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徑自舀上一勺熱粥就往她嘴裏送。


    雲意扛不住他眼底的狂熱,壯著膽子說上一句,「我……我手好了……」


    他皺眉,她急急補充,「你看,我能抬起手了。」略略將手抬到桌麵,顯示自己四肢完好,能自理生活。


    不過陸晉不大高興,兩根手指架著她的手腕往上抬,一直抬到她喊疼他才住手,教訓道:「你這就叫好了?」


    雲意縮了縮脖子,不免害怕,「那……吃飯也用不著抬那麽高呀……」


    「吃飯也能隨意敷衍?」


    「不……不能……嗬嗬,不能……」真是要給他活活嚇死。


    「手還疼嗎?」


    「疼疼疼,特別疼,一點兒都抬不起來。」


    「嗯——」他適才滿意,頭頂雷雲散開,晴三分,「乖乖吃飯。」


    銀勺貼著她嘴唇,她卻往後縮,嘴裏喊著,「燙,嗯,放會兒,放會兒再吃。」


    陸晉的手停在半空,她又覺著自己做錯事,「要不……就這麽吃吧,也……也不是很燙……」


    見陸晉不說話,她簡直要哭,「要麽我先吃玉米?」


    好在他良知尚在,啪一聲放下碗,帶著一股惡婆婆的氣勢,將玉米棒推到她跟前,「吃吧——」


    吃個玉米棒居然成了天大恩賜。


    雲意抱著玉米慢慢啃,越啃越覺得委屈,覺著逃脫了李得勝的追殺也未必好,這個陸晉……他媽的是個變態啊……


    再一抬頭,整個人都愣住,「你……你笑什麽呀?」


    陸晉全當沒聽見,帶著一抹詭異且滿足的微笑,看著她說:「吃起來像隻小老鼠,好吃嗎?」


    雲意呆呆點頭,「好吃——」


    他伸手摸摸她後腦勺,「好吃就多吃點,粥放涼了,來,嚐一口試試。」


    「哦……」


    「別漏下,底下還有,再舔舔……」


    「舔幹淨了嗎?」


    他捏著亮閃閃的勺子,睜著眼睛說瞎話,「沒有,聽話,認真舔。」


    「這樣呢?」


    他便癡癡看著,一張櫻桃小口,一段粉紅小舌頭,一雙純淨不明所以的眸子,隱隱透著一襲曖昧又淺淡的香,教人欲罷不能。


    他得找大夫抓點降火涼茶。


    飯畢,他再將銀勺、布巾一一收好,就像收拾他的斬馬刀,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固執與認真。


    但卻留給雲意一個千古謎題,誰知道他剛才那一臉幸福的樣子究竟是為什麽?


    這真是一個神秘的變態。


    夜深,風吹樹,吹成窗外鬼影,森森可怖。


    陸晉找店家要一床破被,卷一卷就往地上躺,連個枕頭都不必要。


    雲意有些過意不去,「夜裏冷,你這樣當心著涼。」


    燈已經滅了,四周圍黑漆漆誰也看不見誰,陸晉似乎在笑,低沉的嗓音像地底的河川,沉沉自有軌道。


    「怕著涼就得睡床上。」


    雲意轉個身麵朝他,大半個臉全都藏在被子裏,隻留一雙亮晶晶的眼,黑暗中不知望向何處。她咬了咬指頭,未答他半句。


    窗外一陣鳥鳴,襯得屋內越發安靜,他悄無聲息地彎了嘴角,自己解嘲,「放心,行軍打仗比這還差的地方多了去了,男人生來骨頭硬不怕這些。聽話,早點睡,我守著你。」


    他讓她放心,無論何時,他總要守著她,且一路來他每一步都在守著這句諾言。雲意的心震了一震,鼻尖一酸,堪堪就要落下淚來。


    記憶中她身邊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男人,宮裏麵多的是可男可女的太監,刁鑽詭譎,需費盡心思周旋。而父皇是慈愛的,又是喜怒無常的,屬於她的年幼時光,除卻讀書,大都都花在揣摩聖意上。


