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伊刻洛斯,容我重複一遍,沒時間了。請你回答我們的問題。」


    芬恩如此要求麵前的神物。


    地點在一間半倒塌的廢屋。棗紅色陽光從坑坑巴巴的牆壁射進來,照亮散亂一地的瓦礫。


    時間是傍晚時分,與「武裝怪獸」之間的戰鬥才剛結束。


    【洛基眷族】在敵方的機智下,追丟了「黑色猛牛」與其他怪獸,目前正忙著做善後處理,包括修補遭到破壞的街道、防備怪獸的出現,以及疏散居民們等等。


    「維維爾」被冒險者消滅了。


    據說在「地下密道」發現了代表屍骸的塵土。關於這方麵,目前也派了人同時進行詳細調查。


    當團員們各自忙於自己的職務時,芬恩帶著洛基,正在向涉及本次案件的「當事者」做偵訊,而且是秘密進行。


    「問我也沒用啊──。你們不是知道人造迷宮的事嗎?那何必還要問我啊~」


    男神的笑聲在廢屋中響起。


    他有著深藍色頭發與褐色肌膚,身穿黑色基調的服裝。證明著天神身分的端正麵龐上掛著根深柢固的輕薄笑臉。就是愛找樂子、主張及時行樂、自尋毀滅、最難應付的那類天神笑臉。


    男神伊刻洛斯。


    格瑞斯聽從芬恩的指示布下天羅地網,逮捕到了這尊【伊刻洛斯眷族】的主神。


    「等公會那幫人來了,你隻能束手就縛啦。到時候你想到處搞鬼也沒辦法,還是趁現在就招了唄。」


    「別這樣瞪我嘛,洛基~。況且怎麽說我到處搞鬼呢,真令我意外耶~」


    被佇立的洛基低頭看著,伊刻洛斯一屁股坐在不好坐的瓦礫上隨口回答。


    他將視線拉回前方,與坐在舊椅子上的芬恩四目交接。


    「你有人造迷宮的『鑰匙』嗎?」


    「沒有,真的啦。畢竟發生過美神(伊絲塔)那件事,黑暗派係的那些家夥看我要離開人造迷宮,就把我那份收走了。」


    作為此次案件的重要證人,伊刻洛斯將被帶到「公會」。


    然後他八成會遭受到「處分」。要麽遣返天界,要麽永久逐出都市。無論如何,一旦錯過現在這個機會,就再也不能與他做接觸了。


    在把人交給「公會」之前,芬恩先試著問出他們想要的情報。


    「黑暗派係的規模呢?當中有多少【眷族】?」


    「不知道,畢竟是聚集在死神(桑納托斯)之下的雜牌軍嘛。我隻是拿人造迷宮(那裏)當旅館睡覺,跟那些人頂多是擦身而過,也不感興趣。不過,如果以【眷族】單位來想的話,大概隻有桑納托斯的派係吧~」


    「『厄倪俄』……你知不知道有哪個神(家夥)這麽自稱?」


    「喔,你說都市破壞者(厄倪俄)?沒印象喔,誰會認識那種胡說八道的神啊。」


    伊刻洛斯雖然輪流回答芬恩與洛基的問題,答案卻幾乎都是「不知道」。他似乎隻是抱著好玩心態旁觀自己【眷族】的行為──盡管為了欣賞有趣的「好戲」,有時也會幫他們做事──但完全沒有參與「迷宮都市崩壞計畫」。至少同為天神的洛基可以保證他沒有說謊。


    「真搞不懂你幹嘛要跟黑暗派係那幫人狼狽為奸。」洛基如此咒罵,但他隻是回以厚臉皮的笑容說:「順其自然囉。」


    在港都(梅倫)主導走私活動的是【伊刻洛斯眷族】,走私是為了籌錢創建人造迷宮;至於為什麽要選擇怪獸做為走私品,是因為可以高價賣給有「戀怪物癖」的貴族們。


    接受偵訊的男神提供的情報大多都是舊消息,新情報少得可憐。


    不過──他們藉此得知了那座異常的人工迷宮的建設緣由。


    那是「名匠代達羅斯」夢寐以求,由他的子子孫孫長年建造起來的「人的執念」。


    聽到「人造迷宮(克諾索斯)」是耗時千年歲月才達到現在的規模,洛基明顯地蹙眉顰額,芬恩則暗自歎息。


    在最初敗給人造迷宮的那一天……


    雖然一踏進其中的瞬間就感覺到那是個異乎尋常的空間,但這下看來,牽涉其中的「妄執」比想像中更深渺。


    「我明白那座魔窟的建設緣由了。……那麽,據說讓名匠(代達羅斯)家族成員盡皆為其著迷,驅使他們做出瘋狂行徑的『手劄』的下落呢?網羅了人造迷宮所有構造的『設計圖』在哪裏?」


    「嘻嘻……【勇者】,你真的打算攻略那座荒唐可笑的迷宮啊~」


    「少說廢話,回答芬恩的問題就對了,蠢神。」


    「不在我手上,真的。原本在眷屬(狄克斯)手裏,不過他『恩惠』的反應消失了,應該是死了吧。」


    「……」


    「也許是被某人拿走了,不然就是掉在人造迷宮的某個地方吧~」


    要從那座複雜詭奇的廣大迷宮中找到一本手劄……光聽就讓人頭昏。


    並非譬喻,那就跟在沙漠中找一粒沙金沒兩樣。「名匠(代達羅斯)的其他後代好像都把內容記在腦子裏了,所以切開腦袋看看的話,搞不好可以找到地圖喔?」伊刻洛斯對他們講了個不好笑的玩笑,讓洛基忍無可忍地踹了他一腳。


    「……天神伊刻洛斯,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夕陽西下,廢屋外被為數眾多的跫音與喧鬧聲弄得紛亂嘈雜起來。


    芬恩察覺到是公會職員到了,於是眯起他的碧眼,提出了問題。


    「『武裝怪獸』……它們究竟是什麽?」


    「……嘻嘻嘻嘻嘻!什麽叫做『是什麽』啊,【勇者】?你想問什麽?」


    笑意在伊刻洛斯的臉上擴散。


    男神由衷感到愉快地湊過來看芬恩的臉,芬恩向他逼問道:


    「它們有感情嗎?不是智力,我是問它們有『智慧』嗎?它們組成了共同體嗎?」


    這番話的每一個字,都是「直指核心」。


    換成一般的冒險者……不,換作是下界居民聽到這種種臆測,隻會一笑置之。


    凶暴的「怪物」不可能具備這些性質。


    然而,芬恩問得極其嚴肅。


    他跟艾絲一樣,都感覺出怪物之間在聯手行動。即使種族沒有一隻相同,卻像人一樣互相幫助,不是「殺戮」,而是根據某種「目的」展開戰術。


    講得更明白一點,它們幫助了那個「龍女」脫逃。


    唯有在迷宮街打過一仗,钜細靡遺地持續觀察對手的他,即將抵達那個「核心」。


    「那種怪獸,有可能與我們人族『溝通』嗎?」


    聲音從廢屋中消失。


    在洛基閉口不語的旁觀下,伊刻洛斯……咧嘴一笑。


    他將嘴角如新月般吊起。


    「不知道。」


    「……」


    「不管我怎麽對關在籠子裏的怪獸講話,或是朝它們揮揮手,那些家夥什~麽都不肯回答我。」


    他沒說謊。


    雖然沒說謊,但也不願意說真話。


    聽起來反而像是在說:


    「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確認吧」。


    伊刻洛斯眯起與頭發同色的深藍眼瞳,由衷感到愉快似地眉開眼笑,回望著芬恩。


    芬恩變得麵無表情,保持了一段沉默的時間。


    「【赫斯緹雅眷族】……貝爾克朗尼跟那些怪獸是什麽關係?」


    彷佛從唇間泄漏而出。


    當芬恩發現時,自己已經問出了這個問題。


    「天曉得?」


    繼而,就跟至今一樣。


    伊刻洛斯隻丟回一個裝傻的答案哄騙他。


    「大概是跟那個龍女變成好朋友了吧?」


    *


    「這把『魔劍』,是你打的吧?」


    椿把整張嘴抿成了ㄟ字形。


    這裏是【赫菲斯托絲眷族】西北大街的分店附設的鍛造場。


    一頭亮麗翡翠秀發的裏維莉雅造訪了此處。


    夾在她們倆之間的工作台上,放了一件物品。


    是做了黃金裝飾的染血戰斧──「斧頭型」的「魔劍」。


    「……這是在哪裏找到的?」


    「日前發生在『代達羅斯路』的事件,你已經聽說了吧。就是在那裏『回收』的。」


    麵對緩緩開口的椿,裏維莉雅流暢地回答了。


    同時她闔起一眼,注視著鐵匠大師(master smith)試圖壓抑內心動搖的神情。


    「是與你直接締結契約的格瑞斯斷言,這是你的作品錯不了。」


    「唔嗯,原來如此……那個矮人他本人呢?」


    「現在正在處理緊急的『工程』,走不開,所以由我過來。」


    「武裝怪獸」出現在地表後過了一天。


    都市大受震撼,公會當中連日回蕩著質疑與要求對應的聲音。逃走的怪獸也還沒抓到,歐拉麗的動亂仍在持續當中。


    「所以,這把『魔劍』是你的作品沒錯吧?」


    「嗯……是鄙人打的,鄙人不可能認錯自己的孩子。其名為『雷雷丸』,取這名字是覺得,想超越某個囂張的魔劍鍛造師的作品,不妨先從摹仿做起,所以就先仿效他那難以理解的『命名品味』取了這名字,然而事到如今隻讓鄙人後悔──」


    「椿。」


    裏維莉雅靜靜地打斷了椿,讓她閉口不語。


    「這是『武裝怪獸』……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用過的武器。多虧於此,讓團員們受到了不小的損害。」


    口氣中似乎帶有責備的味道。


    椿感覺聽起來如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


    「你能解釋為何怪獸用了這件武器嗎?」


    「……你在懷疑鄙人嗎,裏維莉雅?」


    「我會懷疑你什麽?我隻是想問你,知不知道為何怪獸手上有你的『魔劍』,沒有別的意思。」


    椿帶著緊張的表情,反問裏維莉雅是否將自己當成嫌犯,懷疑她與怪獸背地裏勾結。


    對於這個問題,裏維莉雅麵不改色地回話了。


    的確,定睛注視椿的翡翠色眼眸,看起來不像在強加罪名。


    隻是想得到情報,但不準椿說謊。


    自尊心強而有道德潔癖的高等精靈,展現出王族的風範如此質問。


    「……唉~~~~~~~~」


    最後,椿動作誇張地大歎了一口氣。


    「基於與『買主』之間的契約,本來是嚴禁泄漏的,但事已至此也沒奈何了。鄙人可不願在這時候為了保密而遭到你們懷疑……況且那個『買主』也早已辭世了。」


    「……?什麽意思?」


    「鄙人這把『魔劍』是賣給了【迦尼薩眷族】的……哈桑納多爾利亞。」


    「!」


    聽到意想不到的人名,裏維莉雅顯出大吃一驚的表情。


    「你說那個哈桑納?在『裏維拉鎮』遭到殘殺的……」


    「正是。當時他來找鄙人商談,說是接下了機密的『冒險者委托(quest)』。他說這事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必須由他獨自鑽入『下層』。」


    「於是他就委托你打造強力的『魔劍』?」


    「正如你所言。既然沒有後衛支援,除了自己準備之外別無他法。並且由於是機密任務,因此關於這把『魔劍』他也希望鄙人不要說出去,於是鄙人就保守約定,直到今天。」


    椿蹙額顰眉,說:「當鄙人聽聞了哈桑納的下場時,由衷吃了一驚就是……」


    「鄙人知道的就這些了。當然,鄙人完全想不透這武器怎麽會變成是那些怪獸在用。」


    椿沒說謊。裏維莉雅觀察過她的神色後,一手遮嘴陷入沉思。


    遭到殺害的哈桑納多爾利亞,據推測應該是在第30層拿到了「寶珠胎兒」。


    既然這樣,這把「魔劍」可能是經過了「某種過程」,在地下城內交到了「武裝怪獸」們的手裏……?


