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我老婆』
我和班上最討厭的女生結婚了(和班上最討厭的女同學結婚) 作者：天乃聖樹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學校的圖書室裏混雜著磨損的書與舊書架的氣味，充滿獨特的氛圍。與教室或走廊不同，此處是與喧囂隔絕的聖域。
在這個異空間之中，才人蹲在書架前與書本互瞪。
「就是這個……！」
他發現了正在找的記述，雀躍地喊道。
「猜猜我是誰？」
就在這時，才人的眼睛被人從後麵用手掌遮住。
這就算了，對方的手濕淋淋的，害他的臉也被弄濕了，下巴滴著水。
「會對我做這種惡作劇的人隻有小青，所以犯人是小青。」
「哦～哥哥好厲害，很瞭解小青。」
糸青的手從才人臉上離開。
「我並不瞭解你，像現在就搞不懂你幹嘛對我做這種事。」
「小青想治好哥哥的乾眼症，人很好吧。」
她麵無表情地挺起胸膛，自豪地說道。
「這是幫倒忙。」
「缺乏感恩是現代人的缺點。」
「不管是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都一樣，書會濕掉欸。」
才人把看到一半的書放回書架。
他身上沒帶手帕這種優雅的東西，於是從糸青的製服口袋裏拿出手帕擦手。糸青露出完全沒在動腦的呆愣表情，毫無反抗。
「你在看什麽書？」
糸青從書架上拿書。
書名是《從零開始的溝通能力》。
糸青把手放在才人頭上。
「很適合溝通能力零的哥哥，加油。」
「我不想被朋友人數零人的你說這種話！」
「小青的朋友人數不是零人，有很多會照顧我的監護人。」
「所以不是朋友嘛！」
「之前班上的女生想給小青零用錢，小青收……拒絕了。」
「現在馬上還給人家！」
糸青搖搖頭。
「不行，小青在一天內花一萬圓買吃的用掉了。」
「一萬圓是買什麽食物……」
「肉包。」
「一萬圓的肉包有幾顆啊……」
才人對糸青的未來感到恐懼。這隻小動物連年紀相同的同性都能魅惑，要是她懂得濫用自己的魅力，感覺會出大事。
糸青直接坐在地毯上，伸出包裹著白褲襪的腳。她舉起書認真看了起來。
「真意外，哥哥竟然會在意自己缺乏溝通能力的事。」
「我不是缺乏溝通能力，是想改善與朱音的關係。」
「洗腦不就好了？」
「別做這種無視人格的事好嗎？」
「沒有無視，朱音一定也希望被洗腦。」
「你又懂朱音的什麽了！」
「會從鼻子發出超音波殲滅敵人之類的？」
「那可不是我認識的朱音。」
朱音是一板一眼的少女，一旦訴諸不當手段，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大概會瞬間消失，並且永遠無法恢複。
「你有從書上學到東西嗎？」
才人從糸青手中拿回書。
「有啊，上麵寫著『與他人的連帶感，可透過共同作業來提高』。也就是說，隻要和朱音一起做點什麽就行了。」
「做點什麽……例如毀滅世界？」
「就說那家夥不是生物兵器般的存在了。」
「那抄寫經文呢？」
「靜心抄寫佛經的夫妻之間會誕生出什麽樣的感情啊？會進入無我的境界吧。」
糸青雙手合十。
「說不定能一起成佛。」
「我還不想死啊……」
才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雖然結婚生活艱苦到讓他曾經擔心要完蛋了，但如今看見一絲光芒，他想抓住機會進一步發展。
糸青用力點頭。
「小青明白哥哥的想法了。小青會在這附近找一家銀行來搶，哥哥和朱音來打倒小青，透過吊橋效應提高好感度。」
「用不著犧牲到這種地步啦。」
才人阻止了魯莽的堂妹，不過他覺得糸青就算去搶銀行也不會被當成強盜，反而會從窗口那裏拿到錢。
前往化學教室的途中。
朱音緊緊抱著教材和文具走在路上。
不知道是小心怕弄掉，還是防備盜賊的搶奪，總之看得出她戒備深重。
才人看準周圍沒有人的時機，接近朱音。
「可以打擾一下嗎？」
「什麽事？在學校希望你不要太常找我說話。」
朱音瞪著才人，險峻的表情看不出來彼此是夫妻。
才人本以為雙方的距離拉近了，看來是自己的誤會。她的態度比以前更冷淡，或許不會接受共同作業的提案。
「呃……你今天放學後會很忙嗎？」
「很忙，回去之後得念書才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和朋友約好要去玩？」
「咦？嗯……陽鞠說她要打工……」
朱音疑惑地答道。
才人乾咳了一聲。
「那……放學之後要不要約個地方，我們兩個一起去買東西？」
「……………………」
朱音茫然地看著才人，看來她沒有好好接收到這句話的意義。
過了一會兒之後，她的臉染成一片通紅。
「這、這是約……」
才人慌亂地把喊到一半的朱音拉到附近的空教室。
他用手掌堵住朱音的嘴巴，躲到牆邊。
「唔——！唔——！」
朱音猛力掙紮試圖逃脫，但才人不會鬆手。班上同學閑聊著通過走廊，要是被他們聽見這裏的騷動就麻煩了。
確認同班同學們的說話聲遠離之後，才人放開朱音。
噗哈——朱音喘著氣，眼眶泛淚地抱緊自己的身體。
「變、變態！竟然想把女孩子拖到暗處強暴！」
「這不是暗處，我也沒強暴你！」
「接下來就要做了吧！？你的臉上寫著『嘿嘿，多子多孫多福氣！爺爺也說ok，想幹就幹！不管怎麽哭叫都不會放過你』！」
「我的臉哪有這麽大的空間寫長文啊！還不是因為你要說出約會這個詞！」
朱音試圖逃到走廊，才人則繞道擋住她的退路。
「可、可是，這不就是約會嗎……男生和女生約個地方見麵……」
看到害羞地低頭的朱音，才人也覺得難為情了起來。
仔細想想，這段話就算被誤會也不奇怪，而他至今又沒有邀女孩子約會的經驗。
他的大腦高速運轉，試圖解釋。
「這……不是約會！是采買。冰箱的庫存快不夠了，一個人要帶食材回來會很辛苦吧！」
「原、原來如此，是采買啊！說得也是，你怎麽可能邀我去約會嘛！」
「哈哈哈，這不是當然的嗎～你可別誤會啊～」
「我才沒誤會呢！你不要誤會我的誤會好嗎！」
兩人都汗流浹背並露出僵硬的笑容，尋找能減輕彼此精神負擔的妥協之處。和宿敵約會根本是強人所難。
「你、你要約在哪裏？」
