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ultra soul!
在地下城尋求邂逅是否搞錯了什麽(期待在地下城邂逅有錯嗎) 作者:大森藤野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
蒂奧娜找到了藏在廢墟中的冒險者的身體。
並未喪命,隻是昏倒罷了。
看著耳朵流血的人類,她摸摸腰際,「啊,沒帶靈藥。」發現忘了帶道具來。
「蒂奧娜,快點過來!」
聽到姊姊叫人,蒂奧娜沒辦法,隻好離開現場。在隧道狀通道貫穿的建築結構裏,她不用手就能往上爬,到了頂部,跟她一起受命擔任斥候兼遊擊的蒂奧涅就在那裏。血濃於水的亞馬遜人似乎相當煩躁,沒穿鞋的赤腳在地上跺出聲音。
「啊~!真煩!明明按照團長指示行動了,卻找不到怪獸!『代達羅斯路』真的有夠難走的!一下彎來彎去,一下又碰到死路!」
不隻如此,有時還要爬上爬下。
蒂奧娜她們所在的迷宮街西區,在「代達羅斯路」當中構造更是複雜,有如錯覺圖一般造成視錯覺。無法隨心所欲走到想走的地方,難怪她要煩躁了。
「說不定是對方的動作比芬恩的命令快喔。」
「你是想說團長慢對手一步嗎!?小心我扁你喔!」
「蒂奧涅你也很難搞耶~,真是。」
看到姊姊為了心愛的團長叫囂,蒂奧娜一臉疲倦。
她慢吞吞地低聲說:
「不過,嗯,芬恩的指示終究還是對的。我覺得這附近出現過怪獸。」
「……你找到什麽了?」
對於蒂奧涅的詢問,視線飛向遠方的蒂奧娜先沉默片刻,然後動動嘴唇:
「欸,蒂奧涅,我們追趕的怪獸啊……」
她的話沒能說到最後。
因為彷佛打破寂靜般,鏗,鏗,鏗!!鍾聲響徹了附近。
「是發現怪獸的信號……!我們走,蒂奧娜!」
「──嗯!」
看到姊姊的背影先跑出去,蒂奧娜扛起愛用的大雙刃切換思緒,也追上去。
*
「異端兒」排成一排,在單一道路上氣勢萬鈞地進軍。
地點在迷宮街西邊,靠中央的地段。怪獸們經由捷徑出現在【洛基眷族】陣形的眼前,往通向「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急速狂奔。
「多虧有小莉莉,一個冒險者都沒有!」
「不要大意,敵人要來了!」
待在中衛位置的費爾斯,對走在集團前頭的裏德發出警告。他說得沒錯,【洛基眷族】的團員為了彌補陣形的空缺,自中央、西北、西南三個方向急速來襲。
「搭箭!」
朝著進擊而來的一群怪獸,【洛基眷族】眾團員在小隊長們的號令下拉緊弓弦。他們想從「異端兒」奔跑的直線道路正麵、左右頭上三個地方灑下箭雨。
然而。
「!?」
「好冰──啊啊啊啊啊啊!?」
搭箭上弦的獸人與精靈們,半個身體結凍(、、)了。
襲向少女團員們的,是來自出乎預料的角度──自虛空放出的猛烈風雪。亞人們的手臂、肩膀與半張臉連同弓箭裝備一並覆上寒冰鎧甲,被刺骨寒冷弄得慘叫連連。
「抱歉了……!」
「恕在下偷襲!」
攻擊了她們的韋爾夫與命,在魔道具底下低聲說著。隱形的兩人手中,握著拔出刀鞘的蒼藍短劍「魔劍」。
兩人組合利用了「魔劍」與「雙麵隱身衣」。韋爾夫他們與「異端兒」保持一定距離齊步奔跑,讓敵方注意力集中在大聲進擊的怪物(怪獸)身上,藉此發動無懈可擊的奇襲。活用「透明狀態」自死角打出的炮擊(、、),即使是【洛基眷族】的高級冒險者也無可奈何。廣範圍的風雪一旦從近距離發射就無從閃避,就算試圖防禦,蒼藍寒流也會將冒險者們封入冰塊中。
魔劍「冰燕」。
為了這一天,韋爾夫不眠不休打造了兩把冰劍。劍身令人聯想到經過切割的寒冰結晶,外形優美,卻會放出凍結萬物的殘酷冰凍波。韋爾夫與命各裝備了一把「冰燕」。
火焰或雷電會傷到冒險者,但冰凍隻會造成痛苦,不用擊敗對手就能使其無法戰鬥。
「用寒冰(這個)的話,也不用擔心破壞城市了吧!」
出於對「魔劍」抱持的情結,韋爾夫得意不太起來,麵露要笑不笑的表情。
他的「克羅佐的魔劍」與前賢者的魔道具加在一起,簡直窮凶極惡。對方無從得知他們(赫斯緹雅眷族)會幫著怪獸戰鬥,攻其不備又剝奪了對手的行動力。
屋頂平台上的冒險者別說拉弓,連雙腳都被凍在地上,動彈不得。當出現在頭頂高空上的冰雕,讓道路正麵嚴陣以待的團員啞然無語時,韋爾夫與命從建物一躍而下,再度打出炮擊。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空中吹起的風雪迎麵來襲,前進方向上的冒險者們大聲慘叫,「異端兒」們從正麵朝他們突擊。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跑在隊伍前麵的蜥蜴人與獨角獸衝撞對手,怪物行列豪邁地驅散動作因為受凍而遲鈍的冒險者們。獸人飛上半空,人類被撞飛到旁邊牆上,武器或防具的碎片四處飛散。成功突破敵陣的「異端兒」們發出怪獸的吶喊。
「春姬大人!請指示前進路線!」
「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手邊會有一條岔路!」
命對著自己的「眼晶」大叫,春姬對她做出指示。
命將來自建物上方的追兵交給韋爾夫戒備,自己前去迎擊別條路出現的冒險者們。依靠赫斯緹雅與春姬的支援,她一路順暢繞到前方,用寒流招呼果不其然趕來的【洛基眷族】。急著趕往現場的冒險者們,被貼在上方牆壁埋伏的她用「魔劍」清除乾淨。遭受強製凍結的他們發出哀嚎,被迫停下動作。
隱形的韋爾夫與命,一一阻止了零零散散的敵方集團(洛基眷族)。
「唔喔喔喔喔!韋爾夫!命!加油啊~……!」
赫斯緹雅握拳叫好,在她的視線下方,「魔法地圖」上,「異端兒」們在迷宮街中央地帶直線東進,韋爾夫與命的標誌則在他們周圍四處移動。看到兩個眷屬奮戰不讓敵軍靠近「異端兒」,女神大力聲援。
「──找到了!」
然而,女神的祈禱很快就破滅了。
「──!!咕!?」
「古羅斯!」
負責殿後的石像鬼古羅斯,察覺到自後方飛來的一道閃光──高速的飛刀,身子一轉。他以石翼保護了後衛同胞,但石翼就像被大槌子打到一樣,強烈的衝擊力道撞裂了翅膀。
邊飛邊喊的歌人鳥蕾依轉頭一看,映入她眼裏的,是黑發隨風飛舞的兩名亞馬遜人。
「在這裏!」
「追上了──!」
古羅斯與蕾依的雙眸同時搖動。
他們不可能忘記。
那兩人正是在這座迷宮街蹂躪了「異端兒」,最強的第一級冒險者。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古羅斯立即發出吼聲。這聲警告讓前衛的裏德與中衛的費爾斯等人都知道危險逼近,韋爾夫與命也霎時轉向背後。
「席呂特姊妹!」
「真給我來了……!我們上!」
「是!」
眼睛捕捉到自後方以驚人速度追來的蒂奧娜與蒂奧涅,韋爾夫與命以迎擊她們為優先。兩人從前衛退到中衛、後衛位置,舉起「冰燕」。
他們在道路左右建築的上方與「異端兒」一齊奔跑,並幾乎在同一時間,朝著對手將短劍一揮到底。
韋爾夫與命敢確定自己就像之前那樣,是對準了對手意識的死角下手,然而──被躲掉了(、、、、)。
「!?」
虛空中一出現風雪的瞬間,亞馬遜姊妹以令人驚駭的反射速度輕鬆閃開,韋爾夫他們震驚到叫不出聲。
「怎麽搞的,有冰鳥(ice bird)?」
「但以冰鳥來說,威力有點太強了吧~?」
相較於蒂奧涅隻是撩起黑色長發,蒂奧娜邊跑邊回頭,看向背後出現的巨大冰雕。亞馬遜少女將視線拉回前方,對姊姊出聲說道:
「欸,蒂奧涅。我看應該是有(、)喔?」
「是呀,不知道是擬態還是隱身……總之,有兩隻。」
姊妹抬起頭來,用她們的眼光,射穿了前麵上方的兩個點。
明明處於「透明狀態」卻被揪出正確位置的韋爾夫與命,打了一個冷顫。
同時他們也確定,一旦被那兩人靠近,無論是隱形還是放出風雪,自己都會被一擊打得粉身碎骨。
褐色的惡魔,孿生的女戰士。
lv.6的第一級冒險者步步進逼的光景,隻能以恐怖來形容。
姊妹的眼光令韋爾夫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戰栗,但兩人仍奮力鼓舞自己。
「赫斯緹雅女神,這前麵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我、我看看──不行,韋爾夫,什麽都沒有!沒有分岔路,也沒有障礙物!道路隻是越來越寬,頂多隻有個下坡……」
風壓強到幾乎要把披在身上的隱身衣吹跑,韋爾夫問話的聲音也被風壓蓋過,眼晶發出了慘叫般的回答。韋爾夫雖然看不到命,但仍能感覺到她的焦躁;就在這時,他猛一抬頭。
「下坡……!」
韋爾夫環顧的,是位於直線道路遙遠前方,彷佛通往窪地般的斜麵。
青年鐵匠再度對手裏握著的藍水晶說:
「赫斯緹雅女神,請將我的聲音傳給兩人。」
赫斯緹雅立刻就明白到他指的是哪兩人。她與慌張的春姬互相幫忙,把命的水晶、費爾斯的水晶與韋爾夫的水晶放在一起,讓三者之間聲音能相互傳遞。
兩人聽了韋爾夫的「賭注」,很快就答應了。
「隻能做了,我把希望賭在你的魔劍上,韋爾夫.克羅佐。──裏德,用衝的!」
「在下也一定辦到,韋爾夫大人!」
「拜托你了!」
以此為契機,「異端兒」們擠出所有力量,一齊加快速度。
韋爾夫與命已不再直接攻擊追來的姊妹,而是冰凍道路以拖延其腳步,量產出阻擋去路的冰塊屏障與冰柱劍山。然而,蒂奧娜與蒂奧涅隻消一個呼吸的時間,就把這一切統統粉碎。大雙刃砍過來,反曲刀(kukri knife)揮過去,不然就是赤腳踢踹。眼看女戰士渾身碎冰凶猛地追來的異常樣貌,命的臉部肌肉變得僵硬。
『快跑!快跑!』
趁著韋爾夫等人爭取時間,蜥蜴人一次次發出隻有怪獸才聽得懂的吼叫,催促同胞加緊腳步。薇妮氣喘籲籲地跑,腳程較慢的大型級(巨怪)更是擺動雙臂到了滑稽的地步。韋爾夫與命已經無暇對付【洛基眷族】的其他團員,由裏德與費爾斯去抵擋。裏德以長劍與彎刀殺退阻擋「異端兒」前進的團員們,漆黑手套射出的無色衝擊波使人無法越雷池一步。
飛在空中的蕾依退到隊伍尾端的古羅斯這邊,不隻保護薇妮等人,也保護了韋爾夫與命他們。蒂奧涅以他們為目標的飛刀,由蕾依亂射羽毛彈丸勉強擊落。逃過羽毛的白刃一次次傷到她的身子。
怪物行列的氣勢像失控般越來越激烈,最後如同赫斯緹雅預先通知的,細窄道路漸漸變得寬廣,變成寬度可能超過八m(米度)的大道。
「真讓人焦急……!蒂奧娜,你也丟點什麽啊!」
「嗯~,我隻有大雙刃(烏爾加)耶……哼!」
蒂奧涅由於無法徹底拉近距離而嘖了一聲,蒂奧娜在她身旁,扔出了大雙刃。
無從防禦的大質量金屬塊來襲,韋爾夫、命與古羅斯眼睛睜到不能再大,蕾依發出尖叫說『快躲開!!』,要同胞緊急閃避。
薇妮等人連回頭看的時間都不敢浪費,踢踹地麵之後,下一刻,大雙刃命中地麵。
『~~~~~~~~~~~~~~~~~~!?』
把石板打到掀起來的強大威力,轟散了「異端兒」們。他們於最後一刻躲開,沒被直接命中,順著黑磚斜坡一路往下滾。
這就是赫斯緹雅所說的下坡。
「蒂奧娜,我們在這裏解決──」
蒂奧娜從地麵拔起大雙刃,蒂奧涅與妹妹一同踏進下坡之時,她的話中斷了。因為剛才果敢打出炮擊的隱形人的氣息,在下坡的盡頭、道路的中央停止了動作。
──停下來了!
──想迎擊!
蒂奧娜與蒂奧涅知道敵人正與她們麵對麵,準備出招。
今天最大的炮擊即將來臨。蒂奧涅她們瞬間領悟到這點,雖在視野遠方看到怪獸重整態勢後一一逃走,但仍毫不猶疑,即刻做出決斷。
「我來當盾,蒂奧娜,你解決對手。」
「好~!」
姊妹沒有從大道退開,而是選擇突擊。
蒂奧涅站到蒂奧娜正前麵,蒂奧娜躲進她的影子裏。由姊姊撐過炮擊,妹妹擊潰敵人,目的清楚明白。目睹女戰士奮不顧身的突圍行動──嚴陣以待的命在魔道具(隱身衣)底下流了一道汗水。
不過,她的內心如止水般沒有漣漪,清澈而平靜。
一旦過了自己這關,就沒有機會了。
「異端兒」們將會被追上,轉瞬間遭到驅逐──她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遠東少女即使隱藏起身影,仍與迫近的第一級冒險者們視線相疊,手放在「魔劍」劍柄上。
「!」
不把韋爾夫從斜前方射來的最後一記掩護射擊當一回事,蒂奧涅與蒂奧娜在下坡的途中猛地一踏。
──管他是冰凍還是燃燒,那點威力的話撐得過。
蒂奧娜與蒂奧涅都敢確定,無論身受多大重傷,一定能咬住敵人不放。
然後,就在兩人貫穿半空中,急速逼近看不見的對手,將要接敵的那一刻。
姊妹的耳朵──聽見「鐺」一下金鐵聲。
「────」
蒂奧娜與蒂奧涅聽到的,既不是寒冰結晶產生的聲音,也不是狂暴火焰的燃燒聲。
那是光輝利刃滑過刀鞘──擦過鞘口的聲音。
腰部下沉的命,插在腰際的東洋刀有兩把。一把是第三等級武裝【虎鐵】,至於另一把則是──東洋刀型的魔劍(、、、、、、、)。
定睛注視瞪大雙眼的兩名第一級冒險者,命柳眉倒豎,準備萬全拔刀出鞘。
韋爾夫看著這一切,臉上浮現笑容,說了:
「上吧,『風武』。」
「────!!」
帶著無言氣魄使出的居合斬,解放了翡翠色光輝的刀劍。
在蒂奧涅她們眼前揮動的刀身產生出的,是驚人的颶風。
「這怎──」
「不會吧~!?」
眼前吹起的強力陣風,讓蒂奧涅與蒂奧娜名符其實地飛上天去(、、、、)。
「風之炮擊」打從一開始就是無可防禦的。騰空跳起的雙胞胎沒有機會撐過這擊,身體被吹向遙遠後方,然後往遙遠高空飛去。
蒂奧娜與蒂奧涅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就這樣消失在戰域之外。
「成功了……哇哇!?」
「快跑,我們沒打倒她們!馬上就會再追來了!」
驚人的風力反作用差點把【雙麵隱身衣】吹跑,命急忙按住它;韋爾夫對發出歡呼的「異端兒」高聲叫道。
跟「冰燕」相同,「風武」也是減少了殺傷力的「魔劍」。不至於形成斬擊(鐮鼬)的純粹強風炮擊隻要用對方式,就不會傷害或殺死敵人。毫發無傷的蒂奧涅等人一著地的瞬間,想必會氣急敗壞地再度追來。
「竟然把第一級冒險者……!」
韋爾夫催促眾人快跑,但費爾斯待在「異端兒」當中,也忍不住歡呼起來。
雖說用上了「魔劍」與魔道具,但能擊退第一級冒險者的本事值得他坦率讚賞一番。
(不過,這樣就……!)
費爾斯再度開始前進,同時有了成功的預感。
【大切斷(亞馬遜)】與【怒蛇(jrmungandr)】的追擊遭到回避,對敵方而言應該是一大失算。【洛基眷族】不隻整座迷宮街,連「人造迷宮」的「門」都布置了守備隊,想必沒有能立刻動員的人力。緊跟貝爾的【劍姬】與堅守指揮崗位的芬恩自不待言。
通往「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已近在眼前。
繼續這樣下去必能成功。就在費爾斯快要相信勝利的時候──那個來了。
「──」
黑衣魔術師,在空中看到一個影子。
*
時光倒轉。
「對不起,團長!」
在【洛基眷族】本營,勞爾.諾德猛地低頭道歉。
背對他的芬恩,眺望著化做戰場的西邊地區。
「都、都是小的害得陣形……!團長的冒牌貨跟您長得實在太像,應該說根本就像雙胞胎,小的完全沒看穿偽裝……!啊啊,真是,真的很對不起!」
「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了,現在也沒時間責備你。回答我的問題,勞爾。」
芬恩對渾身發抖、臉色鐵青的勞爾淡淡問道:
「我的冒牌貨有問你什麽問題嗎?」
「咦?」
這個問題讓勞爾慌了起來,但他仍挖掘出之前的記憶。
「呃……那人說南邊出現了怪獸,要小的調動部隊……記得後來,他又問小的『人造迷宮』守備人員的布署位置。」
「是嗎……做得好,勞爾,這樣我可以確定了。」
「欸?」勞爾僵在原地,芬恩沒理他,繼續自言自語似地講著:
「對方寧可喬裝打扮,也要過來刺探我方『人造迷宮』的守備位置……我是不想相信,但這下就確定了。敵人手上有『代達羅斯手劄』。」
隻要查出有人守備的位置,再來隻需按照「人造迷宮設計圖」前往不會撞上【洛基眷族】的出入口即可。
「在地下守著『門』沒用。勞爾,半數守備隊已經撤離,我讓他們在地表待機,你去傳令。」
「好、好的!」
芬恩一直線注視著戰場,告訴他:
「讓格瑞斯出擊。」
*
然後,時間回到現在。
「──────」
費爾斯親眼看到的空中人影,將手中武器高舉朝天。
那是高舉過頭的大戰斧。
在雨後夜晚的寒冷空氣中,矮人大戰士讓披風隨風飄揚。
看到老兵目眥盡裂、急速降落的身影──費爾斯顧不得一切地大叫:
「快躲開──!!」
下個瞬間。
「哼嗯!!」
當頭砍下的大戰斧,劈開了黑磚大道。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嗚啊啊!?」
格瑞斯一個大跳躍後如隕石一般降下,攻擊在隊伍中央爆發威力。
費爾斯情急之下射出的衝擊波將「異端兒」打飛,使得它們雖沒直接遭受攻擊,但那衝擊力道連地麵都為之粉碎,所有人無一例外全被炸飛。韋爾夫、命還有薇妮都是。怪物的慘叫與驚人地鳴互相糾纏,好幾隻怪獸狠狠撞上牆壁。
石板地不用說,連建築構造也產生裂痕,壁麵應聲崩落。
「做得太過火啦,這下得賠錢了。」
格瑞斯調整一下頭上頭盔的位置,重新扛起劈碎路麵的大戰斧,疾馳而來。
逼近的目標,是被砸在牆上的費爾斯。
「!?」
格瑞斯推測黑衣人就是怪獸的「首領」,正確抓出集團的頭子下手。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來的斧頭正讓費爾斯僵直不動時,長劍與彎刀於千鈞一發之際岔入戰局。
「咕嚕啦!」
「哦?」
斧刃側麵遭受劍擊而偏離攻擊軌道,粉碎了就在費爾斯旁邊的牆壁。
裏德按住傷口飛撲而來,當即想用兩把武器掃倒對手。然而格瑞斯眼睛一眯,比他更快拉回斧頭,把斧柄尾端撞進蜥蜴人的護胸甲(breastte)。
「咕嘎啊!?」
怪獸的龐大身軀輕易被撞飛,摔在龜裂的石板地上。費爾斯伸出雙手從極近距離發射衝擊波,但矮人戰士迅速跳開,也躲開了這一招。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石像鬼的號令響起的瞬間,「異端兒」一齊撲向格瑞斯。眾人明白到不解決這個亞人,他們就絕對無法逃出生天。韋爾夫與命一邊咳嗽,一邊確認「透明狀態」勉強還沒解除,但看到那幅交戰光景,都倒抽一口氣。
矮人冒險者被十名以上的「異端兒」團團包圍,然而不但不讓他們越雷池一步,反而還技壓群雄。獨角獸刺來的角或是半人半蛇橫掃的尾巴,全被他用斧頭一並殺退、砍斷,又用包著護手的拳頭猛力揍飛大型級(巨怪)。就連群體中最強的蜥蜴人與石像鬼,也在剎那間被他應付掉。
這與五天前迷宮街的場景如出一轍,擁有壓倒性力量的lv.6蹂躪著怪獸們。可怕的是,比起那對女戰士(亞馬遜)姊妹或是狼人,視線前方的矮人散發出了更強烈的存在感。
「──────────────────啊啊!!」
「唔!」
歌人鳥灌注最大力量的怪音波,命中了格瑞斯。
不像矮人該有的敏捷身手初次遲鈍了一瞬間,原本站在原地的韋爾夫與命也看機不可失,動了起來。
「!」
風雪產生自虛空,格瑞斯雖躲開了韋爾夫的「冰燕」,但命又以時間差放出寒流,凍住了他的一隻腳。趁著他動作停擺,韋爾夫等人掌握機會,以第二記炮擊招呼格瑞斯。
第一級冒險者被關進極凍寒氣與冰霜的世界中,然而──
(什……!?)
命啞口無言。
(開什麽玩笑……!?)
魔劍鍛造師(韋爾夫)看到令他不敢置信的畫麵。
「唔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矮人大戰士不顧一切阻礙,照樣戰鬥(、、、、)。
即使身體結凍,格瑞斯硬是將滿身冰塊用全身「力量」弄碎,揮動拳頭與斧頭大顯神威。「異端兒」們驚愕之餘還不忘襲向對手,但反遭格瑞斯再度擊退。
韋爾夫與命也繞到死角,並一再以炮擊招呼對手。然而,格瑞斯毫不停息。管他半個身體結冰,管他受到再多凍傷,就是阻止不了僅僅一名冒險者。
很快地──啪嘰!
「……!?」
簡直像是與矮人比耐力輸了似的,魔劍碎裂了,是達到使用限度而自毀。看著從手中灑落的蒼劍碎片,韋爾夫與命都發不出聲音。
「格瑞斯先生!」
「上啊,大家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洛基眷族】的援軍抵達了現場。
從連接大道的小徑,以及路旁林立的建物屋頂平台,四麵八方都有男女高級冒險者殺來。
「嗚──!?」
費爾斯從黑衣袖子中拋出多顆黑珠,灑在地上。
摔破的珠子中一齊冒出黑煙,淹沒整條大道。五天前他也是使用這種煙幕──魔道具「黑霧(ck mist)」脫身。這是為了防止冒險者們聯手行動,不得已才使用的。黑色濃霧一口氣為現場帶來人族與怪物互相叫喚的混戰。
(不妙,慘了,怎麽辦!?)
韋爾夫即使隱身,仍受到從濃霧深處刺出的槍矛與利爪襲擊,失控的心跳聲讓他心慌意亂。
「全滅」兩個字打亂了腦中思緒。戰況混亂至此,幾乎不可能重整態勢逃跑。最起碼得想個法子解決格瑞斯。
韋爾夫失去了「冰燕」。命還有「風武」,但大風不分敵我,而且要是吹散了這片黑霧,格瑞斯的蹂躪戲碼將再度上演。再加上其他團員參戰,「異端兒」們的命運將會走到盡頭。與韋爾夫走散的她也無法行動。
(要用上這個嗎……!?可是要是用了……!)
韋爾夫看向自己的腰。
佩在腰上的不是大刀,而是長劍型的「魔劍」。低頭看著蒼藍色彩比「冰燕」更加深沉、不帶刀鞘的劍身,激烈糾葛折騰著他的內心。
而就在韋爾夫浪費了貴重的幾秒時間後,緊接著──
「呼哈哈哈!好個熱鬧場麵。」
冰塊驟雨自上空灑落大道。
「唔唔!?」
隻聽見道路凍結的聲音、矮人與冒險者們的叫聲,然後從濃霧深處,確實看見了強烈的暴風雪。
韋爾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呆立不動時,咚!一名人物降落在他眼前。
「你……椿!?」
「嗯?聽這聲音,是韋爾小老弟嗎?」
來者有著褐色的肌膚,綁起的黑發,以及好似主神的左眼眼罩。身穿大紅袴褲與戰鬥衣(battle cloth)的姿態彷佛遠東劍客。端正而獨特的五官,顯示了她人類與矮人的混血血統。
看到意想不到的闖入者──【赫菲斯托絲眷族】團長椿.柯布蘭德登場,韋爾夫脫掉隱身衣現形。
「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主神大人求我幫助你的。『桀諾斯』什麽的事鄙人也聽說了。看來你被卷入了頗有意思的事啊,韋爾小老弟?」
半矮人女性一臉得意,簡潔明瞭地解釋一番。就跟米赫的犬人(娜紮)她們一樣,她也是來幫助韋爾夫等人解救「異端兒(桀諾斯)」的。
韋爾夫雖理解了狀況,但想到鍛造神(赫菲斯托絲)把「異端兒」的事告訴了椿,心情還是很複雜。站在他所尊崇的女神的角度想,她必定是認為椿「不會有問題」,但就韋爾夫本身來說,實在不樂意讓這個快活人知道整件事。
椿對韋爾夫心裏這些想法絲毫不覺,舉起手裏的「魔劍」。
「看來我們所見略同啊,韋爾小老弟。好啦,就交給鄙人吧,鄙人會從安全位置(遠距離)用『魔劍』把他們轟個七零八落,不會暴露真麵目的。哼哼,無須擔心,要武器,鄙人帶了一大堆。」
「你根本隻是想試射『魔劍』而已吧!?」
背上背了好幾把「魔劍」的椿樣子看起來實在讓人不舒服,韋爾夫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禁忘記狀況大叫起來。
她這個「鐵匠大師(master smith)」是個瘋狂的天生工匠,甚至會為了測試自己的作品有多大能耐而奔赴迷宮「深層」試刀。獲賜綽號【獨眼巨師(cyclops)】的鍛造技術與純粹的高度戰鬥力也是起因自此。
「少說傻話了,鄙人為了你不惜與【洛基眷族】結怨,趕來救援了不是!呼呼呼,上吧!看招!看招!!」
「我就知道你根本樂在其中!啊,喂,你這樣亂打一通,【洛基眷族】會……」
「哼哈哈哈哈!!那個矮人哪可能這樣就翹辮子啊!【洛基眷族】的幹部全是怪物啦!」
椿準確地隻瞄準格瑞斯一個人打,趁著煙幕遮住自己的身影亂射「魔劍」。眼看戰場被搞得亂七八糟,韋爾夫正嚐受著嚴重頭痛與不悅時,椿看著三兩下就化為碎片的「魔劍」說:「唔!隻能用到這裏啊,看來還有改良的餘地。」把剩下的劍柄扔掉。
倏然間,椿給人的感覺全變了,她用眯細的右眼斜瞄了一下韋爾夫。
「所以呢?你呆呆站在那兒做什麽?插在腰上的長劍那個(、、)隻是裝飾嗎?」
「……!」
「你是為了什麽才準備那個的?呆子,還不快用。」
鐵匠前輩像是打從心底看不起人,又像是在苦心勸戒,用言語刺進韋爾夫的內心。
「你不是要幫助什麽『桀諾斯』的嗎?繼續在這裏不乾不脆想東想西,那些怪物都要變灰塵啦。」
「……要是用了這個,就算是第一級冒險者也會……」
「蠢蛋。」
韋爾夫的杞人憂天(、、、、),被椿一笑置之。
「鄙人說過了,那些家夥全是怪物。你一個毛頭小子的『魔劍』殺得死他們才怪。」
沒那閑工夫擔心敵人吧──被椿用一隻眼睛如此逼問,韋爾夫無言以對。
取而代之地,他眉頭緊鎖,帶著覺悟握緊長劍劍柄。
「……這片黑霧讓我看不到敵人。」
「鄙人來當你的『眼睛』,舉劍吧。」
椿是「鐵匠大師」,也是lv.5,實力可與第一級冒險者比肩。
聽到她這超人連在這混戰當中都能感覺出氣息,韋爾夫臭著臉,拔出長劍擺出架式。
「兩點方向,對,就在那兒。對方有所戒備,但無所謂。靠你打造的誇張『魔劍』不會有問題。」
「射線上有沒有『異端兒』?」
「沒有,放心吧。現在正是大好機會──動手。」
椿繞到韋爾夫背後,手指戳著他的脊梁骨。「真見鬼。」他咒罵一句。
他揮起深色蒼藍長劍過頭,一刀砍下。
「『冰鷹』!」
刮起的風與冰浪高聲啼叫。
恰似展翅高飛的巨鳥,蒼藍流冰群在黑霧之中疾馳。它將一路上整片石板地瞬間凍結,張開銳利鳥喙要咬破獵物。
放出的狂暴大雪遠遠淩駕於「冰燕」之上,迫使格瑞斯瞪大雙眼,不得不從披風底下拿出背著的盾牌,初次改采防禦姿勢。
他護著身旁的團員們,被演奏出驚人結冰聲的暴雪炮擊打個正著。
「格、格瑞斯先生!?」
「……差不多與裏維莉雅的『魔法』同等吧,這倒是有點效果了。」
格瑞斯的左半身,連同左手突出的盾牌完全結凍。矮人大戰士胡須凍住,臉上形成凍瘡,但仍然大膽無畏地笑著。「你們退下。」他將身旁團員們藏到背後,擔任起前衛人牆(wall),又擋下了第二發炮擊。
「你瞧,活得好好的啊。」
「要你囉嗦!──赫斯緹雅女神,聽得見嗎!」
椿笑著說「看吧」,韋爾夫先對她回嘴,然後拿出眼晶。
「聽、聽得見。什麽事,韋爾夫?」
「我們留在這裏想辦法拖住對手!請讓『異端兒』他們先走!」
黑霧無論射進多少發炮擊,都沒有輕易散去。韋爾夫判斷隻要巧妙利用這層濃霧,就能在不暴露真麵目的狀態下戰鬥,於是用眼晶請赫斯緹雅叫費爾斯先走。命看來也聽到了,隔著眼晶傳來「在下明白了!」的回答。
沒過多久,蜥蜴人的吼聲打上天際。聽到前進的口號,周圍的怪獸似乎各自采取行動。接連著也感覺得到冒險者們展開追擊的氣息。
韋爾夫對於沒能遏止後者咬牙切齒,同時對椿指示的方向不斷發射「魔劍」。
(隻有那個矮人一定要留在這裏!)
韋爾夫將格瑞斯站立的整片道路變成冰河世界,拖住第一級冒險者的腳步。
「代達羅斯路」西南,外圍地帶。
「慘了,這下慘了……!」
「啊,啊啊……!?」
赫斯緹雅冒著冷汗,身旁的春姬臉色蒼白。
受到【洛基眷族】的強襲,「魔法地圖」上「異端兒」的名字往各處四散。他們勉強前往迷宮街中央地帶的模樣,已經可以形容為潰逃了。
在他們當中,地圖就像要帶來更多壞消息,將一個遠離集團的標誌顯示給赫斯緹雅她們看。
「不可以,薇妮!?不可以去那裏!」
龍族少女就要陷入孤立了。
*
鱗片剝落,鮮紅血液滲出。
薇妮在奔跑。
她按著負傷的左臂,在黑霧中奔跑。
費爾斯的黑霧越過大道,一路填滿了蛛網般曲折交錯的小徑。從整個「代達羅斯路」想必都能確認到這片隔絕星空與地麵的濃霧。
若是繼續待在霧裏,冒險者們將會群聚而來。薇妮很清楚這一點,也知道自己走散了,離同胞們(異端兒)越來越遠。
(有東西,來了……!)
