅。而杉尾則是咬緊牙關,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把包括恭一郎,我的女兒一家還有孫女,龜井….以及其他古書店的人在內的,所有參加了古書市場的人都變成了證人。為你證明『杉尾正臣是真的打算要把兒子的藏書賣掉』….,等到這次的活動結束之後,你就隻需要把剩下的書藏起來就好了。也差不多快到了你準備要把事實告訴龜井一個人的時候吧?不管你是準備要把這些書藏到什麽地方去,他的協助都是必不可少的。而這一切全部都是為了,不讓這些屬於恭一郎父親的藏書,被送到恭一郎的手上」


    我不由得悄悄觀察龜井的表情。他的臉上並沒有驚訝的神色。看來正如智惠子所說,他大概是已經知道了這些吧。


    然後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沒有露出驚訝表情的人——栞子。應該是早就已經隱約察覺到了吧。現在的她正用銳利的目光盯著自己的母親。至於原因,肯定就是因為他在這個時間點將真相公之於眾吧。


    「那個….我,一點都沒有,想要得到那上千本書籍的想法」


    恭一郎用微弱的聲音呢喃道。


    「不,你還在迷茫」


    智惠子斬釘截鐵的說道。簡直就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


    「『就算拿到了那上千本書也沒什麽用』….你是這麽說的,你並沒有明確表示出自己不要的意願。如果周圍有誰勸說的話,你很有可能就會改變想法。而杉尾就是這麽認為的吧」


    「請等一下,我隻是」


    杉尾低著頭,臉色就像一張白紙一樣蒼白。


    「隻要再等上幾個月,一邊躲避佳穗,一邊爭取時間的話,就能把康明的圖書全部都賣掉….而為這一切作證明的正是繼承人恭一郎。這麽一來兒子剩下來的那些圖書就全都變成了自己的東西。雖然經過這次活動多少會有一些減少,但這樣的犧牲也是有價值的呢。


    你是想要在自己心愛的兒子所留下的回憶包圍中,度過自己所剩無幾的餘生麽?不管怎麽說,杉尾死後包括這家店鋪在內,一切全都會被交到恭一郎的手中….整件事情可以在沒有太多罪惡感當中結束。還真是一個,不錯的方法呢」


    伴隨著智惠子的每一句話,恭一郎祖父的眼神也漸漸變得冰冷。被如此看透的杉尾,軟弱地搖著腦袋。


    「不是的….那種事情我從來就沒有想過。我隻是,想要守護康明的藏書而已。請相信我。是真的….」


    突然,杉尾用沒有拄著拐杖的另一隻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胸口。然後他的身體就開始傾斜,距離他最近的我反射性地撐住了他。


    「糟了。心髒病發作了!藥,我這就去拿!」


    龜井說完就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


    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這短短的幾分鍾裏。


    龜井從車裏取來了心髒病的藥送到了杉尾的口中,然後他胸口的疼痛似乎馬上就消失了一樣。但他的意識卻還沒有完全恢複,所以我就跟龜井兩個人一起把他送到了二樓的主屋。將他那消瘦到令人心痛的身體安置在被子中之後,我們才算是放下心來。


    再次回到居室的時候,栞子跟扉子兩人正在小聲討論著什麽。之前一直都在默默幫忙的恭一郎,此時已經重新背上了背包。


    「….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


    「啊,用我們的車送你吧」


    扉子立馬就這麽說道。當然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我留在這裏」


    栞子對我這麽說,同時還用懷著怒氣的眼神看向了不遠處正注視著這邊的筱川智惠子。


    「媽媽你也留下來。如果杉尾意識恢複了的話,我有話要跟你還有龜井說」


    「….好吧。我知道了」


    智惠子意外地直接答應了。恭一郎弓著身子走下了主屋的樓梯。扉子也慌慌忙忙跟在他的身後追了上去。


    「恭一郎!打工的工資我明天會送去給你」


    龜井在樓梯上向他喊道,但恭一郎沒有回頭。


    「….大輔」


    不知何時,栞子就已經站到了我的身邊。長長睫毛下的一雙瞳孔,就像是一對深邃的鏡頭一樣注視著我。雖然不是很清楚她的想法,但我很清楚在這個不能明說的情況下,她有事情想要我幫忙。