「學校附近的漢堡店怎麽樣？」
「那裏不行，學生放學後經常聚在那間店。陽鞠偶爾也會找我去那裏。」
「被人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就糟了……」
才人與朱音是水火不容的關係，要是在校外被人目擊他們一起行動，肯定會招致懷疑。兩人之間毫無戀愛情愫，隻是結婚了而已。
唔——朱音陷入沉思。
「在後門比較好，那邊隻有老師的車子會經過。」
「瞭解，那放學後在後門見。」
兩人彼此點了點頭，離開空教室。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朱音在學生們離去的教室裏瑟瑟發抖。
雖說不是約會，但和男生兩個人去買東西還是人生頭一遭。不知道會有多麽可怕的事在等著自己，即使這不是約會。
才人正在自己的座位上讀書。
他平常沒事不會留在教室，應該是打算和朱音相隔一段時間去後門吧。察覺朱音的視線後，才人微微點頭，似乎是在示意『你先去』。
朱音拿起書包來到走廊。
好友陽鞠要去打工，應該沒人會留住她才對。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
「朱音～！我們一起回去吧！」
陽鞠帶著燦爛的笑容從教室追了上來。
「陽鞠！？你不是要打工嗎！？」
「啊～好像突然取消了～我想說好久沒有和你一起玩個過癮了，這樣正好！」
「這、這樣啊……」
對我來說不好！朱音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裏。
「還有，朱音你愛去的那家百匯店，今天傍晚開始會販售限定餐點喔！」
「真的嗎！？那個一公斤的大份草莓百匯！？」
「對對對，你從很久之前就說過想吃對吧。我的打工薪水剛發下來，今天就由我請客！」
陽鞠可靠地把手放在胸口。
「唔唔…………」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朱音苦悶地想道。
百匯的吸引力極大，一旦錯失機會，說不定再也無緣見識。陽鞠大方邀約自己，拒絕她也很過意不去。
可是自己和才人約好了，違背約定的行為不可原諒。反過來說，若朱音遭到背叛，想必會好一陣子不跟對方說話吧。
「呃、這個……對不起喔，我今天……有事要辦……」
「隻是回家念書而已吧？」
「平、平常是這樣沒錯，但我和別人有約……」
「咦，是誰是誰！？新朋友！？也介紹給我認識嘛！」
朱音想敷衍過去，然而陽鞠興奮地緊咬不放，眼神閃閃發亮。
「不用我介紹，陽鞠你也認識對方啦！」
「我認識的人之中和你關係好的，我隻想得到才人同學……難不成是約會？」
「才不是約會！」
朱音用盡全力大喊，唯有這點不能退讓。
「算了沒差！機會難得，三個人一起玩嘛，我也想和他拉近關係！」
陽鞠天真地提議道。
明明沒做什麽壞事，朱音卻覺得心髒被罪惡感的箭刺穿了。
可是三個人一起去感覺好像怪怪的。她覺得兩個人放學去采買的行為本身有某種意義，才人也對此抱有期望……雖然不太清楚其中的理由。
「真的很抱歉！今天先跳過！下次再約吧！」
朱音雙手合十對陽鞠致歉，倒退著跑掉了。
差點跌下樓梯的她抓住扶手，接著轉過身子衝下一樓。
——隻好改天做餅乾向她賠罪了……
就在朱音歎著氣走在走廊上時……
「呼咪。」
腳下傳來奇妙的聲音和柔軟的觸感。
她訝異地往下看，發現自己踩到了躺在地上的糸青。
「對、對不起！你沒事吧！？為什麽睡在地上！？」
朱音把糸青拉起來，用手幫她拍掉製服上的髒汙。
糸青比出v字手勢。
「小青在等你，這是一個簡單的陷阱。」
「可是受到傷害的是陷阱自己……」
「沒想到有強者踩到小青之後還能站著……很厲害嘛。看在你的勇氣與毅力份上，授予你傳說之劍。」
「我有急事，可以讓我走嗎……」
雖然與糸青無法溝通是稀鬆平常的事，但現在更是變本加厲，沒空進行解讀。朱音得比才人先到後門才行，要是又和陽鞠碰麵，事情就麻煩了。
「在這之前，我有事問你。汝對何種共同作業抱持期望？」
「共同作業……？」
「征服世界、抄佛經，還是打擊強盜，選一個。」
唔呼——糸青氣勢洶洶地站立，鼻子哼出氣息。
「全都是我不想選的選項呢。」
「這是問卷調查，不用想得太複雜，依直覺選就好了。」
「就算是直覺我也不想選。」
「唔……朱音你真任性。那你想和哥哥共同進行什麽樣的作業？」
「什……為、為什麽會提到才人啊！？」
朱音嚇出了一身冷汗。
「沒什麽理由，小青隻是想問你而已。回答『在地下切割冰塊到死的作業』也可以。」
「為什麽糸青同學提的全都是討厭的選項？」
「希望你告訴小青。你沒回答，小青就不能放你離開。」
糸青擋在朱音前進的方向上，抬起雙手和一隻腳擺出神秘的架勢。
或許她是想表演拳法，但氣勢和武術高手差太多了。這是倉鼠的氣勢，看起來弱到不行。
為何偏偏是今天接二連三地遭遇阻礙呢？必須快點過去才行。
「不、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啊。」
朱音迅速從空門大開的糸青旁邊衝過去。
糸青橫躺在地上，以滾動的方式追來。這畫麵就像鬼故事裏的西洋人偶一樣可怕，但她的速度太慢，不可能追得上。
朱音在玄關換了鞋子，一麵注意學生們的目光，一麵走在樹蔭之間。
來到後門之後，終於可以喘口氣了。才人尚未抵達。
——為什麽自己要說是重要的事呢……
朱音後知後覺地感到羞恥。
聽起來就像是約會一樣嘛。
好像自己很期待跟才人去買東西似的。
——這、這絕對不是約會！這是家事！隻是去買生活必需品而已！
朱音努力說服自己。
但她莫名覺得緊張，不想以邋遢的打扮與對方見麵，忍不住整理亂掉的衣服，或是檢查瀏海。
——雖然不是約會，但基本禮儀還是要遵守吧！雖然這不是約會啦！
朱音從包包裏拿出唇膏，塗在嘴唇上。
要是走平常的路線，會有在玄關遭受其他學生妨礙的危險。
因此才人在打掃時間，就事先從玄關把鞋子拿回來了。
他順暢地脫離走廊來到室外，前往後門。
一望無際的藍天令人身心舒暢，操場上有一群美術社的社員抱著素描簿享受寫生的樂趣。鮮豔的藍色運動服相當搶眼。