然而,她無法停止奔跑。說時遲那時快,後方飛來一支箭矢,擦過薇妮的尖耳朵與長袍帽子。是【洛基眷族】。試著射死薇妮的箭嚇壞了她,她轉過轉角。追兵的魔手即將捉住龍族少女。
「哈啊,哈啊……!」
迷宮街折磨著薇妮。她手上沒有眼晶,無法得到女神的指引。建築構造高聳得必須抬頭仰望,黑磚砌成的周圍一帶簡直有如大峽穀,裂縫般的好幾條岔路對少女招手,引誘她踏進濃霧深淵。
彌漫空間的迷霧使少女得不到正常視野,但薇妮總算是跑出濃霧外了。
「!」
出了黑霧後,前方空間的廢墟色彩更為濃厚。黑磚變成了老舊的石板路,形狀怪誕的奇人(代達羅斯)建物群很多地方年久失修。戰場傳來炮擊的震動與地鳴,震得砂石碎片啪啦啪啦地頻頻灑落。
這片景色暗示少女,她逃跑到最後越過了迷宮街西區的邊界,進入了西北區劃。西北區的道路變得更廣,路徑的複雜程度也稍稍緩和了點,當薇妮一時之間呆立原地時……
「在那裏!找到了!」
「!」
冒險者的聲音讓薇妮再度拔腿狂奔,躲過轉瞬間飛來的箭雨,轉過道路轉角。
白裏透青的肌膚與鱗片積滿汗水,長袍裏的青銀發絲淩亂紛飛,薇妮緊抓著看不見的一線希望拚命奔跑。
然而。
「──」
彷佛要打碎怪物的卑微心願,地表的星光照亮了那人。
薇妮視野捕捉到遠遠那頭的女孩身影,嚇得連呼吸都停了。
「嗯──,隻是隨便來看看,沒想到……」
【大切斷】褐色赤腳穩穩踏在建物的屋頂平台上,肩膀扛著讓人懷疑看錯的大雙刃。
是蒂奧娜.席呂特本人。
(為什麽──)
她的身影在薇妮的眼中,也留下了威脅的紀錄。薇妮無法理解之前被命吹飛的第一級冒險者姊妹之一,怎麽會出現在肉眼能見的位置。
「好吧,既然找到了就沒辦法了,對吧?」
蒂奧娜會出現在這裏,如同本人的說法,隻能說是隨便來看看。
硬要說的話,理由是她看到一片黑霧往西北方向擴散。
被風吹走好不容易落地後,蒂奧娜本來要跟果然氣得跳腳的蒂奧涅一起回戰場,但看到漆黑濃霧往西北擴散,忍不住改變了方向。
南側還好,那裏隻有冒險者。但蒂奧娜聽說迷宮街北側還有一些居民沒避難。要是讓敵人在霧中移動,前往外圍地帶就不好了。這種出自本能的呢喃,領著蒂奧娜來到往西北流去的霧氣前方。
「我要打倒你囉。」
一看到蒂奧娜單手握著大雙刃跳起的瞬間,薇妮馬上往反方向跑。
她雖出生還沒過多久,但已能明白此時的狀況是「窮途末路」。追來的【洛基眷族】團員們也與蒂奧娜會合,薇妮的臉龐染上絕望之色。
龍族少女衝出路上的十字路口,就在她即將被【洛基眷族】的團員與蒂奧娜逼入絕境時──意外的事發生了。
(咦?)
從薇妮的側麵方向,出現一個小孩子。
(人族的,小孩……?)
那是個年幼的半精靈,緊緊抱著一隻小貓,臉色發青。
薇妮看見了自己映照在小孩眼裏的模樣。連衣帽暗處露出琥珀色雙眼,額頭位置有著紅石(第三隻眼)如血一般閃耀。身穿黑暗長袍的非人怪物的樣貌,完全足以讓一個幼兒嚇得不敢動。
與嚇壞了的小孩正麵相對,薇妮一時之間正猶豫時──咚轟!
來自戰場那方的激烈炮擊聲與衝擊力再度傳來。
下個瞬間。
「────」
簡直就像屈服於轟然咆哮一般。
小孩頭頂上的建物搖動了一下,傾頹倒塌了。
「小路!?」
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從孩子(萊伊)與瑪麗亞的口中迸發開來。
「櫻花!?」
「嗚──!?」
千草與櫻花從十字路口西側目睹到那幅光景,一手拿著武器飛奔而出。
就在不久之前,他們為了尋找獨自去了孤兒院的小孩,來到了現場。看到半精靈小孩從東側道路出現,才剛放下心來,想不到竟發生這場意外。
「蒂奧娜小姐!?」
「糟糕!?」
披著破布(長袍)的怪物(怪獸)以駭人速度闖進十字路口,半精靈小孩嚇得凍住,【洛基眷族】大吃一驚。不隻如此,櫻花還注意到十字路口有棟腐朽的建物即將崩塌。
──來不及!!
眼看著淒慘結局即將來臨,櫻花在心中大叫。
(──啊。)
薇妮知道這個場景。
一大堆的瓦礫,從小孩的正上方當頭砸下。那時候是從運貨馬車崩塌掉落的貨物。
──見死不救比較好。
薇妮膽怯的內心在呢喃,說這樣做又會有人尖叫,又要被扔石頭了。
說這樣隻會遭受到敵意與惡意,終日傷悲,磨耗心靈,悲慘地流淚罷了。
(可是──)
但薇妮反問自己的內心。
(貝爾即使如此,還是救了我喔──?)
薇妮聽同胞們說過少年置身的狀況。都是因為自己,如今少年受到人們的敵意與惡意環伺。聽到了這些,薇妮哭了。同時,心中也一陣酸楚。
明知道會被人扔石頭,少年仍然救了薇妮。
薇妮膽怯的內心再也沒說什麽了,反而是輕輕推了她的背一把。
被輕推的背部開始蘊藏熱度,轉眼間突破了皮膚與長袍,長出新的一隻翅膀。
「──!!」
她打破了緩慢流動的時光。
龍族的潛在能力將薇妮的身體化為青銀之箭,飛向小孩身邊。
薇妮張開單翼擋住落下的瓦礫堆,用自己整個身體壓倒半精靈小孩。
「小路!!」
孩子們的慘叫,一瞬間就被建物的崩塌蓋過。
雪崩般的坍塌巨響籠罩了十字路,石塊奔流宛如瀑布。
當聲音停止時,現場掀起龐大沙塵,四下一帶滿地都是凶惡的石材碎塊。
「……啊。」
薇妮與小孩,就在瓦礫崩落的中心地。
薇妮雙手撐在仰躺倒下的小孩臉孔兩側,俯視著睜大的雙眼。
張開的單翼無法擋掉所有瓦礫,怪物頭上流下一滴鮮血,啪答一聲,落在小路的臉頰上。
「──放箭!」
「!?」
射出的箭命中薇妮的單翼,被彈開。
一連串光景看在現場所有目擊者眼裏,不知道做何感想?至少看在孩子們、瑪麗亞與【洛基眷族】的眼裏,就是怪物(怪獸)張開凶惡翅膀襲向小孩,正好有一堆瓦礫砸在它的頭上。
等沙塵散去,冒險者們滿臉怒火地追來,薇妮目光低垂從小孩身上退開,遠遠跑走。緊接著,瑪麗亞等人與【洛基眷族】趕到了小路身邊。
「我一個人追!大家保護那個小孩!」
「好的!」
攜著大雙刃的蒂奧娜吩咐團員們後,自己去追薇妮。
瑪麗亞、萊伊與菲娜緊緊擁住把小貓抱在懷裏發呆的小路。
「啊啊,小路,小路!」
「大笨蛋!搞什麽啦!」
「小路,有沒有怎樣!?」
瑪麗亞、萊伊與菲娜都在哭。
在為小路平安無事高興的三人懷裏,小路動了動嘴唇。
「不是的…………媽媽、萊伊、菲娜。」
怪物的鮮血如淚滴般滑落臉頰,小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語。
「大哥哥……原來並沒有做錯事……」
被養母緊擁入懷的幼童(半精靈),瞳眸仰望著蒼茫夜空。
在沙塵逐漸散去的高高天空,小路看見了散發幽光的皎潔明月,顫動著嘴唇。
孩子們的嗚咽響遍瓦礫堆中。
櫻花與千草站在離那光景僅一步之遙的位置,佇立不動。
「櫻花……剛才那是……」
「它……怪物(怪獸)保護了……小孩?」
瑪麗亞他們不是冒險者,【洛基眷族】則是站在龍女後方,或許還看不清楚;但櫻花他們從側麵目睹了每一瞬間的所有細節,覺得怪獸的行動就像挺身保護小孩,不禁低聲表示疑惑。
櫻花與千草忘了言語,隻是眺望著龍女離去的方向。
在遠離十字路的後巷,老舊魔石燈照亮的小徑裏,有兩道跫音回蕩。
逃跑的薇妮,很快就被蒂奧娜追上了。
「嘿咻!」
「!?」
大雙刃銳利一揮,輕輕鬆鬆斬斷了薇妮的退路。
雖沒被刀刃擊中,但揮刀產生的衝擊力道與風壓令薇妮承受不住,細瘦雙腳摔了一跤。
蒂奧娜不放過這個破綻,將武器拉到背後準備出招。
(啊──)
來不及用單翼護身,就算來得及,也會連同翅膀皮膜一並被刺穿。
薇妮緊緊閉起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最後一刻。
「…………?」
然而貫穿皮肉的衝擊,遲遲沒有來臨。
薇妮心驚膽戰地睜開眼睛,隻見刺過來的大雙刃停在自己胸前。
視線往上一看,蒂奧娜一臉不痛快的表情悶不吭聲。
「嗯~,啊~,嗯~……………………嗯!」
呻吟了大半天後,她用力點了個頭,迅速收起刀刃。
「果然,我還是,下不了手!」
然後一扔。
她一隻手就把大雙刃丟到背後去。
「咦……?」
超大重量的武器發出隆隆巨響掉落地上時,白裏透青的嘴唇發出一絲微弱低喃。
薇妮此時的表情,隻能用呆愣來形容。
「你應該……是救了那個孩子吧?」
然後,薇妮變得一臉驚愕。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人話,不過……還是趕快逃比較好喔。」
「啊……」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麽笨的。」
蒂奧娜隻是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薇妮。
薇妮困惑不已,怯怯地站起來,雙唇微微開啟,但回蕩而來的戰鬥聲催促著她快步離開此地。
她轉身背對蒂奧娜後,隻稍稍回了一次頭,就遠遠跑走了。
後巷裏的魔石燈一閃一閃地明滅,蒂奧娜一個人留在現場,撿起扔在地上的大雙刃後,緩緩仰望頭頂上方。
「……阿爾戈小英雄,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啊?」
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消失在殘雲片片的夜空中。
「蒂奧娜!」
「啊,蒂奧涅。」
走出後巷,正巧碰到了雙胞胎姊姊。
蒂奧涅橫眉豎目,逼近過來。
「不要給我亂跑!害我到處找!」
「你來找我的啊?我還以為你在大道那邊打得正起勁呢。」
「團長叫我跟你一起行動!我怎麽可能不聽團長的指示嘛!所以……怪獸呢?聽團員(亞克斯)他們說你一路追著怪獸到這裏來了。」
蒂奧娜一瞬間猶豫要不要說謊,但還是決定對蒂奧涅據實以告。
「嗯~,我放她走了。」
「嗄!?不是被它跑了,是你故意放它走!?你白癡啊!」
「不是啊,因為……」
「沒什麽因不因為!現在是緊急狀況,團長不是也說過?懂不懂啊!?」
「可是蒂奧涅應該也知道,那些怪獸不隻是聰明吧?」
「!……」
「他們跟一般的怪獸,應該不一樣喔,沒有那種討厭的感覺。」
蒂奧娜回想起那些沒死,隻是昏倒的冒險者,直接說出自己的感覺。蒂奧涅好像被說中想法,一時語塞,但旋即重新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回嘴道:
「要你囉嗦!總之隻有那隻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我一定要宰了它!走啦!」
「你根本隻是想還以顏色嘛~」
「閉嘴啦!!」
姊妹倆吵吵嚷嚷著,並肩飛奔而出。
*
「女神赫斯緹雅,薇妮人在哪裏!?」
「西北!越走越遠了!」
赫斯緹雅吼著回答費爾斯透過眼晶傳來的聲音。
這裏是「代達羅斯路」西南外圍地帶。赫斯緹雅低頭看著「魔法地圖」,眼見龍族少女的名字逐漸北上,知道自己的心跳以加速度的方式越變越快。
「沒人能去救她嗎!?」
「不行,冒險者的追擊很激烈……!要是裏德他們離開,我們這裏也會潰不成軍!」
從藍水晶傳來怪獸的吼叫與金鐵交鳴聲,傳達出戰況的駭人程度。赫斯緹雅表情歪扭,拚命動腦。
(如果費爾斯他們不行,那麽離薇妮最近的就是韋爾夫與命……不行,他們倆也正在擋住冒險者!支援者小姐跟貝爾又離太遠了!)
費爾斯與「異端兒」在距離西區中央地帶隻有咫尺之遙的地點戰鬥;韋爾夫與命離他們不遠。莉莉在正東方,貝爾往東南移動,此刻還在擾亂冒險者,想去援救逃往西北的薇妮都太遠了。
往迷宮街北邊移動的薇妮,很明顯正遭到冒險者追殺。赫斯緹雅產生一種錯覺,彷佛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懷表的時針也在削減著少女的生命,正當她下不了決定時……
「!」
「啊!春姬!?」
跟赫斯緹雅待在一起的春姬,從塔頂平台上跳了下去。
隻見金色長發與大紅和服消失在迷宮街的黑暗裏,接著像是撞破了什麽的刺耳聲音響起。赫斯緹雅急忙從塔頂平台探出頭去,就看到視野遙遠下方的廢屋屋頂破了個洞,一個狐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眼看春姬為了解救薇妮脫離危險,拋開一切道理與計算衝了出去,赫斯緹雅也舍棄內心糾葛,撲向一顆眼晶。
女神扯開喉嚨大聲叫道:
「貝爾,拜托,幫幫忙!」
*
「薇妮跟『異端兒』們走散了!春姬也衝出去了!!」
聽到眼晶沒先發出信號就傳出聲音,披著隱身衣的我一開始還慌了手腳,但聽著神仙死命喊叫的聲音到最後,我臉上漸漸失去血色。
「薇妮落單了!?」
冒險者們還在喧鬧,我在遠離他們的後巷裏心急如焚。
薇妮孤立無援?沒人能去救她?她獨自一人哭泣的幻影,使我心亂如麻。看著腦中攤開的地圖,我知道現在的狀況不能更糟了。
我在東南,薇妮在西北,雙方位置正好相反。就算我現在走最短距離趕去,也會一頭栽進占據迷宮街中央區域的【洛基眷族】本營。雖然我隱身了,但還是不可能就這樣直接穿過,而如果繞路又會浪費太多時間。不管怎麽想,憑我的腳程都不可能趕得上!
對,憑我目前的「敏捷(腳程)」──
這句話在我腦中迸開的瞬間,我已經對著眼晶叫道:
「春姬小姐!」
「咦?」
「請告訴我春姬小姐人在哪裏!!」
還沒得到回答,我已經先拔腿奔跑。
神仙也察覺到我接下來想做什麽,倒抽一口氣後,彷佛下定決心般將「魔法地圖」的資訊轉達給我。
我也顧不得秘密行動了,雙腳高速旋轉,隱身衣中逐漸累積大量熱氣。連擦汗都嫌浪費時間,我放棄聲東擊西的任務,騰空跳上高低起伏毫無秩序的建物屋頂平台,急速飛奔。
快點,快點!快啊!!
我在神仙聲音的引導下,從東南到西南,大距離橫越迷宮街的南側。
「春姬小姐!」
「呀!?咦──貝爾大人!?」
在神仙正確的指示下,我在後巷發現了拚命奔跑的春姬小姐,連隱身衣都忘了脫,就抓住她的手。
春姬小姐被我帶進一間老舊無人的房屋,我解除隱身後,她原先驚訝的表情一變,眼角開始堆滿淚水。
「貝爾大人!薇妮大人她,薇妮大人她……!」
春姬小姐發著抖,手抓住我的衣服。我扶著她虛軟無力的身子,與她一起跪下。
翠綠眼眸灑落的淚珠沾濕了和服,我執起春姬小姐的手,握住它。
「春姬小姐──」
她抬起頭來,我向她提出了靠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
「──請借我力量。」
我們倆(、、、)要一起去救薇妮。
看到我眼神中含藏的心意,春姬小姐先是驚愕──然後硬是收起眼淚,點點頭。
我們右手與左手,左手與右手互相握著。
美麗的狐人,開始編織幻想之歌。
「【──變大吧】。」
詠唱開始,口吐瓊音。
春姬小姐闔起雙眼,嘹亮歌唱。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直至鍾聲告知的那一刻,請享受榮華與幻想吧】。」
隨著咒文層層重疊,金色光芒誕生。
照亮陰暗屋內的光輝,映襯出我緊張萬分的表情。
「【──變大吧】。」
我……不對,我們接下來必定會涉入險境。
春姬小姐或許也明白這一點,歌聲婉轉流暢,她的手卻在發抖。
「【啖食神饌(神祇)的這身軀,賜予神祇的這金光。上至木槌下還土地,願您受到祝福】。」
帶著擔心薇妮的不安感受,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求助般握住我的手。
我做出回應,緊緊回握那隻手。
「【──變大吧……】。」
和服包覆的身子一顫,接著堅強有力地,唱出最後一句咒文。
春姬小姐睜開眼睛,與我視線交纏,宣明「魔法」之名。
「【萬寶槌】。」
眩目輝耀填滿了整個屋子,同時,大量光粒包住我的身體。
是「等級升華」。這是能讓lv.上升一個階段的最強妖術。全身上下理解到【能力值】達到lv.4,發出歡呼。
我重新穿起隱身衣,然後立刻站起來──抱起春姬小姐。
「哎呀!?」
隻用一次「等級升華」肯定不夠,我還會需要春姬小姐的力量。我從沒打算將她拋下,春姬小姐應該也知道這一點,但她或許沒想到會被我這樣橫抱起來,雙頰轉瞬間染成淡紅。
不好意思,也隻能請她忍忍了。我確定隱身衣有遮好春姬小姐與我發光的身體後,把嘴湊向胸前的狐耳:
「請你按住隱身衣。」
我兩手抱著春姬小姐沒辦法,她不住點頭,雙臂環上我的脖子,代替我緊緊抓好「雙麵隱身衣」。
我從透明的隱身衣內側定睛注視前方,將決心當成子彈上膛。
「──我要出發了。」
一道汗水沿著臉頰滑下的瞬間,我加速起跑。
「!?」
lv.4的超加速,使得春姬小姐將慘叫吞回喉嚨裏。
我們從敞開的民宅門扉衝進後巷,經過踢碎石板地的大跳躍,跳上夜晚的天空。
迷宮街的景色在視野下方鋪展開來。可以看到【洛基眷族】閃爍著魔石燈光的中央本營、黑霧籠罩的西區,以及薇妮孤立無助的西北區。
定睛注視最後這個地點,我讓重力牽引著降落在建物屋頂平台上──飛躍向前。
「!?」
「怎麽了!?」
猛烈的加速,驚人的風切聲,踢踹屋頂或牆壁的激烈跫音。
雖說我們用魔道具隱藏了身影,但這樣當然會被發現。我在眾人頭頂上方高速移動,附近的冒險者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而抬頭往上看。
不過,這些都是枝微末節的小事,隻能棄之不理,管不了那麽多了。
必須盡快趕到薇妮身邊!
「~~~~~~~~~~~~~~~~~~~~~~~!!」
上升的速度讓春姬小姐抱住我脖子的手臂更加使力,拚命按住被風拍打的隱身衣。
我在高度不均的建物上恰似兔子般時跳時跑,有時一口氣跳越高到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塔。「就,就這樣直線前進,貝爾!」神仙的指示幾乎消失在風切聲中,我一邊勉強聽著,一邊高速穿越最短距離。
──被【洛基眷族】察覺的風險非常之高。如果是第一級冒險者……如果是那些人的話,必定能捕捉到我們現在的動作。
即使如此,還是非去不可。
經過春姬小姐的「等級升華」,我爆發出自己本來的「敏捷(腳程)」所達不到的速度,無暇沉緬於美麗光粒帶來的全能感,隻能盡我所能加快速度。
「──非常抱歉,貝爾大人!明明狀況危急,春姬卻由衷感到好幸福!!」
「怎麽覺得這句話好像以前聽過──!?」
春姬小姐簌簌發著抖,好像按捺不住般啟唇說道,我也忍不住叫起來。
「唔啊──!?春姬那是我說過的話……不對,你現在立刻跟我換位子──!!」再加上神仙這段莫名其妙的發言,我們之間隻一瞬間吵鬧了一下。
三人一起發出慘叫,即使如此仍繼續突破夜晚的空氣。
我一心隻化為一陣風,從西南到西北,縱貫迷宮街。
*
薇妮在後巷裏走著。
「哈啊,哈啊……」
紊亂的呼吸訴說著體力的消耗。她已經分不清這裏是哪裏了。她混入後巷的黑暗裏,藏起長出的單翼,一手扶牆,腳步蹣跚地走著。
追兵的氣息中斷了,但不安的感受製造出冒險者的幻影,使得薇妮風聲鶴唳。最可怕的是強烈的孤獨感,變成了折磨她整個人的沉重痛苦。
「……,……!」
薇妮差點低聲呼喚某個名字,但她死命控製住自己的嘴唇。
薇妮不想害他擔心,自己如果哭了,又要害那個少年不安了。薇妮希望能讓他安心,所以拚命忍耐。
然而,幽暗的迷宮街侵蝕著少女的心。揪心的恐懼感讓纖瘦身子不住發抖,使她終於忍不住追求過去的殘影,無可取代的溫情。
「貝爾……」
薇妮發出溶於黑暗的飄渺聲音,呢喃了那個名字。
然後。
「──薇妮!!」
少年回應了她的心願。
「!」
「薇妮大人!!」
薇妮睜大眼睛抬起頭一看,脫去隱身衣的貝爾與春姬從空間中現身,自蒼茫天空中降落下來。
琥珀眼眸浮現出淚珠,一滾落的瞬間,薇妮邁開雙腳跑了過去。
她猛然撲進在眼前著地的少年與少女懷裏。
「貝爾!春姬!」
伸出的雙手接住了龍族少女,三人為重逢而擁抱。
「啊啊,薇妮大人,薇妮大人!」
「太好了,薇妮……!」
「對不起,對不起!貝爾、春姬……!謝謝,我最喜歡你們了……!」
盈眶的淚水使得貝爾他們都無法好好說話,隻是緊擁對方的身體,分享體溫。薇妮將臉埋進春姬胸前,貝爾在她背後,連同她的單翼一起用力抱進懷中。
「你們來找我的……?」
「是神仙告訴我們的喔?」
「你還好嗎,薇妮!真高興你沒事!」
「……謝謝你,神仙!」
薇妮淚流滿麵地抬起頭來,貝爾對她微笑時,裝在護手上的眼晶傳來吸鼻子的聲音。看著耀眼的藍水晶,薇妮綻放如花的笑容。
互相擁抱了一會兒後,貝爾放開了薇妮與春姬。
「沒時間了,快點走吧。得想辦法與裏德先生他們會合才行。」
「嗯!」
薇妮與春姬一起點頭,三人走在一起,開始移動。
貝爾與春姬會合然後來到薇妮身邊,前後經過了五分鍾以上。貝爾想找個地方重新使用「等級升華」。
目前所在位置是迷宮街靠北邊的北北西側。貝爾很清楚,從這裏南下──躲過【洛基眷族】──與「異端兒」會合可說難如登天。他一邊考慮到最壞的情況下自己必須擔任誘餌,一邊將嘴湊向眼晶說:「神仙,請再告訴我路──」話說到一半時……
「────」
貝爾可稱為第六感的某個部分,響起最大級的警鍾。
「!!」
「咦?」
貝爾能將薇妮與春姬摟向自己,緊急披上「雙麵隱身衣」幾乎可說是奇跡。
他們後退將身體塞進後巷暗處的瞬間──噠!銀白金屬靴漂亮地重重著地。
灰色毛發還留有被風吹亂的痕跡,刻在半張臉上的蒼藍刺青威嚇著看到的人。
看到自空中現身的狼人青年,貝爾與薇妮她們全都倒抽一口涼氣。
(伯特先生……!)
果然被發現了。
第一級冒險者伯特.羅卡察覺到貝爾與春姬魯莽的縱貫行,無視於團長(芬恩)的指示衝出了本營。
怎麽會?太快了。狼人的速度快到連重新使用「等級升華」的空閑都沒有,輕易咬碎了自己的盤算,使貝爾一陣戰栗。
「……」
伯特佇立在貝爾等人藏身的後巷前方,一塊開闊的空間中央。
狼人沉默地慢慢環顧四周,那對眼光令貝爾、薇妮與春姬互相依偎著,大氣不敢喘一下。三人的劇烈心跳聲重疊在一起,互相溶合,聲音大到讓他們擔心會被別人聽到。水晶另一頭臉色鐵青的女神(赫斯緹雅),也不敢發出聲音。
然後,就在貝爾的汗水滴在薇妮的頭發上時……
「──給我出來。」
伯特冷酷無情,在不隻一條的後巷當中,準確地定睛注視貝爾他們藏身的暗處。即使處於「透明狀態」,貝爾等人仍被槍矛般的視線刺穿,渾身凍結。自從伯特登場以來,時間彷佛永恒般漫長,但實際上隻過了一分鍾,少年與少女的希望脆弱地崩潰。
眼看伯特的腳尖朝向自己這邊,薇妮的肩膀發起抖來。貝爾用力捏緊她的肩膀,做好出麵的覺悟。他決定自己當誘餌,讓薇妮她們逃走。
不料,貝爾的決斷,被春姬的行動製止了。
(春姬……?)
