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好再換,換足了三盆熱水才徹底洗淨。再看他,老半天沒響動,仿佛是睡了過去。她便低聲同紅玉吩咐,「去取須刀來——」


    鋒利的小刀片才將將自套中取出,他當即睜開眼,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了她。


    看清後才知犯錯,但沒得他道歉,已得來她千回百轉一聲歎,催得人眼含淚,心滿情。


    她轉而放下刀,去拿了幹帕子給他擦頭發,於他背後說道:「我從不知道打仗原來是這樣,一刻也不能懈怠,原是比我想象的還苦了千萬倍。」


    陸晉卻隻叨念著險些被他擰斷的手腕,「疼嗎?」


    雲意道:「不疼,歇一會就好。倒是看你滿臉的絡腮胡,想趁這時候修一修。」


    陸晉道:「修什麽修,男人就該有胡子。不是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什麽也不能動的麽?」


    她換了帕子,將他半幹的長發鬆鬆挽成髻,繞著木桶到他正前來,「哪有人一輩子不剃須不剪發,況且你這模樣,我看著不大習慣。冬冬還小,當心嚇壞了他。」


    「好得很,那就你來下刀——」他笑得壞心,拎起她就往水裏放,撲通一聲濺了滿地水,再看,人也已到了身前,正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珠兒怨他無賴,他便道:「水正熱著,不如你也舒服舒服。」


    雲意咬唇恨恨道:「出去久了,越發沒個正型。」


    「自個家裏,哪談這些。來吧,娘子——」他雙手搭在木桶邊緣,抬高了下頜,等她動手。


    她腕上還疼著,但幸好不是右手。看他那老神在在的模樣恨得牙癢癢,又想到他遠征辛苦,方覺心疼。先拿胰子來給他下頜抹上厚厚一層,再而拿起雪亮鋒利的小刀,咽了咽口水,略感緊張。


    陸晉安慰她,「別怕,拿穩了,下刀要快,力道要足。」


    她點點頭,替他刮胡像是奔赴戰場,心中擂鼓,但咬咬牙也能撐過去。


    他稍稍偏過頭,等她,可說是引頸待戮。


    她壯著膽子下了第一刀,感受刀片壓迫皮膚的緊張感,聽茲茲須根被切斷的利落聲響,專注地沉穩地將他下頜邊緣雜亂生長的胡須刮個幹淨,漸漸迎來一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剛硬的線條,利落的輪廓,每一個起伏變化都在潛移默化之中如烙印一般刻在她心上。


    刀刃往下,他仰起脖,側過臉,留給她廣闊的施展空間。雪亮刀刃緊緊貼合他頎長的頸項,緊壓皮膚下跳動的脈搏。她不敢顫,不敢猶豫,怕稍稍一動就劃破隱藏在皮膚之下的頸動脈。


    她專注,全神貫注於手上動作。他亦然,全情投入於她的專情專注。不覺察時已含笑,仿佛將一生的溫柔繾綣都留在這一刻。


    不期然地,她撞上他沉沉目光,一時停頓,雙雙相視而笑。


    他問她:「剃完了嗎?」


    沒等她回答,已然取走她手中剃刀,捏住她後頸重重地吻上去,不容拒絕,不容退卻。


    這一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澡洗得不夠正經,鬧了滿地的水,連屏風上都沾濕一大片,到最後帳子塌半片,鞋襪蹬了滿地,誰來收拾都要抱怨。


    可歎這一鬧就到日上三竿才醒,雲意賴在床上,渾身無力,迷迷糊糊聽他說正事,「昨兒晚上我聽父王的意思,多半是要立肅王為帝,抓緊辦起來也就在這幾個月。」


    「什麽!」她猛地坐起身來,惹得眼前發昏,要不是他及時伸手,就要栽倒在地上。


    陸晉將她扶好了,嗓子裏帶著清晨初醒的沙啞,「這事兒已經定了,勸也勸不住。不過……你我都明白,立新帝是遲早的事,天下三分,誰不存此心?」


    明白是一回事,聽他口中坦白說出又是另一番感觸。她深呼吸,閉上眼,絕望的情緒翻江覆海席卷心頭。


    他亦不解釋,靜待她釋然。


    她長舒一口氣,問:「此事可有我二姐一份?」


    陸晉道:「據我所知,是她暗中推動。」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她痛心疾首,語不成句。


    「我知道。」他答得擲地有聲,決絕使然,「她如此作為勢必有人背後指使,立新帝,天下局勢將不再維持表麵平靜,必將使戰火四起,民不聊生。但倘若不立,出師再戰便名不正言不順,封賞提拔自何處來?繳餉征兵奉何人旨?此事乃不得已而為之。」


    她心中明了,隻問:「昨日,王爺許你哪一等爵位?」


    陸晉看著她,不躲不閃,「封安國侯,擢升正二品上護將軍,總領西北軍二十萬,內外京營四十八衛,為南下備戰。」


    賀喜的話說不出口,她心中苦澀,苦不堪言。「往後……二爺少不得要殺我親眷、毀我江山,我已嫁做人婦,此事無從勸解,二爺既下定決心要一爭到底,便決不可如我一般瞻前顧後,婦人之仁。今後無論是誰,若有不服,皆可殺之。」


    他一時間百感交集,卻無從說起,隻得握緊她雙手,以此傳遞他難以意表的心緒。


    雲意站起身,突然在他腳下跪地不起,他要攔,她不肯,一定拜過這一拜才直起腰,跪坐在地,仰望他,「但求侯爺……手下留情,為我顧氏一家留一息香火,將來或是讓他南下安南國,或是北去高句麗,從此隱姓埋名,再不問世事。」


    「唉,你這又是何苦呢……」他蹲下身攬起她來,內裏少不得五味俱在,許多心事不堪言。


    他繼而說:「世事難料,成與不成都看天命。我這裏且應了你,若有可能,則必重諾。」


    她點頭,擦了淚,忽而不明白究竟悲從何來。


    陸晉道:「咱們盡早搬進侯府,地方都已經挑得差不離,總之是離王府越遠越好。」


    雲意問:「不再重新建府了?」


    「如今城內空置的府宅多得很,挑一間好的摘了牌子就是。也不拘什麽風水格局,我去了,任是大凶之地也成興旺之宅。」


    這人在衣食住行上,卻都不大講究,再同她說:「不過你二姐在,我總是不放心。過幾日派胡三通領兵西行,入蜀地,趕跑了早先占地威望的順賊許義,正好在四川駐兵,以備不時之需。」


    雲意不甚讚同,「這個時候分兵,恐怕不妥。」


    陸晉自有判斷,「你放心,南京與江北各懷鬼胎,要聯合起來絕非易事。對付賀蘭家,四成兵力已足夠。」


    他早已經成足在胸,從未將賀蘭鈺那位書生公子爺放在眼裏。戰場上的事他更有遠見,她不好多說,便轉了話題,嬌聲道:「我這裏還有一樁正經事,二爺可得給我辦好了。」


    「夫人有事,我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倒也不必你赴湯蹈火,隻不過需你翻翻書,寫寫字。」


    他不解,打完了仗就懶得費腦子再想其他,她捏他一把,麵含慍怒,「冬冬滿月都過了,還沒個正經名字,你這個做爹的就一點不著急?」


    他適才恍然大悟,連忙賠笑道:「著急,著急……夫人息怒,我這就翻書去。」


    頭懸梁錐刺股,折騰了三天三夜,才終於擬出一個「澤」字來,捧著書咬文嚼字,「澤者,言其潤澤萬物,以阜民用也。我認為極好,夫人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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