才人走在校舍旁，心裏湧起擔憂。
雖然約好了，但朱音真的會在後門等他嗎？會不會改變心意不想進行共同作業，直接回去了呢？
——呃，回去的話我也沒差就是了。
和班上最討厭的女生一起去買東西，想必會勞心費神，意見不合導致吵架的可能性也很高。一個人采買肯定更輕鬆。
為什麽他會希望朱音等自己呢？才人自己也不明白。
穿過教職員用的停車場，接近後門時，朱音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提著書包站在那裏，有些緊張地整理瀏海。
看到她的才人鬆了口氣。
「久等了。」
「嗯、嗯。」
朱音點頭回應，兩人一起離開後門。
大概是因為這裏並非正式的出入口，缺乏維護的緣故，後門的鐵絲網生鏽，路麵也散落著樹葉和花瓣。
為防萬一，才人轉頭看向後方，似乎沒有被其他學生看見。接下來隻要避開上下學路線，遠離學校就安全了吧。
「要在哪裏采買？」
「平常會去的店，就在家附近。」
「這樣啊。」
「嗯。」
「………………」
「………………」
對話陷入僵局。
明明走在一起，兩人卻隔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
朱音耳朵泛紅地低著頭，不和才人對上視線。
今天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約出門。以往在學校碰麵的機會多得令人厭煩，在校外則是完全不想扯上關係，所以才人不曉得該怎麽應對才好。
兩人穿過林間道路，來到公車道之後行人開始變多，不能再隔著一段距離了。於是他們並排前行，彼此肩膀相碰。
「喂、喂！不要黏著我啦！」
「是你這家夥自己撞過來的吧。」
「嗄啊？明明是你這家夥撞我的！而且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你這家夥』來稱呼我了嗎！」
「你還不是一樣用『你這家夥』來叫我。」
「那我重新說一遍！是才人你撞過來的！」
「是朱音你撞過來的才對！」
「很好！」
「什麽啦。」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看著爭吵的兩人。
雖然關係一如既往地差，但才人反而感到心情平靜了下來。要是朱音神情異樣地保持沉默，連他也會失去平常心。
朱音常去的超市，就在從自家步行五分鍾左右的地方。
建築物老朽化，貼在牆上的店名牌也褪色了。這間店的外觀實在稱不上漂亮，但停車場停滿車輛，店前也擠滿了腳踏車。
自動門附近堆著卷筒衛生紙和清潔劑等商品，帶著小孩的女性接連抱著商品走進店內。
以經營者為目標的才人興味盎然地觀察著客層。
「這間店明明很髒，但生意好像相當不錯呢。」
「沒禮貌，隻是沒花錢在裝潢上而已，衛生方麵做得很確實。而且商品便宜，聽說很受附近的主婦歡迎。」
「這是你從客人那裏聽來的？」
怎麽可能——朱音搖頭說道：
「我不會向陌生人搭話，是剛搬來的時候，在網路上查到的評價。」
「哦……」
從沒想過在買東西時查超市評價的才人心中訝異，如果這是普遍的行為，那麽公司的評價對策也必須列入檢討範圍吧。
才人拿了購物籃，兩人走進超市。
好幾列水果和蔬菜排在一起的區域。
牆邊擺了豆腐、納豆和蒟蒻等食材。
「先拿家裏缺的蔥、納豆和蛋這些吧。」
才人把商品放進籃子裏，這時朱音尖叫道：
「不要隨便亂拿！看價格！」
「價格……？」
「你拿的蛋比這邊的蛋貴了二十圓吧！而且賞味期限很短！」
朱音從陳列架上拿了別的蛋盒遞給他。
「就算壞了也能吃吧。」
「不能吃啦！會弄壞肚子！」
「弄壞肚子再說。」
「現在就要考慮！蛋被稱為『物價的模範生』，無論何時都很便宜，是家計的有力同伴，特地買貴的就太浪費了。」
朱音把才人拿的蛋放回架上，順便將蔥和納豆也換成便宜的商品，甚至連其他客人弄亂的商品也重新擺好。
「我好不容易挑的……」
「你根本沒挑吧，隻是看到什麽就拿什麽。」
朱音站在調味料區前麵。
她從架上不同廠牌的醬油各自拿了一瓶，專心凝視著說明。
「這瓶是450毫升398圓，這個則是500毫升442圓……每毫升的價格是……用心算很難算呢……」
「你太斤斤計較了，既然差別不大，選量多的就好了吧。」
「才不是斤斤計較。對金錢隨便的人，人生是黑白的。當你扛著龐大的債務迷失方向，在寒冬的小巷子裏後悔地想著『啊啊，因為當時買了昂貴的醬油，害我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時候就太遲了。」
「調味料不會變成背負龐大負債的原因吧！」
「哥倫布為了尋找胡椒而借了錢喔，因為醬油而負債也不奇怪。」
朱音強力主張，但現在並不是大航海時代。
「你等一下，我用手機計算。」
她想從書包裏拿出手機，不過手上還拿著醬油瓶，有掉下來的危險。
才人隻好幫忙拿著醬油，朱音則操作手機。
「兩個都是每毫升約0.884圓呢，500毫升的這瓶微妙地便宜0.0004圓，就選這個吧。」
「差距好小……！」
「不是有個知名的俗語嗎？嘲笑0.0004圓的人會因0.0004圓而哭泣。」
「沒有這種俗語。」
嘲笑一圓的人會因一圓而哭泣——這句格言才人倒是有聽過。
話說回來，朱音的個性真的很一板一眼。從他們商量家事分配的時候才人就知道了，但計較到這種程度，難道不會累嗎？
兩人在店內逛著，發現肉品區前麵擠了一堆人。
「那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
受到吸引的兩人停下腳步。
聚在那裏的人群——感覺都是資深主婦——莫名散發著殺氣，現場的緊張感彷佛下一秒就要開始廝殺了。還有中年女性正在伸展粗壯的雙腿，大概是在熱身吧。
店員推著推車，從內部的工作區走出來。
推車上堆積如山的商品是雞肉，貼在上麵的牌子以顯眼的黃紙紅字寫著『限時特賣·雞胸肉一盒五十圓』。
「家裏還有很多肉，不用買……」
才人說到一半，看見身旁的朱音後嚇了一跳。
朱音的雙眼燃燒著鬥誌的火焰，緊握著拳頭。
「這裏的限時特賣每次都讓我陷入苦戰……東西一下子就沒了，至今還沒有成功買到過……今天一定要洗刷恥辱……」