    至於哥哥們,似乎有千百種麵孔,但相同的唯有一張,即是野心勃勃貪欲滿麵。無論宮內宮外,女兒家,總是被看做物件,可以物易物,也可玉石俱焚。


    思來想去,找不出一張與陸晉類似的臉,他是剛毅的、純直的,又是像載滿春風的涼夜一般,輕緩而美好。


    雖然有的時候點變態,但他仍是好的。


    他說會守著她,她便相信。


    手指捏緊了被角,她輕輕哼一聲,「好……」


    他便笑,闃然無聲,悄悄藏在陰影裏,像個不與人訴的小秘密。


    至半夜,陸晉被一陣壓抑的哭泣聲吵醒,床上的小姑娘悶在被裏,咬著牙憋著聲兒哭。越是小聲越讓人心痛,他鮮少被這樣無用的悲喜勾動,然而今夜,或許是因為酒精,或許是因為雲意。他歎一聲,猶豫中已然坐到她床沿,掀開被,借著窗邊月光看清她哭得一團糟的臉,沾濕的發粘在耳邊,再有一點點抽泣聲,脆弱得讓人不忍觸碰。


    「唉……哭什麽?」他小心翼翼伸出手,拂開她耳邊亂糟糟纏成一團的頭發,而她恍若未聞,兀自沉浸在解不開的傷心裏。


    陸晉想不出話來安慰,隻能說:「別哭了……明天給買紅豆糕好不好?」


    「不好——」嗓子啞了,帶著一曲綿軟的哭腔,突然間哭得厲害,蜷成一團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看得他難受,想張開雙臂擁緊她。


    最終僅僅是,「要不然吃玫瑰香餅?」


    雲意翻過身,紅著眼對住他,委屈道:「你當我是豬呀,盡會吃。」


    他心裏總算鬆一口氣,點頭說:「唔,豬比你好養。」


    「你……你討厭……」


    「嗯,我討厭,討厭的人不供吃喝。」


    「不行……」大約是成了習慣,她與他說話,若有所求,勢必要拉住他衣袖服個軟,恰恰他最吃這一套,「我想吃……我……我不喜歡吃鹹菜喝白粥……」


    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丟人,急忙拿手背遮住眼,嗚嗚地哭,「我就是吃不了苦……曲鶴鳴說的沒錯,我就是矯情,我想回家,回宮裏去,可是我回不去了,我沒家了,再沒地兒去了……」


    她恣意地哭,他心中也讓她勾出一片蕭索。


    王朝頹敗,山河破碎,史書中不過寥寥一筆,於她或是滅頂之災。他伸出手,笨拙地去輕輕拍她後背,「有男人在的地方怎麽能讓女人吃苦?你生來好命,放心,一輩子都不必吃苦。」


    「什麽呀?你還會掐指算命不成?」


    她的手遮住了大半張臉,一雙唇便顯得越發突出,時時刻刻抓人眼球。他看著看著,眼睛就像黏在她唇上,根本脫不開。喉頭也發幹,心癢癢,迫切地想要親吻她沾著眼淚的嘴唇,嚐一嚐究竟是甜是鹹。卻終究是忍住了,啞然道:「是,我掐指一算,你此生還有後福。」


    「別騙我……」


    「騙你個小孩兒做什麽?」再給她蓋上被,真成了老媽子,「快睡,再哭把你扔出去喂狼。」


    「說不了幾句好話就發火。」


    「少羅嗦——」


    窗邊寂寥,月光皎潔,風吹來吹起一陣愁思,雖不知身在何處,卻又有無限感懷,千頭萬緒不予人知。


    夜裏睡得晚,早上便起不來床。無奈窗邊麻雀嘰嘰喳喳一通亂叫,她耐不得,揉著眼睛下床來,原來是陸晉抓一把高粱米,撒在窗台上喂麻雀。不料晨光溫柔,悄然自他身前拂過,描繪出自鼻梁到唇峰一道幾近完美的弧。凡人多看一眼,遲早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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