撫摸一縷青銀發絲的手指,讓薇妮抬起頭來,看到春姬麵露微笑。
狐人少女對啞然無語的貝爾也露出了虛幻微笑,然後悄悄離開龍族少女身邊。
貝爾伸出的手撲了個空,她抖掉隱身衣,從暗處走了出來。
「啊?」
「……」
貝爾與薇妮驚愕萬分,看著春姬走到前麵,在星光照耀的天空下與伯特對峙。
麵對一臉詫異的狼人,少女的狐尾在顫抖。但她將尾巴藏起來不讓對方看到,剛毅地注視著青年。
「你不是一個人吧,其他家夥也給我出來。」
「妾身是一個人。」
「少給我開玩──」
「──妾身是一個人!!」
接著,她大吼出聲。
薇妮從沒聽過少女發出這麽大的聲音,肩膀一跳;春姬打斷了伯特的話。
倒豎的柳眉,以及蘊藏意誌的翠綠眼眸,並未屈服於男子瞪視的凶狠眼光。
她雙手按住豐滿的胸部,再度喊道:
「所以,請您走開!」
少年不幸地理解到,這句話不是對青年說的。
她不再是貝爾從淫蕩之城救出的柔弱少女了。那個阻擋在強者麵前,保護貝爾他們的背影,正是以弱小之身抵抗災厄的巫女,是一心守護龍族少女的姊姊,也是母親。
她大吼了,那個隻能讓人搭救的少女,為了保護珍愛的事物而大吼。
貝爾的雙瞳搖曳著。
「快點!!」
春姬的叫喊以及背影,重重推了貝爾一把。
絕不能讓她的覺悟白費。
手指陷入薇妮肩膀的貝爾,為了甩開苦惱,終於跑了出去。龍族少女泫然欲泣地回首,貝爾拉著她的手,牙關咬到不能再緊。
「……沒一點戰鬥能耐的家夥,少給我逞強了。」
察覺到春姬背後有兩股氣息越跑越遠,伯特用金屬靴對著腳下石板輕撫般一踢。霎時間,碎裂的石片化做散彈飛射而出。
無數碎片襲向瞠目而視的春姬,割裂和服與臉頰等處。春姬急忙以手臂護臉,險些站立不穩,但雙腳撐住了。她沒有讓開。
伯特嘖了一聲。
「讓開。」
「不要。」
「我揍死你喔?」
「妾身不讓!」
伯特跨著大步走過來,春姬張開雙臂。
看到狐人一步也不肯退,伯特眯細雙眼,踢踹地麵。第一級冒險者不過是做個小小加速,春姬的視力卻完全追不上,狼人的身影一眨眼就出現在眼前。
麵對僵住的少女,伯特興趣缺缺地舉起左手,作勢要打人。
「──!!」
然而。
看到金色瀏海之中露出的,那雙毫不動搖的翠綠眼眸,伯特的手忽地停住了。
「……」
伯特睜大了雙眸,不發一語,定睛注視著春姬即使麵臨攻擊,也不轉移視線的雙眼。
沉默造訪兩人之間,來自遠方的微弱交戰聲,傳進獸人們的耳裏。
這幅不可思議的光景,一直持續到伯特開口:
「──不過是個小角色。」
狼人的嘴角凶暴地翹起。
「明明一點能耐都沒有──做好覺悟受死了是吧?」
「!?」
伯特殺氣全開,向外噴發。眼看餓狼憑著弱肉強食的正確道理要咬死自己,壓倒性的強者存在,令獸人的本能不寒而栗。
即使如此,春姬還是沒有讓開。
她終於承受不住,難看地渾身顫抖,但仍張開雙臂,定睛回瞪著伯特。
「少給我得意忘形了!!」
取代放下的拳頭,左腳的金屬靴往地上一跺。
腳下發生的破碎聲與衝擊力道,輕而易舉地吹飛了春姬的身子。她的背狠狠撞上後巷口旁的牆壁,身體彎成ㄑ字形,痛得呻吟。
至於伯特嘴巴那樣說,臉上卻浮現著笑容。那是他對輕視的小角色發出的嘲笑,也是明確的喜悅。
伯特將春姬視為「敵人」了。
不是連訕笑都配不上的烏合之眾,他將對方認定為在戰場相遇的敵手。
狼人認同了狐人少女的覺悟,為此而笑。
「少像個娼婦(賤貨)那樣哼哼唉唉的!你隻會做樣子嗎!!」
「!!」
聽到伯特的辱罵,原本痛苦掙紮的春姬猛一抬頭。
她拿出最大勇氣瞪著笑臉凶狠、看輕自己的狼人,彷佛獻上供品一般,將顫抖的雙手在胸前伸直。
「【──變大吧】。」
然後,她開始詠唱。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直至鍾聲告知的那一刻,請享受榮華與幻想吧】。」
這是春姬唯一能用的「魔法」,是當不了武器的妖術。
春姬明知這個妖術傷不了眼前的強者分毫,仍繼續歌唱。
「【──變大吧】。」
使用等級升華需要十分鍾前後的間隔。經過剛才與伯特的奇妙對話,她勉強爭取到了時間,下定決心使用的「魔法」喚醒了少女的「魔力」。
「【啖食神饌(神祇)的這身軀,賜予神祇的這金光。上至木槌下還土地,願您受到祝福】。」
隔著距離與少女對峙的伯特動也不動一下,靜待詠唱結束。
是自大心態?不,不對。是對弱者麵對強者發出的咆哮──對少女的覺悟表現的禮節。
春姬一解放「魔法」的瞬間,伯特將毫不遲疑,絕不留情地除掉她。
麵對即將來臨的時刻,狼人冒險者將自己的手掰得喀喀作響。
「【──變大吧……】。」
春姬的魔法【萬寶槌】有個特色。
無論有無魔法陣(magic circle),它發動前都會放射出金色魔法光,這更加凸顯了她的魔法的特異性。
詠唱到了後半,薄霧狀「魔力」會產生光雲,告知觀者連美神(伊絲塔)都嘖嘖稱奇的最強妖術即將發動。
──金光粒子與光雲越過春姬與伯特的頭頂,升上天空。如同迷宮街西區擴散的黑霧(ck mist),他們目前所在的北北西區也蒙上一層微光。
懂的人一看(、、、、、),必定會知道那是無柄光槌受到召喚的前兆。
就在春姬完成詠唱,伯特采取前傾姿勢的瞬間,接受了少女的祈禱,「她」趕到了現場。
「!!」
伯特回頭一看,於後方漂亮著地現身的,是一頭豔麗的漆黑長發。
拎著大樸刀的亞馬遜人──阿伊莎.貝勒卡成為援軍前來解危。
「【萬寶槌】。」
說時遲那時快,大量光粒飛越伯特,聚集於阿伊莎身邊,光槌落下。
「你是……」
伯特眯細雙眼,眼睜睜看著等級升華完成。
受到光之奔流包覆的女英豪大樸刀一揮,將光粒升騰的刀尖朝向狼人。
「喂,你這家夥,想動我小妹是吧?對吧?我就認定是這樣。」
「啥鬼?」
「──我饒不過想欺負我可愛小妹的家夥,不立刻揍你一頓,我這口氣咽不下去。」
阿伊莎帶著笑容「挑釁幹架」。
她硬是說這跟「異端兒」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知道什麽叫「異端兒」,把這場打鬥變成了「私鬥」。看到她與冷眼瞪視的伯特相對峙,春姬心中大受感動。
「阿伊莎姊姊……!」
「笨狐狸,不要這樣亂來啦,真是。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用得這麽招搖嗎……不過,好吧,看在你表情變得像樣了點,就原諒你一次吧。」
阿伊莎知道春姬是相信自己會趕來援救才下此賭注,顯得有點高興地聳聳肩。
伯特看她們這樣,用鼻子哼了一聲。
「結果還不就是靠別人?無聊死了。」
嘴上這樣說,臉上笑容卻沒消失,像是佩服少女的「戰術」。
狼人戰意高漲,撕裂嘴角。
「要上就快上,蠢女人,我連你那花癡腦袋一起踢爛。」
「要打就來啊!!」
在春姬的旁觀下,伯特與阿伊莎開啟了戰端。
*
「貝爾,春姬她……!」
「……!」
貝爾拉著薇妮的手,表情苦澀地在後巷裏奔跑。
伯特會傷害春姬嗎?不知道。不過最起碼應該不會奪走她的性命。兩人現在必須盡量拉開距離,以躲避他的追擊──
不安與疑問,以及現在必須做的事,在貝爾腦中一團混亂。為了不讓春姬的覺悟白費,他絕不回頭,同時又為了自己的不中用向她道歉,為了薇妮而前進。
「貝爾,沒時間了……!再不快點就不能跟費爾斯他們會合了!」
聽著赫斯緹雅焦慮的聲音,貝爾與薇妮加快腳步。
等級升華的光粒已經消失了,貝爾披著隱身衣,注意不讓冒險者或【洛基眷族】發現,但其實沒這個必要,因為四下根本毫無人影,靜悄悄的。與其說是僥幸,貝爾倒有一種危險預感;他甩甩頭,往目的地南下。
然後,就在兩人一路南下,一路南下,不斷南下之後,貝爾的雙腳──變得再也無法前進任何一步。
「……貝爾?」
「……」
看到貝爾佇足不走,薇妮困惑地出聲。
貝爾握著她的細瘦小手,渾身冒汗達到最大程度。
他任由呼吸顫抖,忍受著震耳欲聾的心髒跳動聲。
在後巷裏,周圍滿是上下階梯或隘路,他的深紅(rubellite)眼瞳,注視著黑暗覆蓋的前方。
迷宮街,東南。
冒險者們仍舊身陷混亂,喧鬧不休,但在後巷的這個角落都聽不見;那個身影抖動了一下。
薄暗籠罩的人影微微動了動手,將背部拉離龜裂的磚牆,輕咳幾聲。
「五年,是嗎?被拉開差距了……」
三分鍾(、、、)。
這是那個人影被允許戰鬥的時間。
恢複意識的她,動作緩慢地仰首向天。
「非常抱歉,克朗尼先生……」
琉.璃昂連染血的嘴唇都忘了擦,以手按住被刀背毆打的腹部,喃喃自語。
「────」
覆蓋天空的卷積雲流過,月光拭去了黑暗。
月暈所照亮的,是沙金般耀眼的金色長發。蒼銀雙色的裝備、收於劍鞘的劍柄散發出幽光,燒灼著貝爾的眼瞳。
當薇妮的時間也為之暫停時,她注視著貝爾與少女。
「艾絲,小姐……」
金發金眼。
麵對佇立於後巷中心位置的女劍士,貝爾發出喘息似的低語。
「……那隻龍女(維維爾),原來還活著啊。」
艾絲的確說出了「龍女(維維爾)」這個字眼,化為衝擊力道打穿了貝爾。
同時貝爾也察覺到了,艾絲恐怕早就躲開了琉的拖延戰術,再度開始跟蹤自己。
貝爾之所以沒發現她,是因為她「沒有看著」自己。她看穿少年對視線的敏感度,於是不直接盯著少年,隻追蹤氣息,巧妙得讓貝爾絲毫不覺。
艾絲被琉從旁岔入,一時追丟了貝爾後,很可能是在他由東南一直線前往西南的時候,再度捕捉到他。他與春姬的會合,與薇妮的重逢,全都被艾絲看在眼底。
貝爾根本沒擺脫掉艾絲的追蹤。
「出來……」
伯特比她先來,或許是因為(、、、、、)她有所迷惘(、、、、、)。
艾絲顯得有些悲傷,要他們脫掉「雙麵隱身衣」。
貝爾沉默地脫下隱身衣。
「……」
「……」
看到貝爾現身,又看到長了單翼的薇妮,艾絲目光低垂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問我那種問題。」
五天前,強製任務即將以全都市為對象發布時,貝爾問過艾絲:
「如果怪物(怪獸)有什麽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跟我們一樣擁有感情,您會怎麽做?」
如果遇見跟人一樣會露出笑容,跟人一樣會煩惱,跟人一樣會流淚的「怪物」,你還能揮劍嗎?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視線落在地上的艾絲,緩緩抬眼注視怪物(薇妮)。
那種視線,讓貝爾──感覺到一種危險。
艾絲雖平常表情就缺乏情緒變化,但那種視線,仍與貝爾所知道的她明顯所有區別,令他的心髒一陣悚栗。
為什麽,偏偏要在這時候,用那種眼神──拜托別這樣。
貝爾拚命壓抑胸中溢滿而出的悲痛,想保護薇妮免於那種眼神,苦苦訴求:
「艾絲小姐!!這個女生……!」
「我的答案……」
艾絲語氣強硬地搶著說,不讓貝爾把話說完。
「不會改變。」
然後──她的手搭上了劍柄。
「如果怪物(怪獸)害任何人哭泣──我會殺(、)了怪物(怪獸)。」
【劍姬】交出的回答──拔出的銀劍,令貝爾為之凍結。
噠!艾絲的靴子應聲踏出一步。
「等等……請等一下,艾絲小姐!?這個女生不會做任何壞事,不會傷害任何人!她絕對不會做那種事!!她……薇妮跟怪物不一樣!!」
貝爾幾乎是哭喊著了。
薇妮被艾絲發出的戰意嚇到,貝爾讓她躲在背後,激動地喊叫。
「如果那隻龍女又失控,你還能說同樣的話嗎?」
「────」
鑲在薇妮額上的紅石,顫抖般灑落光彩。
「我做不到。」
她跟大家公認傻氣十足,本人也自認性情天真爛漫的亞馬遜少女有著決定性差異。
艾絲表情冷漠,言詞的利劍不由分說。是什麽讓她如此冷酷?貝爾不懂,也不想懂。
隻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溝通失敗了。
貝爾如今理解到,自己與憧憬對象完全對立了。
「嗚,啊……」
最後,腦中盤旋的絕望與死心,將他的手引向──匕首刀柄。
如同正麵對峙的少女劍士,少年也早已交出無法收回的答案。
貝爾發誓過要保護到底,為了怪物少女。
麵對傷心地眯細眼睛的艾絲,貝爾拔出了漆黑匕首與紅刀。
「貝爾……」
薇妮用泫然欲泣的聲音呢喃。
「!……」
水晶那頭的女神發不出聲音。
「……為什麽。」
貝爾的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
「……為什麽!」
艾絲身體向前傾,起步奔跑。
「──可惡!!」
貝爾也衝刺向前,對著進逼而來的銀劍,將漆黑匕首一揮到底。
*
雙方的第一擊迸發無數火花。
當然,貝爾的實力與對手差太多了。從艾絲的纖纖手臂,難以想像能施展出如此氣勢萬鈞的斬擊,把貝爾打得維持不住姿勢;但他早已料到這點,將攻擊的衝擊力道轉換為旋轉時的離心力。
貝爾一邊用右手反手握著的【赫斯緹雅之刃】再度招呼艾絲,一邊叫著:
「薇妮,你快逃!!」
麵對少年未曾有過的嚇人表情與口氣,薇妮把隱身衣抱在胸前,身體一晃,淚眼蒙矓地照做了。
貝爾無暇回望少女沿著原路跑走的身影,女神的匕首被擋下,他以左手紅刀再次出招。
金發金眼的劍士隻憑著一把劍,輕輕鬆鬆就彈開了匕首的連續攻擊。
「嗚!?」
眼看自己的攻擊如此輕易就被化解,貝爾咬牙切齒,說什麽也要將艾絲困在這裏,雙刀齊下攻擊劍士,不料──
「──」
漆黑匕首一被彈開,霎時間,金色長發(簾幕)覆蓋了視野。
貝爾的思緒產生一片空白,一瞬間之後才理解了狀況。
艾絲是在防禦動作後如蝴蝶一般躍上半空,飛越了少年的頭頂。
紅刀攻擊以撲空做結,艾絲與貝爾掉換位置,在他背後著地。
「!?」
貝爾灌注全副神經即刻轉身,就看到艾絲已經跑去追薇妮──清清楚楚看見了少女的視線朝向何方。
──她沒在看我!
填滿胸襟的悲愴感,變成了令腹部深處火熱燃燒的某種感情。
那是憤怒?不,不對。是憧憬對象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懊惱。
貝爾全身滾燙沸騰,去追薇妮與艾絲。
「貝、貝爾!?」
眼晶中迸散出赫斯緹雅的尖叫。她一定是看到「魔法地圖」上的變化,明白了目前的狀況。正如她所憂心的,貝爾追不上艾絲。不對,應該說貝爾還來不及追上,艾絲的劍就會構到薇妮的背後了。
不行,來不及,薇妮會──!
眼看【劍姬】的視線射穿了龍族少女的背影,貝爾用最大力氣握拳,擠出苦惱的情緒。
然後就在薇妮猛一回首,艾絲即將出手之際,貝爾帶著極度悲痛,吼出了炮聲(、、)。
「【火焰閃電】!!」
猩紅炎雷飛馳而去。
風馳電掣的「速攻魔法」瞬間將原本令人絕望的距離歸零,阻止了艾絲的高速奔跑。當炮彈擊中並炸碎後巷牆壁時,薇妮驚愕的身影消失在沙塵深處。
出手了,又出手攻擊了。
之前是冒險者。
這次是憧憬之人。
自己究竟在幹什麽?貝爾腦中一片混亂,到了想哭的地步。隻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貝爾表情歪扭著直衝向前,斬向緊急閃避後啞然無語的艾絲。
「艾絲小姐,請聽我說!」
隔著被劍擋下的匕首,貝爾大聲叫道。
與說出口的話正好相反,不得不動武的現實令貝爾感到無限空虛,但仍與艾絲刀劍互擊,伴隨著嘰嘰擠壓聲上演短兵相接的場麵。
「……我沒什麽話,要跟你說。」
艾絲還是一樣看都不看貝爾就這樣說,這次讓貝爾臉頰燒得通紅。
「我有!!」
簡直就像小孩子鬧脾氣一樣,完全就是個得不到高不可攀的女性青睞的小男生,貝爾震動著喉嚨,匕首往前一壓踏進一步;少女眼角歪扭,彷佛表示拒絕地揮劍一砍。
艾絲輕易就讓貝爾的腳步踉蹌不穩,繼續去追殺薇妮。
「!……神仙!」
「呃,好!」
裝在護手上的眼晶發出光芒,赫斯緹雅的聲音為貝爾帶路。
用正常方法追趕艾絲,可想而知一定會趕不上。貝爾要以「魔法地圖」上薇妮的所在位置為目標,搶在艾絲之前找到她。
薇妮彎過後巷,踏進了蛛網般互相交纏的小徑。炎雷造成沙塵飛揚,貝爾跳上民宅的屋頂平台急速飛奔,以最短距離趕往龍族少女與艾絲身邊。
從屋頂上看起來,「代達羅斯路」櫛比鱗次的建物群,有如風平浪靜的海邊漂浮的許多艘木筏。貝爾跳過一個個不會隨著海浪搖蕩的立足點,高速奔馳一段時間後,視野捕捉到了小徑中奔跑的金色長發。
貝爾在屋頂上一個起跳,在艾絲眼前著地。
「!」
「艾絲小姐!」
艾絲停下腳步,瞠目而視。
地點是細窄的單一道路,附近沒有岔路。就在金瞳迅速掃視周圍,纖細的下巴要抬起仰望天空的瞬間,貝爾一口氣逼近她。
──休想!
貝爾搶先想逃往屋頂上的艾絲一步,展開攻勢。
「……!」
遭到阻止無法往高處退避,艾絲隻得應戰。
兩把匕首與一把寶劍再度金鐵交鳴。
「我不想,和你戰鬥……」
「我也不想啊!」
艾絲硬擠出一句低喃,貝爾也吼著回答。
這跟幾個月前,在市牆上進行到朝陽升空的鍛煉完全不同,可不是什麽訓練。
激烈攻防迫使貝爾承受著皮肉痛楚,如火一般燒焦他的胸口,他再三訴說:
「艾絲小姐,拜托,請聽我說!那個女孩……那些『異端兒』──!」
「我的答案……不會改變。」
「!」
──為什麽!!
看到艾絲連聽都不想聽,貝爾心中大聲痛哭,卻隻能橫眉豎目。
他握緊雙刀刀柄。
既然言語無法傳達,隻能將自身心意委托給刀身──貝爾解放全力使出斬擊。
「呼!!」
「!?」
漆黑與紅彤的刀光閃過艾絲的視野。
白兔的猛攻(rabbit rush)。超連續斬擊。驚濤駭浪的無限連擊揭開序幕。
黑與紅的軌跡紛紛打在轉為防禦的劍上。彷佛訴說著艾絲的驚愕,異乎尋常的火花與金鐵聲飛舞四散。貝爾的肉體不斷加速,甚至將自己的思考拋諸腦後。
要更快,要比至今的一切都更快。
超越女巨人(芙裏尼)、狩獵者(狄克斯)等過去那些第一級冒險者之間的戰鬥,貝爾用更快的速度,直率地將自己的全力展現在憧憬之人麵前。
「……!」
再加上小徑這種地形,讓銀劍被迫接受不利的戰況。長型劍身在狹窄路寬中難以活動,也無法有效活用攻擊距離的優勢。反而是少年的短刀(匕首)能發揮最大效果。
始終屈居下風的艾絲倒抽一口氣,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貝爾的臉,一邊擋掉最後一道斬擊,跳向後方。
「哈啊,哈……!」
「……」
貝爾的呼吸聲在昏暗後巷裏響起。
艾絲眼看雙方距離拉開,又注視著自己確實在發麻的手,開口說了:
「……你,變強了呢。」
「!」
聽到這句對自己的讚賞,貝爾吃了一驚。
然而……
「我也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那同時,也是在宣告劍擊即將更加熾烈。
「────」
艾絲的身影模糊了。
貝爾能感知到的,隻有金色長發的殘影。
當貝爾的懷裏被對手闖入,他能對逼近的斬擊做出反應,完全出自直覺與危機本能。除此之外,也因為在鍛煉當中他嚐受了少女的夠多劍法,四肢都記住了。
【赫斯緹雅之刃】一碰到劍身的瞬間,無可抵禦的衝擊力道襲向了貝爾。
「!?」
右臂狠狠往頭頂上跳起,隻差沒被扯斷。貝爾沒放開匕首,隻能說是奇跡。
金銀疾走還不停息,艾絲如旋風一般回轉,劍刃把小徑的牆壁當成奶油一樣切開,同時表演出神乎其技的一閃。
對上這招神速的回旋斬,貝爾再也別想做出反應或防禦。
──完了。
兩次斬擊,就這樣。
貝爾作為冒險者的感覺,確定了自己死期將近。
「!」
然而,貝爾的胴體並未被砍成兩半。
艾絲稍稍歪扭了一下柳眉,就在劍刃接觸的前一刻,將手腕一轉。
「──呃啊!?」
捶進側腹部的衝擊力──劍脊讓貝爾撞上旁邊的牆壁。
肩膀受到沉重撞擊,貝爾的視野大幅震動。隨之而來的是目眩與反胃。
貝爾承受不住,彎膝跪地……艾絲的靴子步履悠然自得,就要走過他身邊。
「嗚……!」
貝爾不願讓她走,強迫發抖的雙膝振作。
他全身上下使盡力氣,站起來。
艾絲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麵對深紅眼瞳仍不失鬥誌的貝爾,用藏起感情的冰冷表情,揮響了利劍。
「我要上了。」
下個瞬間,貝爾的視野中出現了斬擊漩渦。
「──!?」
那是【劍姬】使出的,真正的連續斬擊。
恰似對剛才貝爾的連擊回敬一招,艾絲的劍舞開始了。貝爾反射性地舉起匕首,但根本來不及迎擊。才成功防禦住一記攻擊,就有五道斬擊痛打全身。韋爾夫的防具,加工超硬金屬(帝爾堅鋼)的鎧甲,接連不斷地發出刺耳尖叫。
假使艾絲是使用刀刃劈砍而非劍脊,這場壓倒性的刀劍武打早已奪走貝爾的性命。視野被銀色斜線淹沒,痛楚與衝擊令貝爾意識不清,他清楚地領悟到一點:
她比女巨人(芙裏尼)更有力量,比狩獵者(狄克斯)更迅猛。根本比都不能比。
曾將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些第一級冒險者,都是小巫見大巫。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雖然早就知道,可是──
(她──比誰都更強悍!!)
卷起強風而來的刀光撈起、斬裂護胸甲,貝爾被打上半空。
他旋即惡狠狠撞上石板地,仰躺著倒地不起。
「啊……!……」
在朦朧的意識中,艾絲目光低垂,轉身背對自己。
貝爾想伸手挽留遠去的身影,但灼熱的痛楚緊緊抱住他全身,動也無法動一下。
他一次次試著想站起來,然而隻有身體微微顫抖。
映入模糊視野的夜空好遙遠。
(……我好像,看過這裏……)
慘遭憧憬之人洗禮的身體沉入地麵時,恍惚的意識想起無關緊要的事。
貝爾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懷著疑問,覺得這條後巷彷佛似曾相識。那是在何時、何地?他在無法靈活思考的腦子裏自問自答。
「貝爾!貝爾!!」
這時,赫斯緹雅的聲音化為餘音,回蕩在即將沉入黑暗的意識裏。
艾絲悲傷的表情,以及薇妮的淚水都重回腦海。
貝爾暫且閉起雙眼,然後雙眉一聳,手指抓得石板地發出「嘎」一聲。
*
與南下的貝爾他們隔著一段距離,在迷宮街北北西地段。
地麵插著一把大樸刀,一名悍婦躺在它的旁邊。
「那個死狼人……下手真的一點都不留情。」
滿身是傷的阿伊莎,對著早已離去的伯特恨恨地說。
她的嘴角有毆打痕跡,流著血。阿伊莎瞥一眼缺刃的大樸刀說「啊──痛死了」,一張臉歪扭著,卻又顯得有點高興。
「阿伊莎姊姊,阿伊莎姊姊……!」
淚水沾濕了阿伊莎的褐色肌膚,那是春姬在流淚。
阿伊莎輸給伯特後,春姬握著她的手,嗚咽著一次又一次道歉:「對不起……!」她自己除了被石片掃射受到的擦傷之外,整個人好端端的。
少女的啜泣在後巷的開闊空間裏響起,阿伊莎好像嫌煩似地皺起雙眉。
「別哭哭啼啼的,這點傷死不了人啦。」
「可是!可是……!」
「有閑工夫哭,不如去做該做的事吧?」
阿伊莎用手指梳著金色長發,對擦拭眼角的少女說了。
「知道該去哪裏吧?」
「……是!」
她從和服衣袖取出藍水晶。
拿著作為支援者分配到的眼晶,春姬低頭看著阿伊莎。
「那就去吧,我休息一下,也會找點事做的。」
「謝謝您……阿伊莎姊姊。」
春姬紅著眼睛道謝,站起來。
阿伊莎目送狐狸尾巴衝出去後,頓時失去全身的力量。
「最近連戰連敗啊,真是……也許可以找【小新秀】陪我來場『遠征』代替修行。」
嬌豔的嘴唇浮現笑意,她閉起眼瞼,進入稍長的睡眠。
*
「……貝爾?」
薇妮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背後。
傳進耳裏的激烈戰鬥聲中斷了。始終盤據心頭的擔憂之情,此時化為強烈的不安,越變越大。薇妮拿著隱身衣茫然站在原地,遲疑片刻後,開始沿著逃跑過來的路線慢慢走回去。
「貝爾……神仙?」
薇妮戰戰兢兢地走在複雜的道路裏。她將龍的單翼貼在身上,以手按住單薄的胸口,沿著牆壁走路的模樣不像怪物,倒像個迷路的孩子。
一彎過轉角,也許就會撞上那對冰冷注視自己的金色瞳眸。一踏進前方街頭,也許那道可怕的利劍銀光就會砍下自己的頭。就在陰暗空間於耳邊呢喃著想像的內容,令她呼吸顫抖時……
薇妮的背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
薇妮猛一回頭之時,伸出的手已經堵住了她的嘴。
然後她的細腰被摟向對方,連同單翼一起得到溫暖的擁抱。
(薇妮,小聲點。)
(啊……貝爾!)
聽到白發少年對自己耳語,薇妮一時全身虛脫,同時放下了心。
但她隨即注意到貝爾的狀況。他的衣服與鎧甲傷痕累累,沾滿了血。少年臉上也難掩疼痛與疲憊。
正當薇妮說不出話來時,貝爾說了聲「走吧」拉起她的手。
「貝、貝爾……」
「對不起,再忍耐一下就好,薇妮。」
貝爾對帶點哽咽的聲音道歉,一邊提防著艾絲的影子一邊移動。
他握緊薇妮的手,將嘴巴湊向護手的眼晶時,忽然抬起頭來。
熏黑的石板地、寬廣的十字路,以及牆上用紅線畫出的路標(ariadne)。長時間懷抱的似曾相識感,終於化為明確輪廓輕敲記憶之門。
(喔,我知道了……)
他終於想起來了。
會覺得有看過是當然的。
貝爾曾經走過這條路。
當時是跟赫斯緹雅一起,在怪物祭那天,被「銀背猿」追趕著。
貝爾回想起來,不禁對接下來要做的事露出自嘲的笑,向赫斯緹雅問道:
「神仙……這附近有沒有密道?」
「咦?啊,呃……有是有,但都到不了費爾斯他們那邊,反而會繞遠路……」
「請告訴我怎麽走。」
貝爾向困惑的赫斯緹雅問路。
兩人照著她說的路線走,最後來到一條寬廣的死巷。貝爾依照指示把一塊石板推進牆內,壁麵隨即開啟,出現一條捷徑。貝爾先讓薇妮走,然後把一個東西交給她。
「貝爾……?這是……」
「嗯,用這個可以跟神仙說話。她會一直看顧著你……」
貝爾從護手上拆掉唯一一顆眼晶,塞進薇妮的手裏。
「貝爾,你……」
水晶那頭的赫斯緹雅先是錯愕,然後不再說話。
「你順著這條路走,我要在這裏待一下。」
「咦……?」
薇妮眼中也充滿驚愕之色,不安地搖曳。
「貝、貝爾你要做什麽?」
「我想跟艾絲小姐談談……她一定會來。」
「……」
「你聽神仙的話就不會有事,放心,我馬上就追上你。」
怎麽可能追得上。
一旦放棄眼晶,就得不到女神的指引,找不到薇妮的所在位置。
貝爾麵露用謊言粉飾的溫柔笑容,摸摸薇妮的頭發。
赫斯緹雅聽著兩人的對話,什麽也不說。貝爾很感謝她體察了自己的想法。
薇妮愣愣地抬眼望著貝爾,他輕推了一下薇妮。
「去吧。」
薇妮走進洞穴,消失在關起的暗門後方。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直到最後都注視著貝爾。門扉發出沉重聲響關起,他將額頭貼在門上。
(第二次了……)
自己真是個卑鄙小人,一打不過艾絲,一領悟到保護不了薇妮,就像對赫斯緹雅那樣,把薇妮逼走。
自己仍然是個窩囊、無能、弱小的冒險者。
(記得,那時候……)
在被「銀背猿」逼入絕境時,貝爾曾眷戀地想:真希望能再見到一次艾絲。跟如今的狀況對照起來,實在很諷刺。
貝爾在笑,他覺得整件事真怪。不對,奇怪的或許是自己的腦子。
沒過多久,一種存在感隨著「噠」一聲出現在背後,貝爾慢慢回過頭去。
「貝爾……」
艾絲直勾勾地注視著貝爾。她一定看到了貝爾放走薇妮的場麵,眼中帶有責備的光芒。貝爾想苦笑,卻露出了失敗的笑臉。
薇妮逃走的那條路,隻有貝爾現在背後守著的這個入口。
艾絲不知道密道的出口在哪裏,除了逼貝爾讓開別無他法。
這下就能爭取時間讓薇妮逃走了。
而且,這下艾絲非得應付貝爾不可。
對,他不會讓艾絲對自己視若無睹。
「讓開。」
「我不讓。」
「要怎麽做,你才願意讓開?」
「隻要艾絲小姐願意聽我說。」
「……」
艾絲目光再度低垂,閉起眼睛。
接著,她毅然決然地揮響利劍。
原先微笑的貝爾也抿緊嘴唇,對著走來的艾絲舉起武器。
*
在陰暗無光的路上。
「……」
「……前麵往右走,薇妮。」
「……」
「……然後就一直直走。」
「……」
「……」
「…………神仙。」
「……什麽事?」
「我不要這樣……」
「……」
「我不要這樣,跟貝爾分開……!貝爾在說謊……!」
「……」
「貝爾總是願意救我,我很高興,可是不對!我不想要貝爾受傷,我不想要他哭!」
「……」
「我都還沒對貝爾做任何回報!」
「……我不會阻止你的。」
「咦?」
「因為我懂,我以前也跟薇妮一樣。」
「我跟神仙,一樣……?」
「對啊。你說嘛,貝爾那孩子很詐,對不對?明明知道自己很弱,卻總是硬撐,愛耍帥。明明害怕得想逃跑,明明知道敵不過對手……」
「……」
「現在也是,明明就不想跟崇拜的女生這樣開打,那麽難過……」
「貝爾他,為什麽……」
「因為那孩子沒辦法對遇到困難的女生……不對,是沒辦法對家人見死不救。」
「家人……?」
「對,這跟人族或怪物都無關。薇妮你也是,那孩子是真的把你當成珍愛的家人喔。」
「……神仙,我還是不要這樣。」
「嗯。」
「我想去找貝爾。」
「嗯。」
「我想對貝爾『報恩』。」
「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我是說準備好與貝爾永別……也就是可能死亡。」
「嗯,這次──換我幫助貝爾了。」
「……好吧,你去吧。」
「謝謝你,神仙。」
「薇妮。」
「什麽事?」
「──你變堅強了呢。」
*
斬擊惡狠狠打在身上。
腳邊散落著許多喝光的試管,靈藥已經用盡了。貝爾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差點站不起來。受到數都懶得數的無數次攻擊,惡心欲嘔,但貝爾仍然撐住,揮動了匕首。
「……!」
即使雙膝幾乎要跪地,險些倒下,貝爾依然站了起來。他非但堅持不肯從門前讓開,甚至還果敢地主動進攻。艾絲倒抽一小口氣,但也從不手軟。寶劍軌跡伴隨著風切聲,將貝爾打得體無完膚。
高速的袈裟斬。擋不住。
劍刃撈擊。從側麵敲打,使其偏離軌道。
橫掃。躲不掉。
劍鞘突刺。這招他知道。
回旋踢。直接命中。
不吻合。吻合。不重疊。重疊。她教導過自己的「技巧」,偷師得來的「戰術」,偏偏在這種時候發揮了最大效果。
每當遭到劍脊痛打,視野一次次迸散閃光時,貝爾就神智恍惚地想:
我在做什麽啊。
與憧憬的女生為敵,起衝突。
還被打得慘兮兮。
──不過在鍛煉的時候,也一樣被打得慘兮兮就是。
不好笑的事實讓貝爾笑了出來,他定睛觀察艾絲毫不留情的劍技。
攻擊打不到,反擊也擦不到邊。她根本不願意聆聽自己的呼喊,接納自己的心意。
貝爾討厭冷漠的她嗎?不,沒這回事。
貝爾氣她完全不聽人說話嗎?那就大錯特錯了。
她的劍刃逼迫貝爾目睹高遠的境界,讓貝爾體會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高牆。
貝爾懷抱的心意就是這麽回事。拯救少女(薇妮)的決定就是如此艱辛。
無論如何都得追上她。
無論如何都得讓她知道。
無論如何都得超越她。
越是被迫認清自己的無力,就越必須奔跑,向前衝,更快,更強。
「──!!」
背部在發燙,背部在燃燒,背部在吶喊著令人瘋狂的心願。
好遠,太遙遠了。他早就知道了,知道那是無盡的巔峰。
所以,一定要盡力追趕。
帶著想幫助那個女孩的這份心意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貝爾嘶吼了。
裂帛的咆哮搖動了艾絲的手臂,無可救藥的全副心意確實削減了【劍姬】的劍法氣勢。
灌注僅有的力氣加速的兩把匕首,初次威脅到少女。
「!?」
艾絲甩開驚愕,揮劍殺退貝爾。紅彤匕首被彈飛,她朝著貝爾即刻砍出第二道斬擊。貝爾麵對這招──刺出左臂的護手。
他讓【劍姬】的斬擊在加工超硬金屬的防具上滑過。
兩者間迸散驚人火花與摩擦聲,貝爾卯足渾身解數,硬是奪得了艾絲懷裏的位置。
逼近到幾乎臉貼臉的極近位置──自己武器的攻擊距離。
貝爾揮起天神之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藍紫刀光朝著天空描繪出弧線。
金色長發翻飛。
艾絲以驚人速度後退做緊急閃避──赫然一驚,將手貼在胸前。
「……!」
裝備的銀護胸有某種東西擦過的痕跡。
是被某種銳利物體劃過的痕跡。
它證明貝爾的吶喊傳達到了。
一瞬間,艾絲說不出話來。
艾絲注視著氣喘籲籲的貝爾,苦澀地顰眉蹙額,再度揮劍砍去。
「嗚!?」
貝爾趕緊拉回匕首。
他防禦斜著高舉砍下的銀劍,過度沉重的劍勢逼得他用雙手撐住【赫斯緹雅之刃】,刀刃相接嘰嘰作響。
這次換艾絲主動展開搏鬥,她開口了:
「你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
這是艾絲第一次提問。
原本不肯傾聽的【劍姬】,定睛注視貝爾的眼瞳。
貝爾先是滿臉驚愕,接著他也緊盯艾絲的雙眼,叫著:
「我想救那個女孩!」
「你是說真的,認真的嗎?它不是人,是『怪物(怪獸)』喔?」
貝爾不肯輸給劍的重量,反駁道:
「她跟普通的怪獸不一樣!她會說話,能跟別人一起歡笑!能跟人握手──擁有跟我們一樣的感情!」
「不對,才不一樣。別人不會這樣做。」
至少人族(別人)不可能跟「怪物」手拉手當好朋友。
艾絲隻用一隻手持劍,就把貝爾的匕首連同反駁一並駁回。
「嗚!?」
「怪物(怪獸)會殺人,能夠殺掉很多人。……很多人會為此哭泣。」
看著眼前艾絲的瞳眸,貝爾像在砍傷自己的身體般,吐出了話語:
「可是!我們……我們冒險者,不也是一樣的嗎?」
「……!」
「艾絲小姐的劍也是,我的匕首也是!」
貝爾他們冒險者隻要有意,隨便都能屠殺大量民眾。
他們之所以沒這麽做,純粹出於理性。出於「異端兒」們也擁有的友愛之心。
有的怪物比人更溫柔。
有的狩獵者比怪物更令人作嘔。
分隔人族與怪物的界線是什麽?貝爾殺退艾絲的劍,極力訴求。
「我……」
看著少女拉開雙方間距,貝爾開口想說什麽,又猶豫了。
艾絲說的那些話,貝爾並非完全沒想過。她說的沒錯,他們倆都知道,貝爾本來應該選哪一邊。
然而,浮現貝爾腦海的,是薇妮與裏德等人露出的笑容。
是他們流下的眼淚。
男子(狄克斯)的大聲嘲笑重回耳邊,還有愚者(費爾斯)的那番話。
蝙蝠──「偽善者」。
貝爾吞下這一切,做出了決定。
他把悶在心裏的真正想法、始終說不出口的最後一句話,告訴了艾絲。
「……我希望有個安身之處,能跟她還有其他人一起生活。」
麵對時間為之暫停的憧憬對象,貝爾竟然說出口了。
「我想要薇妮他們能盡情歡笑的世界!」
愚蠢的願望震撼了少女的耳朵。
艾絲震愕不已,低聲說:
「你在,說什麽……?」
金色雙眸告訴貝爾:她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照亮少女的月光,與覆蓋少年的暗影,區隔了兩人的立場。
艾絲別開目光不看貝爾,搖搖頭。
「夠了……讓開。」
聽到【劍姬】表示言盡於此,貝爾早已遍體鱗傷的身體,像在告知使用限度般,雙膝一沉。少年用低了一截的視線高度,流露著苦惱仰望少女。
但是,他還是不讓開。
「我不要……」
「別這樣。」
「不要……」
「拜托。」
「──我辦不到!」
「──讓開!」
雙方用至今從沒用在對方身上過的大嗓門互吼。
艾絲頭發一甩,拉近距離,把劍筆直刺向貝爾眼前。
「我會,砍你喔?」
「……!」
「真的,很痛喔?所以……」
笨拙的話語,是少女的最後警告。
劍鋒發出的寒氣令貝爾喉嚨顫抖,但他還是不動。
艾絲眼中充滿了悲傷,貝爾胸中無法撫平的傷痛溢滿而出。
下個瞬間,【劍姬】憑著意誌力橫眉豎目,劍鋒使足了力。
反射月光的銀色光輝,刺得貝爾眯起一隻眼睛。
「──不可以!」
說時遲那時快。
背後的門大大開啟,一個人影跑過貝爾的視野。
長袍搖晃著,連衣帽脫落。
一名少女張開雙臂衝出來,岔進艾絲與貝爾眼前。
「不要欺負貝爾!!」
少女與人並無二致的高亢嗓音響徹四下。
貝爾看著她長出單翼的背影,艾絲盯著暴露在外的青銀發絲與白裏透青的異形容貌,時間都為之暫停。
「薇,妮……?」
貝爾的嘴唇漏出聲音片段。
少年脫離了停止的時間,對著少女持有的眼晶大叫:
「神仙,為什麽!?」
「……」
水晶沒有回答。
事情來得突然,貝爾無法從混亂中恢複鎮定,但薇妮隻是庇護著少年,與艾絲互相注視。
「求求你……不要傷害貝爾。」
「……!」
麵對薇妮琥珀色的瞳眸,艾絲再也維持不住表情。
就好像怪物庇護少年的懇求,打亂了她的心思。
龍族少女的言行,證明了貝爾訴說的內容。
「別這樣……不要說話。」
艾絲無法完全壓抑動搖,用瀏海遮掩雙眸,低下頭去。
「…………為什麽,會有你這種存在?」
然後。
艾絲平靜、陰沉地低喃的這句話,讓貝爾一陣冷顫,毛骨悚然。
看到艾絲慢慢抬起頭來,露出麵無表情的──【劍姬】的相貌,貝爾產生了某種不明的奇怪感覺。
少女的嬌軀發散出的龐大威嚇感,令他與薇妮都為之凍結。
「你們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我,我……想跟貝爾,在一起。」
「──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
艾絲的雙眼,如劍一般銳利眯細。
「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們,跟那些怪物(怪獸)一樣在地表胡作非為。」
艾絲的劍與聲音對準了龍族少女,如此斷言。
「你的爪子會傷害別人。」
「你的翅膀會讓許多人害怕。」
「你的那顆紅石(石子),會害死很多人。」
每字每句都是譴責,是厭惡,是拒絕。
跟平常的艾絲不一樣,句句鏗鏘的話語描述著她的強烈意誌。她不是貝爾所認識的艾絲。
這是,什麽?