「不，就說家裏有肉了……」
「趁便宜的時候買下來冷凍不就好了？這是自尊的問題。」
這名女高中生在超市的限時特賣賭上了自尊。
她似乎進入了認真模式，把書包推給才人。
「見證我的英姿吧，新的傳說將在此誕生……！」
朱音表情凜然地朝肉品販賣區邁步。
同時店員像在敲鑼一樣搖鈴，人群發出戰吼。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不是幻聽，是現實。才人確實聽見這些孱弱的主婦發出猩猩一般的咆哮。
不，孱弱這點也是才人的錯覺。
她們身上——充滿肌肉。每天擦地板鍛煉的肱二頭肌、搬運重物所獲得的結實股四頭肌，還有為了守護家人而練出的膽子。
身懷可怕戰力的主婦們朝推車突擊，全身的肌肉膨脹，相互爭搶雞肉，上演無規則的壯烈爭奪戰。
朱音立刻被人群吞沒，纖細的身影消失無蹤。
「等、住手——」「對不——」「饒了我——」「我不行了——」
朱音的悲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就在才人傻眼的時候，推車上的雞肉消失，朱音腳步踉蹌地從人群裏走出來。她的頭發和製服淩亂不堪，有如受到龍群襲擊一般。
「總、總算……拿到了……」
朱音無力地舉起寫著限時特賣的牌子，那不是肉，發現這點的朱音肩膀顫抖。
「嗚…………」
「等、等等，別哭！下次換我去就是了！」
才人毅然前往賣場。
店員再次從內部推著推車出來，這次裝的是豬五花肉，而且一盒二十五圓。已經獲得肌肉的主婦（亞馬遜女戰士）們，眼睛閃爍著餓狼的光芒。
高中男生應該不至於擠輸中年女性吧。
如此心想的才人踏進人群裏，然而……
「小鬼不該來這種地方的……」
耳邊傳來低語，讓他全身僵直。
從四麵八方刺來的視線，以及主婦們散發的壓迫感。
就在才人無法動彈時，主婦們突擊穿過他身旁，並猛撞、壓縮、踐踏，將他蹂躪得不成人形。
才人光是保護要害就拚盡了全力，甚至連這點都很難做到，遍體鱗傷地被打出人群。
宛如風暴的人群散去，隻留下倒在地上的才人與朱音。
戰況一麵倒，麵對那種程度的暴虐，不可能有勝算。置身於超現實的事態之中，比起絕望，反而是笑意湧了上來。
「我們好廢喔。」
「我們到底在幹嘛啊。」
兩人麵麵相覷，然後捧腹大笑。朱音甚至笑出了眼淚。
這是他們第一次打從心底相視而笑的瞬間。
敗北也是一種共同作業，兩人的頭發和衣服都是一副慘狀，但並不會令人不快。『和朱音一起大笑』如此單純的行為竟然會這麽舒暢，才人驚訝地想道。
朱音站了起來，拍拍裙襬。
「今天輸了也沒辦法，下次一定要獲勝。」
「你還想搶啊！？」
「那當然，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
「我就免了。」
「不行，才人你也要一起搶。」
朱音眯眼注視著才人。看到她難得露出的惡作劇表情，才人不禁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采買，來到了熟食區。
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飄來，受到吸引的才人看去，隻見銷售員正在用熱鐵板烤香腸。試吃用的香腸插著牙簽，擺在小托盤上。
朱音似乎也很在意，不時看向香腸。
「……你想試吃嗎？」
「不、不想！」
「可是你的口水流出來囉。」
「……唔！」
朱音連忙用手背擦拭嘴角，發現自己被才人耍了之後鼓起臉頰瞪著他。
「……大騙子。」
她的語氣就像鬧別扭的小孩。
「難得人家提供試吃，吃了又不會怎樣。」
「會、會難為情啊！」
「難為情？為什麽？」
「該說是厚臉皮還是貪吃呢，那種商品大多很貴，可是一旦試吃就有種不得不買的感覺！」
「沒關係啦，隻要說『味道不怎麽樣，不買了』就好。」
「這樣會傷到店員欸！」
「試吃就是讓人嚐味道用的，不好吃當然沒必要買啊。」
才人拉著朱音的手走到試吃區。
然後把香腸塞進猶豫的朱音嘴裏。
「好燙……嗯……呣……」
她慌慌張張地嚼著香腸，吞下去之後表情一亮。
「好吃……這個好好吃喔！才人你也吃吃看！」
「好。」
才人也把香腸放進嘴裏。有彈性的肉加上滿溢的肉汁，在香辛料的點綴下形成無上的美味。
銷售員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個即使冷掉也很好吃，推薦當作便當的配料。一盒三百圓，三盒八百圓，很劃算喔。」
「嗚……果然好貴……」
朱音退縮了。她似乎很中意的樣子，盯著標價牌陷入煩惱。
「不要一直忍耐。」
「啊。」
才人拿了一盒香腸放進購物籃，隨即繼續前進。
朱音小跑步追了上去。
「等一下，你不要擅自決定啦！」
「隻要三百圓就能換到你的笑容，很便宜啊。」
「什、什麽嘛……我才不是這麽廉價的女人。」
朱音臉泛紅潮，小聲地說道。
老實說，要是香腸能帶來家庭圓滿，才人可是求之不得。既然知道朱音的笑容有多沁人心脾，他不想再回去以前的戰場了。
兩人在收銀台前並排。
朱音意氣風發地向店員遞出集點卡，完成結帳。
「你是集點派啊。」
「當然囉，搬到新家的隔天我就辦卡了。我很常在這裏買食材或清潔劑之類的，不集點就太浪費了。」
朱音從書包裏拿出環保袋，勤奮地把商品塞進去。環保袋上畫了熊和兔子的角色，相當可愛。
兩人各提一個環保袋，離開超市從河岸的寬敞道路回家。
采買花了不少時間，鎮上彌漫著濃厚的日落氛圍。
琥珀色的光芒灑下，水麵閃閃發光。
「朱音，你是個很務實的人呢。」
才人脫口說出直率的感想。
朱音斜眼瞪著他。
「你是想說我吝嗇對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好老婆。」
「什、什麽！？」
朱音的耳垂染成紅色。
她的表情變化還真頻繁，才人如此心想。以往總是看到她生氣的模樣，直到最近才瞭解她隱藏著豐富的表情。
朱音別過頭，害臊地低聲說道：
「……我們已經結婚了。」
「啊，對喔……」
才人遮住嘴巴。感覺好像說了什麽大膽的話，連自己都羞恥到全身發熱。
兩人不敢看彼此的眼睛，並肩走在回家路上。