    (一如芬恩的推測,「武裝怪獸」除了與管理機構(公會)有來往,或許與【迦尼薩眷族】也有關聯?)


    關於那些「武裝怪獸」,哈桑納或許也曾知道些什麽。裏維莉雅將這個可能性暗自記在心裏。


    無論如何,大致上的疑問就這樣消除了。


    既然是歐拉麗的鐵匠大師打造的「魔劍」,縱然是第一級冒險者(伯特)等人,當然也難免掛彩。


    裏維莉雅深思之後抬起頭來,視線轉回椿的身上。


    「你還有其他事情沒說嗎?」


    「行了,別這樣逼問鄙人!知道的都說了!鄙人可沒有做任何虧心事!」


    椿雙手握拳插腰,挺起纏著布條的豐滿胸脯。


    那態度就像在說:我問心無愧,所以隨便你揉……更正,是隨便你問。沒戴眼罩的右眼半睜著瞪人。


    ……看到她那孩子氣的模樣,裏維莉雅歎了口氣,覺得的確像是已沒有任何慚愧不安的樣子。


    「知道了,抱歉占用了你的時間。這把『魔劍』……是否歸還給你比較好?」


    「也是……既然使用者已經離世,就由鄙人保管著吧。」


    裏維莉雅將帶來的斧頭型「魔劍」交給椿,然後離開房間。


    為了將情報轉達給此時仍在迷宮街布陣的芬恩等人,她快步走出了店鋪。


    「……傷腦筋,嚇出一身冷汗來了。」


    椿望著窗外在大街上走遠的精靈王族背影,全身虛脫無力。


    「當時主神大人對『那些怪獸』似乎知道些什麽……問問看好了。」


    不過話說回來,幸好還沒問。椿將手繞到脖子上,獨自咕噥。


    因為要是自己已經知情,心中秘密一定早被那雙翡翠眼眸看穿了。


    「………………」


    蕾菲亞很不高興。


    她的心情惡劣到讓周圍團員們別開目光,對她敬而遠之。


    「……蕾菲亞,現在正在監視【赫斯緹雅眷族】,請你好好做事。」


    「我有好好盯緊他們。」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氣氛……」


    lv.4的犬人考斯下定決心找了蕾菲亞說話,但蕾菲亞看也不看他一眼,凝目注視著某幢宅邸。


    地點在都市西南部的第六區,建於其一隅的建物室內。


    在這具有許多深宅大院的街區,【洛基眷族】正在監視【赫斯緹雅眷族】的大本營「灶火館」。這是因為芬恩判斷貝爾等人參預了「武裝怪獸」出現於地表的事件。


    「赫斯緹雅派一有任何動靜就向我報告。」接到小人族領袖的這項吩咐,考斯率領的監視部隊於是借了一間無人建物,窺視著斜對麵宅邸的動向。


    而蕾菲亞自願加入這支隊伍。


    「喂,艾露菲……蕾菲亞她是怎麽了?自從那場事件以來,她好像就怪怪的?」


    「這我可有得說了,考斯大哥!不管我這個室友怎麽追問,蕾菲亞都不肯跟我說~!也就是說我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就說不知道就好了……」


    蕾菲亞沒理會魔導士艾露菲與考斯的耍笨對話,從打開的百葉窗後方繼續監視宅邸。


    視線一轉,可以看到有其他冒險者躲在街道暗處或其他建物內。除了【洛基眷族】之外,還有其他人盯住了【赫斯緹雅眷族】。跟芬恩一樣,那些人大概也在懷疑貝爾克朗尼知道些什麽吧。


    然而這種事對蕾菲亞而言無關緊要。


    她眼神凶惡地直瞪著靜悄悄的宅邸──不,是想必躲在宅邸內的少年。


    「欸,什麽事讓你這麽生氣呀,蕾菲亞?可以告訴我了吧~」


    「……沒什麽,我沒有在生氣。」


    「明明就有~!眼神這麽凶──!」


    被艾露菲這麽問,蕾菲亞隻能愛理不理地回答。


    蕾菲亞自己也一直弄不懂。


    自己為什麽這麽氣?


    她思考原因,問自己為什麽……找到的答案簡單至極。


    (因為……這樣我……我們【洛基眷族】豈不是像「壞蛋」一樣嗎!)


    如今整座都市都支持捍衛了迷宮街的【洛基眷族】,撻伐搞得好像在包庇怪物(怪獸)一樣的【小新秀】。


    在這當中,蕾菲亞就像一個異物,一直心存疑問。


    為了阻止都市崩壞的計畫,為了消滅橫行地表的「武裝怪獸」。這些都是對迷宮都市做出的犧牲奉獻,是崇高的使命。至少身為精靈的蕾菲亞是這麽認為的,認為【洛基眷族】做的是對的。


    但為什麽自己心裏非得這麽不舒服?


    都是因為看到了那幅光景,看到少年挺身保護了龍女的身姿。


    那看在蕾菲亞的眼裏,竟然像是「正確」的作為。保護「怪物」這種該遭唾棄的行為,好像「並沒做錯」似的。


    少年就是那麽地拚命、賣力。


    (誰叫那個人類什麽都不肯說!所以我當然也不懂啊!)


    ──總歸一句話,她的火氣就是從這裏來的。


    是貝爾克朗尼明明有隱情卻不肯說,讓蕾菲亞氣到不行。她這種思維可以說完完全全沒站在對方的立場想,但同時也是極其合情合理的抗議:「你不講我怎麽知道」。


    ──因此,蕾菲亞拋開那些拖泥帶水的方法,采取了最為單純的手段。


    「蕾、蕾菲亞?」


    「喂,你要去哪裏?」


    看到蕾菲亞一聲不吭地離開房間,艾露菲與考斯都在問她,但她不回答。


    蕾菲亞身體前傾,毫無顧忌地直接往外走,一直線走向了「灶火館」。從背後建物傳來少女(艾露菲)喊著「等等!?」的聲音,但她理都不理。蕾菲亞憑著lv.3的跳躍力輕輕鬆鬆跳過緊緊關起的正門與鐵柵欄時,青年(考斯)的「喂!?」一聲慘叫響徹四周,但她照樣不理。


    蕾菲亞在陰沉的天空下,邁著大步穿越宅邸庭院,走上階梯,毫不客氣地拉響門口的門鈴。


    鏗啷鏗啷。沒反應,沒人應門。


    再一次鏗啷鏗啷。毫無動靜,裝死。


    蕾菲亞麵無表情且沉默無言,更激烈地不斷拉響門鈴。


    而當「鏗啷鏗啷」開始變成「磅啷磅啷──!」這種嚇人的巨響之時,門扉內側終於傳出有人唏唏嗦嗦動來動去的氣息。


    蕾菲亞停止拉門鈴之後,喀嚓一聲,門慢慢地打開。


    「請、請問您是哪位……?」


    一位看起來乖巧溫順,楚楚可憐的狐人(renart)少女,從門縫間露出臉來。


    她穿著女仆裝,金色的長發跟艾絲很像。相貌五官雖與精靈屬於不同類型,但美麗動人。不知是不是【赫斯緹雅眷族】雇用的女傭。


    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既脆弱又紅顏薄命。這麽個美少女站在眼前,就像在說:你不可能對這麽柔弱的女生動粗吧?所以不如息事寧人,還是請回吧──


    (──竟然派這麽讓人疼惜的女生出來,想讓我良心不安!)


    太卑鄙了!不可饒恕,貝爾克朗尼!


    蕾菲亞一邊在心中高聲譴責莫名其妙被冤枉的少年,一邊盡可能保持平靜地開口了:


    「請您叫貝爾克朗尼出來。我知道他在裏麵。」


    「呃,這個……貝爾大人目前身體不適……如果有事找他,妾身可代為傳話……」


    看到蕾菲亞跳過見麵打招呼等一堆步驟直接提出要求,狐人少女有點怕怕地做對應。從她身後傳出幾個人偷偷摸摸的氣息,看來是對突然出現的來訪者懷有戒心,真是狡猾。


    而且仔細一瞧,門扉之間掛了條特別粗的鎖鏈,擋著不讓蕾菲亞進去。怯生生的狐人少女臉上也寫著:「請您回去吧……」


    理所當然地不受到歡迎的蕾菲亞,最後,吸了好大一口氣。


    接著,她抓住微微打開的門縫,硬把臉塞了進去。


    「貝爾克朗尼~~~~~~~~~~~~~~~~!!出來見我,把事情全部解釋清楚──!!」


    「空!?」


    精靈失去理智采取強硬手段。


    可憐的狐人被她的憤怒嘴臉嚇得肩膀一跳。


    一堆問題超出了忍耐限度的蕾菲亞直接「訴諸武力」,弄得【赫斯緹雅眷族】那邊也終於驚慌失措了起來。


    「春姬大人!?請你快逃!!」


    「就知道是不由分說直接動粗!莉莉猜得沒錯!!所以莉莉就說冒險者不值得信任嘛!!我呸!」


    「現在是講這種話的時候嗎──!!快把她轟出去──!保護貝爾──!!」


    原本觀望情勢的遠東出身少女慌了手腳,性情別扭的小人族破口大罵,女神高聲叫喚。


    遠東少女從門縫間忽地伸出手來將蕾菲亞一把推開,她踉蹌兩步,門在她眼前猛烈地關上。


    啪答!喀嚓!!


    「啊啊!?」


    狐人少女一縮回去門就關了起來,上了鎖。


    「你竟敢這樣~~~~~~~~~~~!!貝爾克朗尼,卑鄙小人!給我出來!給我好好解釋清楚~~~~~~~~~!!」


    「你們快去阻止蕾菲亞啊啊啊啊!?」


    「你在幹嘛啦,蕾菲亞!?」


    眼看派係同仁雙手咚咚咚咚!地連續捶門,隻差沒把門板給打壞,【洛基眷族】上前去攔阻她。蕾菲亞被考斯還有艾露菲抓住,纖瘦身子不知道哪來那麽大的力氣掙紮打鬧,漲紅了臉鬼吼鬼叫個不停。


    搞到最後,監視組所有人出動,才把蕾菲亞拖走了。


    【洛基眷族】以外監視【赫斯緹雅眷族】的派係,看到了整件事情經過,都抱著肩膀發抖說:「【洛基眷族】超可怕的啊……」「【千之精靈(thousand)】真的不是開玩笑的……」


    後來理所當然地,蕾菲亞被踢出了監視組。


    「喝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豪邁的粉碎聲伴隨著吆喝響起,牆上開出了個大洞。


    石板嘩啦嘩啦地崩落,超硬金屬(堅鋼)的碎塊接著掉在地板上。


    鑽過勉強可供一人通行的洞穴,格瑞斯與蒂奧娜踏入了那個空間。


    「看來沒錯……是『人造迷宮』。」


    「啊~,手好痛~。挖超硬金屬的牆壁好累喔~」


    【洛基眷族】順著出現在地表的龍女走過的路線,發現了「代達羅斯路」的密道,以及通往人造迷宮的最硬金屬(山銅)「門」。


    芬恩的指示是挖掘超硬金屬牆壁,以入侵人造迷宮。采取這種強硬策略,完全是為了獲得「武裝怪獸」的線索。負責破壞工程的,是派係中數一數二孔武有力的格瑞斯與蒂奧娜。


    人造迷宮入口附近的牆壁為了阻擋外敵入侵,當然比迷宮內部更厚。兩人耗費了龐大的時間與勞力,用壞了好幾件「白剛石」製的工具,弄到現在才好不容易入侵內部。蒂奧娜把前端用到破爛毀壞的鶴嘴鋤一扔,同時環顧四周。