是艾絲的憤怒?憎恨?悲傷?願望?
貝爾即將接觸到艾絲的陰暗麵──不對,是艾絲的根源。
「我說什麽,都不能放你一條生路。」
眼見艾絲從根本否定了怪物(薇妮)的存在,重新堅定抹殺的意誌,貝爾連呼吸都忘了。
寶劍般的信念,利劍般的覺悟,幾乎要將他剁成碎片。
就在貝爾發不出聲音時,被艾絲用劍抵著的薇妮,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
「……」
她看著白裏透青的手掌,以及正如艾絲所說,連少年都曾因此受傷的尖銳指甲。
薇妮輕輕地,抓住左手的所有指甲。
「咦?」
貝爾晚了一拍才注意到。
就在大吃一驚的艾絲麵前,少女顫抖著呼吸,一口氣將它折斷。
「薇妮!?」
接著換右手。
用蠻力折斷的龜裂指甲灑落在石板地上,少女不聽貝爾的製止,染血的雙手接著抓住單翼。
然後……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自願付出代價一般,她撕掉了背上的龍翼。
「────」
艾絲啞口無言,在她的腳邊,具有青銀骨骼與灰色皮膜的單翼落在地上。
少女蘊藏龍族力量的纖纖手臂無力地下垂,貝爾抱住了她不支倒地的身子。白裏透青的肌膚流出生命的水滴,跟艾絲他們流的血毫無不同,將少年的鎧甲染得通紅。
貝爾慌張失措,拚命按住背後失去皮膚與翅膀的部分想止血;薇妮依偎在他的懷裏,抬頭看著艾絲。
「如果,我……我又變得,不再是我的話……」
她呼吸急促,一手放在額頭紅石上。
「這次我會,乖乖消失的……」
說完,她的手從額上移到胸前。
放在怪物的核心──「魔石」的位置上。
貝爾的臉孔悲痛地扭曲,艾絲戴起的麵具裂開了。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薇妮緩緩動起嘴唇。
「在好暗,好冷的地方……從我,變成我以前……就一直是一個人。沒有人願意救我。沒有人,願意擁抱我……」
她沉溺在深暗的記憶之海裏,聲音沙啞地細細訴說。
「我被砍傷,好痛……好害怕,好寂寞。」
薇妮對著艾絲,好像連吐氣都感到痛苦般呢喃著。
她仰望著與自己的琥珀眼眸色彩相似的金色雙眸。
「可是,貝爾救了孤獨一人的我。」
「!」
「貝爾救了眼前一片黑暗的我……沒有人願意搭救的我!」
變化十分劇烈。
聽了龍族少女的呼喊,艾絲的麵具完全剝落了。
她就像在冬日的荒涼景色中不幸發現了什麽般,失去了聲音。
艾絲一定是想像了。也或許是她的那雙金瞳,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看見了少女所見到、感覺到的。
她忘了一切,兩眼盯著少女的淚水不放。
「我想,跟貝爾在一起……!」
純潔無垢的怪物訴說的,並非辯解或證明,而是心願。
麵對意欲殺死自己的劍,她隻是以一片真心示人。
哽咽的聲音,讓艾絲的眼眸為之搖曳。劍鋒震動了一下,像是有所動搖。
無法刺出也無法收回的銀色光輝流露出苦楚。明明是艾絲以劍對人,卻好像是她自己的身子被劍刃所傷。
理性與感性相克,她對抗著自己內心的矛盾。
少女的眼眸中,產生了不同於迷惘、宛如月下露珠的水光。
──這是,悲哀?
──不,是羨慕?
──艾絲從薇妮身上看到了什麽?
就在一旁靜觀的貝爾無言以對時…………艾絲的一頭金發低垂下去。
簡直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般。
筆直對著薇妮的劍放下了。
「……我已經,殺不了那個龍女了。」
然後,她語氣極其疲憊地低喃。
「艾絲,小姐……」
「因為我,竟然有點覺得……你……你們是對的。」
「……」
「我已經,無法跟你們打了……」
艾絲抬不起頭,被月光打濕的模樣,看在貝爾眼裏好柔弱。
看起來甚至不是冒險者也不是【劍姬】,隻是個平凡少女。
貝爾心中一陣酸楚,為了掩飾這種情緒而用力抱住薇妮的肩膀。
不久,艾絲從腰上隨身包中拿出道具──萬靈藥(elixir),輕輕扔下般放在石板地上,轉身背對兩人。
「我不能,幫助你們……我會,留在這裏。」
「艾絲小姐……」
「你們走吧。」
「……謝謝您。」
貝爾拿起萬靈藥,與薇妮互相攙扶,離開現場。
離去之際,他再看一眼漸離漸遠的那個背影。
金色長發隨風搖曳的背影,脆弱得彷佛隨時會消失。
「……」
艾絲連劍都忘了收回鞘內,佇立原地。
飄移的雲朵與皎潔的月光俯視著她。
「艾絲。」
「……」
有人叫了她,來者是伯特。
自頭頂上方跳下來的狼人青年,凝神注視少女被瀏海遮住的側臉。
「無所謂嗎?」
「……嗯。」
艾絲無力地點頭,回答缺少主語的這句話。
伯特不再多問。
「我先回去了。」
「…………謝謝你。」
「幹嘛謝我啊。」伯特帶著咒罵吐口口水,如同自己所說的離開了。
寂靜再度造訪。
剩下少女一個人,嘴唇呢喃了些什麽,仰望蒼茫暗夜。
*
「貝爾,會不會痛?」
「薇妮你才是,還好嗎?」
薇妮用手掌在我身上到處輕拍,脫下鎧甲的我也關心她的狀況。
地點在遠離艾絲小姐的寬敞廢墟內,石造建物內長滿雜草,屋頂隻剩一半,我們在裏麵互相緊急療傷。說是這樣說,其實就隻是拿艾絲小姐送我們的道具做治療。
薇妮褪下了長袍,變成最自然的赤裸模樣──我好歹有請她遮起胸部──,身上的傷全都愈合了。隻是即使有萬靈藥,也沒厲害到能讓失去的指甲或翅膀什麽的馬上長出來。也是,要是會發生那種奇跡,娜紮小姐現在也不用裝義手了……
至於我,雖然被那樣痛打一頓,卻沒受到任何致命傷。
結果到頭來,艾絲小姐大概一直都在放水吧。
(果然,我還有待精進……)
跟她還差遠了。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重新裝備起武裝,讓薇妮穿上背後開了洞的長袍。
沒時間磨菇了,得盡快與費爾斯他們會合才行。
「貝爾大人、薇妮大人!」
「春姬!」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手拿眼晶的春姬小姐出現在廢墟。
薇妮一看到春姬小姐的臉,就淚眼蒙矓地抱住她。春姬小姐也同樣含著眼淚,將白裏透青的纖瘦身子摟進懷裏。
「春姬小姐,你沒事吧?」
「是,幸有阿伊莎姊姊前來搭救……貝爾大人你們呢?」
「……我們,也沒事。」
春姬小姐應該聽神仙說過艾絲小姐的事了,怯怯地問道;我回以僵硬的笑。我有點強硬地結束這個話題,重新打算出發。
「還有,貝爾大人……那個,有件事……」
「咦,還有什麽──噗!?」
「啾──!!」
我轉過半個頭來看向春姬小姐,忽然有個軟綿綿、毛茸茸的東西強襲我的臉孔。
我急忙把它拉開一看,原來是一小隻怪獸──穿著衣服的兔子「異端兒」。
抱住春姬小姐不放的薇妮,猛地抬起臉來。
「呃,你是『獨角兔』的……亞露露,小姐?」
「啾嗚!」
「來到這裏的途中,妾身幸運與走散的各位會合……」
春姬小姐一說出「各位」的瞬間,幾名「異端兒」走進廢墟來。
「貝爾閣下!」
「又跟各位見麵了,地表的人士!」
「雷特先生、飛兒小姐!」
是紅軟帽的雷特先生,與半人半鳥的飛兒小姐。然後是黑犬海爾格……對吧?再加上現在仍抱著我不放的亞露露小姐,總共四隻走散的「異端兒」在這裏集合。聽說他們為了逃離聚集於迷宮街東邊的冒險者們,一路北上,結果跟阿伊莎小姐一樣看到了春姬小姐的「魔法」光芒,於是孤注一擲過去看看。
雖然跟當初的計畫不一樣,我們仍為了重逢而喜悅。
「一口氣多了好多人呢……真的得加快腳步才行。」
「……貝爾,關於這件事……」
在我的身邊,「亞露露,不可以──!」「啾──!」龍族女孩把獨角兔拉了下來,兩人正在小吵架;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神仙,從眼晶中發出聲音。
「我想你最好知道,要跟費爾斯他們會合,已經不太可能了。」
「咦?」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薇妮還給我的眼晶上。
「費、費爾斯他們怎麽了嗎!?」
「沒有,費爾斯他們沒事。他們度過了【洛基眷族】的危機,現在已經進入通往『人造迷宮』的通道了。」
「那……」
「沒有一條路可以讓你們兩邊碰頭。聽到西邊的騷動,現在不隻【洛基眷族】,其他冒險者也集合到『代達羅斯路』中央……」
想跟費爾斯他們會合,可以說是沒機會了。神仙語氣沉重地如此告訴我們。
要躲過眾多冒險者的目光的確難上加難。就算使用隱身衣,當然也掩蓋不了這麽多「異端兒」,來回帶人又會花太多時間,而且真要說起來,一經過芬恩先生他們麵前就會穿幫了。
時限到了……跟艾絲小姐他們交手花太多時間了。
薇妮不安地抬頭看我,我無言以對。春姬小姐與其他「異端兒」也都默不吭聲。
比賽結束(game over)。眾神常講的一句話掠過腦海。
「……!貝爾閣下,請看這個。」
「咦,這是……『人造迷宮』的『鑰匙』!?」
雷特先生拿給我看的魔道具,讓我吃了一驚。
他怎麽會有這個?我也看著雷特先生,他解釋給我聽。
「最後一位同胞交給我的,說是自己拿著也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那個『異端兒』呢?」
「說想留在地表(這裏),因為感覺『夢想』就在附近。」
「……這樣好嗎?」
「我挽留不住……因為『他』總是像在追尋某種事物。」
看到雷特先生視線低垂,我也閉口不語。
這下「鑰匙」總算是到手了……可是不抵達「門」前就沒有意義。
沒錯,怎麽可能有一條通往地下(、、、、)的路,能夠不被冒險者們發現,又能鑽過【洛基眷族】的防衛──
「──啊。」
「貝爾大人?」
這時,一道光在我腦中閃爍,我抬起頭來。
我任由春姬小姐觀察我的臉色,拚命回溯記憶。
通往地下的路──連接「人造迷宮」的途徑。
我沒親眼看過,也沒有確切證據,可是──
「有……我想到了!還有一個出入口!」
對著大吃一驚的所有人,我滿懷希望地叫出聲。
「代達羅斯路」的居民們正依照公會的指示避難。多虧於此,我們現在所在的西北區人很少。我們一邊提防不時路過的冒險者們,一邊活用神仙告訴我們的捷徑,來到位於迷宮街正北的目的地。
也就是孩子們(萊伊他們)居住的「瑪麗亞孤兒院」。
我們在沒被任何人發現的狀況下,成功進入了後院。
「您怎麽會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呢,貝爾大人……?」
「貝爾好厲害喔!」
「沒有啦,隻是碰巧……」
春姬小姐大感驚訝,薇妮則是興奮不已,我對兩人乾笑,一邊沿著往下延伸的階梯走,一邊沿路開啟嵌在牆上的裝置──魔石燈。
從教堂孤兒院的後院可以走到這片大海般的廢墟,有個「石板」門就藏在這裏麵。我跟大家一起入侵約一個月前,與希兒小姐還有孩子們(萊伊他們)調查過的地下通道。
……然後來到那個「野蠻戰士」出現的地下窟室。
「好寬敞……」
「竟然有這樣一個地方……」
飛兒小姐與雷特先生環顧四周,我也用黑犬(地獄犬)火焰做成的火炬觀察周圍,一如記憶中的石造景觀鋪展開來。
那場事件之後,我透過埃伊娜小姐將事情報告給了公會……不過看來完全沒有調查過的樣子,也許在烏拉諾斯神得知之前,就被高層壓下來了?我是聽說自從怪物祭有怪獸逃出來後,公會就變得很神經質……
「……」
窟室一角,留下了高高一堆灰粉,還有完全燒毀的「野蠻戰士的體毛」。我低頭默默看著這些遺物,然後帶著大家往窟室最深處前進。
一個崩塌而完全堵住的通道口,出現在大家眼前。
「貝爾閣下,該不會……」
那個人……戴護目鏡(goggles)的狩獵者說了:
──對啊,那個大型級(大家夥)是我們抓到的。
──在出貨前,那東西擺脫了幾個手下(白癡),竟然給我跑了。
──本來是想追的,但它跑進崩塌的地下通道裏去了。
那人所說的大型級(大家夥),就是我在這裏遇到的「野蠻戰士」,崩塌的地下通道就是現在眼前這個通道口。
雷特先生的視線落在我的右手上。映入他眼裏的,是演奏著鍾(chime)聲,反覆匯集的白光。
獵捕「異端兒」的狩獵者們,曾經進出「人造迷宮」進行走私。而他們捉到的大型級(野蠻戰士)是從這前方逃出來的,那麽──前方必然會有「門」。
兩分鍾的蓄力(charge)。
我使用了【英雄願望(技能)】,讓薇妮他們退後,筆直伸出右臂。
「【火焰閃電】!」
經過蓄力的大炮擊,一口氣炸飛了通道口的所有瓦礫。
「~~~~~~~~~~~~~~~~!」
發生的震動與巨響,使得春姬小姐他們都摀起耳朵。
大家抬起頭來一看,瓦礫消失不見,半毀的通道口與通往前方的地下通道,出現在眾人眼前。
「成功了……」
我在視野遠遠那一頭的坍塌石牆當中,發現了超硬金屬(堅鋼)的光輝,低聲脫口而出。
錯不了,這裏與「人造迷宮」是相連的。
「隻要往這裏走進去,應該就能抵達『人造迷宮』的『門(入口)』。呃,雖然我不知道路怎麽走……」
「沒關係,不要緊的。通道深處還留有同胞的香氣,我想應該……」
在飛兒小姐旁邊,黑犬海爾格鼻子抽動幾下,「汪嗚!」肯定般吠了一聲。那香氣應該是被當成走私商品的「異端兒」留下來的……
「異端兒」們看到眼前開拓出一條道路,都發出歡呼。
一會兒後,他們轉為麵對我與春姬小姐。
「真的,真的很謝謝您,貝爾閣下。各位的大恩大德我絕不會忘記,隻要各位遇到困難,我們一定會奔赴救援。」
「地表的各位人士,請你們務必再來秘裏,我們再一起唱歌跳舞。」
「好的……到時候,我們會帶小命一起來。」
故作紳士風範的紅軟帽,還有好奇心旺盛的半人半鳥,分別與我以及春姬小姐握手。逗趣的獨角兔與黑犬鼻子湊過來惜別時,我很高興春姬小姐……她願意與「異端兒」們握手,讓我心裏好高興。
「貝爾。」
最後是薇妮。
龍族女孩站在我們麵前,抬頭看我們的臉。
「我也要跟大家一起回去了,因為待在地表(這裏),會害貝爾還有春姬受傷的。」
「薇妮大人……」
對於春姬小姐心酸的語氣,薇妮麵露不讓人感覺出悲愴的笑靨。
「我啊?上次跟貝爾你們分開後,一直都在哭,一直覺得好寂寞。」
「……」
「可是,那樣會害貝爾你們擔心的,對吧?所以,我不會再哭了,以免又害貝爾你們擔心。」
「薇妮……」
薇妮如此說著,像要告別隻能讓人保護的自己。
才這麽短短幾天,究竟是什麽改變了她?
是許許多多的邂逅嗎?是人的惡意嗎?是一度迎接的死亡嗎?無論是何者,我隻是打從心裏覺得,薇妮現在對我們露出的這副笑容,是無可取代的。
這個女孩曾經挺身保護過我,那與人或怪物什麽的差異毫無關係,是極為可貴的。
「裏德他們說過喔,說現在或許還沒辦法……可是隻要有貝爾你們這樣的人,夢想有一天也許就能實現!」
薇妮如花一般綻放笑容,我也用笑容回應。
「我們,還能再見麵吧?」
「嗯,還會再見麵的。」
「還能……再一起生活吧?」
「……嗯,一定!」
我點點頭。
不是說安慰話,是憑著我自己做的決定。
「我跟你約定,雖然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出能跟薇妮你們一起生活的安身之處。」
我的回答讓薇妮染紅雙頰,喜笑顏開。
溫柔地凝望我們的春姬小姐,輕拍了一下雙手。
「那就來『打勾勾』吧。」
「打勾勾?」
我跟薇妮一起偏著頭,春姬小姐教我們一種遠東的咒語──立誓的儀式。
我與薇妮小指勾在一起,說出約定的話語。
「有、有點難為情呢……」
「才不會呢!」
「嗬嗬……」
薇妮對著害羞的我笑,也跟春姬小姐打了勾勾。
春姬小姐將眼晶當成護身符交給她,最後兩人擁抱在一起。
薇妮把跟我們打過勾勾的小指珍惜地抱在胸前,與同胞一起出發了。
「再見了,貝爾、春姬!……再見!」
異形少女與同胞們逐漸走遠。
我知道她那琥珀色的瞳眸,其實藏起了淚水。我一定也是。
我也與春姬小姐一起向大家告別,揮手目送「異端兒」們消失在黑暗深處。
我們一直沒有動,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
「約定……」
我看看還留有體溫的小指。
──我要實現約定,讓它不隻是萬般無奈下的謊言。
即使是小孩子的幻想,是荒唐無稽的白日夢,是高不可攀的理想……
我想跟大家再次在地表上一同歡笑。
為此,我要比現在,更──
「……」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用力握拳。
一會兒後,我對身旁邊拭淚邊微笑的春姬小姐笑笑。
從今天這一天起,我對自己的手指立下了新的誓言。
*
「你說薇妮他們進了『人造迷宮』,這是真的嗎,費爾斯!?」
裏德叫道。他的身體彷佛訴說著與【洛基眷族】的激戰,傷痕累累。
然而與傷勢正好相反,他的聲音充滿了驚奇與喜悅。
「是啊,看來貝爾.克朗尼他們成功了。」
拿著眼晶的費爾斯一說,石板覆蓋的通道上立即轟然響起怪獸們的歡呼。此時包括費爾斯在內,「異端兒」集團正在通往「人造迷宮」的通道上前進。
韋爾夫等人拖延敵方腳步,再加上運用了黑霧(ck mist),一行人剛剛才從迷宮街中央地段侵入通往地下的隱藏樓梯。他們苦於【洛基眷族】的頑強攻擊,最後同伴甚至被打得四散逃逸,麵臨隊伍瓦解的危機,幸有裏德、古羅斯與蕾依極力奮戰,眾人才勉強抵達此處。唯一令他們憂心的薇妮與失散同胞們的問題也解決了,沒有後顧之憂。
一行人加快速度朝「人造迷宮」的入口前進。
「雷特他們似乎成功通過『門』了。敵方的地下守備隊調動方式好像不斷在改變,恐怕是【勇者】察覺到了『代達羅斯手劄』的存在。」
「害得小子我們來到這裏,一路上也是驚險萬分咧。」
「不過,這條路上沒有任何敵人,他們想必沒注意到這個盲點吧。」
「古羅斯說得沒錯。【洛基眷族】沒掌握到這條地下通道,看來這份『設計圖』的確成了我們的秘密武器。」
裏德與古羅斯說話時,費爾斯一邊低頭看著描摹在規定用紙上的「代達羅斯手劄」──「人造迷宮設計圖」,一邊選擇前進路線。
位於西邊的超硬金屬「門」不遠了。
「費爾斯,那麽……」
「嗯,不知道能否稱它為勝利,總之我們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費爾斯對歌人鳥蕾依點點頭,在昏暗地下通道裏趕路。
「啊啊~,一時之間我還在擔心會怎樣……幸好沒事~」
赫斯緹雅伸開腿坐著,呼出一大口氣放鬆全身力道。
這裏是迷宮街西南,位於外圍部分的荒涼高塔。如今「異端兒」已經平安送到通往「人造迷宮」的途徑,也難怪赫斯緹雅要放鬆一下心情了。女神之前持續透過眼晶對貝爾等人發出指示,工作成績值得頒發功勞獎。
在沒有屋頂的指揮部讓夜空俯視著,赫斯緹雅將視線移回攤開在地板上的「魔法地圖」。
「貝爾與春姬在北邊,支援者小姐還在東邊一帶晃來晃去,韋爾夫與命正在南下……照這樣看來應該是要撤退了,大家好像也都平安。」
「魔法地圖」已經沒有顯示「異端兒」們的名字。因為費爾斯繪製的「名匠遺產」沒有記載通往「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人造迷宮設計圖」也因為「探索者粉末」的使用限製而無法當成「魔法地圖」,因此赫斯緹雅已經無從得知「異端兒」們的動向。
可能是因為春姬離開了,赫斯緹雅獨自一人,低聲說著:「也許我應該去找別人,好寂寞。」一邊將放在地圖旁的手劄撈過來。
「不過,貝爾真讓我吃了一驚。我都不知道有那麽一條路……就連『設計圖』上也沒寫。」
貝爾靈機一動運用地下通道護送薇妮等人,但這條路的存在讓赫斯緹雅很納悶。
(是有一條中途變成死路的通道跟這條很像……會不會是名匠(代達羅斯)的子孫們後來增建的?)