    「我去送恭一郎回家….,有什麽必要的事情就馬上發郵件給我」


    說完,我也跑下了樓梯。


    再次駛上了國道,這次我們沿著相反的方向朝茅茅崎市駛去。


    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就算是已經坐到了車裏,恭一郎也依舊沉默不語。這幾天從旁看來,他跟祖父似乎已經和解。但實際上自己卻隻是被當成了一個方便的「證人」而被利用了,這件事情肯定讓他深感受傷吧。雖然扉子也時不時找他說話,但他依舊沒有什麽反應。


    在從虛貝堂出來之前,我就已經跟樋口佳穗打過了電話。向她報告了自己這邊正準備送恭一郎回家,順便報告有關委托的事情,並且得到了她肯定的答複。她的丈夫似乎今天出差去了,家裏隻有她和女兒兩個人。


    樋口家位於茅茅崎稍微偏離市中心,比較靠近藤沢市的一個安靜的住宅區中。將車在一棟門牌上寫著「樋口」獨棟房屋門前停下來時,我注意到手機上收到了一封郵件。


    是瀧野books的瀧野發來的。向他詢問了在我們出發去虛貝堂之後,筱川智惠子有沒有去過。而他現在發來了「沒有來過」的回答


    (….原來如此)


    我在心中呢喃道。這下證據就集齊了。在過來這邊半路的時候,我就已經收到栞子那邊發來的郵件了。而寫在上麵的真相,必須由我去告訴給樋口母子。


    恭一郎帶著我們打開了玄關的們,樋口佳穗出來迎接我們的到來。圓潤的臉頰配上齊肩的長發。身上穿著奶油色的寬鬆針織衫與罩衫,搭配著一條有著明顯折痕的長褲。看樣子她還依舊保持著工作回家時候的打扮,臉上的妝也還沒有卸。感覺似乎有些疲憊的樣子。


    「這麽晚來拜訪真是抱歉」


    並不是單純的客套,而是我打從心底裏這麽想。扉子也跟我一樣低下了頭。


    「不,我們這邊才是,還麻煩你們專程送他回來….恭一郎,有好好的說過謝謝麽?」


    我們身旁正在脫鞋子的恭一郎,聽到了母親的話語之後,似乎才猛地回過神來的樣子。特意站起身非常有禮貌地向我們鞠躬。


    「不好意思….非常感謝」


    「不沒什麽,我們這邊才是讓你陪我們一直到這麽晚」


    就在我這麽說的時候,扉子突然開口了。


    「那個,樋口君的房間,我可以去看看麽?」


    樋口母女兩人的臉上都浮現出了明顯困惑的神色。而我也在努力不讓自己的表情改變。確實我本身也有這個打算,但再唐突也要有個限度。真希望她能好好思考一下切入話題的方法——不過話雖如此,這也確實是充分汲取了我和栞子的意見之後提出來的申請。


    我發出咳嗽聲想要蒙混過去。


    「其實在對樋口小姐的委托做說明之前,有一件事情必須要向恭一郎君了解一下。能不能,讓我們三個人稍微在他的房間裏頭待一會呢」


    佳穗用手抵住嘴角沉思了一會——或許是因為用過油性記號筆的關係,她的指尖被染上了黑色的汙跡。


    「如果恭一郎同意的話,那我也沒什麽問題。今天早上,這孩子的房間也已經打掃過了」


    中途兒子那邊皺起了眉毛。喜歡被母親打掃房間的男子高中生,大概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吧。關於這點我也深有體會。


    「….好的。那麽,就請吧」


    說著他就先一步沿著走廊走去。打開門,起居室出現在了我們的眼前。放在牆邊的學習桌前,一個穿著黃色睡衣的少女正用雙手撐著臉頰擺弄著平板電腦。看樣子大概是上小學低年級的年紀。


    看來樋口家的方針是不讓孩子從小就擁有自己的房間,而是讓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起居室的樣子。用來收納書包還有裝體育服的袋子這些,從學校帶回來的東西和桌子就擺放在房間右邊的位置,而左邊放著的則是對於小學生來說有些大的書架。新的和舊的兒童文學以及圖鑒一類的書密密麻麻擺了整整五層。