    「好大喔~……這不是我們之前走來走去的迷宮通道,是窟室(room)呢。而且下來這裏走了一大堆的階梯,會不會是到了『中層』附近啊?」


    「嗯,這個可能性很大。而且這個空間,也有那麽點像是第17層的『歎息大牆』哪。」


    為防敵人反擊,勞爾等【洛基眷族】的部隊在迷宮外麵待機;蒂奧娜轉頭看看自己與格瑞斯的背後──入侵進來的洞口。


    根據盤問了天神伊刻洛斯的芬恩所說,夢想打造這座人造迷宮的名匠(代達羅斯)深受原版地下城的影響。假設這裏是參考那座地下迷宮設計的,那麽格瑞斯的既視感也就解釋得通了。


    「嗚哇……有屍體……」


    「看來是被怪獸殺死的……。雖然沒有可做為標誌的徽章,不過從前後經過來想,大概是【伊刻洛斯眷族】了……」


    兩人謹慎地走在可稱為大廳的石造空間裏,很快就有好幾具屍體出現在視野裏。數量超過十具,每個都被爪子或獠牙撕裂,瞪大著雙眼斷了氣。鋪滿地麵的石板上,擴散著乾掉的血跡。


    強烈惡臭雖然讓蒂奧娜不禁皺起眉頭,不過假如這是惡徒的下場,她覺得或許沒有比這更適合他們的光景了。


    「地下階梯一路直通到這兒,可見這個場所恐怕就是集聚走私用怪獸的『倉庫』了。不然就是與地下城之間的『中繼站』。假設他們是以這兒為起點,經由多條地下通道(路線)運到地上的話……」


    薄暗籠罩的廣大空間當中,彷佛肯定著格瑞斯的猜測,有著大小各異的「黑籠」。它們大多遭到破壞,原本綁住「某種東西」的「鎖鏈」被扯斷了。


    「……所以是被抓住的怪獸生氣造反了……之類?」


    「……」


    「嗯──,也就是說……我們在『代達羅斯路』打過的那些怪獸,是弄壞這些籠子……逃走的?」


    「這個嘛,這樣去想是最簡單沒錯……」


    蒂奧娜在壞掉的籠子前彎下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看,用她不夠聰明的腦袋想來想去。相較之下,格瑞斯似乎在考慮其他的可能性,回答得不是很乾脆。


    他們開始分頭調查四周,找找沒有其他情報。


    幸運的是,並沒有原先提防的敵人反應。


    同時,除了格瑞斯他們以外,沒有任何一個活人。


    「格瑞斯──,這前麵果然有『門』,不能走了──。雖然牆壁是可以打壞……」


    「罷了吧。雖然這裏似乎已經遭到放棄沒人管了,不過……若是刺激了敵人惹來麻煩可吃不消。先問芬恩下一步有何指示吧。」


    大廳本身具有好幾道「門」。雖然門後延伸出幾條細長通道,但還是要有「鑰匙」才能繼續前進。格瑞斯要調查周圍的蒂奧娜不可窮追,托付在外頭待機的勞爾到地表傳話。


    他將其他團員叫進大廳,讓大家把【伊刻洛斯眷族】的屍體搬走。


    「啊~,格瑞斯先生……團長指示說可以從這裏撤退了。再來為了避免敵人放出食人花,團長要兩位把打破的洞口仔細堵起來……」


    「……芬恩那小子,講得可輕鬆。」


    「咦~!?好不容易才打破的耶~!而且是要怎麽堵啦~!?」


    格瑞斯明白芬恩是不希望把更多棘手問題帶上地表,然而受托負責現場的他,想到需要再次花費的時間與勞力,就忍不住要抱怨。


    蒂奧娜也差不多,發出了哀叫。


    「死心吧,蒂奧娜。身為矮人,這麽點土木工程就做給他看吧。」


    「我又不是矮人~!討厭啦芬恩~,你自己來弄啦──!」


    亞馬遜少女發出哀叫時,格瑞斯歎著氣,默默地著手進行撤退工作。


    同時心裏擔憂著比起被迫進行肉體勞動的自己與蒂奧娜,身處的「立場」更為艱困的小人族。


    *


    「各組人員於收集情報的同時,要徹底做好警備。『武裝怪獸』必定會出現在這條『代達羅斯路』。特別是密道更要加強監視。」


    自從「武裝怪獸」出現以來,過了四天之後的早晨。


    芬恩幾乎將全體【眷族】成員召集到了「代達羅斯路」。


    地點在迷宮街當中屬於外緣,而且也是他們追丟那頭「黑色猛牛」的大道。


    在許多建物坍塌、燒毀,化作廢墟的這個角落,從事修繕工作的公會職員還有四處奔忙的【洛基眷族】團員們都混雜在一處。


    不隻這個地點,「代達羅斯路」各處還有【洛基眷族】以外的冒險者到處走動。大家都謹慎小心地眼觀四麵,叫住居民問話。


    「其他冒險者似乎也快注意到『代達羅斯路』有些蹊蹺了……」


    「不然就是諸神的指示吧。」


    裏維莉雅走過來開口說道。


    芬恩沒看她就回答了。


    「放著不管不要緊嗎?」


    「不要緊。反正他們應該沒發現人造迷宮的存在,直接無視沒關係。」


    「……居民的避難呢?冒險者們(我們)聚集在這裏,使得越來越多民眾感到不安喔?」


    「假如我的預測正確,這裏會再次成為『戰場』。避難疏散交給公會職員去做就好,我們要為了解決事件繼續做準備,不然效率太差。」


    「……」


    盡管見解鞭辟入裏,但芬恩的回答已經到了冷淡過頭的地步,讓裏維莉雅閉口不語。


    【洛基眷族】布陣的藉口是重建受過戰火摧殘的迷宮街,並做好防衛工作。


    事實上則是為了奪取「武裝怪獸」極可能持有的「代達羅斯寶珠」。


    「『武裝怪獸』在第18層遭人目擊後,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代達羅斯路』。不用懷疑,走的必定是人造迷宮這條路。如今【伊刻洛斯眷族】已經潰散,他們的『鑰匙』必然在那些怪獸手上。我一定要將這個弄到手。」


    攻略人造迷宮所不可或缺的「鑰匙」。


    芬恩不惜用上任何手段也要拿到它。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千載難逢好機會,他沒好心到願意白白錯失。


    芬恩高舉阻止都市(歐拉麗)崩壞的大義名分,對團員人力做調動與部署。


    「團長,都市的地下水道從北邊到西北,傳出了多起怪獸的目擊情報!目擊到的冒險者們好像全都被擊退了……該怎麽做?」


    「那是『誘餌』。對方在等我們從西南區(代達羅斯路)這裏被吸引到對角線的另一端……不用在意。亞莉希雅,『門』的位置在哪裏?」


    「是!我們還在往龍女現身的密道深處調查!剛剛才找到第三道『門』!」


    「麻煩你們繼續調查。我想對方不至於蠢到開『門』發動攻勢,不過假如與黑暗派係發生了戰鬥,你們要以『鑰匙』的入手為優先。菈克塔,我要你以最新找到的『門』為中心,盡快繪製密道的地圖。」


    「我、我明白了!」


    團員們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芬恩麵前,反覆進行報告。


    芬恩命令提及敵方目擊情報的少女(人類)娜維加以無視、聽取精靈亞莉希雅的報告,又要求兔人(humebunny)菈克塔繼續繪製地圖的工作。


    看到領袖清楚而流暢地下達命令的模樣,團員們都覺得像吃了顆定心丸。


    在這不安定的情勢當中,換作是一般人都會無法訂定目標而動彈不得,但隻有芬恩不一樣。隻要芬恩這麵旗幟還存在的一天,【洛基眷族】就不會迷失該走的道路。


    誰都對鎮定如常的芬恩信賴有加。


    誰都稱讚道:不愧是【勇者】。


    誰都沒能體察到他的「心思變動」。


    「……芬恩。」


    如果有人能體察,頂多隻有身旁待命的精靈王族,或是此時不在這裏的矮人。


    「裏維莉雅,你在做什麽?人手不夠,請你去地下水道那邊指揮大家。」


    「芬恩。」


    「我跟你待在同一處太沒效率了。還要向格瑞斯那邊做指示──」


    「芬恩。」


    麵對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連珠炮地下達指示的小人族,裏維莉雅加重了語氣。


    裏維莉雅先打斷他的話,然後斷言道:


    「你太心急了。」


    「……」


    這句指謫……


    讓芬恩閉上了嘴巴。


    「我知道這個機會不容錯過,但你為何如此急躁?這不像你的作風。」


    「……」


    「我能諒解你在團員麵前必須虛張聲勢。但是在我麵前,不要講這些表麵話。」


    「……」


    「還有,你最後一次睡覺是什麽時候?這四天來,我可從沒看過你離開這個本營。」


    「……我有……」


    「有【軍長勳章(技能)】所以無所謂?這種無聊的藉口就不用說了。」


    「…………」


    裏維莉雅的嚴厲語調與眼神,終於讓芬恩沉默不語了。


    芬恩表麵上,自以為一直保持得平靜自如。


    然而就是騙不過這個老朋友的法眼。


    格瑞斯……還有洛基一定也都注意到了。


    「你先休息一下。你的命令太粗疏,會讓勞爾他們也受影響。」


    一旦被她把團員們的士氣都搬出來講,芬恩身為帶領部隊的指揮官,就無從反駁了。


    他闔起眼睛,吸一口氣,吐出來。


    芬恩放棄了,這才終於轉為麵對裏維莉雅,臉上浮現了苦笑。


    「……我知道了,裏維莉雅。等現在做的指示告一段落,我就小睡片刻。這樣總行了吧?」


    「嗯,這就對了。」


    裏維莉雅也大方地點頭。


    「我先聲明,我會守在你的床邊,直到你睡著為止。」


    「你要唱搖籃曲給我聽嗎?雖然是我的榮幸,但亞莉希雅她們可能會恨我呢。」


    「不,我不唱,由格瑞斯來唱。」


    「……嗬!哈哈哈!那可傷腦筋了,我會笑到睡不著的。」


    隨口打趣一下,沒想到竟然得到精靈王族的玩笑話回應,讓芬恩不由得愣了一愣,隨後爆笑出來。


    可能因為這幅光景實在太稀奇了,在周圍行動的團員都嚇了一跳。


    裏維莉雅講了不常講的玩笑話,看到芬恩稍稍放鬆了點肩膀力道,她的眼角線條也彷佛微笑般鬆緩下來。


    (真是糟糕,讓她費心了……)