不是沒有這種情況,可能性很大。
「嗯。」赫斯緹雅點個頭,接著開始翻閱「代達羅斯手劄」。
「不過真沒想到還有本千年前的手劄……這次真的是被這本冊子救了一命呢。」
彷佛訴說著漫長的歲月,手劄破破爛爛。被重複翻閱的頁麵上,記載著好幾層的迷宮設計圖,文章有一些地方模糊而無法閱讀。追求名為迷宮的最高傑作,通篇文字奇異殘酷,又因為封麵裝訂沾滿陳年血跡,「執迷手劄」之名實在當之無愧。
赫斯緹雅重新閱讀這本出乎【洛基眷族】意料的千年古書……一不小心,手一滑。
「啊。」
手劄從赫斯緹雅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反彈幾下,好死不死,偏偏掉進了屋頂平台角落的坑洞──雨水積得滿滿的水窪。
「啊啊──!?千、千千千千千千千年前的手劄啊──!?」
這本古書無疑是超級珍本,當然也就需要超級小心對待。
赫斯緹雅臉色頓時發青,一邊預料到最糟的結果,一邊急忙撿起來。
「團長,非常抱歉……我們追丟那些怪獸了。」
在「代達羅斯路」中央地帶,【洛基眷族】本營。
芬恩在能將迷宮街一覽無遺的地點,一邊聽團員報告,一邊陷入沉思。
(格瑞斯被敵人拖住腳步時,我是否就該派出裏維莉雅?那片黑霧造成情報難以傳達……算了,現在想這些無濟於事。)
坦白說,芬恩本來是希望派出格瑞斯能解決掉那群怪獸。結果敵方撐過了這波攻勢,這就表示敵方的力量──不,就乾脆講明了吧,芬恩小看了應該在替怪獸撐腰的【赫斯緹雅眷族】的力量,這是他的失敗,是吝惜戰力造成的結果。
(也沒找到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會不會是有人解決了它……不對,我感覺得到某種企圖。)
他最在意的第一目標也還沒捉到。包括「人造迷宮」在內,各種因素錯綜複雜造成芬恩行動受限;他環顧冒險者們的喧鬧聲尚未平息的迷宮街。
(最大的問題是,我無法預測敵方的行動……)
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計畫行事,芬恩坦率承認敵方的指揮官可真是個俊材。
然而,他有個地方(、、、、)怎麽也(、、、)弄不懂(、、、)。
「我記得怪獸們是在第二十街附近追丟的,對吧?」
「是、是的。」
他向團員做確認後,眉頭一皺。
(第二十街……我們也有調查過,怎麽可能,那裏是……)
芬恩的預測連連失準,作戰計畫被人反將一軍。
不對,這種情況是──
「……」
芬恩低頭看看右手。
他的拇指沒有一絲疼痛。
「……敵人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
*
『下界被弄得如此畸形。』
世界當中,某人悲歎過。
在這下界上演的種種故事,雖然終究都是孩子們的戲碼,但他們的背後,總是有著諸神的莊嚴身影。
如同被頭上垂下的絲線操弄,到了後台耳邊有人出主意,劇本被人改寫,孩子們都被看不見的神意所牽引。
『我們都是在眾神手裏起舞的傀儡。』
世界當中,某人死心了。
*
「費爾斯,接下來呢!」
「下個轉角往右!那裏有『門』!」
「異端兒」們一路前進,朝向地圖記載的希望紅標。
長著爪子的腳踢踹石板地,翅膀拍動的聲音不絕於耳,蛇身蜿蜒爬行,蹄子踏地而奔,怪物們拖著尾巴,頭也不回地跑。
一行人終於彎過最後的轉角。
「啊啊啊!果然泡水了啦──!?」
赫斯緹雅撿起手劄,發出慘叫。
「──咦?」
但下一刻,她的時間暫停了。
「為什麽……不對,這是,怎麽可能────難道……」
她拿著被水弄濕的封皮,不成言語的聲音片片灑落。
翻開的古書映入女神眼中,她瞠目結舌,失去冷靜。
「這是怎麽回事……」
赫斯緹雅渾身哆嗦,用最大嗓門叫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烏拉諾斯!?」
「……」
在地下神殿的祭壇。
老神雙眉深鎖,緊閉眼瞼。
「這──」
然後……
彎過轉角的「異端兒」們,看見了那個。
那是一麵沒有接縫的石板,覆蓋整片視野的巨大牆壁。
阻擋去路的大牆(、、、、、、、)。
根本沒有什麽能解救他們的門扉。
「死路……?」
「費爾斯……現在是什麽狀況?走錯路了嗎?」
「怎麽可能,不會的。我的確……」
裏德愣在原地,古羅斯出聲問道;費爾斯在兩人身邊,低頭看著「設計圖」。
費爾斯一直是照著這份地圖走,往【洛基眷族】都沒掌握到的西邊「門」前進。然而巨大的牆壁依然堵在眼前。
會是暗門嗎?不,地圖上沒有如此記載──
怎麽可能,這樣我們豈不是像被人擺弄(、、、、)在手掌心(、、、、)──
就在因動搖而晃動的黑衣下,受詛咒的骷髏鮮明地憶起汗水的觸感時……
「嗨,各位『異端兒』。」
背後傳來一陣不合場合的快活聲音。
「!」
「初次見麵,還請大家不要有戒心。我的名字是荷米斯,一個神罷了。」
橙黃色的頭發,附羽毛的旅行帽。
與頭發同色的眼瞳彎成月牙的男神,對驚愕的「異端兒」們露出花美男的笑容。
「天神荷米斯……!?你怎麽會在這裏!」
「很簡單,落魄的賢者,我一直躲在這裏等你們上門。」
「等我們上門……!?」
與神之間的問答讓費爾斯狼狽不堪,「異端兒」也都一樣。
荷米斯在說什麽?什麽叫做等我們上門?他的目的是?費爾斯的思考拒絕理解狀況。
當「異端兒」們無法動彈,對眼前的神物產生一陣寒意時,黑衣魔術師把地圖握在手裏,質問道:
「天神荷米斯……這是怎麽回事?這裏沒有『門』。『人造迷宮設計圖』不是你弄到手的嗎!?這份設計圖……『代達羅斯手劄』究竟是──」
對於費爾斯的這些問題。
荷米斯臉上掛著笑容,告訴他:
「怎麽可能會有什麽『代達羅斯手劄』嘛。」
蒂奧娜找到了藏在廢墟中的冒險者的身體。
並未喪命,隻是昏倒罷了。
看著耳朵流血的人類,她摸摸腰際,「啊,沒帶靈藥。」發現忘了帶道具來。
「蒂奧娜,快點過來!」
聽到姊姊叫人,蒂奧娜沒辦法,隻好離開現場。在隧道狀通道貫穿的建築結構裏,她不用手就能往上爬,到了頂部,跟她一起受命擔任斥候兼遊擊的蒂奧涅就在那裏。血濃於水的亞馬遜人似乎相當煩躁,沒穿鞋的赤腳在地上跺出聲音。
「啊~!真煩!明明按照團長指示行動了,卻找不到怪獸!『代達羅斯路』真的有夠難走的!一下彎來彎去,一下又碰到死路!」
不隻如此,有時還要爬上爬下。
蒂奧娜她們所在的迷宮街西區,在「代達羅斯路」當中構造更是複雜,有如錯覺圖一般造成視錯覺。無法隨心所欲走到想走的地方,難怪她要煩躁了。
「說不定是對方的動作比芬恩的命令快喔。」
「你是想說團長慢對手一步嗎!?小心我扁你喔!」
「蒂奧涅你也很難搞耶~,真是。」
看到姊姊為了心愛的團長叫囂,蒂奧娜一臉疲倦。
她慢吞吞地低聲說:
「不過,嗯,芬恩的指示終究還是對的。我覺得這附近出現過怪獸。」
「……你找到什麽了?」
對於蒂奧涅的詢問,視線飛向遠方的蒂奧娜先沉默片刻,然後動動嘴唇:
「欸,蒂奧涅,我們追趕的怪獸啊……」
她的話沒能說到最後。
因為彷佛打破寂靜般,鏗,鏗,鏗!!鍾聲響徹了附近。
「是發現怪獸的信號……!我們走,蒂奧娜!」
「──嗯!」
看到姊姊的背影先跑出去,蒂奧娜扛起愛用的大雙刃切換思緒,也追上去。
*
「異端兒」排成一排,在單一道路上氣勢萬鈞地進軍。
地點在迷宮街西邊,靠中央的地段。怪獸們經由捷徑出現在【洛基眷族】陣形的眼前,往通向「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急速狂奔。
「多虧有小莉莉,一個冒險者都沒有!」
「不要大意,敵人要來了!」
待在中衛位置的費爾斯,對走在集團前頭的裏德發出警告。他說得沒錯,【洛基眷族】的團員為了彌補陣形的空缺,自中央、西北、西南三個方向急速來襲。
「搭箭!」
朝著進擊而來的一群怪獸,【洛基眷族】眾團員在小隊長們的號令下拉緊弓弦。他們想從「異端兒」奔跑的直線道路正麵、左右頭上三個地方灑下箭雨。
然而。
「!?」
「好冰──啊啊啊啊啊啊!?」
搭箭上弦的獸人與精靈們,半個身體結凍(、、)了。
襲向少女團員們的,是來自出乎預料的角度──自虛空放出的猛烈風雪。亞人們的手臂、肩膀與半張臉連同弓箭裝備一並覆上寒冰鎧甲,被刺骨寒冷弄得慘叫連連。
「抱歉了……!」
「恕在下偷襲!」
攻擊了她們的韋爾夫與命,在魔道具底下低聲說著。隱形的兩人手中,握著拔出刀鞘的蒼藍短劍「魔劍」。
兩人組合利用了「魔劍」與「雙麵隱身衣」。韋爾夫他們與「異端兒」保持一定距離齊步奔跑,讓敵方注意力集中在大聲進擊的怪物(怪獸)身上,藉此發動無懈可擊的奇襲。活用「透明狀態」自死角打出的炮擊(、、),即使是【洛基眷族】的高級冒險者也無可奈何。廣範圍的風雪一旦從近距離發射就無從閃避,就算試圖防禦,蒼藍寒流也會將冒險者們封入冰塊中。
魔劍「冰燕」。
為了這一天,韋爾夫不眠不休打造了兩把冰劍。劍身令人聯想到經過切割的寒冰結晶,外形優美,卻會放出凍結萬物的殘酷冰凍波。韋爾夫與命各裝備了一把「冰燕」。
火焰或雷電會傷到冒險者,但冰凍隻會造成痛苦,不用擊敗對手就能使其無法戰鬥。
「用寒冰(這個)的話,也不用擔心破壞城市了吧!」
出於對「魔劍」抱持的情結,韋爾夫得意不太起來,麵露要笑不笑的表情。
他的「克羅佐的魔劍」與前賢者的魔道具加在一起,簡直窮凶極惡。對方無從得知他們(赫斯緹雅眷族)會幫著怪獸戰鬥,攻其不備又剝奪了對手的行動力。
屋頂平台上的冒險者別說拉弓,連雙腳都被凍在地上,動彈不得。當出現在頭頂高空上的冰雕,讓道路正麵嚴陣以待的團員啞然無語時,韋爾夫與命從建物一躍而下,再度打出炮擊。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自空中吹起的風雪迎麵來襲,前進方向上的冒險者們大聲慘叫,「異端兒」們從正麵朝他們突擊。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跑在隊伍前麵的蜥蜴人與獨角獸衝撞對手,怪物行列豪邁地驅散動作因為受凍而遲鈍的冒險者們。獸人飛上半空,人類被撞飛到旁邊牆上,武器或防具的碎片四處飛散。成功突破敵陣的「異端兒」們發出怪獸的吶喊。
「春姬大人!請指示前進路線!」
「再往前走一段路,右手邊會有一條岔路!」
命對著自己的「眼晶」大叫,春姬對她做出指示。
命將來自建物上方的追兵交給韋爾夫戒備,自己前去迎擊別條路出現的冒險者們。依靠赫斯緹雅與春姬的支援,她一路順暢繞到前方,用寒流招呼果不其然趕來的【洛基眷族】。急著趕往現場的冒險者們,被貼在上方牆壁埋伏的她用「魔劍」清除乾淨。遭受強製凍結的他們發出哀嚎,被迫停下動作。
隱形的韋爾夫與命,一一阻止了零零散散的敵方集團(洛基眷族)。
「唔喔喔喔喔!韋爾夫!命!加油啊~……!」
赫斯緹雅握拳叫好,在她的視線下方,「魔法地圖」上,「異端兒」們在迷宮街中央地帶直線東進,韋爾夫與命的標誌則在他們周圍四處移動。看到兩個眷屬奮戰不讓敵軍靠近「異端兒」,女神大力聲援。
「──找到了!」
然而,女神的祈禱很快就破滅了。
「──!!咕!?」
「古羅斯!」
負責殿後的石像鬼古羅斯,察覺到自後方飛來的一道閃光──高速的飛刀,身子一轉。他以石翼保護了後衛同胞,但石翼就像被大槌子打到一樣,強烈的衝擊力道撞裂了翅膀。
邊飛邊喊的歌人鳥蕾依轉頭一看,映入她眼裏的,是黑發隨風飛舞的兩名亞馬遜人。
「在這裏!」
「追上了──!」
古羅斯與蕾依的雙眸同時搖動。
他們不可能忘記。
那兩人正是在這座迷宮街蹂躪了「異端兒」,最強的第一級冒險者。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古羅斯立即發出吼聲。這聲警告讓前衛的裏德與中衛的費爾斯等人都知道危險逼近,韋爾夫與命也霎時轉向背後。
「席呂特姊妹!」
「真給我來了……!我們上!」
「是!」
眼睛捕捉到自後方以驚人速度追來的蒂奧娜與蒂奧涅,韋爾夫與命以迎擊她們為優先。兩人從前衛退到中衛、後衛位置,舉起「冰燕」。
他們在道路左右建築的上方與「異端兒」一齊奔跑,並幾乎在同一時間,朝著對手將短劍一揮到底。
韋爾夫與命敢確定自己就像之前那樣,是對準了對手意識的死角下手,然而──被躲掉了(、、、、)。
「!?」
虛空中一出現風雪的瞬間,亞馬遜姊妹以令人驚駭的反射速度輕鬆閃開,韋爾夫他們震驚到叫不出聲。
「怎麽搞的,有冰鳥(ice bird)?」
「但以冰鳥來說,威力有點太強了吧~?」
相較於蒂奧涅隻是撩起黑色長發,蒂奧娜邊跑邊回頭,看向背後出現的巨大冰雕。亞馬遜少女將視線拉回前方,對姊姊出聲說道:
「欸,蒂奧涅。我看應該是有(、)喔?」
「是呀,不知道是擬態還是隱身……總之,有兩隻。」
姊妹抬起頭來,用她們的眼光,射穿了前麵上方的兩個點。
明明處於「透明狀態」卻被揪出正確位置的韋爾夫與命,打了一個冷顫。
同時他們也確定,一旦被那兩人靠近,無論是隱形還是放出風雪,自己都會被一擊打得粉身碎骨。
褐色的惡魔,孿生的女戰士。
lv.6的第一級冒險者步步進逼的光景,隻能以恐怖來形容。
姊妹的眼光令韋爾夫他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戰栗,但兩人仍奮力鼓舞自己。
「赫斯緹雅女神,這前麵有沒有可以利用的地形!?」
「我、我看看──不行,韋爾夫,什麽都沒有!沒有分岔路,也沒有障礙物!道路隻是越來越寬,頂多隻有個下坡……」
風壓強到幾乎要把披在身上的隱身衣吹跑,韋爾夫問話的聲音也被風壓蓋過,眼晶發出了慘叫般的回答。韋爾夫雖然看不到命,但仍能感覺到她的焦躁;就在這時,他猛一抬頭。
「下坡……!」
韋爾夫環顧的,是位於直線道路遙遠前方,彷佛通往窪地般的斜麵。
青年鐵匠再度對手裏握著的藍水晶說:
「赫斯緹雅女神,請將我的聲音傳給兩人。」
赫斯緹雅立刻就明白到他指的是哪兩人。她與慌張的春姬互相幫忙,把命的水晶、費爾斯的水晶與韋爾夫的水晶放在一起,讓三者之間聲音能相互傳遞。
兩人聽了韋爾夫的「賭注」,很快就答應了。
「隻能做了,我把希望賭在你的魔劍上,韋爾夫.克羅佐。──裏德,用衝的!」
「在下也一定辦到,韋爾夫大人!」
「拜托你了!」
以此為契機,「異端兒」們擠出所有力量,一齊加快速度。
韋爾夫與命已不再直接攻擊追來的姊妹,而是冰凍道路以拖延其腳步,量產出阻擋去路的冰塊屏障與冰柱劍山。然而,蒂奧娜與蒂奧涅隻消一個呼吸的時間,就把這一切統統粉碎。大雙刃砍過來,反曲刀(kukri knife)揮過去,不然就是赤腳踢踹。眼看女戰士渾身碎冰凶猛地追來的異常樣貌,命的臉部肌肉變得僵硬。
『快跑!快跑!』
趁著韋爾夫等人爭取時間,蜥蜴人一次次發出隻有怪獸才聽得懂的吼叫,催促同胞加緊腳步。薇妮氣喘籲籲地跑,腳程較慢的大型級(巨怪)更是擺動雙臂到了滑稽的地步。韋爾夫與命已經無暇對付【洛基眷族】的其他團員,由裏德與費爾斯去抵擋。裏德以長劍與彎刀殺退阻擋「異端兒」前進的團員們,漆黑手套射出的無色衝擊波使人無法越雷池一步。
飛在空中的蕾依退到隊伍尾端的古羅斯這邊,不隻保護薇妮等人,也保護了韋爾夫與命他們。蒂奧涅以他們為目標的飛刀,由蕾依亂射羽毛彈丸勉強擊落。逃過羽毛的白刃一次次傷到她的身子。
怪物行列的氣勢像失控般越來越激烈,最後如同赫斯緹雅預先通知的,細窄道路漸漸變得寬廣,變成寬度可能超過八m(米度)的大道。
「真讓人焦急……!蒂奧娜,你也丟點什麽啊!」
「嗯~,我隻有大雙刃(烏爾加)耶……哼!」
蒂奧涅由於無法徹底拉近距離而嘖了一聲,蒂奧娜在她身旁,扔出了大雙刃。
無從防禦的大質量金屬塊來襲,韋爾夫、命與古羅斯眼睛睜到不能再大,蕾依發出尖叫說『快躲開!!』,要同胞緊急閃避。
薇妮等人連回頭看的時間都不敢浪費,踢踹地麵之後,下一刻,大雙刃命中地麵。
『~~~~~~~~~~~~~~~~~~!?』
把石板打到掀起來的強大威力,轟散了「異端兒」們。他們於最後一刻躲開,沒被直接命中,順著黑磚斜坡一路往下滾。
這就是赫斯緹雅所說的下坡。
「蒂奧娜,我們在這裏解決──」
蒂奧娜從地麵拔起大雙刃,蒂奧涅與妹妹一同踏進下坡之時,她的話中斷了。因為剛才果敢打出炮擊的隱形人的氣息,在下坡的盡頭、道路的中央停止了動作。
──停下來了!
──想迎擊!
蒂奧娜與蒂奧涅知道敵人正與她們麵對麵,準備出招。
今天最大的炮擊即將來臨。蒂奧涅她們瞬間領悟到這點,雖在視野遠方看到怪獸重整態勢後一一逃走,但仍毫不猶疑,即刻做出決斷。
「我來當盾,蒂奧娜,你解決對手。」
「好~!」
姊妹沒有從大道退開,而是選擇突擊。
蒂奧涅站到蒂奧娜正前麵,蒂奧娜躲進她的影子裏。由姊姊撐過炮擊,妹妹擊潰敵人,目的清楚明白。目睹女戰士奮不顧身的突圍行動──嚴陣以待的命在魔道具(隱身衣)底下流了一道汗水。
不過,她的內心如止水般沒有漣漪,清澈而平靜。
一旦過了自己這關,就沒有機會了。
「異端兒」們將會被追上,轉瞬間遭到驅逐──她不會讓那種事發生。
遠東少女即使隱藏起身影,仍與迫近的第一級冒險者們視線相疊,手放在「魔劍」劍柄上。
「!」
不把韋爾夫從斜前方射來的最後一記掩護射擊當一回事,蒂奧涅與蒂奧娜在下坡的途中猛地一踏。
──管他是冰凍還是燃燒,那點威力的話撐得過。
蒂奧娜與蒂奧涅都敢確定,無論身受多大重傷,一定能咬住敵人不放。
然後,就在兩人貫穿半空中,急速逼近看不見的對手,將要接敵的那一刻。
姊妹的耳朵──聽見「鐺」一下金鐵聲。
「────」
蒂奧娜與蒂奧涅聽到的,既不是寒冰結晶產生的聲音,也不是狂暴火焰的燃燒聲。
那是光輝利刃滑過刀鞘──擦過鞘口的聲音。
腰部下沉的命,插在腰際的東洋刀有兩把。一把是第三等級武裝【虎鐵】,至於另一把則是──東洋刀型的魔劍(、、、、、、、)。
定睛注視瞪大雙眼的兩名第一級冒險者,命柳眉倒豎,準備萬全拔刀出鞘。
韋爾夫看著這一切,臉上浮現笑容,說了:
「上吧,『風武』。」
「────!!」
帶著無言氣魄使出的居合斬,解放了翡翠色光輝的刀劍。
在蒂奧涅她們眼前揮動的刀身產生出的,是驚人的颶風。
「這怎──」
「不會吧~!?」
眼前吹起的強力陣風,讓蒂奧涅與蒂奧娜名符其實地飛上天去(、、、、)。
「風之炮擊」打從一開始就是無可防禦的。騰空跳起的雙胞胎沒有機會撐過這擊,身體被吹向遙遠後方,然後往遙遠高空飛去。
蒂奧娜與蒂奧涅頭發被吹得亂七八糟,就這樣消失在戰域之外。
「成功了……哇哇!?」
「快跑,我們沒打倒她們!馬上就會再追來了!」
驚人的風力反作用差點把【雙麵隱身衣】吹跑,命急忙按住它;韋爾夫對發出歡呼的「異端兒」高聲叫道。
跟「冰燕」相同,「風武」也是減少了殺傷力的「魔劍」。不至於形成斬擊(鐮鼬)的純粹強風炮擊隻要用對方式,就不會傷害或殺死敵人。毫發無傷的蒂奧涅等人一著地的瞬間,想必會氣急敗壞地再度追來。
「竟然把第一級冒險者……!」
韋爾夫催促眾人快跑,但費爾斯待在「異端兒」當中,也忍不住歡呼起來。
雖說用上了「魔劍」與魔道具,但能擊退第一級冒險者的本事值得他坦率讚賞一番。
(不過,這樣就……!)
費爾斯再度開始前進,同時有了成功的預感。
【大切斷(亞馬遜)】與【怒蛇(jrmungandr)】的追擊遭到回避,對敵方而言應該是一大失算。【洛基眷族】不隻整座迷宮街,連「人造迷宮」的「門」都布置了守備隊,想必沒有能立刻動員的人力。緊跟貝爾的【劍姬】與堅守指揮崗位的芬恩自不待言。
通往「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已近在眼前。
繼續這樣下去必能成功。就在費爾斯快要相信勝利的時候──那個來了。
「──」
黑衣魔術師,在空中看到一個影子。
*
時光倒轉。
「對不起,團長!」
在【洛基眷族】本營,勞爾.諾德猛地低頭道歉。
背對他的芬恩,眺望著化做戰場的西邊地區。
「都、都是小的害得陣形……!團長的冒牌貨跟您長得實在太像,應該說根本就像雙胞胎,小的完全沒看穿偽裝……!啊啊,真是,真的很對不起!」
「事情已經過去了就算了,現在也沒時間責備你。回答我的問題,勞爾。」
芬恩對渾身發抖、臉色鐵青的勞爾淡淡問道:
「我的冒牌貨有問你什麽問題嗎?」
「咦?」
這個問題讓勞爾慌了起來,但他仍挖掘出之前的記憶。
「呃……那人說南邊出現了怪獸,要小的調動部隊……記得後來,他又問小的『人造迷宮』守備人員的布署位置。」
「是嗎……做得好,勞爾,這樣我可以確定了。」
「欸?」勞爾僵在原地,芬恩沒理他,繼續自言自語似地講著:
「對方寧可喬裝打扮,也要過來刺探我方『人造迷宮』的守備位置……我是不想相信,但這下就確定了。敵人手上有『代達羅斯手劄』。」
隻要查出有人守備的位置,再來隻需按照「人造迷宮設計圖」前往不會撞上【洛基眷族】的出入口即可。
「在地下守著『門』沒用。勞爾,半數守備隊已經撤離,我讓他們在地表待機,你去傳令。」
「好、好的!」
芬恩一直線注視著戰場,告訴他:
「讓格瑞斯出擊。」
*
然後,時間回到現在。
「──────」
費爾斯親眼看到的空中人影,將手中武器高舉朝天。
那是高舉過頭的大戰斧。
在雨後夜晚的寒冷空氣中,矮人大戰士讓披風隨風飄揚。
看到老兵目眥盡裂、急速降落的身影──費爾斯顧不得一切地大叫:
「快躲開──!!」
下個瞬間。
「哼嗯!!」
當頭砍下的大戰斧,劈開了黑磚大道。
「咕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嗚啊啊!?」
格瑞斯一個大跳躍後如隕石一般降下,攻擊在隊伍中央爆發威力。
費爾斯情急之下射出的衝擊波將「異端兒」打飛,使得它們雖沒直接遭受攻擊,但那衝擊力道連地麵都為之粉碎,所有人無一例外全被炸飛。韋爾夫、命還有薇妮都是。怪物的慘叫與驚人地鳴互相糾纏,好幾隻怪獸狠狠撞上牆壁。
石板地不用說,連建築構造也產生裂痕,壁麵應聲崩落。
「做得太過火啦,這下得賠錢了。」
格瑞斯調整一下頭上頭盔的位置,重新扛起劈碎路麵的大戰斧,疾馳而來。
逼近的目標,是被砸在牆上的費爾斯。
「!?」
格瑞斯推測黑衣人就是怪獸的「首領」,正確抓出集團的頭子下手。毫不留情地劈砍而來的斧頭正讓費爾斯僵直不動時,長劍與彎刀於千鈞一發之際岔入戰局。
「咕嚕啦!」
「哦?」
斧刃側麵遭受劍擊而偏離攻擊軌道,粉碎了就在費爾斯旁邊的牆壁。
裏德按住傷口飛撲而來,當即想用兩把武器掃倒對手。然而格瑞斯眼睛一眯,比他更快拉回斧頭,把斧柄尾端撞進蜥蜴人的護胸甲(breastte)。
「咕嘎啊!?」
怪獸的龐大身軀輕易被撞飛,摔在龜裂的石板地上。費爾斯伸出雙手從極近距離發射衝擊波,但矮人戰士迅速跳開,也躲開了這一招。
「吼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石像鬼的號令響起的瞬間,「異端兒」一齊撲向格瑞斯。眾人明白到不解決這個亞人,他們就絕對無法逃出生天。韋爾夫與命一邊咳嗽,一邊確認「透明狀態」勉強還沒解除,但看到那幅交戰光景,都倒抽一口氣。
矮人冒險者被十名以上的「異端兒」團團包圍,然而不但不讓他們越雷池一步,反而還技壓群雄。獨角獸刺來的角或是半人半蛇橫掃的尾巴,全被他用斧頭一並殺退、砍斷,又用包著護手的拳頭猛力揍飛大型級(巨怪)。就連群體中最強的蜥蜴人與石像鬼,也在剎那間被他應付掉。
這與五天前迷宮街的場景如出一轍,擁有壓倒性力量的lv.6蹂躪著怪獸們。可怕的是,比起那對女戰士(亞馬遜)姊妹或是狼人,視線前方的矮人散發出了更強烈的存在感。
「──────────────────啊啊!!」
「唔!」
歌人鳥灌注最大力量的怪音波,命中了格瑞斯。
不像矮人該有的敏捷身手初次遲鈍了一瞬間,原本站在原地的韋爾夫與命也看機不可失,動了起來。
「!」
風雪產生自虛空,格瑞斯雖躲開了韋爾夫的「冰燕」,但命又以時間差放出寒流,凍住了他的一隻腳。趁著他動作停擺,韋爾夫等人掌握機會,以第二記炮擊招呼格瑞斯。
第一級冒險者被關進極凍寒氣與冰霜的世界中,然而──
(什……!?)
命啞口無言。
(開什麽玩笑……!?)
魔劍鍛造師(韋爾夫)看到令他不敢置信的畫麵。
「唔哦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矮人大戰士不顧一切阻礙,照樣戰鬥(、、、、)。
即使身體結凍,格瑞斯硬是將滿身冰塊用全身「力量」弄碎,揮動拳頭與斧頭大顯神威。「異端兒」們驚愕之餘還不忘襲向對手,但反遭格瑞斯再度擊退。
韋爾夫與命也繞到死角,並一再以炮擊招呼對手。然而,格瑞斯毫不停息。管他半個身體結冰,管他受到再多凍傷,就是阻止不了僅僅一名冒險者。
很快地──啪嘰!
「……!?」
簡直像是與矮人比耐力輸了似的,魔劍碎裂了,是達到使用限度而自毀。看著從手中灑落的蒼劍碎片,韋爾夫與命都發不出聲音。
「格瑞斯先生!」
「上啊,大家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洛基眷族】的援軍抵達了現場。
從連接大道的小徑,以及路旁林立的建物屋頂平台,四麵八方都有男女高級冒險者殺來。
「嗚──!?」
費爾斯從黑衣袖子中拋出多顆黑珠,灑在地上。
摔破的珠子中一齊冒出黑煙,淹沒整條大道。五天前他也是使用這種煙幕──魔道具「黑霧(ck mist)」脫身。這是為了防止冒險者們聯手行動,不得已才使用的。黑色濃霧一口氣為現場帶來人族與怪物互相叫喚的混戰。
(不妙,慘了,怎麽辦!?)
韋爾夫即使隱身,仍受到從濃霧深處刺出的槍矛與利爪襲擊,失控的心跳聲讓他心慌意亂。
「全滅」兩個字打亂了腦中思緒。戰況混亂至此,幾乎不可能重整態勢逃跑。最起碼得想個法子解決格瑞斯。
韋爾夫失去了「冰燕」。命還有「風武」,但大風不分敵我,而且要是吹散了這片黑霧,格瑞斯的蹂躪戲碼將再度上演。再加上其他團員參戰,「異端兒」們的命運將會走到盡頭。與韋爾夫走散的她也無法行動。
(要用上這個嗎……!?可是要是用了……!)
韋爾夫看向自己的腰。
佩在腰上的不是大刀,而是長劍型的「魔劍」。低頭看著蒼藍色彩比「冰燕」更加深沉、不帶刀鞘的劍身,激烈糾葛折騰著他的內心。
而就在韋爾夫浪費了貴重的幾秒時間後,緊接著──
「呼哈哈哈!好個熱鬧場麵。」
冰塊驟雨自上空灑落大道。
「唔唔!?」
隻聽見道路凍結的聲音、矮人與冒險者們的叫聲,然後從濃霧深處,確實看見了強烈的暴風雪。
韋爾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正呆立不動時,咚!一名人物降落在他眼前。
「你……椿!?」
「嗯?聽這聲音,是韋爾小老弟嗎?」
來者有著褐色的肌膚,綁起的黑發,以及好似主神的左眼眼罩。身穿大紅袴褲與戰鬥衣(battle cloth)的姿態彷佛遠東劍客。端正而獨特的五官,顯示了她人類與矮人的混血血統。
看到意想不到的闖入者──【赫菲斯托絲眷族】團長椿.柯布蘭德登場,韋爾夫脫掉隱身衣現形。
「你怎麽會在這裏!?」
「是主神大人求我幫助你的。『桀諾斯』什麽的事鄙人也聽說了。看來你被卷入了頗有意思的事啊,韋爾小老弟?」
半矮人女性一臉得意,簡潔明瞭地解釋一番。就跟米赫的犬人(娜紮)她們一樣,她也是來幫助韋爾夫等人解救「異端兒(桀諾斯)」的。
韋爾夫雖理解了狀況,但想到鍛造神(赫菲斯托絲)把「異端兒」的事告訴了椿,心情還是很複雜。站在他所尊崇的女神的角度想,她必定是認為椿「不會有問題」,但就韋爾夫本身來說,實在不樂意讓這個快活人知道整件事。
椿對韋爾夫心裏這些想法絲毫不覺,舉起手裏的「魔劍」。
「看來我們所見略同啊,韋爾小老弟。好啦,就交給鄙人吧,鄙人會從安全位置(遠距離)用『魔劍』把他們轟個七零八落,不會暴露真麵目的。哼哼,無須擔心,要武器,鄙人帶了一大堆。」
「你根本隻是想試射『魔劍』而已吧!?」
背上背了好幾把「魔劍」的椿樣子看起來實在讓人不舒服,韋爾夫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禁忘記狀況大叫起來。
她這個「鐵匠大師(master smith)」是個瘋狂的天生工匠,甚至會為了測試自己的作品有多大能耐而奔赴迷宮「深層」試刀。獲賜綽號【獨眼巨師(cyclops)】的鍛造技術與純粹的高度戰鬥力也是起因自此。
「少說傻話了,鄙人為了你不惜與【洛基眷族】結怨,趕來救援了不是!呼呼呼,上吧!看招!看招!!」
「我就知道你根本樂在其中!啊,喂,你這樣亂打一通,【洛基眷族】會……」
「哼哈哈哈哈!!那個矮人哪可能這樣就翹辮子啊!【洛基眷族】的幹部全是怪物啦!」
椿準確地隻瞄準格瑞斯一個人打,趁著煙幕遮住自己的身影亂射「魔劍」。眼看戰場被搞得亂七八糟,韋爾夫正嚐受著嚴重頭痛與不悅時,椿看著三兩下就化為碎片的「魔劍」說:「唔!隻能用到這裏啊,看來還有改良的餘地。」把剩下的劍柄扔掉。
倏然間,椿給人的感覺全變了,她用眯細的右眼斜瞄了一下韋爾夫。
「所以呢?你呆呆站在那兒做什麽?插在腰上的長劍那個(、、)隻是裝飾嗎?」
「……!」
「你是為了什麽才準備那個的?呆子,還不快用。」
鐵匠前輩像是打從心底看不起人,又像是在苦心勸戒,用言語刺進韋爾夫的內心。
「你不是要幫助什麽『桀諾斯』的嗎?繼續在這裏不乾不脆想東想西,那些怪物都要變灰塵啦。」
「……要是用了這個,就算是第一級冒險者也會……」
「蠢蛋。」
韋爾夫的杞人憂天(、、、、),被椿一笑置之。
「鄙人說過了,那些家夥全是怪物。你一個毛頭小子的『魔劍』殺得死他們才怪。」
沒那閑工夫擔心敵人吧──被椿用一隻眼睛如此逼問,韋爾夫無言以對。
取而代之地,他眉頭緊鎖,帶著覺悟握緊長劍劍柄。
「……這片黑霧讓我看不到敵人。」
「鄙人來當你的『眼睛』,舉劍吧。」
椿是「鐵匠大師」,也是lv.5,實力可與第一級冒險者比肩。
聽到她這超人連在這混戰當中都能感覺出氣息,韋爾夫臭著臉,拔出長劍擺出架式。
「兩點方向,對,就在那兒。對方有所戒備,但無所謂。靠你打造的誇張『魔劍』不會有問題。」
「射線上有沒有『異端兒』?」
「沒有,放心吧。現在正是大好機會──動手。」
椿繞到韋爾夫背後,手指戳著他的脊梁骨。「真見鬼。」他咒罵一句。
他揮起深色蒼藍長劍過頭,一刀砍下。
「『冰鷹』!」
刮起的風與冰浪高聲啼叫。
恰似展翅高飛的巨鳥,蒼藍流冰群在黑霧之中疾馳。它將一路上整片石板地瞬間凍結,張開銳利鳥喙要咬破獵物。
放出的狂暴大雪遠遠淩駕於「冰燕」之上,迫使格瑞斯瞪大雙眼,不得不從披風底下拿出背著的盾牌,初次改采防禦姿勢。
他護著身旁的團員們,被演奏出驚人結冰聲的暴雪炮擊打個正著。
「格、格瑞斯先生!?」
「……差不多與裏維莉雅的『魔法』同等吧,這倒是有點效果了。」
格瑞斯的左半身,連同左手突出的盾牌完全結凍。矮人大戰士胡須凍住,臉上形成凍瘡,但仍然大膽無畏地笑著。「你們退下。」他將身旁團員們藏到背後,擔任起前衛人牆(wall),又擋下了第二發炮擊。
「你瞧,活得好好的啊。」
「要你囉嗦!──赫斯緹雅女神,聽得見嗎!」
椿笑著說「看吧」,韋爾夫先對她回嘴,然後拿出眼晶。
「聽、聽得見。什麽事,韋爾夫?」
「我們留在這裏想辦法拖住對手!請讓『異端兒』他們先走!」
黑霧無論射進多少發炮擊,都沒有輕易散去。韋爾夫判斷隻要巧妙利用這層濃霧,就能在不暴露真麵目的狀態下戰鬥,於是用眼晶請赫斯緹雅叫費爾斯先走。命看來也聽到了,隔著眼晶傳來「在下明白了!」的回答。
沒過多久,蜥蜴人的吼聲打上天際。聽到前進的口號,周圍的怪獸似乎各自采取行動。接連著也感覺得到冒險者們展開追擊的氣息。
韋爾夫對於沒能遏止後者咬牙切齒,同時對椿指示的方向不斷發射「魔劍」。
(隻有那個矮人一定要留在這裏!)
韋爾夫將格瑞斯站立的整片道路變成冰河世界,拖住第一級冒險者的腳步。
「代達羅斯路」西南,外圍地帶。
「慘了,這下慘了……!」
「啊,啊啊……!?」
赫斯緹雅冒著冷汗,身旁的春姬臉色蒼白。
受到【洛基眷族】的強襲,「魔法地圖」上「異端兒」的名字往各處四散。他們勉強前往迷宮街中央地帶的模樣,已經可以形容為潰逃了。
在他們當中,地圖就像要帶來更多壞消息,將一個遠離集團的標誌顯示給赫斯緹雅她們看。
「不可以,薇妮!?不可以去那裏!」
龍族少女就要陷入孤立了。
*
鱗片剝落,鮮紅血液滲出。
薇妮在奔跑。
她按著負傷的左臂,在黑霧中奔跑。
費爾斯的黑霧越過大道,一路填滿了蛛網般曲折交錯的小徑。從整個「代達羅斯路」想必都能確認到這片隔絕星空與地麵的濃霧。
若是繼續待在霧裏,冒險者們將會群聚而來。薇妮很清楚這一點,也知道自己走散了,離同胞們(異端兒)越來越遠。
(有東西,來了……!)