才人在床上張開眼睛。
窗簾外的景色微微變亮，但離日出還很久，殘留著冰冷的夜晚氣息。
為什麽自己會在黎明時醒來呢？訝異的才人打算用床頭的手機確認時間。
然而他無法動彈，本來以為自己是被朱音戴上了拷問用的拘束具——結果不是，是因為朱音抱著他睡覺。
——明明是她自己說碰了就要折斷手指！
這就是世上不講道理的地方，但才人卻氣不起來。
隻穿著薄睡衣的她，就像夢一樣柔軟。
滑嫩的光腳纏著才人的腿，纖細的手握住他的上衣。
伴隨著輕柔的鼾息，她的胸部緩緩上下起伏。
肌膚的甜香混雜了野草花香的頭發味道，鑽進才人的鼻腔。
這股破壞力對健全的青春期男生來說太刺激了，甚至能讓人短暫忘記，對方是最討厭的女生。
——要是我動了……她就會醒來吧……？
要是有貓睡在大腿上，就會不好意思吵醒它——才人現在的心境就類似這樣。他僵著身子壓低氣息。
就近一看，朱音的睡臉就像天使一樣惹人憐愛。
放下一切的修長睫毛，半開的稚嫩嘴唇。
平常絕對不會讓自己碰的臉頰也毫無防備，才人忍不住伸出手。
就在他試圖用指尖輕戳其臉頰時，朱音睜開雙眼。
她表情迷茫地看著才人的臉，或許是意識尚未恢複清醒，她用臉蹭著才人胸口，動作就像撒嬌的小貓一樣。
不管是物理還是精神上都覺得癢，才人脫口說道：
「喂、喂……」
「…………！？」
這是一步壞棋。
朱音的意識被拉回現實。
她推開才人，臉色發青，用枕頭代替盾牌架在前麵。
「你你你打算襲擊我對吧！？」
「是你抱過來的才對！」
「我不可能做這種事！」
「就是做了！我完全被你當成抱枕！」
「與其把你當成抱枕，我還不如把巨大海膽當作抱枕呢！」
「你想變成串燒嗎！？我的確什麽都沒做！隻是乖乖待著避免吵醒你而已！」
才人拚命主張。
朱音的視線不時飄向手機這點很可怕。要是她叫警察來的話，解釋會非常麻煩。首先得說明兩個高中生住在一起的理由才行，還會引發騷動。
朱音露出與剛才天真無邪的睡臉完全相反的險峻表情瞪著才人。
「你說什麽都沒做是騙人的，剛才不就想用指甲貫穿我的臉頰嗎？」
「我並不是要做這麽可怕的事。」
才人背脊發寒。
「那你在做什麽？」
朱音緊抱枕頭盯著才人，不容許他隨便找理由開脫。
才人歎了口氣。
「……因為你的睡臉很可愛，我看得入迷了，忍不住想碰你的臉頰，抱歉。」
「什麽……」
朱音滿臉通紅。
她把臉藏在枕頭底下，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這、這是，真的嗎……？」
「嗯。」
「很、很可愛，是多可愛……？」
「讓人快要喪失理智的程度。」
才人沒辦法說自己完全是無辜的，隻能乖乖吐露實情。
朱音渾身顫抖，她應該相當憤怒吧。
她從枕頭一角探出頭，輕聲低語：
「……一下下的話，可以喔。」
「咦？」
「我是說！睡臉！讓你看一下也沒關係！」
朱音躺在床上，臉麵向才人這一側，緊閉著雙眼。如她所說，似乎是打算好好露出睡臉的樣子。她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也很一板一眼。
才人在朱音身旁躺下。
然而心跳莫名加速，讓他難以入睡。
朱音也皺著眉頭，不像在睡覺的樣子。她應該也很緊張吧。
在被窩裏動來動去令人難受，連翻身都辦不到，唯有時間不斷流逝，外頭逐漸變亮。
就在才人感到自己墜入夢鄉的時候，床頭的鬧鍾響了。貪睡功能似乎發動了好幾次，比平常晚三十分鍾。
才人按掉鬧鍾，身旁的朱音以肩膀撐起棉被起身。她的睡衣衣領鬆開，露出誘人的鎖骨。
「早、早安……」
才人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兩人之間彌漫著甜蜜的氣氛，與水火不容這個詞相去甚遠。
——根本是新婚夫妻嘛！
才人如此心想，他們確實是兩家公認的新婚夫妻沒錯。
對以往與戀愛無緣的才人來說，他不曉得該怎麽應對這種酸甜的氣氛才好。
「……早安。」
總之先打起精神吧，才人走向盥洗室。繼續待在寢室的話，他有預感會迷失自我。
才人把水龍頭轉到全開，用冰冷的水衝臉。他凝視著鏡中睡眼惺忪的自己，用手掌拍打兩邊臉頰，然而傻笑的表情還是改不回來。
「呀啊————！？」
「怎麽了！？」
聽到悲鳴聲的才人衝進廚房。
身穿圍裙的朱音抱著空空如也的電子鍋，淚眼汪汪地發抖。
「飯……我沒有煮飯……忘了預約……」
「那也沒辦法，我們有買吐司吧。」
「那個……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吐司烤焦了……」
直接被放在爐子上的吐司正熊熊燃燒著。
「這不隻是烤焦的程度了！」
才人試圖抓住吐司丟進水槽，但火焰的勢頭太強沒辦法抓。
不知為何，吐司周圍還有蘑菇和竹筍在燒，就像在看魔女被焚燒的時候，連自己也燒起來的圍觀群眾。這裏究竟在舉行什麽慶典呢？
才人從櫃子裏拿出鍋子，反過來蓋住『燃燒吐司』。
火焰消失，大量的煙在廚房擴散，嗆得兩人不停咳嗽。
「你怎麽了？今天早上很奇怪喔。」
「你才奇怪，為什麽不穿衣服？」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沒穿衣服到處晃……」
才人低頭看向身體，發現自己裸著上半身。不曉得是什麽奇妙的命運使然，他剛好隻戴著領帶，看起來變態程度很高。
「總之……還是放棄做早餐吧。我們兩個狀況都怪怪的，有燒掉整個家的危險。」
朱音嚴肅地點頭。
「說得也是……我剛才想燙個製服，結果把奶油塗上去了……」
「你振作一點好嗎！」
朱音平常明明是超級可靠的人，今天卻漏洞百出。
她在水槽的水龍頭接了水管，打算對爐子噴水。
「你在做什麽！？」
「滅火啊。」
「火已經滅了！廚房會被你弄濕的！」
「即使如此，我該做的事還是不會變。」
朱音神情凜然地說道。
「現在的你什麽事都不該做！給我在這邊乖乖待著！」
才人把朱音帶到客廳，讓她坐在沙發上。
「竟然對我下指示，太囂張了……」
朱音一臉不滿地抱著膝蓋，但也意外老實地待著。
一大早就感到劇烈疲勞的才人收拾了廚房，他把變成灰的吐司和蘑菇等食材弄濕後裝進袋子裏，也清理了爐子和水槽。
就在他進行各種作業時，上學時間快到了。