    芬恩自我解嘲。


    明明自己才是站在該關照眾人的立場,卻反而害人擔心了。這樣有愧於團長的身分。


    這不像平常的自己。


    真的,太失常了。


    以為領袖的麵具戴得很好,沒想到「內心」被人看透了。


    「團長。」


    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芬恩將意識從內側拉上表麵。


    安娜琪蒂站在他的眼前。


    「公會使者來訪。……是公會長本人。」


    聽到這項報告,芬恩回頭看看背後的裏維莉雅。


    她點點頭,準許晚點再把芬恩送上床。


    看到副團長暫時離開去代理團員們的指示工作,芬恩聳聳肩。


    「知道了,請他過來。」


    「好,我就答應你的條件。天神烏拉諾斯那邊我會說服他。……不過!你可別想瞞著我偷偷做什麽!隻要你耍花樣,我馬上跟你們一刀兩斷!!」


    公會長洛伊曼馬迪爾鼻子噴氣,口沫橫飛,出言警告了芬恩。


    滿是肥肉的肚子隨著粗魯的語氣上下搖晃。


    「我答應你。」


    芬恩結束了名為「談條件」的協商,回給對方微微一笑。


    他目送洛伊曼的背影帶著隨侍打道回府後,換成裏維莉雅回來了。


    「真傷腦筋……那個男的還是老樣子。」


    「哈哈,我雖然不會信賴洛伊曼,但倒是信得過他。他能夠動之以利,很好懂。」


    洛伊曼是來勸告他們的,要求芬恩將部隊撤出這條「代達羅斯路」。


    恐怕是接受老神(烏拉諾斯)的神意而來的。


    「這樣好嗎?『人造迷宮』的情報也就算了,但你還答應要把『鑰匙』讓給他?」


    「據天神伊刻洛斯所說,『鑰匙』不隻一份。我們手邊隻要有一份就夠了。」


    在與要求撤退的洛伊曼「談條件」時,芬恩答應會將「鑰匙」轉讓與他。


    這是為了說動洛伊曼,讓【洛基眷族】能夠正式在「代達羅斯路」駐屯。隻要「公會」準許,別說居民,就連冒險者們也不會起反感。


    芬恩想避免引來多餘的騷動(意外)。他除了「武裝怪獸」,也考慮到與其他「敵人」交戰的可能性,認為獻出一份「鑰匙」作為代價算便宜了。


    「也就是說,公會雖然有他們的如意算盤,但還是能算在協助者之內?」


    「至少洛伊曼可以吧。就像發出強製任務那次,整件事情依然有蹊蹺。關於這次的事,我們知道的還太少,不足以全麵信賴公會。」


    芬恩正與裏維莉雅討論狀況時,金發金眼的少女來訪。


    「啊,巡邏辛苦了,艾絲。」


    「嗯……」


    「有什麽狀況嗎?」


    「……那孩子,貝爾來到『代達羅斯路』了。」


    聽到這項報告,芬恩眯細了碧眼。


    「行動了啊。」


    「芬恩……你還是在懷疑貝爾克朗尼嗎?」


    裏維莉雅一麵觀察艾絲的神情,一麵代替少女問他。


    「我敢確定他是事件的重要證人,那天與我對峙的冒險者,不是我所知道的貝爾克朗尼。」


    沒錯,那天的貝爾克朗尼不是芬恩所知道的少年。


    絕非會在芬恩胸中種下動搖「種子」的「愚者」。


    芬恩盡可能淡定地說,以免內心的變動被人發現。


    「假設那些武裝怪獸有某種『內情』……而貝爾克朗尼是因為知道那個『內情』才做出奇怪舉動,那天發生的事就還算說得通。而那個『內情』逼得他不得不與我們為敵。」


    芬恩挑選著用詞,避免刺激到閉口不語的艾絲。


    他發現艾絲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給她一個裝出來的苦笑。


    「艾絲,我不會不分青紅皂白就把貝爾克朗尼認定為敵人。別看我這樣,我可是很欣賞他的,無論是作為個人,還是冒險者。」


    「……」


    「但是,這次的問題不一樣。他是跟我們站在同一邊,或是可能成為敵人……隻有這點我想弄清楚。」


    這些都是真心話。而他在這些真心實意當中,巧妙隱藏起了「內心的迷惘」。


    芬恩看看高塔或建物林立的方向,開口道:


    「裏維莉雅,這裏就交給你了。我一個人去去就回。」


    「什麽?」


    「我不想引人注目,也不想引起戒心。艾絲,貝爾克朗尼是一個人來『代達羅斯路』嗎?」


    「……是跟主神(神仙)一起。」


    「嗯──,我知道了。告訴我你在哪裏看到他的。」


    芬恩若無其事地對裏維莉雅與艾絲說道。


    「我去會會貝爾克朗尼就回來。」


    芬恩臉上掛著笑容,抬頭看裏維莉雅的臉。


    精靈王族回看著他,半晌後點頭回應了。


    「……好吧,這裏暫且由我顧著。」


    艾絲正在驚訝之際,裏維莉雅準許了芬恩外出。


    芬恩向她道謝,離開了本營。


    同時心中喃喃自語:又讓她費心了。


    *


    為了與貝爾克朗尼做接觸,芬恩走在艾絲告訴他的路上。


    如蛛網般複雜交叉的巷子裏沒有人影。隻有佩帶槍矛與防具的芬恩的跫音,逐漸傳向烏雲密布的灰色天空。


    芬恩一路上努力客觀地重新審視自己。


    思維確實欠缺了冷靜,嚴重到讓裏維莉雅要勸諫他。


    這是為什麽?


    因為無論如何都得弄到「鑰匙」?


    因為事關都市的存亡?


    因為這個帶有重重「難題」的局麵令自己心急?


    因為【眷族】的自家人……少女(莉涅)他們遭人殺害了?


    當然這些想必也是原因之一。


    但最大的原因……


    「貝爾克朗尼……」


    是那個少年。


    四天前,少年背對龍女、擋在芬恩等人麵前的光景,留在腦中揮之不去。


    是那幅光景,導致芬恩本來沉著無比的思維產生了雜音。


    甚至攪亂他的內心。


    「喂,你們看……」


    「貝爾克朗尼……怎麽又來了?來獵捕怪獸的嗎?」


    「真不愧是高級冒險者哩,看來連公會的賞金都要搶。」


    三三兩兩慢慢出現在街上的「代達羅斯路」居民們,打斷了芬恩的思考。那些陰沉的聲音,將他的視線導向一個方向。


    人們瞪視著的,是一個白發少年。


    他頭低低地走著,像在拚命逃離輕蔑的眼光與嘲弄的竊竊私語。


    【小新秀】的名聲掃地。


    不是別人,是貝爾克朗尼自己的行為所導致的。


    那天,他主張那是自己的獵物而袒護龍女,甚至連試著消滅龍女的冒險者都「攻擊」,看在群眾的眼裏簡直愚蠢糊塗到極點。


    有人說,他是唯利是圖的冒險者。


    有人說,他的自私行為害都市陷入險境。


    歐拉麗充滿了惡意與譴責的聲浪。正因為【小新秀】原本讓都市為之狂熱,因此失望也就更大,隻差一步就可能發展為敵意或是歹意。


    可悲、愚蠢。


    他做出了那種事,沒有同情的餘地。


    ──要是能夠這樣想,不知道有多輕鬆。


    「貝爾克朗尼。」


    芬恩穿越不屑地口吐惡言的人群之間,呼喚了這個名字。


    少年停下腳步,回首的深紅眼瞳帶有強烈的驚愕之色。


    「芬恩,先生……?」


    芬恩在貝爾麵前駐足,視線掃過他的身上,眯起了眼睛。


    「裝備隻有護身用的匕首,是嗎……。以這種狀況來說,還真是輕便呢。」


    「!」


    這句指摘,讓貝爾顯而易見地狼狽起來。


    現在迷宮街裏的冒險者無不全副武裝,這是為了自衛,無論「武裝怪獸」何時襲擊自己都能有所防備。就連芬恩都佩帶了武器與防具。


    在這當中,眼前的少年別說鎧甲,連戰鬥衣(battle cloth)都沒穿。


    簡直就像他確定都市現在的狀況沒有危險──潛藏於某處的「武裝怪獸」不會害人似的。


    看到少年動搖到好笑的地步,芬恩裝出沒有敵意的聲音:


    「你現在一個人嗎?正好,我想跟你單獨說說話。」


    周圍從剛才就有人在交頭接耳,旁人都在注意他們。


    盡力捍衛了都市的【洛基眷族】團長,與徹頭徹尾自私自利的【赫斯緹雅眷族】團長。一個是正義使者,一個是集都市反感於一身的壞蛋。芬恩這種好像想聊天的態度,甚至讓一些人對他投以責備的眼光。


    我想不受人打擾地進行「密談」。


    芬恩如此暗示少年,用友善的笑容再度詢問道:


    「你意下如何?」


    「……我知道了。」


    貝爾語氣僵硬,生硬地點了點頭。


    兩人前往後巷,走了一段距離後,來到一處雜亂地擺著木桶或木箱,有如倉庫的死巷。周圍沒有別人的氣息,正好適合談話。


    貝爾一直在芬恩背後散發出欲言又止的氛圍,芬恩不願給他時間恢複冷靜,一回頭就主動開口:


    「關於你那天的舉動,我打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應該優先考量的,是如何解決現況。我想與你談點有建設性的事。」


    芬恩因為身高差距而自然變成抬頭看著少年,貝爾驚訝地低頭看他。


    「您想跟我談……?」


    「對,你對於那些武裝怪獸,是否知道些我們所不知道的『內情』?更進一步而言,我認為你很清楚這次事件的全貌。」


    正確來說,即使不出推測範圍,但芬恩已經「快要掌握到」此次事件的全貌。


    所以這段發言,是用來敲開貝爾克朗尼內心的護牆,降低他戒心的「先發製人」招數。


    是用以引出情報的心理戰術。


    「我認為那時我們對立,隻是出於一點小誤會。若是能分享情報,情況應該不至於那樣。」


    假如貝爾做了這種選擇,現在情況就不同了。


    而「結局」也會不一樣。


    芬恩想必已經在哭喊的少年麵前,殺死了龍女。


    在問出了一切有益情報之後,他絕對會這麽做,以【勇者】的立場。


    少年一定也在無意識中領悟到了這點,才會到現在還緊繃著表情,拚命揣測芬恩言行中的意味。


    貝爾克朗尼雖是「愚者」,但並不「愚鈍」。


    「再說,現在情況與當時不同。」


    「……!」


    但是,少年還是太青澀了。


    芬恩的請求,讓他的心誌如此受到動搖。


    他如果要為了「目的」貫徹信念,那麽在最初撞見芬恩時就該無視於他的聲音,徑自離去就是了。


    少年的本質想必是屬於「善性」,是試著相信他人的美德。


    這彷佛突顯出了自己恰恰相反的心性,讓芬恩心中浮現自嘲的笑意。


    「貝爾克朗尼,你如果知道些什麽,請告訴我。」


    「我……」


    芬恩踏進少年的內心。


    為了問出他與怪物(怪獸)為伍的決定性「證據」,以及芬恩所追求的「真意」。


    就在迷惘不定的貝爾即將開口時……


    「嗨,貝爾小弟!真巧耶!」


    「「!」」


    快活的男神嗓音響徹了死巷。


    「荷米斯神……?」


    「沒錯,就是我,荷米斯。看你站在這裏不動,難道是迷路了?還是說貝爾小弟也是來『代達羅斯路』收集情報?」


    從貝爾的背後……也就是芬恩的前方,出現了一尊頭戴羽飾旅行帽的花美男天神。


    是假裝正巧路過的荷米斯。


    「哎呀,是【勇者】啊。你們忙著談事情?」


    看到荷米斯衝著自己笑,眯細他橙黃色的雙眼,芬恩也眯眼回看他。


    ──看來是確定了。


    天神烏拉諾斯、【荷米斯眷族】以及貝爾克朗尼是一夥的,都在庇護「武裝怪獸」。


    「……沒有,已經談完了,天神荷米斯。」


    雖然沒能拿到「證據」,但成功得到了已經足以斷定事實的「憑據」。


    既然如此,芬恩決定見好就收。他判斷若是現在一時貪心,反而有被這尊能言善道的男神竊走情報的風險。


    最重要的是,他不想讓神之眼瞳看穿自己現在的心思。


    看穿他的「內心」。


    「貝爾克朗尼,你有『鑰匙』嗎?」


    芬恩走過狼狽的貝爾身邊,離開死巷的前一刻,拋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起初滿臉問號的神情,隨即露出了緊張之色。