    跟哥哥不一樣,妹妹似乎有讀書的習慣。


    「晴菜,我回來了」


    聽到恭一郎的聲音,被叫做晴菜的少女猛地一下抬起了頭。她那圓潤的臉龐與齊肩的長發,看起來跟她的母親佳穗驚人的一致。


    「啊,哥哥!歡迎回來….」


    就在她麵帶笑容,語氣如唱歌般地向自己哥哥打招呼時,她突然注意到了我跟扉子的存在。


    「晚,晚上好….?」


    誰?她的表情就像是發出了如此的詢問,於此同時,她的視線從我們兩人身上離開,低下了腦袋。晚上好,我們也向她打了招呼。雖然她那漆黑的眼眸中再次發出了「誰?」的疑問,但目前的情況也沒有辦法用一句話就解釋明白。所以隻好無視了她的詢問。


    「怎麽還醒著啊。都已經這麽晚了,趕緊睡覺吧」


    聽到恭一郎用一副大人口氣說出來的話,晴菜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在等哥哥回來哦!因為你總是不回來,所以我很擔心啊!」


    「你這不就隻是在玩麽?」


    「不是的~!哼~哼~!」


    她咚咚地跺著腳發出了抗議。或許是因為看到了她這令人不禁露出笑容的舉動,恭一郎的表情也舒緩了一些。雖然兩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但關係似乎並不壞。


    「晴菜,差不多也該睡覺了。之前不是就說過等到哥哥回來為止麽」


    跟在我們身後走進起居室的佳穗如此說道。趁著晴菜的注意力轉移到母親身上的間隙,我們順著樓梯上了樓。


    「那麽,睡覺之前能讀一本書麽?『屁屁偵探』裏頭的一本….」


    晴菜那精神滿滿的聲音漸漸遠去。來到了二樓的恭一郎,打開了走廊盡頭的一扇門。打開電燈,這是一個大約四疊大小的小房間。窗戶邊擺放著架子床、學習桌以及鋼製的置物架。牆上掛著嶄新的西裝式製服。正如他母親之前說過的那樣,房間被打掃的很幹淨。


    進入房間的我,目光停留在了置物架最上方的一層。那是這個房間中,唯一一個放書的地方。不過說是書籍,但也就隻是教科書還有參考書,以及一些古舊的學習詞典而已,但是在角落裏還是擺放著一本與眾不同的書。裝在書盒中的菊版規格的『角川類語新詞典』——我與扉子兩人相視一眼。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住:菊版為一種圖書規格,即23x35英寸,非常大的開本)


    「那麽,我到外麵去了」


    剛進入房間的扉子再次打開了房門。誒,恭一郎瞪大了眼睛。畢竟剛才說想要看看屋子裏麵的人就是扉子。隻是,扉子還有別的事情要做。為了不讓接下來要說的話被待在樓下的恭一郎家人們知道,所以必須有人在走廊上守著才行。


    「爸爸」


    在出去之前,扉子回過頭叫了我一聲。一瞬間,我看到她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之後,就拜托了。還有樋口君的事情」


    門被靜靜的關上了。她應該也非常想要親眼見證這件事情到最後吧。在這幾天裏,扉子一直都在好好注意杉尾他們所說過的話,努力幫助解決這件事情。第一天和第二天所發生的騷動也都是多虧了扉子才能順利解決。


    但是,她本人似乎卻覺得自己並沒有起到什麽作用的樣子,所以今天她便把之後的事情拜托給了栞子,而自己則先行退場。雖然我們都對她說了她做的事情已經發揮了非常大的作用,但似乎並沒能觸動她的內心。


    父母的心意沒有辦法那麽輕易地傳達給孩子。


    總之,現在必須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才行。我將椅子搬到桌子前坐了下去,而恭一郎則是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上。看樣子是對現在的狀況非常疑惑。這也是當然的。


    盡可能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切入了話題。


    「你去探望康明先生的時候,他應該對你說過這樣的話吧?等自己死去之後,可以把你喜歡的書拿走,之類的」


    恭一郎輕輕眨了眨眼睛。


    「姑且….但是,倒也不勉強,如果有興趣的話就拿走吧,大概就是這種程度的感覺。並不是想要勸原本不看書的人去看書….現在回想起來的話,感覺他或許是想要表達這樣的意思」