才人和朱音抓起書包，互相檢查服裝以防萬一。
「沒問題，你有穿好衣服。」
「你也穿著衣服。」
「為何我們要檢查這種事啊……」
「我們兩個都睡迷糊了，這也沒辦法。」
才人覺得真正的原因不是睡迷糊就是了。
不過現在沒空爭論，兩人急忙出門。
經過超商附近時，朱音放慢了步調，露出渴望的表情看著貼在牆上的海報。海報上畫著新上市的草莓克林姆麵包。
「你餓了嗎？」
「嗯……不過沒時間買也沒時間吃。」
「不吃飯的話念不了書吧。」
才人不顧朱音的製止，衝進了超商。
他拿了草莓克林姆麵包和果菜汁，迅速結完帳離開。價格隻要一個硬幣，大小卻是一般克林姆麵包的三倍。
「這麽大我吃不完啊！」
朱音瞪大雙眼，看來這個大小超出了海報給她的印象。
「那就分一半吧。」
才人把草莓克林姆麵包隨意撕成兩半，其中一塊交給朱音。
「分兩半……」
朱音戰戰兢兢地看著麵包，一口咬下。
「……這味道感覺隻是把紅色色素混進卡士達醬裏而已，沒有什麽草莓味。開發者缺乏對草莓的愛。」
「要求這麽多就別吃了。」
才人作勢拿走麵包，朱音則把麵包拿得更遠。
「這是我的！你連一小塊都別想得到！」
「這是我買來的欸！」
「送出去之後，就是我的了，沒有義務還你。」
朱音愉悅地咬著麵包，雖然嘴上抱怨，但她吃得津津有味。
與她並肩的才人咬了另一半麵包。
「如何？味道不怎麽樣對吧？」
「的確不怎麽樣。」
不過感覺還不壞。分享廉價的麵包，一麵批評一麵走在路上，偶爾這麽做也不錯。
就在兩人前往學校時——
「咦？才人同學？朱音？」
傳來一道驚訝的聲音。金色長發飄揚的陽鞠衝了過來。
「「————————！？」」
才人與朱音僵住了。
「難得在校外看到你們耶。兩個人一起上學嗎？為什麽為什麽？」
陽鞠露出純樸又雀躍的眼神，興致勃勃地追問。
——糟了……！！
這是致命失誤，才人覺得自己頓時把一輩子的冷汗都流光了。
因為一大早就手忙腳亂，不，是腦袋掉了幾千顆螺絲的緣故，他忘了要與朱音錯開時間出門。平常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他明明會再三注意的。
才人看向身旁，朱音也臉色蒼白，就像被打上岸的人魚，恐慌到過度換氣。這種時候的朱音很危險。
「我、我們沒有一起上學！這、這是因為！才人在跟蹤我！馬上叫警察來！」
「給我等一下。」
意想不到的栽贓讓才人出言抗議。
陽鞠歪著頭疑惑道：
「感覺不是跟蹤狂耶……兩位剛才開心地聊天，好像還把麵包分一半來吃？」
「喀……」
朱音的喉嚨發出無法解讀的聲音，隻知道她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這、這是、那個……」
朱音陷入煩惱，大腦的處理能力應該早就超越極限了吧，她暈頭轉向地不停揮手。
「對、對了！是我把吃不下的部分丟在路邊，才人隻是撿來吃而已！」
「才人同學……？」
陽鞠向才人投以責難的視線。
「我又不是狗。」
「對，才人不是狗……是會做這種事的人類……每當我在路上丟東西，他就會順從欲望去搶……」
「我可以告你毀損名譽嗎？」
才人覺得哀傷，剛才的和平時光就像一場夢。
陽鞠彈了一下朱音的額頭。
「你喔。」
「呀啊！？你、你做什麽……」
朱音按著額頭，眼泛淚光地後退。
——她要以好友的身分告誡這個女的嗎？很好，好好訓斥一番吧。
才人期待地心想。
「不可以在路上亂丟食物喔，要好好吃光。不然會引來烏鴉、流浪狗或才人同學之類的。」
「對不起。」
朱音沮喪地道歉。
——重點不在那裏啊！
才人很想大聲主張，但兩人一起上學這個話題已經被扯開了，他隻好默默忍住。
多虧彼此的努力，兩人的生活品質大幅提升。
藉由協力采買、分擔家事和共享娛樂時光，緊繃的氣氛得以緩和。
盡管他們還是會吵架，但致命性的爭吵比以往更少，出乎意料的快樂時光持續著。
如此一來就能看見一些事物。
在戰火與炮彈之中看不見的，朱音的情感、思考以及優點。
其中之一是她勤勉的性格。
若是過了半夜，朱音還沒有來寢室，那她多半是在自己的房間。過去嚴密上鎖的房間，今晚房門打開了一條縫，室內的燈光流泄到走廊上。
「已經很晚了，你在做什麽？」
才人往房間裏看去。
剛搬來的時候，這裏和其他房間一樣發出木材的香味。但在不知不覺間，朱音的房間充滿了女孩子特有的甜香。書桌上擺著厚厚的百科全書和參考書，還有玩偶作為裝飾。
麵向書桌的朱音轉過頭來。
「念書。快要小考了，我想把考試範圍的內容全部記起來。」
才人聳了聳肩。
「小考隨便啦，段考再拿高分就好。」
「說是這麽說，之前的小考你也考了一百分對吧！」
「隻是正常答題就得到一百分罷了，我沒有為了考試而念書。」
「唔唔……為什麽這樣可以拿一百分啊……」
朱音不甘心地握緊拳頭。
「上課聽一聽就記起來了，要忘記還比較難。」
「你在找碴嗎！？你想說這麽拚命念書的我是笨蛋！？」
「我不是這個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才人想慰勞她，但似乎獲得了反效果。
「……唔唔！！給我出去！不要打擾我！」
朱音丟出玩偶，把才人轟出去。
心想不妙的才人離開了房間。最近兩人的關係進展得還不錯，讓他大意了，他還不曉得朱音的地雷埋在哪裏。
房門被關上，發出上鎖的聲音。照這樣看來，明天的早餐時間說不定也會在險惡的氣氛中度過。
——要是有什麽……能讓朱音心情變好的辦法就好了……
若是知道答案，他們的戰爭就不會持續兩年以上了。與念書相比，朱音的心複雜多了。
才人思前想後，想起之前買了草莓。
他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門，確認裏麵的東西。
或許是為了留著好好享受，草莓完全沒有減少。就這樣直接端出去也行，但朱音很可能會說『想吃的話我自己會準備』。
果然還是花點心思比較好。朱音愛吃草莓奶油蛋糕，應該也會喜歡吃起來口感類似的食物。
櫥櫃裏有常備的吐司，才人想用它和鮮奶油製作草莓三明治，但冰箱裏沒有鮮奶油。
——仔細搖晃高蛋白的話，不就能代替奶油了嗎？
才人靈光一閃。