然而,她無法停止奔跑。說時遲那時快,後方飛來一支箭矢,擦過薇妮的尖耳朵與長袍帽子。是【洛基眷族】。試著射死薇妮的箭嚇壞了她,她轉過轉角。追兵的魔手即將捉住龍族少女。
「哈啊,哈啊……!」
迷宮街折磨著薇妮。她手上沒有眼晶,無法得到女神的指引。建築構造高聳得必須抬頭仰望,黑磚砌成的周圍一帶簡直有如大峽穀,裂縫般的好幾條岔路對少女招手,引誘她踏進濃霧深淵。
彌漫空間的迷霧使少女得不到正常視野,但薇妮總算是跑出濃霧外了。
「!」
出了黑霧後,前方空間的廢墟色彩更為濃厚。黑磚變成了老舊的石板路,形狀怪誕的奇人(代達羅斯)建物群很多地方年久失修。戰場傳來炮擊的震動與地鳴,震得砂石碎片啪啦啪啦地頻頻灑落。
這片景色暗示少女,她逃跑到最後越過了迷宮街西區的邊界,進入了西北區劃。西北區的道路變得更廣,路徑的複雜程度也稍稍緩和了點,當薇妮一時之間呆立原地時……
「在那裏!找到了!」
「!」
冒險者的聲音讓薇妮再度拔腿狂奔,躲過轉瞬間飛來的箭雨,轉過道路轉角。
白裏透青的肌膚與鱗片積滿汗水,長袍裏的青銀發絲淩亂紛飛,薇妮緊抓著看不見的一線希望拚命奔跑。
然而。
「──」
彷佛要打碎怪物的卑微心願,地表的星光照亮了那人。
薇妮視野捕捉到遠遠那頭的女孩身影,嚇得連呼吸都停了。
「嗯──,隻是隨便來看看,沒想到……」
【大切斷】褐色赤腳穩穩踏在建物的屋頂平台上,肩膀扛著讓人懷疑看錯的大雙刃。
是蒂奧娜.席呂特本人。
(為什麽──)
她的身影在薇妮的眼中,也留下了威脅的紀錄。薇妮無法理解之前被命吹飛的第一級冒險者姊妹之一,怎麽會出現在肉眼能見的位置。
「好吧,既然找到了就沒辦法了,對吧?」
蒂奧娜會出現在這裏,如同本人的說法,隻能說是隨便來看看。
硬要說的話,理由是她看到一片黑霧往西北方向擴散。
被風吹走好不容易落地後,蒂奧娜本來要跟果然氣得跳腳的蒂奧涅一起回戰場,但看到漆黑濃霧往西北擴散,忍不住改變了方向。
南側還好,那裏隻有冒險者。但蒂奧娜聽說迷宮街北側還有一些居民沒避難。要是讓敵人在霧中移動,前往外圍地帶就不好了。這種出自本能的呢喃,領著蒂奧娜來到往西北流去的霧氣前方。
「我要打倒你囉。」
一看到蒂奧娜單手握著大雙刃跳起的瞬間,薇妮馬上往反方向跑。
她雖出生還沒過多久,但已能明白此時的狀況是「窮途末路」。追來的【洛基眷族】團員們也與蒂奧娜會合,薇妮的臉龐染上絕望之色。
龍族少女衝出路上的十字路口,就在她即將被【洛基眷族】的團員與蒂奧娜逼入絕境時──意外的事發生了。
(咦?)
從薇妮的側麵方向,出現一個小孩子。
(人族的,小孩……?)
那是個年幼的半精靈,緊緊抱著一隻小貓,臉色發青。
薇妮看見了自己映照在小孩眼裏的模樣。連衣帽暗處露出琥珀色雙眼,額頭位置有著紅石(第三隻眼)如血一般閃耀。身穿黑暗長袍的非人怪物的樣貌,完全足以讓一個幼兒嚇得不敢動。
與嚇壞了的小孩正麵相對,薇妮一時之間正猶豫時──咚轟!
來自戰場那方的激烈炮擊聲與衝擊力再度傳來。
下個瞬間。
「────」
簡直就像屈服於轟然咆哮一般。
小孩頭頂上的建物搖動了一下,傾頹倒塌了。
「小路!?」
撕心裂肺般的慘叫,從孩子(萊伊)與瑪麗亞的口中迸發開來。
「櫻花!?」
「嗚──!?」
千草與櫻花從十字路口西側目睹到那幅光景,一手拿著武器飛奔而出。
就在不久之前,他們為了尋找獨自去了孤兒院的小孩,來到了現場。看到半精靈小孩從東側道路出現,才剛放下心來,想不到竟發生這場意外。
「蒂奧娜小姐!?」
「糟糕!?」
披著破布(長袍)的怪物(怪獸)以駭人速度闖進十字路口,半精靈小孩嚇得凍住,【洛基眷族】大吃一驚。不隻如此,櫻花還注意到十字路口有棟腐朽的建物即將崩塌。
──來不及!!
眼看著淒慘結局即將來臨,櫻花在心中大叫。
(──啊。)
薇妮知道這個場景。
一大堆的瓦礫,從小孩的正上方當頭砸下。那時候是從運貨馬車崩塌掉落的貨物。
──見死不救比較好。
薇妮膽怯的內心在呢喃,說這樣做又會有人尖叫,又要被扔石頭了。
說這樣隻會遭受到敵意與惡意,終日傷悲,磨耗心靈,悲慘地流淚罷了。
(可是──)
但薇妮反問自己的內心。
(貝爾即使如此,還是救了我喔──?)
薇妮聽同胞們說過少年置身的狀況。都是因為自己,如今少年受到人們的敵意與惡意環伺。聽到了這些,薇妮哭了。同時,心中也一陣酸楚。
明知道會被人扔石頭,少年仍然救了薇妮。
薇妮膽怯的內心再也沒說什麽了,反而是輕輕推了她的背一把。
被輕推的背部開始蘊藏熱度,轉眼間突破了皮膚與長袍,長出新的一隻翅膀。
「──!!」
她打破了緩慢流動的時光。
龍族的潛在能力將薇妮的身體化為青銀之箭,飛向小孩身邊。
薇妮張開單翼擋住落下的瓦礫堆,用自己整個身體壓倒半精靈小孩。
「小路!!」
孩子們的慘叫,一瞬間就被建物的崩塌蓋過。
雪崩般的坍塌巨響籠罩了十字路,石塊奔流宛如瀑布。
當聲音停止時,現場掀起龐大沙塵,四下一帶滿地都是凶惡的石材碎塊。
「……啊。」
薇妮與小孩,就在瓦礫崩落的中心地。
薇妮雙手撐在仰躺倒下的小孩臉孔兩側,俯視著睜大的雙眼。
張開的單翼無法擋掉所有瓦礫,怪物頭上流下一滴鮮血,啪答一聲,落在小路的臉頰上。
「──放箭!」
「!?」
射出的箭命中薇妮的單翼,被彈開。
一連串光景看在現場所有目擊者眼裏,不知道做何感想?至少看在孩子們、瑪麗亞與【洛基眷族】的眼裏,就是怪物(怪獸)張開凶惡翅膀襲向小孩,正好有一堆瓦礫砸在它的頭上。
等沙塵散去,冒險者們滿臉怒火地追來,薇妮目光低垂從小孩身上退開,遠遠跑走。緊接著,瑪麗亞等人與【洛基眷族】趕到了小路身邊。
「我一個人追!大家保護那個小孩!」
「好的!」
攜著大雙刃的蒂奧娜吩咐團員們後,自己去追薇妮。
瑪麗亞、萊伊與菲娜緊緊擁住把小貓抱在懷裏發呆的小路。
「啊啊,小路,小路!」
「大笨蛋!搞什麽啦!」
「小路,有沒有怎樣!?」
瑪麗亞、萊伊與菲娜都在哭。
在為小路平安無事高興的三人懷裏,小路動了動嘴唇。
「不是的…………媽媽、萊伊、菲娜。」
怪物的鮮血如淚滴般滑落臉頰,小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低語。
「大哥哥……原來並沒有做錯事……」
被養母緊擁入懷的幼童(半精靈),瞳眸仰望著蒼茫夜空。
在沙塵逐漸散去的高高天空,小路看見了散發幽光的皎潔明月,顫動著嘴唇。
孩子們的嗚咽響遍瓦礫堆中。
櫻花與千草站在離那光景僅一步之遙的位置,佇立不動。
「櫻花……剛才那是……」
「它……怪物(怪獸)保護了……小孩?」
瑪麗亞他們不是冒險者,【洛基眷族】則是站在龍女後方,或許還看不清楚;但櫻花他們從側麵目睹了每一瞬間的所有細節,覺得怪獸的行動就像挺身保護小孩,不禁低聲表示疑惑。
櫻花與千草忘了言語,隻是眺望著龍女離去的方向。
在遠離十字路的後巷,老舊魔石燈照亮的小徑裏,有兩道跫音回蕩。
逃跑的薇妮,很快就被蒂奧娜追上了。
「嘿咻!」
「!?」
大雙刃銳利一揮,輕輕鬆鬆斬斷了薇妮的退路。
雖沒被刀刃擊中,但揮刀產生的衝擊力道與風壓令薇妮承受不住,細瘦雙腳摔了一跤。
蒂奧娜不放過這個破綻,將武器拉到背後準備出招。
(啊──)
來不及用單翼護身,就算來得及,也會連同翅膀皮膜一並被刺穿。
薇妮緊緊閉起眼睛,等待即將到來的最後一刻。
「…………?」
然而貫穿皮肉的衝擊,遲遲沒有來臨。
薇妮心驚膽戰地睜開眼睛,隻見刺過來的大雙刃停在自己胸前。
視線往上一看,蒂奧娜一臉不痛快的表情悶不吭聲。
「嗯~,啊~,嗯~……………………嗯!」
呻吟了大半天後,她用力點了個頭,迅速收起刀刃。
「果然,我還是,下不了手!」
然後一扔。
她一隻手就把大雙刃丟到背後去。
「咦……?」
超大重量的武器發出隆隆巨響掉落地上時,白裏透青的嘴唇發出一絲微弱低喃。
薇妮此時的表情,隻能用呆愣來形容。
「你應該……是救了那個孩子吧?」
然後,薇妮變得一臉驚愕。
「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懂人話,不過……還是趕快逃比較好喔。」
「啊……」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麽笨的。」
蒂奧娜隻是目不轉睛地低頭看著薇妮。
薇妮困惑不已,怯怯地站起來,雙唇微微開啟,但回蕩而來的戰鬥聲催促著她快步離開此地。
她轉身背對蒂奧娜後,隻稍稍回了一次頭,就遠遠跑走了。
後巷裏的魔石燈一閃一閃地明滅,蒂奧娜一個人留在現場,撿起扔在地上的大雙刃後,緩緩仰望頭頂上方。
「……阿爾戈小英雄,是不是也是這種心情啊?」
脫口而出的喃喃自語,消失在殘雲片片的夜空中。
「蒂奧娜!」
「啊,蒂奧涅。」
走出後巷,正巧碰到了雙胞胎姊姊。
蒂奧涅橫眉豎目,逼近過來。
「不要給我亂跑!害我到處找!」
「你來找我的啊?我還以為你在大道那邊打得正起勁呢。」
「團長叫我跟你一起行動!我怎麽可能不聽團長的指示嘛!所以……怪獸呢?聽團員(亞克斯)他們說你一路追著怪獸到這裏來了。」
蒂奧娜一瞬間猶豫要不要說謊,但還是決定對蒂奧涅據實以告。
「嗯~,我放她走了。」
「嗄!?不是被它跑了,是你故意放它走!?你白癡啊!」
「不是啊,因為……」
「沒什麽因不因為!現在是緊急狀況,團長不是也說過?懂不懂啊!?」
「可是蒂奧涅應該也知道,那些怪獸不隻是聰明吧?」
「!……」
「他們跟一般的怪獸,應該不一樣喔,沒有那種討厭的感覺。」
蒂奧娜回想起那些沒死,隻是昏倒的冒險者,直接說出自己的感覺。蒂奧涅好像被說中想法,一時語塞,但旋即重新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回嘴道:
「要你囉嗦!總之隻有那隻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我一定要宰了它!走啦!」
「你根本隻是想還以顏色嘛~」
「閉嘴啦!!」
姊妹倆吵吵嚷嚷著,並肩飛奔而出。
*
「女神赫斯緹雅,薇妮人在哪裏!?」
「西北!越走越遠了!」
赫斯緹雅吼著回答費爾斯透過眼晶傳來的聲音。
這裏是「代達羅斯路」西南外圍地帶。赫斯緹雅低頭看著「魔法地圖」,眼見龍族少女的名字逐漸北上,知道自己的心跳以加速度的方式越變越快。
「沒人能去救她嗎!?」
「不行,冒險者的追擊很激烈……!要是裏德他們離開,我們這裏也會潰不成軍!」
從藍水晶傳來怪獸的吼叫與金鐵交鳴聲,傳達出戰況的駭人程度。赫斯緹雅表情歪扭,拚命動腦。
(如果費爾斯他們不行,那麽離薇妮最近的就是韋爾夫與命……不行,他們倆也正在擋住冒險者!支援者小姐跟貝爾又離太遠了!)
費爾斯與「異端兒」在距離西區中央地帶隻有咫尺之遙的地點戰鬥;韋爾夫與命離他們不遠。莉莉在正東方,貝爾往東南移動,此刻還在擾亂冒險者,想去援救逃往西北的薇妮都太遠了。
往迷宮街北邊移動的薇妮,很明顯正遭到冒險者追殺。赫斯緹雅產生一種錯覺,彷佛隨著時間分秒流逝,懷表的時針也在削減著少女的生命,正當她下不了決定時……
「!」
「啊!春姬!?」
跟赫斯緹雅待在一起的春姬,從塔頂平台上跳了下去。
隻見金色長發與大紅和服消失在迷宮街的黑暗裏,接著像是撞破了什麽的刺耳聲音響起。赫斯緹雅急忙從塔頂平台探出頭去,就看到視野遙遠下方的廢屋屋頂破了個洞,一個狐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眼看春姬為了解救薇妮脫離危險,拋開一切道理與計算衝了出去,赫斯緹雅也舍棄內心糾葛,撲向一顆眼晶。
女神扯開喉嚨大聲叫道:
「貝爾,拜托,幫幫忙!」
*
「薇妮跟『異端兒』們走散了!春姬也衝出去了!!」
聽到眼晶沒先發出信號就傳出聲音,披著隱身衣的我一開始還慌了手腳,但聽著神仙死命喊叫的聲音到最後,我臉上漸漸失去血色。
「薇妮落單了!?」
冒險者們還在喧鬧,我在遠離他們的後巷裏心急如焚。
薇妮孤立無援?沒人能去救她?她獨自一人哭泣的幻影,使我心亂如麻。看著腦中攤開的地圖,我知道現在的狀況不能更糟了。
我在東南,薇妮在西北,雙方位置正好相反。就算我現在走最短距離趕去,也會一頭栽進占據迷宮街中央區域的【洛基眷族】本營。雖然我隱身了,但還是不可能就這樣直接穿過,而如果繞路又會浪費太多時間。不管怎麽想,憑我的腳程都不可能趕得上!
對,憑我目前的「敏捷(腳程)」──
這句話在我腦中迸開的瞬間,我已經對著眼晶叫道:
「春姬小姐!」
「咦?」
「請告訴我春姬小姐人在哪裏!!」
還沒得到回答,我已經先拔腿奔跑。
神仙也察覺到我接下來想做什麽,倒抽一口氣後,彷佛下定決心般將「魔法地圖」的資訊轉達給我。
我也顧不得秘密行動了,雙腳高速旋轉,隱身衣中逐漸累積大量熱氣。連擦汗都嫌浪費時間,我放棄聲東擊西的任務,騰空跳上高低起伏毫無秩序的建物屋頂平台,急速飛奔。
快點,快點!快啊!!
我在神仙聲音的引導下,從東南到西南,大距離橫越迷宮街的南側。
「春姬小姐!」
「呀!?咦──貝爾大人!?」
在神仙正確的指示下,我在後巷發現了拚命奔跑的春姬小姐,連隱身衣都忘了脫,就抓住她的手。
春姬小姐被我帶進一間老舊無人的房屋,我解除隱身後,她原先驚訝的表情一變,眼角開始堆滿淚水。
「貝爾大人!薇妮大人她,薇妮大人她……!」
春姬小姐發著抖,手抓住我的衣服。我扶著她虛軟無力的身子,與她一起跪下。
翠綠眼眸灑落的淚珠沾濕了和服,我執起春姬小姐的手,握住它。
「春姬小姐──」
她抬起頭來,我向她提出了靠自己無法實現的願望:
「──請借我力量。」
我們倆(、、、)要一起去救薇妮。
看到我眼神中含藏的心意,春姬小姐先是驚愕──然後硬是收起眼淚,點點頭。
我們右手與左手,左手與右手互相握著。
美麗的狐人,開始編織幻想之歌。
「【──變大吧】。」
詠唱開始,口吐瓊音。
春姬小姐闔起雙眼,嘹亮歌唱。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直至鍾聲告知的那一刻,請享受榮華與幻想吧】。」
隨著咒文層層重疊,金色光芒誕生。
照亮陰暗屋內的光輝,映襯出我緊張萬分的表情。
「【──變大吧】。」
我……不對,我們接下來必定會涉入險境。
春姬小姐或許也明白這一點,歌聲婉轉流暢,她的手卻在發抖。
「【啖食神饌(神祇)的這身軀,賜予神祇的這金光。上至木槌下還土地,願您受到祝福】。」
帶著擔心薇妮的不安感受,她放在膝蓋上的手求助般握住我的手。
我做出回應,緊緊回握那隻手。
「【──變大吧……】。」
和服包覆的身子一顫,接著堅強有力地,唱出最後一句咒文。
春姬小姐睜開眼睛,與我視線交纏,宣明「魔法」之名。
「【萬寶槌】。」
眩目輝耀填滿了整個屋子,同時,大量光粒包住我的身體。
是「等級升華」。這是能讓lv.上升一個階段的最強妖術。全身上下理解到【能力值】達到lv.4,發出歡呼。
我重新穿起隱身衣,然後立刻站起來──抱起春姬小姐。
「哎呀!?」
隻用一次「等級升華」肯定不夠,我還會需要春姬小姐的力量。我從沒打算將她拋下,春姬小姐應該也知道這一點,但她或許沒想到會被我這樣橫抱起來,雙頰轉瞬間染成淡紅。
不好意思,也隻能請她忍忍了。我確定隱身衣有遮好春姬小姐與我發光的身體後,把嘴湊向胸前的狐耳:
「請你按住隱身衣。」
我兩手抱著春姬小姐沒辦法,她不住點頭,雙臂環上我的脖子,代替我緊緊抓好「雙麵隱身衣」。
我從透明的隱身衣內側定睛注視前方,將決心當成子彈上膛。
「──我要出發了。」
一道汗水沿著臉頰滑下的瞬間,我加速起跑。
「!?」
lv.4的超加速,使得春姬小姐將慘叫吞回喉嚨裏。
我們從敞開的民宅門扉衝進後巷,經過踢碎石板地的大跳躍,跳上夜晚的天空。
迷宮街的景色在視野下方鋪展開來。可以看到【洛基眷族】閃爍著魔石燈光的中央本營、黑霧籠罩的西區,以及薇妮孤立無助的西北區。
定睛注視最後這個地點,我讓重力牽引著降落在建物屋頂平台上──飛躍向前。
「!?」
「怎麽了!?」
猛烈的加速,驚人的風切聲,踢踹屋頂或牆壁的激烈跫音。
雖說我們用魔道具隱藏了身影,但這樣當然會被發現。我在眾人頭頂上方高速移動,附近的冒險者都感覺到「有什麽東西在」而抬頭往上看。
不過,這些都是枝微末節的小事,隻能棄之不理,管不了那麽多了。
必須盡快趕到薇妮身邊!
「~~~~~~~~~~~~~~~~~~~~~~~!!」
上升的速度讓春姬小姐抱住我脖子的手臂更加使力,拚命按住被風拍打的隱身衣。
我在高度不均的建物上恰似兔子般時跳時跑,有時一口氣跳越高到需要抬頭仰望的巨塔。「就,就這樣直線前進,貝爾!」神仙的指示幾乎消失在風切聲中,我一邊勉強聽著,一邊高速穿越最短距離。
──被【洛基眷族】察覺的風險非常之高。如果是第一級冒險者……如果是那些人的話,必定能捕捉到我們現在的動作。
即使如此,還是非去不可。
經過春姬小姐的「等級升華」,我爆發出自己本來的「敏捷(腳程)」所達不到的速度,無暇沉緬於美麗光粒帶來的全能感,隻能盡我所能加快速度。
「──非常抱歉,貝爾大人!明明狀況危急,春姬卻由衷感到好幸福!!」
「怎麽覺得這句話好像以前聽過──!?」
春姬小姐簌簌發著抖,好像按捺不住般啟唇說道,我也忍不住叫起來。
「唔啊──!?春姬那是我說過的話……不對,你現在立刻跟我換位子──!!」再加上神仙這段莫名其妙的發言,我們之間隻一瞬間吵鬧了一下。
三人一起發出慘叫,即使如此仍繼續突破夜晚的空氣。
我一心隻化為一陣風,從西南到西北,縱貫迷宮街。
*
薇妮在後巷裏走著。
「哈啊,哈啊……」
紊亂的呼吸訴說著體力的消耗。她已經分不清這裏是哪裏了。她混入後巷的黑暗裏,藏起長出的單翼,一手扶牆,腳步蹣跚地走著。
追兵的氣息中斷了,但不安的感受製造出冒險者的幻影,使得薇妮風聲鶴唳。最可怕的是強烈的孤獨感,變成了折磨她整個人的沉重痛苦。
「……,……!」
薇妮差點低聲呼喚某個名字,但她死命控製住自己的嘴唇。
薇妮不想害他擔心,自己如果哭了,又要害那個少年不安了。薇妮希望能讓他安心,所以拚命忍耐。
然而,幽暗的迷宮街侵蝕著少女的心。揪心的恐懼感讓纖瘦身子不住發抖,使她終於忍不住追求過去的殘影,無可取代的溫情。
「貝爾……」
薇妮發出溶於黑暗的飄渺聲音,呢喃了那個名字。
然後。
「──薇妮!!」
少年回應了她的心願。
「!」
「薇妮大人!!」
薇妮睜大眼睛抬起頭一看,脫去隱身衣的貝爾與春姬從空間中現身,自蒼茫天空中降落下來。
琥珀眼眸浮現出淚珠,一滾落的瞬間,薇妮邁開雙腳跑了過去。
她猛然撲進在眼前著地的少年與少女懷裏。
「貝爾!春姬!」
伸出的雙手接住了龍族少女,三人為重逢而擁抱。
「啊啊,薇妮大人,薇妮大人!」
「太好了,薇妮……!」
「對不起,對不起!貝爾、春姬……!謝謝,我最喜歡你們了……!」
盈眶的淚水使得貝爾他們都無法好好說話,隻是緊擁對方的身體,分享體溫。薇妮將臉埋進春姬胸前,貝爾在她背後,連同她的單翼一起用力抱進懷中。
「你們來找我的……?」
「是神仙告訴我們的喔?」
「你還好嗎,薇妮!真高興你沒事!」
「……謝謝你,神仙!」
薇妮淚流滿麵地抬起頭來,貝爾對她微笑時,裝在護手上的眼晶傳來吸鼻子的聲音。看著耀眼的藍水晶,薇妮綻放如花的笑容。
互相擁抱了一會兒後,貝爾放開了薇妮與春姬。
「沒時間了,快點走吧。得想辦法與裏德先生他們會合才行。」
「嗯!」
薇妮與春姬一起點頭,三人走在一起,開始移動。
貝爾與春姬會合然後來到薇妮身邊,前後經過了五分鍾以上。貝爾想找個地方重新使用「等級升華」。
目前所在位置是迷宮街靠北邊的北北西側。貝爾很清楚,從這裏南下──躲過【洛基眷族】──與「異端兒」會合可說難如登天。他一邊考慮到最壞的情況下自己必須擔任誘餌,一邊將嘴湊向眼晶說:「神仙,請再告訴我路──」話說到一半時……
「────」
貝爾可稱為第六感的某個部分,響起最大級的警鍾。
「!!」
「咦?」
貝爾能將薇妮與春姬摟向自己,緊急披上「雙麵隱身衣」幾乎可說是奇跡。
他們後退將身體塞進後巷暗處的瞬間──噠!銀白金屬靴漂亮地重重著地。
灰色毛發還留有被風吹亂的痕跡,刻在半張臉上的蒼藍刺青威嚇著看到的人。
看到自空中現身的狼人青年,貝爾與薇妮她們全都倒抽一口涼氣。
(伯特先生……!)
果然被發現了。
第一級冒險者伯特.羅卡察覺到貝爾與春姬魯莽的縱貫行,無視於團長(芬恩)的指示衝出了本營。
怎麽會?太快了。狼人的速度快到連重新使用「等級升華」的空閑都沒有,輕易咬碎了自己的盤算,使貝爾一陣戰栗。
「……」
伯特佇立在貝爾等人藏身的後巷前方,一塊開闊的空間中央。
狼人沉默地慢慢環顧四周,那對眼光令貝爾、薇妮與春姬互相依偎著,大氣不敢喘一下。三人的劇烈心跳聲重疊在一起,互相溶合,聲音大到讓他們擔心會被別人聽到。水晶另一頭臉色鐵青的女神(赫斯緹雅),也不敢發出聲音。
然後,就在貝爾的汗水滴在薇妮的頭發上時……
「──給我出來。」
伯特冷酷無情,在不隻一條的後巷當中,準確地定睛注視貝爾他們藏身的暗處。即使處於「透明狀態」,貝爾等人仍被槍矛般的視線刺穿,渾身凍結。自從伯特登場以來,時間彷佛永恒般漫長,但實際上隻過了一分鍾,少年與少女的希望脆弱地崩潰。
眼看伯特的腳尖朝向自己這邊,薇妮的肩膀發起抖來。貝爾用力捏緊她的肩膀,做好出麵的覺悟。他決定自己當誘餌,讓薇妮她們逃走。
不料,貝爾的決斷,被春姬的行動製止了。
(春姬……?)