    他語速緩慢地做出了回答,聽起來就像是在斟酌自己的措辭一樣。我一邊點頭一邊聽他說著。沒有詰問這個少年的必要。傾聽他的話語,同時告訴他自己要說的話才是現在的目的。


    「剛才進入虛貝堂倉庫的時候,杉尾一說,你就打開了照明的開關。燈的位置明明連我都不知道….你曾經有進入過那個倉庫吧」


    是的,他非常明確地給出了回答。緊張的樣子似乎稍微有所緩解。


    「四十九那天的時候….我去了,爺爺他那天也去了」


    果然是這樣。跟栞子發來的郵件中所說的一模一樣。我將郵件中後續寫著的內容說了出來。


    「你在午休的時候,有提到吳一郎的名字。在會場中看到杉尾先生手上拿著『腦髓地獄』書盒的時候,你說你好像有印象….是真的麽?」


    恭一郎猶豫了。自然地撒兩次謊,對於這個少年來說似乎有些困難。


    「人物介紹這些確實在『腦髓地獄』初版的書盒上麵有。當然複刻版上麵印刷的也有。但是,正如你在會場裏頭看到的那樣,複刻版還有另外一個書盒。在那個印著夢野久作照片的外側書盒的裏麵,才是初版的複刻版書盒….也就是說有兩重書盒」


    恭一郎的視線在置物架上遊走。而他現在所注視著的,自然就是那本『角川類語新詞典』。


    「在我們出去休息之前,杉尾先生在看那本複刻版的『腦髓地獄』….你跟扉子是這麽說的。但是,他在看的就隻是那個外側的書盒而已。如果當時他打開並確認了裏麵的東西的話,那麽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注意到裏麵的東西是真正的初版….也就是說,你並沒機會見到裏麵那個印刷著人物介紹的書盒」


    我站起來朝置物架走去。而恭一郎隻是靜靜地看著我並沒有阻止。


    「你知道『腦髓地獄』的初版裝訂….並不是因為見過真正的初版,而是曾經見過複刻版。在古書市場之外的別的地方」


    說著我將手伸向了那本『角川類語新詞典』。這本書的書名我當然知道。畢竟是在古書市場第一天引發了退貨風波的商品。那是一本既沒有書盒也沒有硬質書套的裸書。但是現在這本詞典,卻是書盒和書套全部都有的狀態。


    包著紙質書套的詞典意外地很罕見。畢竟絕大部分都是用透明的塑料製書套。而且如果是菊版的詞典書盒,想要在裏麵藏小一些的書也很容易。如果是用不透明的紙來包裹的話,從外麵看也不會發現。


    衝積舍的複刻版『腦髓地獄』就是四六開的,比這個詞典要小一圈。


    將詞典書盒中的東西去了出來,取掉紙質的外皮——『魔幻怪奇偵探小說?腦髓地獄』印刷著這個標題的書便出現在了眼前。這個複刻版的『腦髓地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兩重書盒了。


    「……關於『腦髓地獄』的事情,是在父親住院之後聽說的。聽說是一本他讀了很多遍,總而言之就是內容非常厲害的小說」


    恭一郎開始淡淡的講述。為了以防萬一,我將書翻到最後確認了一眼。上麵確實有貼著寫有y·s的藏書票。


    「自己有各種各樣版本的『腦髓地獄』,每一本我都非常喜歡,不過最喜歡的還是忠實還原了原版的複刻版。他的這番話一直都縈繞在我的腦海之中」


    「他沒有提到過那本署名本吧」


    恭一郎點了點頭。這還真是一個奇怪的情況。明明都已經從筱川智惠子那裏買來了署名本,而且那本書應該也被他帶到了病房當中。實際上龜井也見到了那本書。但為什麽他卻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給自己的兒子呢。這跟他沒有把那本書加到自己的藏書當中,或許也有某種關聯吧。


    「但是,在網上搜索之後看到的評論全都是『讀了之後腦子都變奇怪了』或者『不管讀幾遍都看不明白』還有『莫名其妙的鋪墊也太長了』之類的,寫著奇怪內容的評價。所以就想要自己去看一遍試試。四十九的那天,準備回去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就偏離方向到了那裏,看了一眼父親曾經生活的房間之後….,就開始在倉庫裏到處走來走去,回過神來的時候,那本複刻版就已經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不經意之間恭一郎的目光就看向了遠方。大概是曾經在虛貝堂倉庫中的那段記憶在腦中蘇醒了吧。