但腦中馬上響起朱音怒吼『快住手！』的聲音，於是他把蛋白粉的袋子輕輕放回櫥櫃。仔細想想，蛋白粉容易沉澱，應該很難重現奶油滑順的口感吧。
他打開冰箱，裏麵有原味優格。無論是顏色還是口感，應該都能代替鮮奶油吧。世上還有用乳酸菌讓鮮奶油發酵而成，名為酸奶油的東西。
才人把優格裝到容器裏，放入大量砂糖並攪拌至黏稠狀。接著將優格塗在去掉吐司邊的吐司上，夾入切片的草莓。
他把做好的草莓三明治疊在盤子上，想在上麵放薄荷葉……但沒有那種美美的葉子，頂多隻有香芹。
無可奈何的才人在草莓三明治上麵放了香芹。香芹的綠、吐司與優格的白，以及草莓的紅，看起來色彩繽紛美麗。
才人對三明治的外觀感到滿意，端著盤子回到朱音房間。
貼在房門的可愛木牌上寫著『朱音的房間』，但此時緊閉的門散發出一點也不可愛的壓迫感，要說前方有魔王在等著自己也不奇怪。
才人輕輕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什麽事？」
朱音語氣尖銳地問道，看來怒氣還沒消退。
「我做了消夜，你要不要在念書時吃？」
「消夜……？」
房門微微打開，朱音露出臉。
我不喜歡、不要浪費珍貴的草莓！也有像這樣惹她生氣的風險，到時說不定關係會更加惡化。
才人緊張地遞出盤子。
「草莓三明治！！」
朱音的眼眸就像星星一樣閃亮。
沒問題，是她愛吃的食物。才人鬆了口氣。
「為、為什麽要做這種東西給我吃……？你有什麽企圖……？」
「我沒有任何企圖。」
「一定有，不然你怎麽可能在吵架之後馬上幫助敵人？」
朱音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這個三明治裏放了安眠藥吧！？這是讓我沒辦法念書準備考試，最後拿零分的陰謀！？」
「沒放啦，再說如果隻是考前沒念書就拿零分，那你還是改掉上課態度比較好。」
朱音滿懷戒心地凝視三明治。
「所以是……怎麽回事……？其實草莓是食品模型，隻要我用力一咬，牙齒就會斷掉，是這種陷阱嗎……？你想讓最愛草莓的我，期待的心和牙齒一起崩潰嗎……？」
「我才不會做這麽麻煩的事，這是普通的草莓三明治，吃吧。」
「呀啊。」
才人把盤子扔過去，朱音連忙接住。再怎麽懷疑也不能浪費食物，這點凸顯出少女認真的個性。
「那我走了，你不要的話就扔了吧。」
「等、等等！不要擅自把東西放了就走！」
才人背對著抱怨的朱音，從房間前離去。
礙事的人終於離開，朱音繼續念書。她抄寫、默背著小考預計出題範圍的筆記，然後重組筆記內容，刻進腦海裏。
學業不容妥協，必須徹底擊敗那個考前不念書還若無其事的男人——才人。
然而她實在難以專心。
因為不能扔掉，朱音把草莓三明治放在邊桌上。她忍不住偷瞄那邊，意識脫離了筆記。
——看起來好好吃……
朱音吞了口口水。
可是好奇怪，自己明明對才人那麽冷漠，他還送消夜過來。那個男的不可能這麽溫柔。
懷疑盤踞在腦中，但深夜的空腹感也襲來了。最愛吃的食物就放在旁邊，她沒辦法長時間忍耐。若是連這點都在才人的計算之內，那他還真是邪惡的謀略家。
——隻、隻吃一點，嚐嚐味道應該沒關係吧……？
朱音拿了一塊三明治，戰戰兢兢地咬了一口。
帶有清爽酸味的奶油，多汁的草莓在口中爆發。
有嚼勁的吐司帶著紮實的飽足感通過喉嚨。
「…………好吃。」
朱音難以置信地喃喃說道。
沒有混入安眠藥，也沒有使用蛋白粉的樣子。才人做的是正常且安全的消夜，而且還考量到了朱音喜歡的食物。
或許他是因為和朱音爭吵，反省之後為了和好而送來消夜作為慰問。
想到這裏，朱音感到內心深處躁動不安。既溫暖又搔癢，令人靜不下來……可是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就、就算做這種事，我也不會在考試時放水。」
朱音臉頰發燙地吃著三明治。
好甜。
大概是肚子吃飽的緣故，身體深處湧起力量。
幹勁比平常更充足。
——今天就用功到早上吧！
朱音重新麵對筆記，握緊了自動筆。
朱音走在學校的走廊上，意識突然中斷了一瞬間。
「朱音！？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一道聲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陽鞠抱住了。
「啊……我稍微睡了一下。」
「什麽睡了一下！邊走邊睡很危險耶！」
陽鞠捏了一把冷汗。
「對不起，下次快睡著的時候，我會先原地坐下。」
「坐在地上睡覺也不太好吧……最近你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臉色也很差，真的沒問題嗎？」
「我為了準備考試，每天都念書念到很晚，所以睡眠不足。」
朱音和陽鞠一同踏進學生餐廳。
來吃午餐的學生在裏麵擠成一團，光是要穿過其中就得拚盡全力。朱音平常很少利用學生餐廳，但今天沒空做便當，這也無可奈何。
兩人拿著托盤排隊。
「念書也要適可而止，不然會弄壞身體喔。」
「就算我的身體灰飛煙滅，隻要能成為學年第一就值得了……」
「一點也不值得！你的身體比成績重要多了！反正這次也贏不了才人同學嘛！」
朱音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贏不了……才人……？」
「啊。」
陽鞠遮住嘴巴。
「我絕對會贏過才人！不管要花幾百年，不，幾千年，一定會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承認我比他厲害！」
「過了好幾百年，你們兩個應該都畢業了吧……高中也隻剩一年了……要是沒贏的話，你打算追著才人同學去同一所大學嗎？」
「我、我才不會追！這麽做不就像是我喜歡那個家夥嗎！」
朱音脖子發燙，之所以呼吸困難，肯定是因為餐廳的人口密度太高了。
陽鞠點了歐姆蛋包飯，朱音則是草莓鬆餅，兩人尋找著座位。
才人和糸青坐在窗邊的桌位。那兩人的感情真的很好，氣質和外表也很相似，比起堂兄妹更像是親兄妹。糸青正想用手抓整塊牛排來吃，被才人製止了。
「才人同學他們在那邊耶，要不要一起吃？」