撫摸一縷青銀發絲的手指,讓薇妮抬起頭來,看到春姬麵露微笑。
狐人少女對啞然無語的貝爾也露出了虛幻微笑,然後悄悄離開龍族少女身邊。
貝爾伸出的手撲了個空,她抖掉隱身衣,從暗處走了出來。
「啊?」
「……」
貝爾與薇妮驚愕萬分,看著春姬走到前麵,在星光照耀的天空下與伯特對峙。
麵對一臉詫異的狼人,少女的狐尾在顫抖。但她將尾巴藏起來不讓對方看到,剛毅地注視著青年。
「你不是一個人吧,其他家夥也給我出來。」
「妾身是一個人。」
「少給我開玩──」
「──妾身是一個人!!」
接著,她大吼出聲。
薇妮從沒聽過少女發出這麽大的聲音,肩膀一跳;春姬打斷了伯特的話。
倒豎的柳眉,以及蘊藏意誌的翠綠眼眸,並未屈服於男子瞪視的凶狠眼光。
她雙手按住豐滿的胸部,再度喊道:
「所以,請您走開!」
少年不幸地理解到,這句話不是對青年說的。
她不再是貝爾從淫蕩之城救出的柔弱少女了。那個阻擋在強者麵前,保護貝爾他們的背影,正是以弱小之身抵抗災厄的巫女,是一心守護龍族少女的姊姊,也是母親。
她大吼了,那個隻能讓人搭救的少女,為了保護珍愛的事物而大吼。
貝爾的雙瞳搖曳著。
「快點!!」
春姬的叫喊以及背影,重重推了貝爾一把。
絕不能讓她的覺悟白費。
手指陷入薇妮肩膀的貝爾,為了甩開苦惱,終於跑了出去。龍族少女泫然欲泣地回首,貝爾拉著她的手,牙關咬到不能再緊。
「……沒一點戰鬥能耐的家夥,少給我逞強了。」
察覺到春姬背後有兩股氣息越跑越遠,伯特用金屬靴對著腳下石板輕撫般一踢。霎時間,碎裂的石片化做散彈飛射而出。
無數碎片襲向瞠目而視的春姬,割裂和服與臉頰等處。春姬急忙以手臂護臉,險些站立不穩,但雙腳撐住了。她沒有讓開。
伯特嘖了一聲。
「讓開。」
「不要。」
「我揍死你喔?」
「妾身不讓!」
伯特跨著大步走過來,春姬張開雙臂。
看到狐人一步也不肯退,伯特眯細雙眼,踢踹地麵。第一級冒險者不過是做個小小加速,春姬的視力卻完全追不上,狼人的身影一眨眼就出現在眼前。
麵對僵住的少女,伯特興趣缺缺地舉起左手,作勢要打人。
「──!!」
然而。
看到金色瀏海之中露出的,那雙毫不動搖的翠綠眼眸,伯特的手忽地停住了。
「……」
伯特睜大了雙眸,不發一語,定睛注視著春姬即使麵臨攻擊,也不轉移視線的雙眼。
沉默造訪兩人之間,來自遠方的微弱交戰聲,傳進獸人們的耳裏。
這幅不可思議的光景,一直持續到伯特開口:
「──不過是個小角色。」
狼人的嘴角凶暴地翹起。
「明明一點能耐都沒有──做好覺悟受死了是吧?」
「!?」
伯特殺氣全開,向外噴發。眼看餓狼憑著弱肉強食的正確道理要咬死自己,壓倒性的強者存在,令獸人的本能不寒而栗。
即使如此,春姬還是沒有讓開。
她終於承受不住,難看地渾身顫抖,但仍張開雙臂,定睛回瞪著伯特。
「少給我得意忘形了!!」
取代放下的拳頭,左腳的金屬靴往地上一跺。
腳下發生的破碎聲與衝擊力道,輕而易舉地吹飛了春姬的身子。她的背狠狠撞上後巷口旁的牆壁,身體彎成ㄑ字形,痛得呻吟。
至於伯特嘴巴那樣說,臉上卻浮現著笑容。那是他對輕視的小角色發出的嘲笑,也是明確的喜悅。
伯特將春姬視為「敵人」了。
不是連訕笑都配不上的烏合之眾,他將對方認定為在戰場相遇的敵手。
狼人認同了狐人少女的覺悟,為此而笑。
「少像個娼婦(賤貨)那樣哼哼唉唉的!你隻會做樣子嗎!!」
「!!」
聽到伯特的辱罵,原本痛苦掙紮的春姬猛一抬頭。
她拿出最大勇氣瞪著笑臉凶狠、看輕自己的狼人,彷佛獻上供品一般,將顫抖的雙手在胸前伸直。
「【──變大吧】。」
然後,她開始詠唱。
「【其力量,其器皿,無數財寶與無數心願。直至鍾聲告知的那一刻,請享受榮華與幻想吧】。」
這是春姬唯一能用的「魔法」,是當不了武器的妖術。
春姬明知這個妖術傷不了眼前的強者分毫,仍繼續歌唱。
「【──變大吧】。」
使用等級升華需要十分鍾前後的間隔。經過剛才與伯特的奇妙對話,她勉強爭取到了時間,下定決心使用的「魔法」喚醒了少女的「魔力」。
「【啖食神饌(神祇)的這身軀,賜予神祇的這金光。上至木槌下還土地,願您受到祝福】。」
隔著距離與少女對峙的伯特動也不動一下,靜待詠唱結束。
是自大心態?不,不對。是對弱者麵對強者發出的咆哮──對少女的覺悟表現的禮節。
春姬一解放「魔法」的瞬間,伯特將毫不遲疑,絕不留情地除掉她。
麵對即將來臨的時刻,狼人冒險者將自己的手掰得喀喀作響。
「【──變大吧……】。」
春姬的魔法【萬寶槌】有個特色。
無論有無魔法陣(magic circle),它發動前都會放射出金色魔法光,這更加凸顯了她的魔法的特異性。
詠唱到了後半,薄霧狀「魔力」會產生光雲,告知觀者連美神(伊絲塔)都嘖嘖稱奇的最強妖術即將發動。
──金光粒子與光雲越過春姬與伯特的頭頂,升上天空。如同迷宮街西區擴散的黑霧(ck mist),他們目前所在的北北西區也蒙上一層微光。
懂的人一看(、、、、、),必定會知道那是無柄光槌受到召喚的前兆。
就在春姬完成詠唱,伯特采取前傾姿勢的瞬間,接受了少女的祈禱,「她」趕到了現場。
「!!」
伯特回頭一看,於後方漂亮著地現身的,是一頭豔麗的漆黑長發。
拎著大樸刀的亞馬遜人──阿伊莎.貝勒卡成為援軍前來解危。
「【萬寶槌】。」
說時遲那時快,大量光粒飛越伯特,聚集於阿伊莎身邊,光槌落下。
「你是……」
伯特眯細雙眼,眼睜睜看著等級升華完成。
受到光之奔流包覆的女英豪大樸刀一揮,將光粒升騰的刀尖朝向狼人。
「喂,你這家夥,想動我小妹是吧?對吧?我就認定是這樣。」
「啥鬼?」
「──我饒不過想欺負我可愛小妹的家夥,不立刻揍你一頓,我這口氣咽不下去。」
阿伊莎帶著笑容「挑釁幹架」。
她硬是說這跟「異端兒」一點關係也沒有,不知道什麽叫「異端兒」,把這場打鬥變成了「私鬥」。看到她與冷眼瞪視的伯特相對峙,春姬心中大受感動。
「阿伊莎姊姊……!」
「笨狐狸,不要這樣亂來啦,真是。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用得這麽招搖嗎……不過,好吧,看在你表情變得像樣了點,就原諒你一次吧。」
阿伊莎知道春姬是相信自己會趕來援救才下此賭注,顯得有點高興地聳聳肩。
伯特看她們這樣,用鼻子哼了一聲。
「結果還不就是靠別人?無聊死了。」
嘴上這樣說,臉上笑容卻沒消失,像是佩服少女的「戰術」。
狼人戰意高漲,撕裂嘴角。
「要上就快上,蠢女人,我連你那花癡腦袋一起踢爛。」
「要打就來啊!!」
在春姬的旁觀下,伯特與阿伊莎開啟了戰端。
*
「貝爾,春姬她……!」
「……!」
貝爾拉著薇妮的手,表情苦澀地在後巷裏奔跑。
伯特會傷害春姬嗎?不知道。不過最起碼應該不會奪走她的性命。兩人現在必須盡量拉開距離,以躲避他的追擊──
不安與疑問,以及現在必須做的事,在貝爾腦中一團混亂。為了不讓春姬的覺悟白費,他絕不回頭,同時又為了自己的不中用向她道歉,為了薇妮而前進。
「貝爾,沒時間了……!再不快點就不能跟費爾斯他們會合了!」
聽著赫斯緹雅焦慮的聲音,貝爾與薇妮加快腳步。
等級升華的光粒已經消失了,貝爾披著隱身衣,注意不讓冒險者或【洛基眷族】發現,但其實沒這個必要,因為四下根本毫無人影,靜悄悄的。與其說是僥幸,貝爾倒有一種危險預感;他甩甩頭,往目的地南下。
然後,就在兩人一路南下,一路南下,不斷南下之後,貝爾的雙腳──變得再也無法前進任何一步。
「……貝爾?」
「……」
看到貝爾佇足不走,薇妮困惑地出聲。
貝爾握著她的細瘦小手,渾身冒汗達到最大程度。
他任由呼吸顫抖,忍受著震耳欲聾的心髒跳動聲。
在後巷裏,周圍滿是上下階梯或隘路,他的深紅(rubellite)眼瞳,注視著黑暗覆蓋的前方。
迷宮街,東南。
冒險者們仍舊身陷混亂,喧鬧不休,但在後巷的這個角落都聽不見;那個身影抖動了一下。
薄暗籠罩的人影微微動了動手,將背部拉離龜裂的磚牆,輕咳幾聲。
「五年,是嗎?被拉開差距了……」
三分鍾(、、、)。
這是那個人影被允許戰鬥的時間。
恢複意識的她,動作緩慢地仰首向天。
「非常抱歉,克朗尼先生……」
琉.璃昂連染血的嘴唇都忘了擦,以手按住被刀背毆打的腹部,喃喃自語。
「────」
覆蓋天空的卷積雲流過,月光拭去了黑暗。
月暈所照亮的,是沙金般耀眼的金色長發。蒼銀雙色的裝備、收於劍鞘的劍柄散發出幽光,燒灼著貝爾的眼瞳。
當薇妮的時間也為之暫停時,她注視著貝爾與少女。
「艾絲,小姐……」
金發金眼。
麵對佇立於後巷中心位置的女劍士,貝爾發出喘息似的低語。
「……那隻龍女(維維爾),原來還活著啊。」
艾絲的確說出了「龍女(維維爾)」這個字眼,化為衝擊力道打穿了貝爾。
同時貝爾也察覺到了,艾絲恐怕早就躲開了琉的拖延戰術,再度開始跟蹤自己。
貝爾之所以沒發現她,是因為她「沒有看著」自己。她看穿少年對視線的敏感度,於是不直接盯著少年,隻追蹤氣息,巧妙得讓貝爾絲毫不覺。
艾絲被琉從旁岔入,一時追丟了貝爾後,很可能是在他由東南一直線前往西南的時候,再度捕捉到他。他與春姬的會合,與薇妮的重逢,全都被艾絲看在眼底。
貝爾根本沒擺脫掉艾絲的追蹤。
「出來……」
伯特比她先來,或許是因為(、、、、、)她有所迷惘(、、、、、)。
艾絲顯得有些悲傷,要他們脫掉「雙麵隱身衣」。
貝爾沉默地脫下隱身衣。
「……」
「……」
看到貝爾現身,又看到長了單翼的薇妮,艾絲目光低垂下去。
「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問我那種問題。」
五天前,強製任務即將以全都市為對象發布時,貝爾問過艾絲:
「如果怪物(怪獸)有什麽活下去的理由……如果跟我們一樣擁有感情,您會怎麽做?」
如果遇見跟人一樣會露出笑容,跟人一樣會煩惱,跟人一樣會流淚的「怪物」,你還能揮劍嗎?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
視線落在地上的艾絲,緩緩抬眼注視怪物(薇妮)。
那種視線,讓貝爾──感覺到一種危險。
艾絲雖平常表情就缺乏情緒變化,但那種視線,仍與貝爾所知道的她明顯所有區別,令他的心髒一陣悚栗。
為什麽,偏偏要在這時候,用那種眼神──拜托別這樣。
貝爾拚命壓抑胸中溢滿而出的悲痛,想保護薇妮免於那種眼神,苦苦訴求:
「艾絲小姐!!這個女生……!」
「我的答案……」
艾絲語氣強硬地搶著說,不讓貝爾把話說完。
「不會改變。」
然後──她的手搭上了劍柄。
「如果怪物(怪獸)害任何人哭泣──我會殺(、)了怪物(怪獸)。」
【劍姬】交出的回答──拔出的銀劍,令貝爾為之凍結。
噠!艾絲的靴子應聲踏出一步。
「等等……請等一下,艾絲小姐!?這個女生不會做任何壞事,不會傷害任何人!她絕對不會做那種事!!她……薇妮跟怪物不一樣!!」
貝爾幾乎是哭喊著了。
薇妮被艾絲發出的戰意嚇到,貝爾讓她躲在背後,激動地喊叫。
「如果那隻龍女又失控,你還能說同樣的話嗎?」
「────」
鑲在薇妮額上的紅石,顫抖般灑落光彩。
「我做不到。」
她跟大家公認傻氣十足,本人也自認性情天真爛漫的亞馬遜少女有著決定性差異。
艾絲表情冷漠,言詞的利劍不由分說。是什麽讓她如此冷酷?貝爾不懂,也不想懂。
隻有一件事很清楚──那就是溝通失敗了。
貝爾如今理解到,自己與憧憬對象完全對立了。
「嗚,啊……」
最後,腦中盤旋的絕望與死心,將他的手引向──匕首刀柄。
如同正麵對峙的少女劍士,少年也早已交出無法收回的答案。
貝爾發誓過要保護到底,為了怪物少女。
麵對傷心地眯細眼睛的艾絲,貝爾拔出了漆黑匕首與紅刀。
「貝爾……」
薇妮用泫然欲泣的聲音呢喃。
「!……」
水晶那頭的女神發不出聲音。
「……為什麽。」
貝爾的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
「……為什麽!」
艾絲身體向前傾,起步奔跑。
「──可惡!!」
貝爾也衝刺向前,對著進逼而來的銀劍,將漆黑匕首一揮到底。
*
雙方的第一擊迸發無數火花。
當然,貝爾的實力與對手差太多了。從艾絲的纖纖手臂,難以想像能施展出如此氣勢萬鈞的斬擊,把貝爾打得維持不住姿勢;但他早已料到這點,將攻擊的衝擊力道轉換為旋轉時的離心力。
貝爾一邊用右手反手握著的【赫斯緹雅之刃】再度招呼艾絲,一邊叫著:
「薇妮,你快逃!!」
麵對少年未曾有過的嚇人表情與口氣,薇妮把隱身衣抱在胸前,身體一晃,淚眼蒙矓地照做了。
貝爾無暇回望少女沿著原路跑走的身影,女神的匕首被擋下,他以左手紅刀再次出招。
金發金眼的劍士隻憑著一把劍,輕輕鬆鬆就彈開了匕首的連續攻擊。
「嗚!?」
眼看自己的攻擊如此輕易就被化解,貝爾咬牙切齒,說什麽也要將艾絲困在這裏,雙刀齊下攻擊劍士,不料──
「──」
漆黑匕首一被彈開,霎時間,金色長發(簾幕)覆蓋了視野。
貝爾的思緒產生一片空白,一瞬間之後才理解了狀況。
艾絲是在防禦動作後如蝴蝶一般躍上半空,飛越了少年的頭頂。
紅刀攻擊以撲空做結,艾絲與貝爾掉換位置,在他背後著地。
「!?」
貝爾灌注全副神經即刻轉身,就看到艾絲已經跑去追薇妮──清清楚楚看見了少女的視線朝向何方。
──她沒在看我!
填滿胸襟的悲愴感,變成了令腹部深處火熱燃燒的某種感情。
那是憤怒?不,不對。是憧憬對象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的懊惱。
貝爾全身滾燙沸騰,去追薇妮與艾絲。
「貝、貝爾!?」
眼晶中迸散出赫斯緹雅的尖叫。她一定是看到「魔法地圖」上的變化,明白了目前的狀況。正如她所憂心的,貝爾追不上艾絲。不對,應該說貝爾還來不及追上,艾絲的劍就會構到薇妮的背後了。
不行,來不及,薇妮會──!
眼看【劍姬】的視線射穿了龍族少女的背影,貝爾用最大力氣握拳,擠出苦惱的情緒。
然後就在薇妮猛一回首,艾絲即將出手之際,貝爾帶著極度悲痛,吼出了炮聲(、、)。
「【火焰閃電】!!」
猩紅炎雷飛馳而去。
風馳電掣的「速攻魔法」瞬間將原本令人絕望的距離歸零,阻止了艾絲的高速奔跑。當炮彈擊中並炸碎後巷牆壁時,薇妮驚愕的身影消失在沙塵深處。
出手了,又出手攻擊了。
之前是冒險者。
這次是憧憬之人。
自己究竟在幹什麽?貝爾腦中一片混亂,到了想哭的地步。隻有一件事是確定的──那就是自己再也不能回頭。
貝爾表情歪扭著直衝向前,斬向緊急閃避後啞然無語的艾絲。
「艾絲小姐,請聽我說!」
隔著被劍擋下的匕首,貝爾大聲叫道。
與說出口的話正好相反,不得不動武的現實令貝爾感到無限空虛,但仍與艾絲刀劍互擊,伴隨著嘰嘰擠壓聲上演短兵相接的場麵。
「……我沒什麽話,要跟你說。」
艾絲還是一樣看都不看貝爾就這樣說,這次讓貝爾臉頰燒得通紅。
「我有!!」
簡直就像小孩子鬧脾氣一樣,完全就是個得不到高不可攀的女性青睞的小男生,貝爾震動著喉嚨,匕首往前一壓踏進一步;少女眼角歪扭,彷佛表示拒絕地揮劍一砍。
艾絲輕易就讓貝爾的腳步踉蹌不穩,繼續去追殺薇妮。
「!……神仙!」
「呃,好!」
裝在護手上的眼晶發出光芒,赫斯緹雅的聲音為貝爾帶路。
用正常方法追趕艾絲,可想而知一定會趕不上。貝爾要以「魔法地圖」上薇妮的所在位置為目標,搶在艾絲之前找到她。
薇妮彎過後巷,踏進了蛛網般互相交纏的小徑。炎雷造成沙塵飛揚,貝爾跳上民宅的屋頂平台急速飛奔,以最短距離趕往龍族少女與艾絲身邊。
從屋頂上看起來,「代達羅斯路」櫛比鱗次的建物群,有如風平浪靜的海邊漂浮的許多艘木筏。貝爾跳過一個個不會隨著海浪搖蕩的立足點,高速奔馳一段時間後,視野捕捉到了小徑中奔跑的金色長發。
貝爾在屋頂上一個起跳,在艾絲眼前著地。
「!」
「艾絲小姐!」
艾絲停下腳步,瞠目而視。
地點是細窄的單一道路,附近沒有岔路。就在金瞳迅速掃視周圍,纖細的下巴要抬起仰望天空的瞬間,貝爾一口氣逼近她。
──休想!
貝爾搶先想逃往屋頂上的艾絲一步,展開攻勢。
「……!」
遭到阻止無法往高處退避,艾絲隻得應戰。
兩把匕首與一把寶劍再度金鐵交鳴。
「我不想,和你戰鬥……」
「我也不想啊!」
艾絲硬擠出一句低喃,貝爾也吼著回答。
這跟幾個月前,在市牆上進行到朝陽升空的鍛煉完全不同,可不是什麽訓練。
激烈攻防迫使貝爾承受著皮肉痛楚,如火一般燒焦他的胸口,他再三訴說:
「艾絲小姐,拜托,請聽我說!那個女孩……那些『異端兒』──!」
「我的答案……不會改變。」
「!」
──為什麽!!
看到艾絲連聽都不想聽,貝爾心中大聲痛哭,卻隻能橫眉豎目。
他握緊雙刀刀柄。
既然言語無法傳達,隻能將自身心意委托給刀身──貝爾解放全力使出斬擊。
「呼!!」
「!?」
漆黑與紅彤的刀光閃過艾絲的視野。
白兔的猛攻(rabbit rush)。超連續斬擊。驚濤駭浪的無限連擊揭開序幕。
黑與紅的軌跡紛紛打在轉為防禦的劍上。彷佛訴說著艾絲的驚愕,異乎尋常的火花與金鐵聲飛舞四散。貝爾的肉體不斷加速,甚至將自己的思考拋諸腦後。
要更快,要比至今的一切都更快。
超越女巨人(芙裏尼)、狩獵者(狄克斯)等過去那些第一級冒險者之間的戰鬥,貝爾用更快的速度,直率地將自己的全力展現在憧憬之人麵前。
「……!」
再加上小徑這種地形,讓銀劍被迫接受不利的戰況。長型劍身在狹窄路寬中難以活動,也無法有效活用攻擊距離的優勢。反而是少年的短刀(匕首)能發揮最大效果。
始終屈居下風的艾絲倒抽一口氣,一邊目不轉睛地注視貝爾的臉,一邊擋掉最後一道斬擊,跳向後方。
「哈啊,哈……!」
「……」
貝爾的呼吸聲在昏暗後巷裏響起。
艾絲眼看雙方距離拉開,又注視著自己確實在發麻的手,開口說了:
「……你,變強了呢。」
「!」
聽到這句對自己的讚賞,貝爾吃了一驚。
然而……
「我也不能,再手下留情了。」
那同時,也是在宣告劍擊即將更加熾烈。
「────」
艾絲的身影模糊了。
貝爾能感知到的,隻有金色長發的殘影。
當貝爾的懷裏被對手闖入,他能對逼近的斬擊做出反應,完全出自直覺與危機本能。除此之外,也因為在鍛煉當中他嚐受了少女的夠多劍法,四肢都記住了。
【赫斯緹雅之刃】一碰到劍身的瞬間,無可抵禦的衝擊力道襲向了貝爾。
「!?」
右臂狠狠往頭頂上跳起,隻差沒被扯斷。貝爾沒放開匕首,隻能說是奇跡。
金銀疾走還不停息,艾絲如旋風一般回轉,劍刃把小徑的牆壁當成奶油一樣切開,同時表演出神乎其技的一閃。
對上這招神速的回旋斬,貝爾再也別想做出反應或防禦。
──完了。
兩次斬擊,就這樣。
貝爾作為冒險者的感覺,確定了自己死期將近。
「!」
然而,貝爾的胴體並未被砍成兩半。
艾絲稍稍歪扭了一下柳眉,就在劍刃接觸的前一刻,將手腕一轉。
「──呃啊!?」
捶進側腹部的衝擊力──劍脊讓貝爾撞上旁邊的牆壁。
肩膀受到沉重撞擊,貝爾的視野大幅震動。隨之而來的是目眩與反胃。
貝爾承受不住,彎膝跪地……艾絲的靴子步履悠然自得,就要走過他身邊。
「嗚……!」
貝爾不願讓她走,強迫發抖的雙膝振作。
他全身上下使盡力氣,站起來。
艾絲停下腳步回過頭來,麵對深紅眼瞳仍不失鬥誌的貝爾,用藏起感情的冰冷表情,揮響了利劍。
「我要上了。」
下個瞬間,貝爾的視野中出現了斬擊漩渦。
「──!?」
那是【劍姬】使出的,真正的連續斬擊。
恰似對剛才貝爾的連擊回敬一招,艾絲的劍舞開始了。貝爾反射性地舉起匕首,但根本來不及迎擊。才成功防禦住一記攻擊,就有五道斬擊痛打全身。韋爾夫的防具,加工超硬金屬(帝爾堅鋼)的鎧甲,接連不斷地發出刺耳尖叫。
假使艾絲是使用刀刃劈砍而非劍脊,這場壓倒性的刀劍武打早已奪走貝爾的性命。視野被銀色斜線淹沒,痛楚與衝擊令貝爾意識不清,他清楚地領悟到一點:
她比女巨人(芙裏尼)更有力量,比狩獵者(狄克斯)更迅猛。根本比都不能比。
曾將自己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些第一級冒險者,都是小巫見大巫。
他知道,他早就知道。
雖然早就知道,可是──
(她──比誰都更強悍!!)
卷起強風而來的刀光撈起、斬裂護胸甲,貝爾被打上半空。
他旋即惡狠狠撞上石板地,仰躺著倒地不起。
「啊……!……」
在朦朧的意識中,艾絲目光低垂,轉身背對自己。
貝爾想伸手挽留遠去的身影,但灼熱的痛楚緊緊抱住他全身,動也無法動一下。
他一次次試著想站起來,然而隻有身體微微顫抖。
映入模糊視野的夜空好遙遠。
(……我好像,看過這裏……)
慘遭憧憬之人洗禮的身體沉入地麵時,恍惚的意識想起無關緊要的事。
貝爾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懷著疑問,覺得這條後巷彷佛似曾相識。那是在何時、何地?他在無法靈活思考的腦子裏自問自答。
「貝爾!貝爾!!」
這時,赫斯緹雅的聲音化為餘音,回蕩在即將沉入黑暗的意識裏。
艾絲悲傷的表情,以及薇妮的淚水都重回腦海。
貝爾暫且閉起雙眼,然後雙眉一聳,手指抓得石板地發出「嘎」一聲。
*
與南下的貝爾他們隔著一段距離,在迷宮街北北西地段。
地麵插著一把大樸刀,一名悍婦躺在它的旁邊。
「那個死狼人……下手真的一點都不留情。」
滿身是傷的阿伊莎,對著早已離去的伯特恨恨地說。
她的嘴角有毆打痕跡,流著血。阿伊莎瞥一眼缺刃的大樸刀說「啊──痛死了」,一張臉歪扭著,卻又顯得有點高興。
「阿伊莎姊姊,阿伊莎姊姊……!」
淚水沾濕了阿伊莎的褐色肌膚,那是春姬在流淚。
阿伊莎輸給伯特後,春姬握著她的手,嗚咽著一次又一次道歉:「對不起……!」她自己除了被石片掃射受到的擦傷之外,整個人好端端的。
少女的啜泣在後巷的開闊空間裏響起,阿伊莎好像嫌煩似地皺起雙眉。
「別哭哭啼啼的,這點傷死不了人啦。」
「可是!可是……!」
「有閑工夫哭,不如去做該做的事吧?」
阿伊莎用手指梳著金色長發,對擦拭眼角的少女說了。
「知道該去哪裏吧?」
「……是!」
她從和服衣袖取出藍水晶。
拿著作為支援者分配到的眼晶,春姬低頭看著阿伊莎。
「那就去吧,我休息一下,也會找點事做的。」
「謝謝您……阿伊莎姊姊。」
春姬紅著眼睛道謝,站起來。
阿伊莎目送狐狸尾巴衝出去後,頓時失去全身的力量。
「最近連戰連敗啊,真是……也許可以找【小新秀】陪我來場『遠征』代替修行。」
嬌豔的嘴唇浮現笑意,她閉起眼瞼,進入稍長的睡眠。
*
「……貝爾?」
薇妮停下腳步,回頭看看背後。
傳進耳裏的激烈戰鬥聲中斷了。始終盤據心頭的擔憂之情,此時化為強烈的不安,越變越大。薇妮拿著隱身衣茫然站在原地,遲疑片刻後,開始沿著逃跑過來的路線慢慢走回去。
「貝爾……神仙?」
薇妮戰戰兢兢地走在複雜的道路裏。她將龍的單翼貼在身上,以手按住單薄的胸口,沿著牆壁走路的模樣不像怪物,倒像個迷路的孩子。
一彎過轉角,也許就會撞上那對冰冷注視自己的金色瞳眸。一踏進前方街頭,也許那道可怕的利劍銀光就會砍下自己的頭。就在陰暗空間於耳邊呢喃著想像的內容,令她呼吸顫抖時……
薇妮的背後,出現了一個人影。
「──!?」
薇妮猛一回頭之時,伸出的手已經堵住了她的嘴。
然後她的細腰被摟向對方,連同單翼一起得到溫暖的擁抱。
(薇妮,小聲點。)
(啊……貝爾!)
聽到白發少年對自己耳語,薇妮一時全身虛脫,同時放下了心。
但她隨即注意到貝爾的狀況。他的衣服與鎧甲傷痕累累,沾滿了血。少年臉上也難掩疼痛與疲憊。
正當薇妮說不出話來時,貝爾說了聲「走吧」拉起她的手。
「貝、貝爾……」
「對不起,再忍耐一下就好,薇妮。」
貝爾對帶點哽咽的聲音道歉,一邊提防著艾絲的影子一邊移動。
他握緊薇妮的手,將嘴巴湊向護手的眼晶時,忽然抬起頭來。
熏黑的石板地、寬廣的十字路,以及牆上用紅線畫出的路標(ariadne)。長時間懷抱的似曾相識感,終於化為明確輪廓輕敲記憶之門。
(喔,我知道了……)
他終於想起來了。
會覺得有看過是當然的。
貝爾曾經走過這條路。
當時是跟赫斯緹雅一起,在怪物祭那天,被「銀背猿」追趕著。
貝爾回想起來,不禁對接下來要做的事露出自嘲的笑,向赫斯緹雅問道:
「神仙……這附近有沒有密道?」
「咦?啊,呃……有是有,但都到不了費爾斯他們那邊,反而會繞遠路……」
「請告訴我怎麽走。」
貝爾向困惑的赫斯緹雅問路。
兩人照著她說的路線走,最後來到一條寬廣的死巷。貝爾依照指示把一塊石板推進牆內,壁麵隨即開啟,出現一條捷徑。貝爾先讓薇妮走,然後把一個東西交給她。
「貝爾……?這是……」
「嗯,用這個可以跟神仙說話。她會一直看顧著你……」
貝爾從護手上拆掉唯一一顆眼晶,塞進薇妮的手裏。
「貝爾,你……」
水晶那頭的赫斯緹雅先是錯愕,然後不再說話。
「你順著這條路走,我要在這裏待一下。」
「咦……?」
薇妮眼中也充滿驚愕之色,不安地搖曳。
「貝、貝爾你要做什麽?」
「我想跟艾絲小姐談談……她一定會來。」
「……」
「你聽神仙的話就不會有事,放心,我馬上就追上你。」
怎麽可能追得上。
一旦放棄眼晶,就得不到女神的指引,找不到薇妮的所在位置。
貝爾麵露用謊言粉飾的溫柔笑容,摸摸薇妮的頭發。
赫斯緹雅聽著兩人的對話,什麽也不說。貝爾很感謝她體察了自己的想法。
薇妮愣愣地抬眼望著貝爾,他輕推了一下薇妮。
「去吧。」
薇妮走進洞穴,消失在關起的暗門後方。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直到最後都注視著貝爾。門扉發出沉重聲響關起,他將額頭貼在門上。
(第二次了……)
自己真是個卑鄙小人,一打不過艾絲,一領悟到保護不了薇妮,就像對赫斯緹雅那樣,把薇妮逼走。
自己仍然是個窩囊、無能、弱小的冒險者。
(記得,那時候……)
在被「銀背猿」逼入絕境時,貝爾曾眷戀地想:真希望能再見到一次艾絲。跟如今的狀況對照起來,實在很諷刺。
貝爾在笑,他覺得整件事真怪。不對,奇怪的或許是自己的腦子。
沒過多久,一種存在感隨著「噠」一聲出現在背後,貝爾慢慢回過頭去。
「貝爾……」
艾絲直勾勾地注視著貝爾。她一定看到了貝爾放走薇妮的場麵,眼中帶有責備的光芒。貝爾想苦笑,卻露出了失敗的笑臉。
薇妮逃走的那條路,隻有貝爾現在背後守著的這個入口。
艾絲不知道密道的出口在哪裏,除了逼貝爾讓開別無他法。
這下就能爭取時間讓薇妮逃走了。
而且,這下艾絲非得應付貝爾不可。
對,他不會讓艾絲對自己視若無睹。
「讓開。」
「我不讓。」
「要怎麽做,你才願意讓開?」
「隻要艾絲小姐願意聽我說。」
「……」
艾絲目光再度低垂,閉起眼睛。
接著,她毅然決然地揮響利劍。
原先微笑的貝爾也抿緊嘴唇,對著走來的艾絲舉起武器。
*
在陰暗無光的路上。
「……」
「……前麵往右走,薇妮。」
「……」
「……然後就一直直走。」
「……」
「……」
「…………神仙。」
「……什麽事?」
「我不要這樣……」
「……」
「我不要這樣,跟貝爾分開……!貝爾在說謊……!」
「……」
「貝爾總是願意救我,我很高興,可是不對!我不想要貝爾受傷,我不想要他哭!」
「……」
「我都還沒對貝爾做任何回報!」
「……我不會阻止你的。」
「咦?」
「因為我懂,我以前也跟薇妮一樣。」
「我跟神仙,一樣……?」
「對啊。你說嘛,貝爾那孩子很詐,對不對?明明知道自己很弱,卻總是硬撐,愛耍帥。明明害怕得想逃跑,明明知道敵不過對手……」
「……」
「現在也是,明明就不想跟崇拜的女生這樣開打,那麽難過……」
「貝爾他,為什麽……」
「因為那孩子沒辦法對遇到困難的女生……不對,是沒辦法對家人見死不救。」
「家人……?」
「對,這跟人族或怪物都無關。薇妮你也是,那孩子是真的把你當成珍愛的家人喔。」
「……神仙,我還是不要這樣。」
「嗯。」
「我想去找貝爾。」
「嗯。」
「我想對貝爾『報恩』。」
「你做好心理準備了嗎?我是說準備好與貝爾永別……也就是可能死亡。」
「嗯,這次──換我幫助貝爾了。」
「……好吧,你去吧。」
「謝謝你,神仙。」
「薇妮。」
「什麽事?」
「──你變堅強了呢。」
*
斬擊惡狠狠打在身上。
腳邊散落著許多喝光的試管,靈藥已經用盡了。貝爾不知道自己多少次差點站不起來。受到數都懶得數的無數次攻擊,惡心欲嘔,但貝爾仍然撐住,揮動了匕首。
「……!」
即使雙膝幾乎要跪地,險些倒下,貝爾依然站了起來。他非但堅持不肯從門前讓開,甚至還果敢地主動進攻。艾絲倒抽一小口氣,但也從不手軟。寶劍軌跡伴隨著風切聲,將貝爾打得體無完膚。
高速的袈裟斬。擋不住。
劍刃撈擊。從側麵敲打,使其偏離軌道。
橫掃。躲不掉。
劍鞘突刺。這招他知道。
回旋踢。直接命中。
不吻合。吻合。不重疊。重疊。她教導過自己的「技巧」,偷師得來的「戰術」,偏偏在這種時候發揮了最大效果。
每當遭到劍脊痛打,視野一次次迸散閃光時,貝爾就神智恍惚地想:
我在做什麽啊。
與憧憬的女生為敵,起衝突。
還被打得慘兮兮。
──不過在鍛煉的時候,也一樣被打得慘兮兮就是。
不好笑的事實讓貝爾笑了出來,他定睛觀察艾絲毫不留情的劍技。
攻擊打不到,反擊也擦不到邊。她根本不願意聆聽自己的呼喊,接納自己的心意。
貝爾討厭冷漠的她嗎?不,沒這回事。
貝爾氣她完全不聽人說話嗎?那就大錯特錯了。
她的劍刃逼迫貝爾目睹高遠的境界,讓貝爾體會現實與理想之間的高牆。
貝爾懷抱的心意就是這麽回事。拯救少女(薇妮)的決定就是如此艱辛。
無論如何都得追上她。
無論如何都得讓她知道。
無論如何都得超越她。
越是被迫認清自己的無力,就越必須奔跑,向前衝,更快,更強。
「──!!」
背部在發燙,背部在燃燒,背部在吶喊著令人瘋狂的心願。
好遠,太遙遠了。他早就知道了,知道那是無盡的巔峰。
所以,一定要盡力追趕。
帶著想幫助那個女孩的這份心意一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貝爾嘶吼了。
裂帛的咆哮搖動了艾絲的手臂,無可救藥的全副心意確實削減了【劍姬】的劍法氣勢。
灌注僅有的力氣加速的兩把匕首,初次威脅到少女。
「!?」
艾絲甩開驚愕,揮劍殺退貝爾。紅彤匕首被彈飛,她朝著貝爾即刻砍出第二道斬擊。貝爾麵對這招──刺出左臂的護手。
他讓【劍姬】的斬擊在加工超硬金屬的防具上滑過。
兩者間迸散驚人火花與摩擦聲,貝爾卯足渾身解數,硬是奪得了艾絲懷裏的位置。
逼近到幾乎臉貼臉的極近位置──自己武器的攻擊距離。
貝爾揮起天神之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藍紫刀光朝著天空描繪出弧線。
金色長發翻飛。
艾絲以驚人速度後退做緊急閃避──赫然一驚,將手貼在胸前。
「……!」
裝備的銀護胸有某種東西擦過的痕跡。
是被某種銳利物體劃過的痕跡。
它證明貝爾的吶喊傳達到了。
一瞬間,艾絲說不出話來。
艾絲注視著氣喘籲籲的貝爾,苦澀地顰眉蹙額,再度揮劍砍去。
「嗚!?」
貝爾趕緊拉回匕首。
他防禦斜著高舉砍下的銀劍,過度沉重的劍勢逼得他用雙手撐住【赫斯緹雅之刃】,刀刃相接嘰嘰作響。
這次換艾絲主動展開搏鬥,她開口了:
「你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
這是艾絲第一次提問。
原本不肯傾聽的【劍姬】,定睛注視貝爾的眼瞳。
貝爾先是滿臉驚愕,接著他也緊盯艾絲的雙眼,叫著:
「我想救那個女孩!」
「你是說真的,認真的嗎?它不是人,是『怪物(怪獸)』喔?」
貝爾不肯輸給劍的重量,反駁道:
「她跟普通的怪獸不一樣!她會說話,能跟別人一起歡笑!能跟人握手──擁有跟我們一樣的感情!」
「不對,才不一樣。別人不會這樣做。」
至少人族(別人)不可能跟「怪物」手拉手當好朋友。
艾絲隻用一隻手持劍,就把貝爾的匕首連同反駁一並駁回。
「嗚!?」
「怪物(怪獸)會殺人,能夠殺掉很多人。……很多人會為此哭泣。」
看著眼前艾絲的瞳眸,貝爾像在砍傷自己的身體般,吐出了話語:
「可是!我們……我們冒險者,不也是一樣的嗎?」
「……!」
「艾絲小姐的劍也是,我的匕首也是!」
貝爾他們冒險者隻要有意,隨便都能屠殺大量民眾。
他們之所以沒這麽做,純粹出於理性。出於「異端兒」們也擁有的友愛之心。
有的怪物比人更溫柔。
有的狩獵者比怪物更令人作嘔。
分隔人族與怪物的界線是什麽?貝爾殺退艾絲的劍,極力訴求。
「我……」
看著少女拉開雙方間距,貝爾開口想說什麽,又猶豫了。
艾絲說的那些話,貝爾並非完全沒想過。她說的沒錯,他們倆都知道,貝爾本來應該選哪一邊。
然而,浮現貝爾腦海的,是薇妮與裏德等人露出的笑容。
是他們流下的眼淚。
男子(狄克斯)的大聲嘲笑重回耳邊,還有愚者(費爾斯)的那番話。
蝙蝠──「偽善者」。
貝爾吞下這一切,做出了決定。
他把悶在心裏的真正想法、始終說不出口的最後一句話,告訴了艾絲。
「……我希望有個安身之處,能跟她還有其他人一起生活。」
麵對時間為之暫停的憧憬對象,貝爾竟然說出口了。
「我想要薇妮他們能盡情歡笑的世界!」
愚蠢的願望震撼了少女的耳朵。
艾絲震愕不已,低聲說:
「你在,說什麽……?」
金色雙眸告訴貝爾:她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
照亮少女的月光,與覆蓋少年的暗影,區隔了兩人的立場。
艾絲別開目光不看貝爾,搖搖頭。
「夠了……讓開。」
聽到【劍姬】表示言盡於此,貝爾早已遍體鱗傷的身體,像在告知使用限度般,雙膝一沉。少年用低了一截的視線高度,流露著苦惱仰望少女。
但是,他還是不讓開。
「我不要……」
「別這樣。」
「不要……」
「拜托。」
「──我辦不到!」
「──讓開!」
雙方用至今從沒用在對方身上過的大嗓門互吼。
艾絲頭發一甩,拉近距離,把劍筆直刺向貝爾眼前。
「我會,砍你喔?」
「……!」
「真的,很痛喔?所以……」
笨拙的話語,是少女的最後警告。
劍鋒發出的寒氣令貝爾喉嚨顫抖,但他還是不動。
艾絲眼中充滿了悲傷,貝爾胸中無法撫平的傷痛溢滿而出。
下個瞬間,【劍姬】憑著意誌力橫眉豎目,劍鋒使足了力。
反射月光的銀色光輝,刺得貝爾眯起一隻眼睛。
「──不可以!」
說時遲那時快。
背後的門大大開啟,一個人影跑過貝爾的視野。
長袍搖晃著,連衣帽脫落。
一名少女張開雙臂衝出來,岔進艾絲與貝爾眼前。
「不要欺負貝爾!!」
少女與人並無二致的高亢嗓音響徹四下。
貝爾看著她長出單翼的背影,艾絲盯著暴露在外的青銀發絲與白裏透青的異形容貌,時間都為之暫停。
「薇,妮……?」
貝爾的嘴唇漏出聲音片段。
少年脫離了停止的時間,對著少女持有的眼晶大叫:
「神仙,為什麽!?」
「……」
水晶沒有回答。
事情來得突然,貝爾無法從混亂中恢複鎮定,但薇妮隻是庇護著少年,與艾絲互相注視。
「求求你……不要傷害貝爾。」
「……!」
麵對薇妮琥珀色的瞳眸,艾絲再也維持不住表情。
就好像怪物庇護少年的懇求,打亂了她的心思。
龍族少女的言行,證明了貝爾訴說的內容。
「別這樣……不要說話。」
艾絲無法完全壓抑動搖,用瀏海遮掩雙眸,低下頭去。
「…………為什麽,會有你這種存在?」
然後。
艾絲平靜、陰沉地低喃的這句話,讓貝爾一陣冷顫,毛骨悚然。
看到艾絲慢慢抬起頭來,露出麵無表情的──【劍姬】的相貌,貝爾產生了某種不明的奇怪感覺。
少女的嬌軀發散出的龐大威嚇感,令他與薇妮都為之凍結。
「你們的……你的目的是,什麽?」
「我,我……想跟貝爾,在一起。」
「──我不會允許,你這樣做。」
艾絲的雙眼,如劍一般銳利眯細。
「我絕對不會允許你們,跟那些怪物(怪獸)一樣在地表胡作非為。」
艾絲的劍與聲音對準了龍族少女,如此斷言。
「你的爪子會傷害別人。」
「你的翅膀會讓許多人害怕。」
「你的那顆紅石(石子),會害死很多人。」
每字每句都是譴責,是厭惡,是拒絕。
跟平常的艾絲不一樣,句句鏗鏘的話語描述著她的強烈意誌。她不是貝爾所認識的艾絲。
這是,什麽?
