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與雲意相視一眼,起身來,一邊走一邊揚著嗓子提高了音調說道:「殿下歇著呢,正巧他來,我有話問他。」再拉了綠枝一道出門,「走,咱們院兒裏說話。」


    綠枝點點頭,忍不住往長廊上往一眼,沒吭聲。


    不多時院裏便起來爭吵聲,紅玉難得強硬起來,脆生生的嗓子車軲轆似的不停,「原就是個好事兒,偏就你,整日裏疑神疑鬼,什麽都做不得,連出個門都要管三管四,知道的說你是殿下跟前辦事的,不知道的還當你是什麽厲害官老爺,能管起殿下的事情來。」


    德安聲音依舊平平,但親近人聽得出來,語調又往下沉,透著股不怒自威的氣勢,「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道理,竟能拿到殿下跟前說嘴。齊雲寺地處偏僻,碧峰山山道艱險,再是靈驗的菩薩,能隻得殿下如此冒險一行?」


    紅玉不忿,「原不知多少達官貴人上山祈福,怎到了你這裏就成了蜀道艱險難於登天?都說齊雲寺的菩薩靈驗,尤其是求子安胎,真真萬試萬靈。殿下如今日夜揪心,你就當給殿下求個安心,也不該如此推三阻四。當差的不好好當差,反倒擔起主子的職,山路又不是沒走過,京城裏一畝三分地你不清楚?哪有什麽崇山峻嶺,單就是這麽個碧峰山,撐死了高不過望風塔。」


    「殿下的身子受不起……」


    「受不受得起自有大夫來斷,大人當好差事是正經,聽說長慶侯府厲害得很,說來說去就指派個灶頭丫鬟來給殿下調理身子,這裏頭是長慶侯太傲氣,還是大人辦事不盡心,敷衍打發呢!」


    要緊的事都說個清清楚楚,每一個字錯漏。綠枝咳嗽一聲,上來勸說道:「好了好了,都是為殿下著想,哪有你們幾個這樣爭來吵去的,沒得給殿下添堵。」


    紅玉反問道:「我說了什麽?我可什麽都沒說。」


    德安不再理會,轉而問綠枝,「殿下可醒了?早晨起得晚,如今這時辰若還睡著,夜裏恐怕難入眠。」


    綠枝點了點頭,說道:「時辰不早,是該叫起了,奴婢這就去請。」


    「不必了,我來了,自然由我伺候。」德安拂袖,雙手背在身後,兀自往正屋去。


    紅玉看綠枝一眼,也跟在後頭進了屋。


    屋子裏熏著甘鬆香,彌散著近乎中性的幹爽利落。為了擋風,紗帳落了厚厚兩層,再有暖烘烘地龍燒得正旺,因而更像是四五月的氣候,舒適宜人。


    雲意被叫起來,沒半點力氣,軟軟靠在德安肩上,讓他驚了一驚,提著罩衫的手僵在半道,不敢放下,亦不敢回頭。


    她打著嗬欠,半眯著眼問他,「你說……陸寅會去麽?」


    德安傻得可憐,原本多麽伶俐一個人,這一回竟然磕磕巴巴說不出話來。直到她等得不耐煩,把腦袋從他背上挪開,正經坐直了,迷茫道:「想來多半要中套的,他一貫蠢得很。」


    「是……殿下說的是……」他忙不迭站起身,抖開罩衫披在她肩上。頭都要埋到胸膛裏,沒正經睜眼,敷衍著伺候她將衣裳穿好。再扶起來,繞著三足鼎熏香爐慢慢走。


    雲意半個身子靠在他手臂上,人還沒醒透,挪著步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他說話,「從前也不知道,懷孩子竟這般難受,早知道……」頓了頓,沒能照著原意說出口,「早知道也沒用,都是廢話。」