    「啊,就是這個啊,最開始我隻是這麽想的。在稍微看了一點內容之後,感覺是一本非常酷的書,無論如何都想要那本書….雖然父親說可以拿走,但真的可以麽….要是暴露了的話會不會很糟糕,而且萬一被當成是小偷的話該怎麽辦,心裏還在擔心。但是仔細一看才發現,就在旁邊放著一本一模一樣的書。既然有兩本的話,那麽我拿走一本大概也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這麽一來他拿走複刻版裏麵的東西,作為替代,將真正的初版放進去的理由也已經弄明白了。隻是單純沒能分辨出兩本書之間的區別而已。當然,真正的初版會被放在距離複刻版那麽近的位置,怎麽想都不覺得隻是一個單純的偶然。大概是筱川智惠子把書放到那裏去的吧。這一點栞子發來的短信中也有寫到。「為了讓恭一郎更容易拿走『腦髓地獄』而特地用了一些小伎倆」。


    但是,關於為什麽要用這麽拐彎抹角的方法的原因,栞子似乎並沒有徹底弄清。當然我也一樣不明白。


    「為什麽要放到類語詞典的書盒裏麵?」


    「為了不讓家裏的人注意到。把自己父親珍視的小說給帶回來本身就感覺很微妙,而且還是一本『讀了之後腦子都變奇怪了』的小說….特別是妹妹,不想讓她不小心就拿去看了」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了晴菜那精神滿滿的身影。那個少女的話,感覺確實會精神滿滿地擅自翻開哥哥的書。不過話雖如此,在完全不看書的高中生的房間裏,放著一本類語詞典本身就感覺很不自然。


    「這個,要怎麽辦才好呢?」


    突然,恭一郎向我發出了疑問。


    「要是祖父希望我把書還回去的話,那我還是還回去會比較好吧?雖然在這之前想要看這本書,但結果根本還是讀不進去。見到了像筱川前輩那樣的人之後,我感覺自己大概是沒有能力閱讀這本書….我的母親沒有讓我讀書,或許也是因為這個理由吧….」


    「你絕對有讀書的能力。我向你保證」


    他跟沒辦法長時間閱讀書籍的我有著根本性的不同。而且現在的他就已經在正常的閱讀著『人類臨終圖卷』了。對他來說,大概就隻是單純的缺乏經驗而已吧。


    「你完全沒有歸還這本書的必要。我會告訴杉尾先生這本書在你的手上。我想,他肯定也能夠接受這樣的情況吧」


    我將手中的『腦髓地獄』遞到了恭一郎的手上。這麽一來複刻版的事情應該就算是解決了吧。隻是,還有另外一件事情尚未結束。


    「你說你的母親不讓你看書這件事情,能仔細說明一下麽」


    這也是寫在郵件中的內容。「恭一郎完全沒有閱讀的習慣,這點非常不自然」她如此寫道,而通過剛才的對話,我也開始感覺到了不自然。


    「啊,那也跟我爸爸消失那件事情有關係….」


    恭一郎開始說明——在康明消失之後沒過多久,佳穗就變得不願意看書,以及在恭一郎小的時候,因為養育孩子和工作的關係變得非常繁忙。據說這些,是他昨天才從佳穗那裏聽說的。據她所說,似乎就是「還沒有在別人麵前看書,或者是跟誰談論書本話題的心情」


    乍一看,似乎是個非常合理的解釋,但就算是這樣,卻也還是有些引人注意的地方。


    「樋口先生….你現在的父親經常看書麽?」


    「我想,應該不怎麽看。不過如果以前出的漫畫現在又出了續篇的話,還是會買新刊就是了」


    我點了點頭。看到自己從年輕的時候一直在看的長期連載漫畫,長大之後還是會習慣性購買的中年粉絲並不少見。


    「那麽,你的父親也沒有推薦過你去讀書麽」


    「是的。也沒有說過要我去做這個,要我去做那個之類的話。教育方針感覺就是全部交給母親….這些怎麽了麽?」


    「不,因為看你的妹妹好像讀過很多書的樣子,所以就在想為什麽你沒有變成那樣呢,僅此而已」


    恭一郎微微張開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一直以來都沒有思考過這些。如果不是因為有「想要跟某人談論書籍的話題」的話,那為什麽那個少女會有讀書的習慣呢。