    貝爾似乎聽出了這個問題是在問「代達羅斯寶珠」的事。而從他的表情可以推斷,少年現在手上沒有那個東西。


    「沒什麽,不知道就算了,忘了吧。」


    芬恩表麵上露出無害的笑容,這次終於離開了。


    他走在複雜交叉的巷弄裏。


    芬恩沒有立刻回到本營。他到處亂走,在迷宮街仿徨尋求無人的場所。


    在曲裏拐彎的巷弄裏,芬恩找到一座乾涸的故障噴水池,到那裏坐下。


    「……呼。」


    一坐下,嘴唇就忍不住歎息。


    芬恩絕不會在他人麵前,發出這種含有多種感情的歎氣。


    自從「武裝怪獸」出現,芬恩言行舉止總是保持著指揮官的風範。為了及早平定化為動亂都市的歐拉麗,他一直沒機會麵對自己的「心意」。


    所以即使他覺得對團員們過意不去,仍然給了自己一段獨處的時間。


    隻有現在,他需要時間從團長的立場獲得解放,重新審視自我。


    「……我去刺探貝爾克朗尼,竟然連我自己也動搖了。」


    喃喃自語脫口而出。


    芬恩的心在搖擺不定。


    光隻是四天前少年的行動還不足以動搖到他。


    光隻是聽到伊刻洛斯的說法也還不要緊。


    然而,當兩個點連接起來,使得「一種假說」浮上台麵時,才第一次震撼到芬恩的心。


    芬恩正在做一種「危險的臆測」。


    而不幸地,他個人已經確信那是事實。


    也就是──他猜測「武裝怪獸」可能與人族同樣屬於「智慧生物」。


    它們也許具有感情,擁有「智慧」而非隻是智力,組成了共同體。芬恩強烈懷疑它們可能是能與人族進行溝通、有著「理智」的存在。


    因為這樣假設之後,疑問就在轉瞬間消解了。


    無論是迷宮街戰鬥中怪獸們互相保護的模樣,還是貝爾克朗尼包庇龍女的奇異行徑都是。


    這所有的問題,假如「怪物」擁有與人無異的「心靈」,就都解釋得通。


    (如果我的看法是對的……那這還真是荒唐不經的「異常狀況」。)


    這事不能告訴艾絲。她如今變得比芬恩還要「不安定」。


    也不能告訴團員們。會引發無可挽救的混亂。


    芬恩即將抵達的「真相」就是如此沉重。


    (也難怪天神烏拉諾斯想隱瞞了。這件事一旦曝光,世界將會「搖蕩不定」。迷宮都市將再也無法像以往一樣運作。)


    當得知有些怪獸並非隻能永無止境地與人族重複「暴力廝殺」,而是能夠「理性溝通」的時候,群眾想必會心生迷惘,或是感到厭惡排斥。


    本該屠戮「怪物」的冒險者們,劍鋒會因此變鈍。


    於是他們會反遭怪獸擊敗,造成人命傷亡。


    世界將會大受震撼。事情就是如此嚴重。


    (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


    那些怪獸能解人語,或者是能理性溝通。


    這種事對芬恩來說隻是芝麻小事。


    因為「怪物」必須「撲滅」。


    他的這份意誌沒有受到半點汙損。


    跟艾絲一樣,芬恩會毫不猶疑地殺死怪獸。


    因為他知道不管出現多特別的「怪物」,怪獸這種存在隻會「毒害」人族。


    因為身為集人們的欽羨與憧憬於一身的【勇者】,他明白自己隻有誅殺怪獸這條路可走。


    「……那種事情不重要,本來應該是這樣的……但我為什麽這麽心神不寧?」


    喃喃自語從唇間冒出。


    對於這句話,他的內心深處吐出一句嘲笑:你又不是不明白。


    芬恩不說話了。


    芬恩早已察覺到自己是「人造的英雄」,也有這種認知。


    芬恩找主神商量,讓自己獲頒【勇者】這個綽號就是個好例子。那是他為了得到自己冀求的名聲,而采取的手段兼過程。當然,芬恩所作所為都不會辜負這個名聲,也向來展現出信念與實力。他自認為有努力不懈,讓自己成為實至名歸的公認【勇者】。


    然而,這一切都是芬恩如此策畫的。


    是芬恩自己長年形塑出來的虛像。


    換言之,芬恩或許不是英雄,而是「奸雄」。


    (所以……)


    所以,那時候,看到貝爾克朗尼的那種「愚行」,芬恩動搖了。


    當芬恩將所有情報連接起來,揭露了複雜交纏的事件全貌的瞬間,「雜音」產生了。他竟然任由它產生了。


    ──他想:「英雄」或許不該是人為塑造,而是應運而生的存在。


    「英雄」或「勇者」或許都不是想當就能當的,而是完全不牽扯到企圖或算計,在受到眾人期望的時刻誕生的存在。或許受到求救之聲、渴望與涕淚所仰求,憑自己的意誌開啟最後一道門,登上舞台的人才有那種資格。


    而貝爾克朗尼采取的行動……


    隻不過不是基於「人」的眼淚,而是「怪物」的涕淚──


    「!……」


    想到這裏,芬恩搖一搖頭。


    這是無濟於事的思考,再不然就是危險的推測。但他停不下來。


    (這是自卑?我在「羨慕」貝爾克朗尼?)


    少年讓芬恩看到的……


    是年輕、愚憨、理想之類的事物。


    那是芬恩一直以來所拋下、失去的事物。


    芬恩向來冷靜透徹至極地直視現實,將許多事物放在天秤上做取舍。


    他成長了,見識過了世界。這樣講起來很好聽,其實是接受了整個世界,認輸了。他有這種感覺。


    芬恩並非從一開始就是「芬恩」。


    芬恩也有過跟少年(貝爾)一樣……不,想必是比他更年輕氣盛、冥頑不靈的年少時代。


    那時他貪婪地吸收知識,拚命擺出嘲諷態度,試著改變小人族的定位。即使隻是待在出生的小村子、小園地裏,當時的芬恩確實是在對抗「世界」。


    而如今,芬恩是在接受了世界的前提下,試著帶來變革。


    不是高喊著理想,而是暗藏著名為野心的現實在戰鬥。而這種戰鬥是以有理無情作為基礎。


    芬恩使用的是「野心」這個字眼。


    絕不使用「理想」兩個字。


    就算心裏想著,也不說出口。


    因為他有所自覺,對於自己這個「人造英雄」而言,「理想」這個字眼不過是用以鼓舞或激勵他人的工具,絕不能認真看待。


    以往的自己或是今後的自己,都是正確的。


    自己沒做錯。他敢確定。


    隻是,在與保護龍女的少年相對峙時,他覺得那樣的自己看起來很膚淺。


    就身為現實主義者的芬恩來說,貝爾的「愚行」是該受嘲笑的行為。事實上,芬恩也絕不會犯那種錯誤。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


    也或者是正因為如此?


    因為如此,芬恩才會嚴重受到動搖,受到吸引。


    「我懂了……這種感情是……」


    不是欽羨,不是嫉妒,也不是自卑。


    是覺得耀眼。


    芬恩覺得貝爾克朗尼很可敬。


    少年做出自己已經做不到的事情,讓他有此種感受。


    「……真是棘手。」


    還不如是自卑之類的淺薄情感比較好。


    那樣的話芬恩還能乾脆接受,可以看開,也可以跨越。


    「而且……我被他影響了。」


    思考這種事情,就證明了芬恩無法忽視貝爾克朗尼的存在。芬恩明明斷定那是「愚行」而對他感到失望,卻又覺得他很耀眼。芬恩覺得這樣的自己滑稽到了極點。


    他臉上浮現出不像嘲笑的微笑。


    「芬……芬恩?真的是芬恩迪姆那!?」


    就在這時。


    響徹四下的稚嫩嗓音,讓他立刻變回了「芬恩」。


    他站起來,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那裏有一名同族。


    對方不但是小人族,還是小孩。身高比芬恩矮一個頭,是個有著茶色自然卷的小男孩。


    芬恩微笑回應後,他露出燦爛的笑容跑了過來。


    「【勇者】,一族的英雄!我、我一直都很支持你!」


    男孩的穿著實在算不上乾淨,也許是孤兒。


    小男孩用憧憬的眼光抬頭看著芬恩。


    「我一直希望能成為像你一樣的小人族!!所以,那個……!」


    這正是芬恩在追求的事物。


    是他為了振興種族,作為【勇者】戰鬥至今的成果。


    然而這時候,芬恩竟然感覺到一種空虛……或許是因為他的內心此時仍在動搖。


    「那真是太榮幸了。聽到像你這樣的年輕同族這麽說,能讓我更努力冒險犯難,以族人的身分秉持著榮耀繼續戰鬥。」


    芬恩說出了模範回答。


    他臉上浮現毫無陰霾的微笑,完美地做好至今不知做過幾百遍的,對同族的應對方式。


    芬恩擺脫剛才懷抱的憂鬱,成功扮演同族想看到的【勇者】。


    他這個男人就是能夠辦到這一切,到了可悲的地步。


    「啊……!」


    芬恩的努力沒白費,小男孩臉頰泛紅,綻放出歡欣的笑靨。


    也許光是能跟芬恩說到話就讓他夠感動了,他的眼瞳閃亮得有如滿天星星。


    「我、我個子很矮,又沒力氣,跑得也慢,孤兒院其他人常常取笑我,但我每次隻要聽到你的冒險,心裏就有了勇氣!而且【洛基眷族】從第59層凱旋歸來時,大家都對小人族刮目相看,說小人族好厲害!我也覺得好高興!還有──!」


    看到同族的小孩興奮地手舞足蹈又跳又叫,芬恩麵露苦笑。


    「奧辛!你在幹嘛啊,快點回來!」


    這時,傳來了另一個聲音。


    穿著類似服裝的人類、犬人與半精靈小孩出現了,大概是同個孤兒院出身的吧。即使撇開小人族的個頭不論,看起來仍是他們三個比較年長。


    種族各異的孤兒們,跑到了名喚奧辛的小男孩身邊來。


    「萊伊,你看!是芬恩耶,是【勇者】本人!」


    「咦?【勇者】……?」


    奧辛向大家介紹了芬恩後,人類男孩停住動作瞠目而視。其餘兩人的反應也差不多。


    然而,名喚萊伊的男孩正要開口,卻又抿起了嘴巴,一句話也不說。


    見到第一級冒險者其實很高興,但現在無論如何就是興奮不起來。


    芬恩覺得他看起來像是如此。


    看到朋友的此種反應,奧辛一臉不解地偏了偏頭。


    「……奧辛,你不要一個人亂跑。你應該知道現在有很多冒險者聚集到迷宮街(這裏)來了吧。……逃走的怪獸搞不好就在街上。」


    萊伊神情痛苦地講出最後一句話後,伸手想拉奧辛的手臂。犬人女孩與半精靈小孩聽到男孩這麽說,臉色也都黯淡下來。


    這時,奧辛停住了動作。他先是低下頭去,好像心裏有打不開的結,然後像被電到般抬起頭來,對芬恩喊道:


    「告訴我!芬恩…………你不會像大哥哥……不會像貝爾克朗尼那樣,對吧!?」


    這個問題對芬恩來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睜大的碧眼當中,蘊藏著極少顯露於外的驚愕。