    德安打起精神,陪著千萬分小心,每一步都盯牢,唯恐她歪歪斜斜扭了腳,「長慶侯府來了個丫鬟,在調理孕婦上很是老道,要不讓人接到廚房裏試一試?」


    「嗬——」她冷冷勾了嘴角,鄙夷道,「不識抬舉。」


    德安道:「原也是奴才辦事不利——」


    「有你什麽事兒?拿著我的名頭去請人,長慶侯府卻瞧不上咱們。」她如今懷著孩子,脾氣見長,不常與身邊人發火,遇上外人倒不留情,「什麽下作玩意兒!既無軍功又無建樹,全靠家中女兒一個接一個送進宮,才有了今日地位,沒成想餘庭此人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


    德安一連聲安慰道:「殿下息怒,為這等人,不值當。」


    雲意嗤笑道:「等著吧,過不了多久,就要他餘庭登門相求。那樣頭趕緊的,送回去,他長慶侯當誰是乞丐破落戶,就一個燒火丫頭打發過去。」


    最吝嗇有好吃的捂住不給的人,她這一回氣得厲害,連晚飯都懶得吃。勉強喝一上半碗湯就讓人通通撤走,叫人點燈鋪紙,重新折騰她的話本,這回寫玉仙癡情挽留,但抵不過現實,到頭來滿紙淚,全是廢話,


    她慢慢等,等到時機成熟,德寶的消息都是喜報。才在十一月初一,已近初冬的日子,看藍漪換上她慣常穿的衣裳首飾,觀音兜遮住半張臉,由紅玉與綠枝一左一右貼身伺候著,出門上了馬車,徐徐走向城郊碧峰山。


    是成是敗,在此一舉。


    雲意坐在沉悶的屋子裏,喝著芳香四溢的牡丹白茶,琢摸著自己也算得上心狠手辣,要取人性命從來不作片刻猶豫。


    但胸有成足又如何?世上有意外才有精彩。


    茶是尚好的茶,果子是精挑細選的盤碟,屋子裏暖融融返春可撲蝶,案上一尊青花乳足爐繪青花鸚鵡牡丹圖案,栩栩如生。再有嫋嫋香煙,如白霧如舊影,婀娜嫵媚曼妙多姿。


    身邊一位青衣少年彈一曲梅花三弄,琴聲清雅,正和上初日落雪、梅香滿園。


    最後一個音落,少年「斷弦」謝知音。


    雲意擱下茶盞抬眼看,原來少年不是少年,是不辨男女往日舊人。看窗外暮色四合,怔怔道:「你說這時候……碧峰山如何了?」


    德安雙手撫七弦,垂目望琴軫,「打起仗來最難估量,有時難過人心,著實猜不中。」


    「罷了,又不是生死局,著急做什麽?」


    「不是殿下的生死局,卻是世子爺的。」


    低頭看,案幾上鵝掌鴨信多酸辣,與琴音之寂寞清高反倒不配。


    她腰後枕著厚厚兩個鬆軟大枕,極舒心地偷著懶,望向書生打扮的德安,略想了想,在江北見麵那一日起,他似乎就做如此裝扮,算不得宮人也沒個正經主子,隻得如此。但脫了宮服曳撒,少了陰沉女氣,反多了瀟灑風流。


    「晉恒伊作笛《梅花三弄》,董庭蘭擅彈《胡笳》,兩宋自上而下無不以能琴為榮,夷中、知白、義海、則全多少大家,怎到了咱們這光景,反倒凋零沒落,可見連好曲好琴都是講運勢的。」


    德安略撥弄兩聲弦,與她說道:「殿下喜歡哪一曲?」


    雲意邊想邊說,「大約是《漁樵問答》,升調問,降調答,曲意深長,而山之巍巍,水之洋洋,斧伐之丁丁,櫓歌之乃,隱隱現於指下。迨至問答之段,令人有山林之想。【注】」


    德安沒回話,起了第一個音,低頭彈起來,正是《漁樵問答》。


    入冬之後少日頭,天黑便隻剩霧蒙蒙一片,寒風吹著,雪籽下著,分明是個暖酒圍爐的好時節,也正巧有人如此應景。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顧雲音自添一杯,與陸寅飲盡了,輕笑道,「這樣好的時節,上山做什麽?漫天的鬼神、任是死纏惡鬥,比不得爐邊一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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