    我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舔了舔幹燥的嘴唇。


    「….有沒有感覺,你的母親在特意讓你遠離書本?」


    「誒….?倒也沒有….隻是,確實她也沒有推薦過我去讀書」


    恭一郎陷入了思考。他的臉上也第一次浮現出了懷疑的神色。


    「從小的時候,就有在看繪本。跟母親一起」


    對讀書沒什麽興趣的父母,一般也不會推薦自己的子女去讀書。但是,樋口佳穗不一樣。原本她就是個文學少女,而且在大學還進行過文學方麵的研究,平常也經常會去逛舊書店。當然也是愛著紙質書籍的。甚至會想要去拿回自己曾經送給康明的樋口一葉的『通俗書簡文』。對自己的女兒晴菜也極其自然的推薦她去讀書,所以晴菜那邊非常普通的經常在看書。


    「但是,母親她….是想要讓我繼承父親的書籍對吧」


    這一點很奇怪。為了說服杉尾,她甚至還特意跑去拜托彼布利亞古書堂。


    「確實是這樣,但是另一方麵,她卻完全沒有推薦過你去讀書。她有告訴過你希望你繼承的理由麽?」


    「告訴過,昨天,母親來到會場的時候。『為什麽不惜做到這種地步,也想要繼承那些書呢』我這麽問了….然後,母親就說了有關離婚的事情….誒?說起來,好像確實沒有聽到她的回答….」


    (問題被回避掉了麽?)


    心中的違和感漸漸膨脹。樋口佳穗真的希望兒子繼承這些書麽?如果相反的話,那就很好理解了。為了教育兒子不要像自己的前夫那樣——特別是變成那種跑出去讀書旅行,結果人直接消失了好幾年的「書蟲」。


    實際上,她不就是這麽教育自己兒子的麽。這麽說來的話,她向我們發出委托的真實目的到底是什麽呢?加上她完全沒有想要讓兒子恭一郎繼承康明藏書的話。


    「啊!」


    突然,恭一郎叫了出來。他翻開了『腦髓地獄』。扉頁的右側到左側全都被塗成了一片漆黑。接下來的一頁也一樣,再接下來的也一樣——恭一郎用顫抖的雙手將書從第一頁一張一張翻到了最後一頁。


    整本書,一行都沒辦法讀出來。被用黑色的記號筆仔仔細細的全部塗掉了。


    「是,到底是誰….明明,昨天還不是這樣的….」


    臉色蒼白的恭一郎,用嘶啞的聲音呢喃著。我的後背也開始冒出冷汗。做這件事情的人是誰根本就不用說。就是今早打掃了這個房間的人。剛才在門口迎接我們的時候,她的手指上還沾著黑色的印記。


    「哥哥!我現在可以進來麽?」


    明明沒有人回答,但門被猛地一下推開了。穿著黃色睡衣的樋口晴菜跳著衝進了屋子。緊接著走進來的扉子雙手抓住晴菜的肩膀。


    「抱歉,沒能製止她」


    「你們還沒有說完麽?」


    一臉不開心的晴菜大聲叫著。


    「媽媽她,早就已經出門了哦」


    我們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恭一郎跪坐下去,讓自己的視線放在與妹妹相同的高度。


    「你說媽媽她出去了,去哪裏了?」


    「好像說什麽,去拿書,來著的」


    晴菜一臉無憂無慮地做出了回答。


    「在哥哥回來之前就接了個電話。然後她剛才說突然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所以今天就讓我在哥哥的房間裏一起睡覺」


    喉嚨不禁咽下了一口唾液。這麽說的話,在我們來到這裏之前,佳穗就已經準備要出門了。答應了要好好說說這件事情也是騙我們的。說起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隨時都能夠出門的樣子。我還以為她隻是工作剛回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而已。