    男孩的話語,近似不願再度遭到背叛的懇求。


    三名呆住的小孩當中,名喚萊伊的男孩扭曲起臉孔,挺出上半身。


    「喂,奧辛……!」


    「因為大家都這麽說啊!說大哥哥為了錢,害其他冒險者受傷了!」


    「……!」


    「說都是貝爾大哥哥讓怪獸逃走,害大家現在還在擔心受怕!」


    小人族男孩眼角堆著淚水,喊叫出聲。


    就好像對貝爾克朗尼懷恨在心似的。


    麵對他氣憤的態度,人類男孩無法回嘴。


    「貝爾大哥哥跟賴在這條『代達羅斯路』不走的混混都一樣!」


    「喂……收回你這句話!」


    「萊伊!?」


    人類男孩氣急敗壞地伸手去抓奧辛。犬人女孩發出尖叫,跟半精靈小孩一起上前勸架。


    人類男孩露出的表情,就像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生什麽氣。


    看他的樣子應該沒有自覺,不知道自己為何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貝爾克朗尼恐怕是與這些孤兒有來往。至少感情好到讓他們對少年敞開心胸。


    那個少年犯下「愚行」,背叛了孩子們的結果就擺在眼前。


    多麽造孽又丟人現眼──但芬恩無法這樣嘲笑少年。


    「我認為,他絕不是一個自私的冒險者。」


    芬恩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已經輕輕地,溫柔地,抓住了男孩(萊伊)高高舉起的手。


    在孩子們驚訝的注視下,他對男孩說道:


    「我很尊敬他……尊敬貝爾克朗尼。我是為他的『冒險』著迷的人之一,現在一樣還是。」


    聽到這段發言,孩子們張大了眼睛。


    芬恩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講出這種話來。


    隻不過,他感覺這些自然而然脫口而出的話語,似乎是毫無虛假的真心真意。


    「可、可是……人家說貝爾大哥哥放走了怪獸,害大家遇到危險耶!」


    「也許他有一些不能退讓的理念吧。即使那種思想會遭人唾棄……但應該是他自己選擇、決定那麽做的,為了自己的信念。」


    芬恩用澄淨透明的聲音,勸說挺出上半身的奧辛。


    芬恩不能說出真相,所以他一邊在自己也能想像的範圍內,揣測此時貝爾的內心想法,一邊說給小孩子聽。


    包括奧辛在內,孩子們都大受震撼,萊伊更是搖曳著雙眼。半精靈的小孩表情認真地回望著芬恩,像是在深思他的言中之意。


    自己為何要做出袒護貝爾克朗尼的行為?


    為了操弄印象,芬恩大可趁這機會盡量責備貝爾克朗尼。這樣才能讓更多人讚同芬恩的行動。


    然而到頭來,芬恩無法這麽做。


    他並不是想裝好人。


    之所以做不到,隻是因為他認為那樣很可悲,很差勁。


    因為他覺得那種言行,與「英雄」相差太遠了。


    「什麽是正義,什麽是邪惡……是很難一概而論的。」


    所以,芬恩佯裝一無所知,隻談論不爭的事實。


    同時他很清楚,這些話也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孩子們放下了手,不知該如何回答,都低下頭去了。


    「──萊伊弟弟──你們在哪──?」


    這時,就好像算好了時機似的,有個人冷不防地冒了出來。


    她穿著白色連身裙,晃動著淡灰色頭發,是個人類少女。


    (她是……)


    【洛基眷族】在辦「遠征」慶功宴時,常常選在一家叫「豐饒的女主人」的酒館舉行。少女是那間酒館的店員之一,記得名字叫做希兒福羅瓦。


    她來到孩子們的麵前,甜甜地笑了。


    「瑪麗亞阿姨很擔心你們喔?我們回去吧?」


    孩子們怯怯地抬起頭來,點點頭,開始沿原路走回去。


    離去之際,奧辛彷佛還有所牽掛般回過頭來,瞥了一眼芬恩後,就跟在萊伊他們後麵走遠了。


    隻剩芬恩與少女留在原地。


    「……你不用過去嗎?看你似乎跟孩子們認識。」


    「我會的,等跟冒險者大人道過謝後,我也立刻就回去。」


    少女──希兒保持著笑容如此對他說了。


    她溫柔地眯起與頭發同色的眼睛,注視著芬恩。


    那間酒館最必須注意的不是女店主(蜜雅),而是這名「少女」。


    芬恩聽主神(洛基)這麽說過,雖還不至於提高戒備,但言詞上仍有所斟酌,以免被她察覺內心的變動。


    「我應該沒做什麽值得你道謝的事吧?」


    「您開導了因貝爾先生的事情而煩惱的萊伊弟弟他們。多虧您的一番話,他們一定不會討厭貝爾先生的。」


    「……」


    「所以,謝謝您。」


    少女一邊流露出對少年(貝爾)的特別感情,一邊微笑了。那是芬恩在造訪酒館時,從未看少女展露過的神情。


    她用不同於當店員時的另一種美感,恭恭敬敬地鞠躬。綁起的頭發搖晃了一下,露出了雪白的後頸。


    此時的芬恩很難接受她那坦率的謝意,在無意識之中不由得別開了目光。


    「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還有事情要辦。恕我失陪。」


    「好的,請加油,勇者先生。」


    芬恩原本已經轉身背對少女,但聽到這句話,不禁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注視依然保持微笑的希兒。


    這不是諷刺,是少女的真心話。


    她沒發現?不,她應該已經發現了貝爾等人與芬恩他們的關係。


    芬恩彷佛在看不可思議的事物,一回神才發現問題已經脫口而出:


    「我跟貝爾克朗尼可是處於敵對關係喔?即使如此,你還是願意為我加油?」


    「願意。因為不管是貝爾先生,還是芬恩先生──」


    淡灰發色的少女,漾著滿麵笑容告訴了他:


    「都是孩子們的『英雄』啊。」


    *


    大雨嘩啦嘩啦地下著。


    水珠代替了小雨打在金色長發上,隨即彈開。


    在「代達羅斯路」一棟建物的屋頂平台上。


    艾絲佇立在那裏,漫不經心地眺望著煙雨蒙蒙的迷宮街景觀。


    「艾絲美眉~」


    主神鬆懈的聲音,從背後呼喚了她。


    艾絲早已察知到她的氣息,沒有回頭,繼續俯視著「代達羅斯路」的街景。


    「蒂奧娜他們在擔心你喲~說你好像有心事~」


    「……對不起。」


    艾絲雖然開口道歉,卻依然沒有回頭。


    她的背影在告訴主神,她現在想一個人獨處。


    然而洛基始終不走,也沒做什麽,隻是佇立在她身後。


    最後艾絲承受不住背後感覺到的視線,主動開口了:


    「……你來,做什麽?」


    「來看看你好不好啊,看看一個人暮氣沉沉的艾絲美眉。」


    洛基半開玩笑地說,暫且將視線拋向本營那個方向。


    「雖然芬恩好像也在為某些事『動搖』……但你這邊更讓我擔心哩。」


    然後,洛基小聲地喃喃說了這種話。


    「我問你,艾絲美眉,我們剛才不是見到了小矮子跟小夥子嗎?」


    「!……」


    那是在艾絲向芬恩報告「貝爾出現在代達羅斯路」不久前的事。


    艾絲碰巧遇見貝爾與主神赫斯緹雅兩個人在一起。


    當時事發突然,艾絲腦子亂成一團,什麽都沒能問臉色鐵青的少年。後來洛基中途出現,指示艾絲去找芬恩。


    那時,艾絲感覺洛基是故意讓她遠離兩人。


    因為艾絲的心境(某些部分)令她擔憂。


    「後來啊,我是沒從小夥子身上問出什麽,不過從主神(小矮子)那邊倒是問到了有趣的事喔。……你要聽嗎?」


    對於這個問題,艾絲說:


    「我不想聽。」


    她講得很明確。


    艾絲或許是怕聽到主神(洛基)即將說出口的真相(某件事)。


    她或許隻是在假裝沒發現到「那件事」。


    艾絲的腦中閃過少年對她發問時的神情,以及在迷宮街爆發衝突的奇妙怪物(怪獸)們的模樣。這些事情即使已過了一段時間,仍然形成再三動搖艾絲心誌的原因。


    就連看見「黑色猛牛」所得到的「安心感」,隻要不拿劍戰鬥,也會如泡沫般消逝。現在的艾絲內心搖擺不定。


    遭到拒絕的洛基並沒有怪她,也沒有難過,隻是爽快地說:「是喔。」


    「那就講另一件事吧。艾絲美眉,你不是跟我說過不久之前發生的事嗎?」


    隻是,她不準艾絲逃避現實,繼續提出了問題。


    「你去追被擄走的小矮子,然後不是在『比歐山地』遇到山難嗎?那時候你說幫助過你們的『艾達斯村』……你現在覺得怎麽樣?」


    為什麽,現在,要在這種地方,提起那件事?


    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問艾絲?


    「艾達斯村」。


    那是魔龍信仰根深柢固的村莊。


    是成立於魔龍黑鱗的加護之上,遺世獨立之人的隱居村落。


    她明明刻意遺忘了。明明拚命不去正視了。


    艾絲胸中那份她一直試圖守住的劍刃般的意誌,會因此而動搖的。


    艾絲無法回答洛基的問題。


    她隻能緊緊握住拳頭。


    「艾絲……你要選哪條『路』都行。你有這個權利。」


    簡直像在試探人一樣,洛基對著艾絲的背影說道。


    「不,艾絲,你必須自己做決定,否則你會維持不住自我的。所以,你就盡情煩惱吧。」


    現在聽諸神(我們)說的話,也隻會害你更迷惑而已。


    她接著如此說道。


    「不論得到什麽樣的答案……我都會再跟你一起去買炸薯球的。」


    不用回頭看也知道,她在靜靜凝望著自己。


    用帶著淺淺微笑的溫柔神情。


    「我說啊,艾絲……那個小夥子很有意思,對吧。」


    洛基在艾絲的心中掀起漣漪,卻又用快活的聲調換了話題。


    小夥子──說的是貝爾。


    女神雙手交疊在後腦杓,像個孩子一樣哈哈大笑。


    「剛開始我隻覺得他明明是小矮子的眷屬,還那麽囂張~不過……他真的很有意思,是如假包換的『傻孩子』。我有點了解那個花癡怎麽會那麽迷他了。」


    「……?」


    這時艾絲才第一次回過頭來。


    你說的「花癡」該不會是……艾絲用視線如此詢問之下,洛基在雨中淋濕她朱紅色的頭發,咧嘴回以一笑。


    不久,這次換她轉過身去了。


    「不過……我不希望你們輸他喔。無論是艾絲,還是芬恩。」


    留下這句話,洛基就離開了屋頂平台。


    獨留艾絲一人,與滂沱大雨作伴。


    「……我……」


    艾絲緩緩將視線拉回前方,反芻洛基說過的話。


    她重新回想,細細思量,自問自答……最後仍然沒有選擇別條路。


    艾絲要貫徹她告訴過少年的自身意誌。


    隻有如此。隻能如此。


    心中浮現的幼小自己(艾絲)什麽都沒說。


    她隻是低垂著頭,用瀏海擋住眼睛,如亡靈般佇立著。


    換言之,這就是答案。


    「芬恩也在……迷惘……?」


    回想起洛基的低喃,艾絲的視線飛往高空。


    假如,勇者(芬恩)跟少年(貝爾)說出同樣的話,問她覺得殺死怪獸是對是錯──


    艾絲必定會反抗他們,委身於胸中深處的「黑色火焰」吧。


    *


    夜色接近了都市的頭頂上方。


    就在受到雲層堵塞的灰色天空不讓夕陽餘暉介入,一點一點轉暗時,芬恩靜靜睜開了眼睛。


    這是他借來小睡片刻的迷宮街空屋。


    芬恩一邊掀開毛毯,一邊向房裏的兩個氣息問道:


    「我睡了多久?」


    「剛剛好一小時。」


    「幹嘛不在夢裏再多待一下……忙了好一陣子了不是?」


    待在房間裏的兩名人物──裏維莉雅一副傻眼表情,格瑞斯也回以歎氣。


    本來必須代替自己做指揮的兩人待在這裏,可見得芬恩有多讓他們擔心。所幸格瑞斯他們沒跟團員們說什麽,就他們倆陪在這裏。


    芬恩一邊從床上起身,一邊回以苦笑。


    「人造迷宮的『門』已經在『代達羅斯路』的東南位置找到了。這下我們占領到的就有四處。」


    「地下的密道全都翻遍了,恐怕這些就是全部啦。老子看其餘出入口要麽就是跟地下城相連……要麽就是通道本身是獨立的單一道路。這些就實在沒辦法全部找出來了。」


    「是嗎……」


    芬恩坐在床邊聽兩人報告狀況。


    確定沒有閑雜人等在場後,芬恩開口了:


    「裏維莉雅、格瑞斯,你們聽我說。這是我對此次事件全貌的猜想。」


    他講到「武裝怪獸」的實際情形,以及它們與天神烏拉諾斯或【赫斯緹雅眷族】的關係圖。


    芬恩將自己所能推測到的所有事項,隻告訴了裏維莉雅與格瑞斯。


    隻告訴這兩位與自己平起平坐的戰友。


    「……假如你說的是千真萬確,那麽老神(烏拉諾斯)一派藏匿『具有理智的怪獸』目的就是……」


    「對,就以這次來說,一定是想將怪獸們送回地下城吧。」


    「從大局而論……不,從最終目的而論,天神烏拉諾斯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誰知道呢?搞不好是人族與怪物(怪獸)的攜手共存喔?」


    「……這太荒唐了。」


    他點頭回答裏維莉雅的確認,對格瑞斯的疑問報以調侃似的答案。


    芬恩回答後者時眼神甚至有一半不苟言笑,讓格瑞斯呻吟般地動了動胡須。


    「……姑且不論人族與怪物(怪獸)融洽相處這種春秋大夢。」


    原本沉默無言的裏維莉雅先講個大前提,然後啟唇道:


    「是否有可能就休戰這一次……與具有理智的怪獸『談條件』?」


    她的意思是透過穩坐公會本部的老神(烏拉諾斯),拿怪物(怪獸)們的生命安全與「鑰匙」做交換。


    裏維莉雅提出了這個可能性。


    她表示從貝爾克朗尼的言行來看,假若怪獸們當真無意危害都市的話,隻要私底下做接觸,或許能夠進行和平談判。


    對於這個問題,芬恩的答案是:


    「不可能。」


    他表示出絕對否定的意誌。


    「為了獲得『鑰匙』而與怪物(怪獸)串通,或許的確是有效的手段。但是,之後呢?」


    「……」


    「團員們的士氣是否會因此下降?會不會有人叛離?派係(眷族)當中有很多人的家人、戀人或同伴遭到殺害,我們真的有辦法說服他們嗎?」


    「……」


    「『她』──劍姬(艾絲)會聽從勇者(我)的決定嗎?」


    不。


    對,換言之,不可能。


    如同裏維莉雅與格瑞斯以沉默表示同意,無庸置疑地【眷族】當中一定會起內哄。一旦他們與怪物(怪獸)的秘密會麵曝光──不,隻要他們背叛團員們,眾人一定會由伯特等人帶頭痛罵他們。人族與怪物之間的嫌隙就是如此之深。不,兩者間的關係已經淒慘到不足以用嫌隙來形容。


    若不是在目前這種狀況下,說不定還有考慮的餘地。


    但是,隻有現在不行。


    麵臨迷宮都市傾頹之日迫在眉睫的狀況,【洛基眷族】說什麽也不能自亂陣腳。


    「而我們隻要參與一次天神烏拉諾斯等人的神意,我們的生殺大權就會握在他們手裏。」


    芬恩敢打賭。


    一旦他們答應與怪獸們做交涉,老神(烏拉諾斯)與男神(荷米斯)將會給芬恩的脖子套上「項圈」。


    用「信賴」這種溫吞的字眼無法駕馭住諸神。


    因為他們為達目的,會毫不惋惜地將下界子民玩弄於手掌心。


    隻要烏拉諾斯等人得到「身為『大眾英雄』的【勇者】與怪獸勾結」這張牌,【洛基眷族】將無可避免地成為烏拉諾斯陣營的一分子。


    那樣會對芬恩的野心造成「阻礙」。


    是自尋死路的毀滅之道。


    當芬恩與怪獸勾結一事曝光時,【勇者】必然會陷入自我崩壞的局麵。


    現在集民眾敵意於一身的貝爾克朗尼,就親身證明了這一點。


    (……別撒謊了,迪姆那。)


    自己的心思令芬恩作嘔。


    現在舉出的這幾點是毫無虛假的真心話,同時也是表麵話。


    紮根於瘦小身軀最深處的內心願望,是作為【勇者】的成就,以及「憎惡」。


    芬恩……不對,「他」的雙親遭到了怪獸殺害。


    當著自己的眼前,保護親生孩子的父母親被怪物的尖牙利爪所刺穿。


    怪獸奪走了他的雙親,他發誓要讓小人族東山再起的那一天。


    若不是有「怪物」,「芬恩」也不會誕生。


    若不是有「怪物」,自大的平凡少年已經在故鄉村子裏終老一生了。


    與怪物(怪獸)的親睦──等於是背離那個起始的日子。


    那就等於全麵否定「芬恩」的存在。


    (我……我(迪姆那)說什麽都不能那樣做。)


    說什麽,都絕不能否定勇者(芬恩)。


    「……」


    「……」


    芬恩知道裏維莉雅與格瑞斯,正在用一種心痛的眼神注視自己。


    但那絕非同情或憐憫。兩人跟主神一樣,長久以來一直在芬恩的身邊,看著他將自身的一切奉獻給野心而戰,心中懷抱的是曠達與尊重。


    【眷族】的事情姑且不論,但芬恩絕不會為了自己的野心向他人求助。他毫不客氣地說那是他自己的目的,不願讓別人替他分憂解勞。


    裏維莉雅與格瑞斯有時規勸,有時提供建議,但總是隻能袖手旁觀。


    「我知道了……就聽你的判斷吧。」


    裏維莉雅打破了停頓的時間。


    格瑞斯也在她身旁闔眼,點頭。


    「……抱歉了。」


    「你這糊塗蛋,為什麽要道歉?你講的很有道理,沒有說錯半個字。」


    芬恩所言比起跟怪物(怪獸)「談條件」之類的荒唐無稽之事,要來得實際多了,更遑論什麽「共生共存」。


    格瑞斯鼻子一哼,對注視著地板道歉的小人族這麽說。


    芬恩抬起臉來,露出苦笑,就像在感謝兩位知己。


    「不過,秘密交易倒是個不錯的點子。假借談判的名義把那些怪獸叫出來,然後不容分說地搶走『鑰匙』,事情就簡單了。呼哈哈哈!」


    「格瑞斯,你這家夥……我實在是看錯你了。就算是怪物(怪獸),我也絕對不準你做出暗算他人之類的卑劣行徑。」


    「開玩笑的啦,開玩笑!真是,精靈就是這樣死腦筋……真要說起來,假如老子我們想跟怪獸談判,也隻能找天神烏拉諾斯從中斡旋。如果問心有愧,馬上就會被神的眼睛看穿啦。暗算什麽的絕不可能成功啦。」


    格瑞斯與裏維莉雅開始閑扯淡,像是在轉換心情。


    大概是為了舒緩芬恩散發的氛圍吧,他們故意用說笑的口吻鬥嘴。


    芬恩一邊深深感謝他們的貼心舉動,一邊再次陷入沉思,細究今後的發展。


    「但是這麽一來,衝突就還是無可避免了。戰場將在『代達羅斯路』,會妨礙老子我們獲得『鑰匙』的有……」


    「除了怪獸之外,還有【荷米斯眷族】……以及【赫斯緹雅眷族】吧。」


    雜音再次竄過腦海。


    也許是因為芬恩重新體認到自己無法舍棄【勇者】之名,貝爾克朗尼的麵容在他腦海裏浮現。


    ……那個少年,難道都不曾迷惘嗎?


    難道沒有像現在的芬恩一樣,擔心會失去長久累積的所有事物嗎?難道不曾將人們的信賴、冒險者們的信任、地位與名譽,放在天秤上與「怪物」的性命做衡量嗎?難道沒有一點留戀,就犯下了那種「愚行」?


    真偽如墮雲霧之中。


    隻有一件事再清楚不過。


    就是:貝爾貫徹了信念。


    他沒有割舍掉,而是選擇保護。


    保護了一個「怪物」。


    換作是芬恩已經割舍掉了。


    他為了野心,付出了代價。


    少年則是舍棄了「英雄」之名,選擇了「愚者」之道。


    芬恩辦不到。


    為了「名聲」這種搞不好是最無聊的事物而戰的芬恩辦不到。


    所以,貝爾克朗尼的那種行為很可敬。


    所以,那個少年很耀眼。


    耀眼到讓芬恩不禁希望,要是自己也能像他那樣該有多好。


    「……真是驚訝,我竟然有這種自尋毀滅的願望。」


    「芬恩?」


    聽見芬恩脫口而出的低喃,裏維莉雅轉過頭來,但他笑著說:「沒什麽。」


    芬恩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心,自我解嘲。


    右手的拇指前所未有地抽痛著。


    這種思維很危險,會害死「芬恩」。拇指就像在如此訴說。


    ──我明白。


    他在胸中深處喃喃自語。


    他本來就不能選擇別條路。


    自從決定成為一族「光明」的那天起,他已有清濁並吞的覺悟。


    芬恩追求的就是那種目標。


    他是「人造英雄」,是「奸雄」,是「群眾的英雄」。


    說不定芬恩其實很渺小。


    他利用一切,割舍一切。那個兩眼發亮的同族男孩如果知道芬恩是這種人,也許會大失所望。


    但是……


    「──我會跨越的。」


    這就是芬恩選擇的道路。


    是在很久以前,曾經跟貝爾克朗尼一樣是個少年的他,選擇的「小人族的冒險」。


    芬恩的眼中已經沒有迷惘。


    抽痛感也完全消失了。


    他站起來,抬起頭,告訴裏維莉雅與格瑞斯:


    「我要召開作戰會議,麻煩你們叫大家集合。」


    *


    「讓貝爾克朗尼吸引【洛基眷族】的注意──對方一定是這麽想的。」


    在迷宮街的一角,【洛基眷族】的陣地。


    天色已完全變暗,拉下了夜幕。


    包括幹部在內,所有團員幾乎齊聚一堂,召開會議。


    「武裝怪獸們應該會用貝爾克朗尼來個聲東擊西,趁機入侵『人造迷宮』。因此我們要在其他地方布下天羅地網,甚至可以假裝中了對手的計。真正必須注意的,是與貝爾克朗尼正好相反的方向。」