是艾絲的憤怒?憎恨?悲傷?願望?
貝爾即將接觸到艾絲的陰暗麵──不對,是艾絲的根源。
「我說什麽,都不能放你一條生路。」
眼見艾絲從根本否定了怪物(薇妮)的存在,重新堅定抹殺的意誌,貝爾連呼吸都忘了。
寶劍般的信念,利劍般的覺悟,幾乎要將他剁成碎片。
就在貝爾發不出聲音時,被艾絲用劍抵著的薇妮,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
「……」
她看著白裏透青的手掌,以及正如艾絲所說,連少年都曾因此受傷的尖銳指甲。
薇妮輕輕地,抓住左手的所有指甲。
「咦?」
貝爾晚了一拍才注意到。
就在大吃一驚的艾絲麵前,少女顫抖著呼吸,一口氣將它折斷。
「薇妮!?」
接著換右手。
用蠻力折斷的龜裂指甲灑落在石板地上,少女不聽貝爾的製止,染血的雙手接著抓住單翼。
然後……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彷佛自願付出代價一般,她撕掉了背上的龍翼。
「────」
艾絲啞口無言,在她的腳邊,具有青銀骨骼與灰色皮膜的單翼落在地上。
少女蘊藏龍族力量的纖纖手臂無力地下垂,貝爾抱住了她不支倒地的身子。白裏透青的肌膚流出生命的水滴,跟艾絲他們流的血毫無不同,將少年的鎧甲染得通紅。
貝爾慌張失措,拚命按住背後失去皮膚與翅膀的部分想止血;薇妮依偎在他的懷裏,抬頭看著艾絲。
「如果,我……我又變得,不再是我的話……」
她呼吸急促,一手放在額頭紅石上。
「這次我會,乖乖消失的……」
說完,她的手從額上移到胸前。
放在怪物的核心──「魔石」的位置上。
貝爾的臉孔悲痛地扭曲,艾絲戴起的麵具裂開了。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薇妮緩緩動起嘴唇。
「在好暗,好冷的地方……從我,變成我以前……就一直是一個人。沒有人願意救我。沒有人,願意擁抱我……」
她沉溺在深暗的記憶之海裏,聲音沙啞地細細訴說。
「我被砍傷,好痛……好害怕,好寂寞。」
薇妮對著艾絲,好像連吐氣都感到痛苦般呢喃著。
她仰望著與自己的琥珀眼眸色彩相似的金色雙眸。
「可是,貝爾救了孤獨一人的我。」
「!」
「貝爾救了眼前一片黑暗的我……沒有人願意搭救的我!」
變化十分劇烈。
聽了龍族少女的呼喊,艾絲的麵具完全剝落了。
她就像在冬日的荒涼景色中不幸發現了什麽般,失去了聲音。
艾絲一定是想像了。也或許是她的那雙金瞳,從這些隻言片語中看見了少女所見到、感覺到的。
她忘了一切,兩眼盯著少女的淚水不放。
「我想,跟貝爾在一起……!」
純潔無垢的怪物訴說的,並非辯解或證明,而是心願。
麵對意欲殺死自己的劍,她隻是以一片真心示人。
哽咽的聲音,讓艾絲的眼眸為之搖曳。劍鋒震動了一下,像是有所動搖。
無法刺出也無法收回的銀色光輝流露出苦楚。明明是艾絲以劍對人,卻好像是她自己的身子被劍刃所傷。
理性與感性相克,她對抗著自己內心的矛盾。
少女的眼眸中,產生了不同於迷惘、宛如月下露珠的水光。
──這是,悲哀?
──不,是羨慕?
──艾絲從薇妮身上看到了什麽?
就在一旁靜觀的貝爾無言以對時…………艾絲的一頭金發低垂下去。
簡直就像斷了線的人偶般。
筆直對著薇妮的劍放下了。
「……我已經,殺不了那個龍女了。」
然後,她語氣極其疲憊地低喃。
「艾絲,小姐……」
「因為我,竟然有點覺得……你……你們是對的。」
「……」
「我已經,無法跟你們打了……」
艾絲抬不起頭,被月光打濕的模樣,看在貝爾眼裏好柔弱。
看起來甚至不是冒險者也不是【劍姬】,隻是個平凡少女。
貝爾心中一陣酸楚,為了掩飾這種情緒而用力抱住薇妮的肩膀。
不久,艾絲從腰上隨身包中拿出道具──萬靈藥(elixir),輕輕扔下般放在石板地上,轉身背對兩人。
「我不能,幫助你們……我會,留在這裏。」
「艾絲小姐……」
「你們走吧。」
「……謝謝您。」
貝爾拿起萬靈藥,與薇妮互相攙扶,離開現場。
離去之際,他再看一眼漸離漸遠的那個背影。
金色長發隨風搖曳的背影,脆弱得彷佛隨時會消失。
「……」
艾絲連劍都忘了收回鞘內,佇立原地。
飄移的雲朵與皎潔的月光俯視著她。
「艾絲。」
「……」
有人叫了她,來者是伯特。
自頭頂上方跳下來的狼人青年,凝神注視少女被瀏海遮住的側臉。
「無所謂嗎?」
「……嗯。」
艾絲無力地點頭,回答缺少主語的這句話。
伯特不再多問。
「我先回去了。」
「…………謝謝你。」
「幹嘛謝我啊。」伯特帶著咒罵吐口口水,如同自己所說的離開了。
寂靜再度造訪。
剩下少女一個人,嘴唇呢喃了些什麽,仰望蒼茫暗夜。
*
「貝爾,會不會痛?」
「薇妮你才是,還好嗎?」
薇妮用手掌在我身上到處輕拍,脫下鎧甲的我也關心她的狀況。
地點在遠離艾絲小姐的寬敞廢墟內,石造建物內長滿雜草,屋頂隻剩一半,我們在裏麵互相緊急療傷。說是這樣說,其實就隻是拿艾絲小姐送我們的道具做治療。
薇妮褪下了長袍,變成最自然的赤裸模樣──我好歹有請她遮起胸部──,身上的傷全都愈合了。隻是即使有萬靈藥,也沒厲害到能讓失去的指甲或翅膀什麽的馬上長出來。也是,要是會發生那種奇跡,娜紮小姐現在也不用裝義手了……
至於我,雖然被那樣痛打一頓,卻沒受到任何致命傷。
結果到頭來,艾絲小姐大概一直都在放水吧。
(果然,我還有待精進……)
跟她還差遠了。我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重新裝備起武裝,讓薇妮穿上背後開了洞的長袍。
沒時間磨菇了,得盡快與費爾斯他們會合才行。
「貝爾大人、薇妮大人!」
「春姬!」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手拿眼晶的春姬小姐出現在廢墟。
薇妮一看到春姬小姐的臉,就淚眼蒙矓地抱住她。春姬小姐也同樣含著眼淚,將白裏透青的纖瘦身子摟進懷裏。
「春姬小姐,你沒事吧?」
「是,幸有阿伊莎姊姊前來搭救……貝爾大人你們呢?」
「……我們,也沒事。」
春姬小姐應該聽神仙說過艾絲小姐的事了,怯怯地問道;我回以僵硬的笑。我有點強硬地結束這個話題,重新打算出發。
「還有,貝爾大人……那個,有件事……」
「咦,還有什麽──噗!?」
「啾──!!」
我轉過半個頭來看向春姬小姐,忽然有個軟綿綿、毛茸茸的東西強襲我的臉孔。
我急忙把它拉開一看,原來是一小隻怪獸──穿著衣服的兔子「異端兒」。
抱住春姬小姐不放的薇妮,猛地抬起臉來。
「呃,你是『獨角兔』的……亞露露,小姐?」
「啾嗚!」
「來到這裏的途中,妾身幸運與走散的各位會合……」
春姬小姐一說出「各位」的瞬間,幾名「異端兒」走進廢墟來。
「貝爾閣下!」
「又跟各位見麵了,地表的人士!」
「雷特先生、飛兒小姐!」
是紅軟帽的雷特先生,與半人半鳥的飛兒小姐。然後是黑犬海爾格……對吧?再加上現在仍抱著我不放的亞露露小姐,總共四隻走散的「異端兒」在這裏集合。聽說他們為了逃離聚集於迷宮街東邊的冒險者們,一路北上,結果跟阿伊莎小姐一樣看到了春姬小姐的「魔法」光芒,於是孤注一擲過去看看。
雖然跟當初的計畫不一樣,我們仍為了重逢而喜悅。
「一口氣多了好多人呢……真的得加快腳步才行。」
「……貝爾,關於這件事……」
在我的身邊,「亞露露,不可以──!」「啾──!」龍族女孩把獨角兔拉了下來,兩人正在小吵架;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神仙,從眼晶中發出聲音。
「我想你最好知道,要跟費爾斯他們會合,已經不太可能了。」
「咦?」
在場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薇妮還給我的眼晶上。
「費、費爾斯他們怎麽了嗎!?」
「沒有,費爾斯他們沒事。他們度過了【洛基眷族】的危機,現在已經進入通往『人造迷宮』的通道了。」
「那……」
「沒有一條路可以讓你們兩邊碰頭。聽到西邊的騷動,現在不隻【洛基眷族】,其他冒險者也集合到『代達羅斯路』中央……」
想跟費爾斯他們會合,可以說是沒機會了。神仙語氣沉重地如此告訴我們。
要躲過眾多冒險者的目光的確難上加難。就算使用隱身衣,當然也掩蓋不了這麽多「異端兒」,來回帶人又會花太多時間,而且真要說起來,一經過芬恩先生他們麵前就會穿幫了。
時限到了……跟艾絲小姐他們交手花太多時間了。
薇妮不安地抬頭看我,我無言以對。春姬小姐與其他「異端兒」也都默不吭聲。
比賽結束(game over)。眾神常講的一句話掠過腦海。
「……!貝爾閣下,請看這個。」
「咦,這是……『人造迷宮』的『鑰匙』!?」
雷特先生拿給我看的魔道具,讓我吃了一驚。
他怎麽會有這個?我也看著雷特先生,他解釋給我聽。
「最後一位同胞交給我的,說是自己拿著也沒有意義……」
「沒有意義……?那個『異端兒』呢?」
「說想留在地表(這裏),因為感覺『夢想』就在附近。」
「……這樣好嗎?」
「我挽留不住……因為『他』總是像在追尋某種事物。」
看到雷特先生視線低垂,我也閉口不語。
這下「鑰匙」總算是到手了……可是不抵達「門」前就沒有意義。
沒錯,怎麽可能有一條通往地下(、、、、)的路,能夠不被冒險者們發現,又能鑽過【洛基眷族】的防衛──
「──啊。」
「貝爾大人?」
這時,一道光在我腦中閃爍,我抬起頭來。
我任由春姬小姐觀察我的臉色,拚命回溯記憶。
通往地下的路──連接「人造迷宮」的途徑。
我沒親眼看過,也沒有確切證據,可是──
「有……我想到了!還有一個出入口!」
對著大吃一驚的所有人,我滿懷希望地叫出聲。
「代達羅斯路」的居民們正依照公會的指示避難。多虧於此,我們現在所在的西北區人很少。我們一邊提防不時路過的冒險者們,一邊活用神仙告訴我們的捷徑,來到位於迷宮街正北的目的地。
也就是孩子們(萊伊他們)居住的「瑪麗亞孤兒院」。
我們在沒被任何人發現的狀況下,成功進入了後院。
「您怎麽會知道有這麽個地方呢,貝爾大人……?」
「貝爾好厲害喔!」
「沒有啦,隻是碰巧……」
春姬小姐大感驚訝,薇妮則是興奮不已,我對兩人乾笑,一邊沿著往下延伸的階梯走,一邊沿路開啟嵌在牆上的裝置──魔石燈。
從教堂孤兒院的後院可以走到這片大海般的廢墟,有個「石板」門就藏在這裏麵。我跟大家一起入侵約一個月前,與希兒小姐還有孩子們(萊伊他們)調查過的地下通道。
……然後來到那個「野蠻戰士」出現的地下窟室。
「好寬敞……」
「竟然有這樣一個地方……」
飛兒小姐與雷特先生環顧四周,我也用黑犬(地獄犬)火焰做成的火炬觀察周圍,一如記憶中的石造景觀鋪展開來。
那場事件之後,我透過埃伊娜小姐將事情報告給了公會……不過看來完全沒有調查過的樣子,也許在烏拉諾斯神得知之前,就被高層壓下來了?我是聽說自從怪物祭有怪獸逃出來後,公會就變得很神經質……
「……」
窟室一角,留下了高高一堆灰粉,還有完全燒毀的「野蠻戰士的體毛」。我低頭默默看著這些遺物,然後帶著大家往窟室最深處前進。
一個崩塌而完全堵住的通道口,出現在大家眼前。
「貝爾閣下,該不會……」
那個人……戴護目鏡(goggles)的狩獵者說了:
──對啊,那個大型級(大家夥)是我們抓到的。
──在出貨前,那東西擺脫了幾個手下(白癡),竟然給我跑了。
──本來是想追的,但它跑進崩塌的地下通道裏去了。
那人所說的大型級(大家夥),就是我在這裏遇到的「野蠻戰士」,崩塌的地下通道就是現在眼前這個通道口。
雷特先生的視線落在我的右手上。映入他眼裏的,是演奏著鍾(chime)聲,反覆匯集的白光。
獵捕「異端兒」的狩獵者們,曾經進出「人造迷宮」進行走私。而他們捉到的大型級(野蠻戰士)是從這前方逃出來的,那麽──前方必然會有「門」。
兩分鍾的蓄力(charge)。
我使用了【英雄願望(技能)】,讓薇妮他們退後,筆直伸出右臂。
「【火焰閃電】!」
經過蓄力的大炮擊,一口氣炸飛了通道口的所有瓦礫。
「~~~~~~~~~~~~~~~~!」
發生的震動與巨響,使得春姬小姐他們都摀起耳朵。
大家抬起頭來一看,瓦礫消失不見,半毀的通道口與通往前方的地下通道,出現在眾人眼前。
「成功了……」
我在視野遠遠那一頭的坍塌石牆當中,發現了超硬金屬(堅鋼)的光輝,低聲脫口而出。
錯不了,這裏與「人造迷宮」是相連的。
「隻要往這裏走進去,應該就能抵達『人造迷宮』的『門(入口)』。呃,雖然我不知道路怎麽走……」
「沒關係,不要緊的。通道深處還留有同胞的香氣,我想應該……」
在飛兒小姐旁邊,黑犬海爾格鼻子抽動幾下,「汪嗚!」肯定般吠了一聲。那香氣應該是被當成走私商品的「異端兒」留下來的……
「異端兒」們看到眼前開拓出一條道路,都發出歡呼。
一會兒後,他們轉為麵對我與春姬小姐。
「真的,真的很謝謝您,貝爾閣下。各位的大恩大德我絕不會忘記,隻要各位遇到困難,我們一定會奔赴救援。」
「地表的各位人士,請你們務必再來秘裏,我們再一起唱歌跳舞。」
「好的……到時候,我們會帶小命一起來。」
故作紳士風範的紅軟帽,還有好奇心旺盛的半人半鳥,分別與我以及春姬小姐握手。逗趣的獨角兔與黑犬鼻子湊過來惜別時,我很高興春姬小姐……她願意與「異端兒」們握手,讓我心裏好高興。
「貝爾。」
最後是薇妮。
龍族女孩站在我們麵前,抬頭看我們的臉。
「我也要跟大家一起回去了,因為待在地表(這裏),會害貝爾還有春姬受傷的。」
「薇妮大人……」
對於春姬小姐心酸的語氣,薇妮麵露不讓人感覺出悲愴的笑靨。
「我啊?上次跟貝爾你們分開後,一直都在哭,一直覺得好寂寞。」
「……」
「可是,那樣會害貝爾你們擔心的,對吧?所以,我不會再哭了,以免又害貝爾你們擔心。」
「薇妮……」
薇妮如此說著,像要告別隻能讓人保護的自己。
才這麽短短幾天,究竟是什麽改變了她?
是許許多多的邂逅嗎?是人的惡意嗎?是一度迎接的死亡嗎?無論是何者,我隻是打從心裏覺得,薇妮現在對我們露出的這副笑容,是無可取代的。
這個女孩曾經挺身保護過我,那與人或怪物什麽的差異毫無關係,是極為可貴的。
「裏德他們說過喔,說現在或許還沒辦法……可是隻要有貝爾你們這樣的人,夢想有一天也許就能實現!」
薇妮如花一般綻放笑容,我也用笑容回應。
「我們,還能再見麵吧?」
「嗯,還會再見麵的。」
「還能……再一起生活吧?」
「……嗯,一定!」
我點點頭。
不是說安慰話,是憑著我自己做的決定。
「我跟你約定,雖然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出能跟薇妮你們一起生活的安身之處。」
我的回答讓薇妮染紅雙頰,喜笑顏開。
溫柔地凝望我們的春姬小姐,輕拍了一下雙手。
「那就來『打勾勾』吧。」
「打勾勾?」
我跟薇妮一起偏著頭,春姬小姐教我們一種遠東的咒語──立誓的儀式。
我與薇妮小指勾在一起,說出約定的話語。
「有、有點難為情呢……」
「才不會呢!」
「嗬嗬……」
薇妮對著害羞的我笑,也跟春姬小姐打了勾勾。
春姬小姐將眼晶當成護身符交給她,最後兩人擁抱在一起。
薇妮把跟我們打過勾勾的小指珍惜地抱在胸前,與同胞一起出發了。
「再見了,貝爾、春姬!……再見!」
異形少女與同胞們逐漸走遠。
我知道她那琥珀色的瞳眸,其實藏起了淚水。我一定也是。
我也與春姬小姐一起向大家告別,揮手目送「異端兒」們消失在黑暗深處。
我們一直沒有動,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
「約定……」
我看看還留有體溫的小指。
──我要實現約定,讓它不隻是萬般無奈下的謊言。
即使是小孩子的幻想,是荒唐無稽的白日夢,是高不可攀的理想……
我想跟大家再次在地表上一同歡笑。
為此,我要比現在,更──
「……」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用力握拳。
一會兒後,我對身旁邊拭淚邊微笑的春姬小姐笑笑。
從今天這一天起,我對自己的手指立下了新的誓言。
*
「你說薇妮他們進了『人造迷宮』,這是真的嗎,費爾斯!?」
裏德叫道。他的身體彷佛訴說著與【洛基眷族】的激戰,傷痕累累。
然而與傷勢正好相反,他的聲音充滿了驚奇與喜悅。
「是啊,看來貝爾.克朗尼他們成功了。」
拿著眼晶的費爾斯一說,石板覆蓋的通道上立即轟然響起怪獸們的歡呼。此時包括費爾斯在內,「異端兒」集團正在通往「人造迷宮」的通道上前進。
韋爾夫等人拖延敵方腳步,再加上運用了黑霧(ck mist),一行人剛剛才從迷宮街中央地段侵入通往地下的隱藏樓梯。他們苦於【洛基眷族】的頑強攻擊,最後同伴甚至被打得四散逃逸,麵臨隊伍瓦解的危機,幸有裏德、古羅斯與蕾依極力奮戰,眾人才勉強抵達此處。唯一令他們憂心的薇妮與失散同胞們的問題也解決了,沒有後顧之憂。
一行人加快速度朝「人造迷宮」的入口前進。
「雷特他們似乎成功通過『門』了。敵方的地下守備隊調動方式好像不斷在改變,恐怕是【勇者】察覺到了『代達羅斯手劄』的存在。」
「害得小子我們來到這裏,一路上也是驚險萬分咧。」
「不過,這條路上沒有任何敵人,他們想必沒注意到這個盲點吧。」
「古羅斯說得沒錯。【洛基眷族】沒掌握到這條地下通道,看來這份『設計圖』的確成了我們的秘密武器。」
裏德與古羅斯說話時,費爾斯一邊低頭看著描摹在規定用紙上的「代達羅斯手劄」──「人造迷宮設計圖」,一邊選擇前進路線。
位於西邊的超硬金屬「門」不遠了。
「費爾斯,那麽……」
「嗯,不知道能否稱它為勝利,總之我們的目的地就在眼前了。」
費爾斯對歌人鳥蕾依點點頭,在昏暗地下通道裏趕路。
「啊啊~,一時之間我還在擔心會怎樣……幸好沒事~」
赫斯緹雅伸開腿坐著,呼出一大口氣放鬆全身力道。
這裏是迷宮街西南,位於外圍部分的荒涼高塔。如今「異端兒」已經平安送到通往「人造迷宮」的途徑,也難怪赫斯緹雅要放鬆一下心情了。女神之前持續透過眼晶對貝爾等人發出指示,工作成績值得頒發功勞獎。
在沒有屋頂的指揮部讓夜空俯視著,赫斯緹雅將視線移回攤開在地板上的「魔法地圖」。
「貝爾與春姬在北邊,支援者小姐還在東邊一帶晃來晃去,韋爾夫與命正在南下……照這樣看來應該是要撤退了,大家好像也都平安。」
「魔法地圖」已經沒有顯示「異端兒」們的名字。因為費爾斯繪製的「名匠遺產」沒有記載通往「人造迷宮」的地下通道。「人造迷宮設計圖」也因為「探索者粉末」的使用限製而無法當成「魔法地圖」,因此赫斯緹雅已經無從得知「異端兒」們的動向。
可能是因為春姬離開了,赫斯緹雅獨自一人,低聲說著:「也許我應該去找別人,好寂寞。」一邊將放在地圖旁的手劄撈過來。
「不過,貝爾真讓我吃了一驚。我都不知道有那麽一條路……就連『設計圖』上也沒寫。」
貝爾靈機一動運用地下通道護送薇妮等人,但這條路的存在讓赫斯緹雅很納悶。
(是有一條中途變成死路的通道跟這條很像……會不會是名匠(代達羅斯)的子孫們後來增建的?)
不是沒有這種情況,可能性很大。
「嗯。」赫斯緹雅點個頭,接著開始翻閱「代達羅斯手劄」。
「不過真沒想到還有本千年前的手劄……這次真的是被這本冊子救了一命呢。」
彷佛訴說著漫長的歲月,手劄破破爛爛。被重複翻閱的頁麵上,記載著好幾層的迷宮設計圖,文章有一些地方模糊而無法閱讀。追求名為迷宮的最高傑作,通篇文字奇異殘酷,又因為封麵裝訂沾滿陳年血跡,「執迷手劄」之名實在當之無愧。
赫斯緹雅重新閱讀這本出乎【洛基眷族】意料的千年古書……一不小心,手一滑。
「啊。」
手劄從赫斯緹雅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反彈幾下,好死不死,偏偏掉進了屋頂平台角落的坑洞──雨水積得滿滿的水窪。
「啊啊──!?千、千千千千千千千年前的手劄啊──!?」
這本古書無疑是超級珍本,當然也就需要超級小心對待。
赫斯緹雅臉色頓時發青,一邊預料到最糟的結果,一邊急忙撿起來。
「團長,非常抱歉……我們追丟那些怪獸了。」
在「代達羅斯路」中央地帶,【洛基眷族】本營。
芬恩在能將迷宮街一覽無遺的地點,一邊聽團員報告,一邊陷入沉思。
(格瑞斯被敵人拖住腳步時,我是否就該派出裏維莉雅?那片黑霧造成情報難以傳達……算了,現在想這些無濟於事。)
坦白說,芬恩本來是希望派出格瑞斯能解決掉那群怪獸。結果敵方撐過了這波攻勢,這就表示敵方的力量──不,就乾脆講明了吧,芬恩小看了應該在替怪獸撐腰的【赫斯緹雅眷族】的力量,這是他的失敗,是吝惜戰力造成的結果。
(也沒找到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會不會是有人解決了它……不對,我感覺得到某種企圖。)
他最在意的第一目標也還沒捉到。包括「人造迷宮」在內,各種因素錯綜複雜造成芬恩行動受限;他環顧冒險者們的喧鬧聲尚未平息的迷宮街。
(最大的問題是,我無法預測敵方的行動……)
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計畫行事,芬恩坦率承認敵方的指揮官可真是個俊材。
然而,他有個地方(、、、、)怎麽也(、、、)弄不懂(、、、)。
「我記得怪獸們是在第二十街附近追丟的,對吧?」
「是、是的。」
他向團員做確認後,眉頭一皺。
(第二十街……我們也有調查過,怎麽可能,那裏是……)
芬恩的預測連連失準,作戰計畫被人反將一軍。
不對,這種情況是──
「……」
芬恩低頭看看右手。
他的拇指沒有一絲疼痛。
「……敵人的目的地,究竟是哪裏?」
*
『下界被弄得如此畸形。』
世界當中,某人悲歎過。
在這下界上演的種種故事,雖然終究都是孩子們的戲碼,但他們的背後,總是有著諸神的莊嚴身影。
如同被頭上垂下的絲線操弄,到了後台耳邊有人出主意,劇本被人改寫,孩子們都被看不見的神意所牽引。
『我們都是在眾神手裏起舞的傀儡。』
世界當中,某人死心了。
*
「費爾斯,接下來呢!」
「下個轉角往右!那裏有『門』!」
「異端兒」們一路前進,朝向地圖記載的希望紅標。
長著爪子的腳踢踹石板地,翅膀拍動的聲音不絕於耳,蛇身蜿蜒爬行,蹄子踏地而奔,怪物們拖著尾巴,頭也不回地跑。
一行人終於彎過最後的轉角。
「啊啊啊!果然泡水了啦──!?」
赫斯緹雅撿起手劄,發出慘叫。
「──咦?」
但下一刻,她的時間暫停了。
「為什麽……不對,這是,怎麽可能────難道……」
她拿著被水弄濕的封皮,不成言語的聲音片片灑落。
翻開的古書映入女神眼中,她瞠目結舌,失去冷靜。
「這是怎麽回事……」
赫斯緹雅渾身哆嗦,用最大嗓門叫道:
「這是怎麽一回事,烏拉諾斯!?」
「……」
在地下神殿的祭壇。
老神雙眉深鎖,緊閉眼瞼。
「這──」
然後……
彎過轉角的「異端兒」們,看見了那個。
那是一麵沒有接縫的石板,覆蓋整片視野的巨大牆壁。
阻擋去路的大牆(、、、、、、、)。
根本沒有什麽能解救他們的門扉。
「死路……?」
「費爾斯……現在是什麽狀況?走錯路了嗎?」
「怎麽可能,不會的。我的確……」
裏德愣在原地,古羅斯出聲問道;費爾斯在兩人身邊,低頭看著「設計圖」。
費爾斯一直是照著這份地圖走,往【洛基眷族】都沒掌握到的西邊「門」前進。然而巨大的牆壁依然堵在眼前。
會是暗門嗎?不,地圖上沒有如此記載──
怎麽可能,這樣我們豈不是像被人擺弄(、、、、)在手掌心(、、、、)──
就在因動搖而晃動的黑衣下,受詛咒的骷髏鮮明地憶起汗水的觸感時……
「嗨,各位『異端兒』。」
背後傳來一陣不合場合的快活聲音。
「!」
「初次見麵,還請大家不要有戒心。我的名字是荷米斯,一個神罷了。」
橙黃色的頭發,附羽毛的旅行帽。
與頭發同色的眼瞳彎成月牙的男神,對驚愕的「異端兒」們露出花美男的笑容。
「天神荷米斯……!?你怎麽會在這裏!」
「很簡單,落魄的賢者,我一直躲在這裏等你們上門。」
「等我們上門……!?」
與神之間的問答讓費爾斯狼狽不堪,「異端兒」也都一樣。
荷米斯在說什麽?什麽叫做等我們上門?他的目的是?費爾斯的思考拒絕理解狀況。
當「異端兒」們無法動彈,對眼前的神物產生一陣寒意時,黑衣魔術師把地圖握在手裏,質問道:
「天神荷米斯……這是怎麽回事?這裏沒有『門』。『人造迷宮設計圖』不是你弄到手的嗎!?這份設計圖……『代達羅斯手劄』究竟是──」
對於費爾斯的這些問題。
荷米斯臉上掛著笑容,告訴他:
「怎麽可能會有什麽『代達羅斯手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