    「你媽媽她出門,已經多久了?」


    扉子向她詢問。晴菜看著天花板開始思考。


    「….動畫一集的時間,左右?」


    大概是從母親出門之後就馬上開始看了吧。時間已經過去了快三十分鍾。幾乎就是在我們進入這裏之後馬上就出門了。我也在晴菜的麵前蹲了下去。


    「知道你媽媽她是跟誰通的電話麽?」


    麵對著一個接一個的疑問,晴菜臉上的表情漸漸消失。看著這麽年幼的孩子陷入不安,雖然內心會很痛苦,但自己還是不得不向她詢問。


    「不是很清楚……chi e ko san,是這麽叫的」


    我不禁咬緊了牙關。筱川智惠子。正如栞子推測的一樣。


    剛才智惠子突然在虛貝堂出現。而知道我們去了戶塚的人就隻有古書市場的瀧野和神藤——以及,恭一郎去聯係過的佳穗。而在來這裏之前我已經確認過了,瀧野他們今天並沒有跟智惠子見過麵。


    也就是說,會跟智惠子聯係的人,就是佳穗。恐怕這兩個人之間一直都在互通情報吧。關於讓恭一郎繼承藏書的委托是什麽樣的情況,智惠子連當事人說話的措辭都清楚的知道。她的情報來源除了佳穗之外不可能是其他人了。現在的問題是,佳穗到底想要做什麽。


    (去拿書)


    莫非——就在我這麽想的時候,電話響了。是栞子打來的電話。就在我按下通話的同時,沒有任何寒暄的,電話中傳來了栞子壓低聲音的話語。


    「康明的藏書被搶走了….被佳穗」


    虛貝堂貨車的備用鑰匙,一把被放在杉尾康明起居的二樓。因為杉尾正臣發病的關係,所以大家都把這件事情給忘了。


    就算現在杉尾從床上起來,今天也不可能再商量什麽事情了。


    最開始聽到引擎聲的人是龜井。他慌忙朝停車場跑去,正好看到佳穗坐在駕駛座上正將虛貝堂的貨車發動。就連放在倉庫裏的康明的藏書也被一並帶走了。


    (雖然知道她從母親那裏獲得了情報,但沒想到居然會采取這麽大膽的行動….是我的判斷失誤了)


    栞子在電話中後悔地說道。當然這並不是她的判斷失誤。犯錯的人是我。之前在倉庫中尋找複刻版的「腦髓地獄」時,恐怕佳穗就已經從龜井那裏獲得了自己最需要的情報——一個簡單的,能夠將康明的全部藏書搜集起來的方法。就是那些有「回倉庫?康」的記號字條,以及,現在那些書要麽在倉庫,要麽在車裏。


    向佳穗泄露這些情報的人當然就是智惠子了吧。她究竟是怎麽想的,以及為什麽要做出這些事情,遲早也必須要問清楚。


    「為什麽媽媽,要偷走爸爸的書呢?」


    坐在貨車副駕駛位置上的恭一郎詢問道。我們現在正坐在彼布利亞古書堂的車上,沿著靠海的國道,從鐮倉緩緩朝著茅茅崎前進著。雖然說可能性不高,但還是想著說不定能夠在海岸發現佳穗的身影。如果她真的想要那麽做的話,那麽就必須找到一個寬廣而且沒有什麽人的地方。雖然類似的地方還有很多,但隻要是住在這一帶的人肯定會習慣性的選擇海邊——。


    扉子留在了樋口家裏。畢竟不能留下還是小學生的晴菜一個人待在家裏。


    「為了不讓你讀康明先生留下的書」


    我如此回答。車內陷入了沉默。


    「….那個,不好意思。我有點不太明白….」


    「佳穗非常極端地害怕你會變成康明那樣。康明的藏書同時也反應出了他的人格….『由書組成的人類』他自己似乎也這麽說過。大概是害怕你會不會也變成這樣。所以才一定要將康明的藏書確確實實給處理掉….為了做到這些,必須要先獲得那些書才行。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要讓你繼承那些書」


    雖然說是要恭一郎繼承,但管理那些東西的人到最後肯定還是作為父母的佳穗。隻要能拿到手,那最後就能夠按照她的想法隨心所欲的處理了。


    「你說處理……那種事情….」


    不可能,看他的樣子似乎沒辦法肯定地說出這句話。大概是因為才剛看到了那本被全部塗黑的『腦髓地獄』吧。超過七百頁的書,被佳穗一頁一頁的全部塗掉。看來她內心的執念應該相當之深。