    點亮的魔石燈有如營火般照亮團員們的臉。


    聽到芬恩說出今後的發展,團員們一片嘩然。


    「喂,芬恩,兔崽子真的跟那些鬼東西是一丘之貉嗎?」


    「你好像很不高興呢,伯特。」


    「少囉嗦!!」


    「至少貝爾克朗尼是被利用了。是他自願如此還是遭人欺騙,則不得而知。」


    擺著一張臭臉的伯特問完,對點破自己心思的裏維莉雅吼回去。即使芬恩已經斟酌過字眼,然而多少有在關注少年動向的狼人聽了,似乎還是不太能接受。


    對於掌握了事件「關鍵」的貝爾克朗尼,團員們的反應各有不同。有人彷佛有苦難言般蹙額顰眉,也有人跟蒂奧娜一樣麵露五味雜陳的表情。


    「……………………」


    「蕾、蕾菲亞是怎麽了?總覺得她整個人超可怕的……」


    「我哪知道啊。」


    也有個精靈為了別種理由散發出非比尋常的憤怒瘴氣。連勞爾都被她嚇到,被他湊到耳邊說話的安娜琪蒂也把肩膀縮了起來。自從被踢出【赫斯緹雅眷族】的監視任務後,少女一直是這副樣子。連其他團員也都跟她保持距離,空出了一大塊空間。


    「無論如何,這次貝爾克朗尼不可能與我們站在同一陣線……請大家認清這一點。」


    芬恩特別叮嚀一聲──特別是對到現在還是心事重重的艾絲──提醒大家注意。


    「嗯~,我不太清楚,總之不要被阿爾戈小英雄引開注意就對了?」


    「對,當然也不能放著他不管,所以還是會派人跟監,就像現在派考斯他們監視一樣。」


    「乾脆先把他捉起來如何,團長?趁他還沒惹出麻煩前,先強行逮人。」


    「嗯──即使現在大家都把貝爾克朗尼當壞人,但沒有明確證據就抓人,也許會換成我們遭到譴責。公會已經盯我們盯得很緊了,而且得罪與【赫斯緹雅眷族】交情篤厚的女神赫菲斯托絲,後果也不堪設想。」


    芬恩回答了亞馬遜姊妹的疑問後,蒂奧涅又接著問:


    「團長,還有一個問題。我已經知道武裝怪獸具有高度智能,但有這麽聰明嗎?還能想出這種作戰……」


    「因為武裝怪獸的背後有『首領』。對吧,格瑞斯?」


    「唔嗯,在迷宮街(此地)交手時,那人也從建物屋頂上俯瞰戰況。隻是對方披著黑色長袍,無法分辨是人是怪物……哎,就當作是馴獸師(tamer)應該不會有問題。」


    芬恩隱瞞了「武裝怪獸」是「具有理智的存在」這項情報。


    他一麵注意不讓團員們陷入混亂,一麵讓大家了解敵人會使出高度的戰術。


    事前已經商討過此事的格瑞斯與芬恩交換一個眼神,說服了蒂奧涅等人。


    「最必須留意的,是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那頭怪獸的突圍能力極強,即使身受重傷也大意不得。」


    芬恩改變話題,講出這個名字時,現場的氣氛變了。


    伯特或蒂奧涅都橫眉怒目起來,就連艾絲也繃緊了神情。


    「那時候要不是蒂奧涅抓狂,早就打倒了呢~」


    「你說啥!?」


    「『技巧』沒啥了不起的,隻要鑽進懷裏,隨便都對付得了。問題是……那鬼東西比起至今幹掉的任何怪獸,能力(力量)太過突出了。」


    「耐打到那種程度確實很異常。無論蒂奧涅他們如何施加打擊,都彷佛不痛不癢。要等到正麵承受了艾絲的『風』,才好不容易有點退縮。」


    「若那怪獸是深層種(黑犀牛)的『亞種』,黑犀牛(那個)的皮本來就硬,假若再經過強化,那實在難以對付。照老子看,在與它對戰時,不能再把它當成一般怪獸,而是應該視為『樓層主』。隻要應對方式正確,就像蒂奧娜說的一樣,能贏。」


    蒂奧娜、蒂奧涅、伯特、裏維莉雅與格瑞斯各自做過發言後,至今沒說話的艾絲動了動嘴唇:


    「不過……那個怪獸……還會再變強。」


    【洛基眷族】的幹部沒有任何人否定她這句話。


    這是第一級冒險者們的共同觀點。


    他們都認為那隻漆黑的怪物,令人不敢置信地,還在成長的過程中。


    包括勞爾、蕾菲亞或娜維等幹部候補在內,受過那隻怪物蹂躪的團員們都倒抽一口涼氣。


    「隻有那頭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一定得解決。如果上次那種實力還隻是成長中,那太危險了。有朝一日會變成威脅。」


    芬恩即使如今已經掌握了事件全貌,隻有此事仍被他判斷為「異常狀況」。


    不同於其他「武裝怪獸」,它讓人感覺不到理性,完全就像是渴求鬥爭、粉碎一切的破壞象徵。假如怪獸具有「理智」的話,芬恩就能預測它們的行動,但隻有那頭「黑色猛牛」的行動方向讓他完全猜不透。


    務必殲滅。芬恩明確地表示必須除掉強大的「異常狀況」。


    「從第18層到地表……就武裝怪獸的行進路線而論,敵人必定持有『鑰匙』。我們必須死守發現到的每一個『人造迷宮』入口。」


    小人族領袖抬起頭來,下達命令。


    「我要將各團員布署於『代達羅斯路』,設下陷阱。」


    團員們堅定有力地點頭,接下這項作戰。


    芬恩講到這裏,暫時頓了一頓。


    接著,他的聲調完全變了個樣。


    「到這裏為止是『表麵的作戰』。」


    不等眾人做出反應,他告訴大家:


    「『真正的作戰』是以『武裝怪獸』為誘餌,從人造迷宮釣出黑暗派係殘黨。」


    「!!」


    被告知這種內容,豈止低階成員,連艾絲等幹部都滿臉震驚。


    「『武裝怪獸』手上有『鑰匙』……這一點就算是堅守人造迷宮不出的黑暗派係殘黨也無法忽視。因為一旦我們打倒怪獸,『鑰匙』就白白交到我們手上了,因此他們不可能選擇旁觀。」


    蕾菲亞與勞爾等人聽他如此解釋,都心頭一驚。


    他們預料到「代達羅斯路」將會成為戰場。在那裏包括怪獸們在內,除了掩護它們的【赫斯緹雅眷族】之外,連黑暗派係的殘黨都將參戰。


    豈止三方對決,根本是四方亂鬥。


    不,視狀況而定,搞不好還會變成五或六。


    這種可能性讓蕾菲亞等人喉嚨都在顫抖。


    隻有事前分享了作戰方針的裏維莉雅與格瑞斯,還有比幹部(艾絲等人)更聰明伶俐的安娜琪蒂或亞莉希雅沒有大驚失色。


    不過後者盡管有預測到黑暗派係殘黨的動向,卻萬萬沒料到芬恩會訂立這種作戰計畫,嚇出了一身冷汗。


    她們擔憂的是計畫的難度。


    「兩麵作戰……」


    「一麵控製怪獸的行動,一麵引誘黑暗派係,還得掌握這所有的戰場……」


    「嗯嗯~!?所以是什麽意思!?」


    「就是不能立刻解決怪獸,但也不能讓它們逃走,隻能弄個半死不活,直到釣到『大魚』為止啦。」


    「怎麽好像難度忽然提高了──!?」


    安娜琪蒂與亞莉希雅都在呻吟;看腦袋快爆炸的蒂奧娜抱頭苦思,蒂奧涅淺顯易懂地解釋給她聽。結果蒂奧娜的腦袋還是爆炸了。


    「敵人想必不會樂觀到笨笨地等著怪獸們入侵人造迷宮……我們必須讓敵人以為,【洛基眷族】當然會在迷宮外試著捕捉怪獸們……」


    「團、團長……這樣意思不就是要一邊守著人造迷宮讓怪獸逃不掉……一邊又要解決從人造迷宮跑出來的黑暗派係……?」


    「沒錯,我們會完全被『左右包夾』。」


    麵對臉色僵硬的勞爾,芬恩點頭點得乾脆。


    他們不但必須盯緊前往人造迷宮的怪獸們,還得掌握黑暗派係殘黨的動靜。特別是人造迷宮這邊的動靜最棘手,因為換個說法就是從他們守衛的堡壘內側,也會有敵人來襲。這正是所謂的「前門拒虎,後門進狼」。


    在都市當中範圍尤其廣大的「代達羅斯路」展開作戰,情報內容想必會錯綜複雜。而且還有眾多冒險者在街區來來往往,所有團員都明白要達成此次目的將會難如登天。


    即使如此,芬恩仍命令團員「執行計畫」。


    「我們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武裝怪獸』正是釣出堅守不出的敵人的最好『誘餌』……這是我們得到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良機。」


    芬恩打算利用一切。


    他之所以舍棄掉與「具有理智的怪獸」做「交涉」的選項,一個很大的理由就是為了拿它們當成有用的「誘餌」。拿著「鑰匙」移動的「武裝怪獸」們對黑暗派係而言一樣是煩惱的來源。


    芬恩舍棄掉不確定因素,定睛正視現實,選擇將現況活用到最大限度。


    「我要在密道內發現的四道『門』布署充足的戰力,由裏維莉雅與格瑞斯來指揮。一直以來采取消極行動的敵人,隻有這次想必會來『整』我們,你們要小心。」


    「好。」


    「唔嗯。」


    以裏維莉雅與格瑞斯為首,芬恩對各個團員發號施令。


    沒有人插嘴,都依從他腦中描繪的作戰圖。


    「第一目的仍然還是獲得『鑰匙』。怪獸與黑暗派係的殲滅在最糟情況下,可以擺第二沒關係。所有團員,不要忘了這種『鑰匙』的外形。」


    芬恩拿出了「代達羅斯寶珠」的複製品。


    這是芬恩憑著自己親眼看過「鑰匙」的記憶,以及前美神派係(伊絲塔眷族)成員麗娜的證詞請人仿造的,隻是一塊普通的金屬。團員們細細觀看他手掌心裏的東西。


    「芬恩……假如黑色猛牛(彌諾陶洛斯)出現了呢?」


    「交由現場人員判斷,不過……千萬不可以單獨對付它,要徹底爭取時間等候援軍。知道了嗎,艾絲?」


    「……好。」


    對於艾絲的詢問,芬恩口氣強硬地囑咐她,隻有優先事項絕不可以弄錯。


    艾絲金色雙眸倒映著小人族的碧眼,輕輕點個頭。


    「……正如大家所擔憂的,此次作戰難度極高,而且伴隨著危險與困難。」


    傳達完指示內容後,芬恩環顧周圍成員,娓娓而談:


    「但是,那又怎麽樣?」


    憑著銳利的眼光,與堅強的意誌。


    「還記得在人造迷宮捐軀的同伴的模樣嗎?隻要還記得,我們就能化不可能為可能,戰勝蠻橫無理的狀況──我有說錯嗎?」


    『『團長說的是!!』』


    全體人員氣勢如虹。


    他們的眼中已不再有恐懼或憂慮。


    對於領袖平靜的詢問,眾人報以勇猛的戰意。


    【勇者】始終如一。


    連逝去的同伴性命都拿來利用,為團員們帶來義憤與昂揚。


    見眾人士氣充分高漲,芬恩點點頭,最後說出了無意間想到的注意事項。


    「假如有人引發異常狀況,那隻會是『他』了。千萬別大意了,盯緊點。那個冒險者將會像以前一樣,直接跳過我們的預測。」


    簡直像在讚賞「那名少年」一樣。


    又像在告訴大家,他的「愚行」將是唯一的不安因素。


    芬恩眯細眼睛。


    「芬恩……你說的是……」


    「對──」


    芬恩點頭回應艾絲的聲音,講出了一名冒險者的名字。


    那個名字撞擊了少女的胸口,餘音回蕩不絕。


    「就是貝爾克朗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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