    恐怕杉尾是察覺到了佳穗的意圖。所以,才會利用古書市場來守護自己兒子的藏書。


    原本佳穗肯定沒打算這麽著急。隻是,在看到恭一郎房間中的那本『腦髓地獄』之後,一切都變了。兒子已經開始看父親的藏書了。而且,還是那可以說對康明產生了決定性影響的一本。


    已經刻不容緩了——而就在這個時候,她從智惠子那裏也獲得了信息。現在的話,應該可以將藏書確確實實地,並且早早地給處理掉。現在的她已經沒有時間,像之前那樣一頁一頁地把書頁全部塗掉了。


    「五浦先生….那裏」


    恭一郎伸手指向國道前方。在經過稻村崎之後,來到了七裏濱海岸旁。防波堤兼停車場前的人行道上,停著一輛白色的廂貨車。我們也將車停下之後,朝著虛貝堂的車漸漸靠近。


    駕駛座上沒有人。而本應該裝滿了舊書的貨箱裏麵,現在也是一片空蕩蕩的。康明的藏書已經被拿出去了。


    (糟了)


    我仔細看向了方波提上的停車場。因為這是之後在夏天觀光季才會使用的地方,季節不對的燈光已經被全部關閉。唯有耳邊傳來的海浪聲格外響亮。


    在寬闊的空地中心,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以及一團如同小山一樣的黑色影子。人影還時不時地發出淡淡的光芒。


    我壓低腳步聲,小心的漸漸靠近。海風中,頭發淩亂的樋口佳穗,正站在那一堆大量的舊書前。她的腳下放著四個像是用來裝某種燃料的方形罐子。


    她右手緊緊握著百元店買來的防風打火機。有些緊張地用大拇指反複按著點火的按鈕。每當她按下,手中就會升起一團小小的火苗。


    「康明消失的時候,我之所以承受了下來….是因為還有那個孩子」


    佳穗自言自語地呢喃著。出乎意料的平靜,語氣甚至可以用溫柔來形容。那肯定,是存在於她心中遙遠的回憶吧。


    「媽媽在家裏倒下,缺錢的時候,也挺過去了….因為還有那個孩子」


    「媽媽….」


    聽到恭一郎的聲音,佳穗肩膀一顫。


    「康明突然回來的時候,也沒有動搖….年紀輕輕的他就那麽死去的時候也一樣….全部,都是因為有那個孩子」


    「媽媽」


    恭一郎用比剛才更加清楚的語氣叫道。終於佳穗抬起了腦袋。現在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我。或許能趁這個機會拿走打火機。


    從佳穗的視野之外,我小心翼翼地靠近。


    「但是,我….」


    凝視著恭一郎的佳穗聲音中帶著顫抖。


    「沒辦法忍受第二次了」


    黑暗中,她在哭泣。


    「如果恭一郎,跟那個人一樣….跟那個人一樣消失了的話….我的心,肯定會壞掉」


    佳穗將左手拿著的東西漸漸靠近打火機。那是一本有些長的小開本的書。接著她再次按下了打火機。淡淡的光芒照射下,我看到了那本書的書名——「腦髓地獄」。早川書房的口袋·推理版。


    「媽媽….媽媽….」


    恭一郎有些害怕的叫著。大概是想不出其它話語了吧。已經沒有向對方謀求交流的餘力了。隻是一味呼喚著自己的母親。此時佳穗的左手還在漸漸向著自己的右手靠近。


    「媽媽!」


    兒子哭喊著。雖然還有一段距離,但此時的我也隻能朝她衝去。就在這個瞬間,『腦髓地獄』被青色的火焰所包裹。那本書肯定早就已經被燃料浸過了吧。而那團火焰就這樣落在了長百上千冊的古書上。


    接下來的瞬間,巨大的火柱在停車場中央升起。熱風炙烤著我的臉。


    (可惡)


    火已經不可能熄滅了。隻能放棄那些藏書了。我從身後架住佳穗,後退著遠離那團火焰。


    「爸爸….媽媽….」


    跪倒在地上的恭一郎落下了眼淚。可以說是父親記憶的藏書正在逐漸化為灰燼。橙紅色的業火照亮了少年的身影。


    白天,偶然看到的『腦髓地獄』中的一節,在我的腦海中蘇醒。


    胎兒呀胎兒。


    你為何跳動?


    是因為了解母親的心


    而,害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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