「不行！」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之前朱音才被陽鞠懷疑是不是和才人發生了什麽事，要是午餐坐同一桌，兩人的關係又因為細微的言行舉止遭到懷疑就糟了。
和同班同學結婚、同居甚至睡同一張床，陽鞠知道了說不定會對她幻滅。她不想失去唯一的好友。
朱音和陽鞠坐在遠離才人他們的座位。
盤子上的鬆餅烤成漂亮的焦黃色，上麵放了大量奶油、新鮮草莓，還有漂亮的巧克力繪畫。這道餐點的完成度高到不像是學生餐廳會有的水準，是朱音的最愛。
可是……不知為何，今天感覺它沒有以前那麽美味了。朱音總覺得才人為她做的消夜比學校餐廳好吃了幾倍。隻論技術的話，才人明明是新手才對。
「朱音你好厲害喔～」
「咦？你是指什麽？」
「我根本沒辦法每天那麽認真念書。總是不及格的我應該要更用功一點才行，雖然心裏明白，但還是會忍不住拿出手機看影片。」
朱音把叉子放在盤子上。
「反正我也不討厭念書，再說……現在有人會為我加油。」
「是誰是誰！？男生！？你交到男朋友了！？」
陽鞠的眼神閃閃發光，從桌上探出身子，表現出莫大的興趣。
朱音察覺自己說溜了嘴。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對方隻是在我念書的時候做消夜給我而已！」
「媽媽！？」
「也不是媽媽！」
「爸爸？」
「我爸不會做消夜。」
陽鞠捏著下巴，像名偵探一樣陷入沉思。
「不是男生、不是父母、會做消夜為自己加油的人……？」
她高高豎起食指。
「我明白了！犯人是女仆！」
「真是名推理。沒錯，我雇了一位會全力支援我念書的女仆。」
朱音聳肩笑道。
「真是的，你把我當笨蛋對吧。不可以因為我是笨蛋，就把我當笨蛋耍喔。」
「我沒把你當成笨蛋。」
「告訴我嘛，朱音——」
陽鞠搖晃著朱音的手。
——沒想到才人會為我加油。
想到這裏，朱音覺得難為情了起來。以往總是和他吵架，完全想像不到會變成現在這種關係。
為了不讓才人的協助白費，一定要打倒才人。
朱音對自己的內心發誓。
朱音每天晚上都念書到深夜。才人被鑽進被窩的朱音吵醒，看見時鍾顯示的時間是淩晨三點，這種情況反覆發生。
才人覺得累積太多疲勞，念書效率說不定反而會下降；不過如果朱音會聽勸的話，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準備的消夜每次都被吃得一乾二淨，對才人來說也頗有成就感。做給自己吃的時候，他會怕麻煩而選擇以高蛋白和蔬果汁解決，但做給別人吃的感覺還不錯。
才人今晚也端著草莓三明治的盤子，前往朱音的房間。
他敲了敲門，但沒有回應。
「我拿消夜過來囉。」
才人邊喊邊開門。
朱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
「你在睡覺嗎？要睡的話就到床上去……」
才人靠近後，發現朱音的樣子不太對勁。
她的呼吸不規律，不像是在睡覺，而且肩膀劇烈起伏，看起來相當痛苦。
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似乎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了。
「……你不舒服嗎？」
「完全……沒事……隻是休息一下而已……」
朱音勉強擠出聲音。
才人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沒有揮開才人的手，任人擺布。額頭就像燒起來一樣燙。
「好燙啊……今晚就先睡吧。」
「嗯、好……」
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嗎？朱音難得會乖乖聽話。
她在才人的攙扶下移動到寢室，整個人倒在床上。
朱音的臉靠著枕頭，四肢無力地伸直，平常強勢的她如今奄奄一息。
才人把棉被蓋到她身上。
然後他從客廳拿了急救箱過來，取出體溫計。
「最好量一下體溫。」
「……………………」
明明才人就在麵前，朱音卻試圖解開睡衣的鈕扣。
不過她光是把手指放在鈕扣上就用盡了力氣。
「嘴巴張開。」
才人說道，朱音微微張嘴。
微弱的吐息從嘴唇的縫隙間流瀉而出，才人輕輕將體溫計前端放進去。
朱音連叼著體溫計都有困難，於是才人撐著體溫計。上麵顯示的溫度迅速提高，很快便超過了四十度。
「四十度不太妙啊……你等一下。」
才人從急救箱裏找出涼貼布和退燒藥。他將涼貼布貼在朱音額頭上，接著用飲水機倒了一杯水。
朱音似乎無法自己吞藥，才人抱著她的背起身，將退燒藥塞進嘴裏。指尖傳來舌頭的觸感，被唾液弄濕。
才人將水杯湊至朱音嘴邊讓她喝水，但水很難全部灌入嘴裏，於是從嘴角流出了一道水痕。
「哈啊……哈啊……哈啊……」
光是喝水就消耗了體力，朱音抓著才人的手臂喘息。虛弱到這種程度非同小可。
「濕淋淋的汗……好惡心。」
朱音的脖子濕濕的，汗水還滲出了睡衣表麵。要是放著不管，她的身體會受涼導致狀況惡化吧。
才人在浴室拿毛巾浸水，稍微扭過之後回到寢室。
「我要擦身體囉。」
「嗯。」
雙眼無神的朱音打算脫掉睡衣，纖細的腰肢裸露，甚至能窺見上麵的胸罩。
「慢著慢著，不用脫衣服。」
才人連忙製止。雖然裸體比較方便擦拭，但之後恢複精神的朱音不曉得會怎麽罵他。
才人用濕毛巾擦拭朱音的脖子。
「嗯……」
朱音的喉嚨流泄出舒服的聲音。
才人拿著濕毛巾在她臉上輕拂，擦掉汗水。接著卷起袖子擦拭纖細的手臂，從睡衣下襬探入毛巾，擦拭腰部和腹部。
「不要……那裏……不行……」
他的手指一碰到肌膚，朱音便發出被搔癢的聲音。
與平常判若兩人，毫無防備的朱音。
將手伸進少女衣服裏的異常事態，讓才人心跳加速。
擦完身體後，他讓朱音躺在床上。
或許是發高燒的緣故，朱音遲遲無法入睡。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但才人猶豫著要不要躺下。四十度的高燒自己也沒什麽經驗，一想到重病的可能性便覺得坐立難安。
——為什麽我會這麽擔心……？
才人為自己的心境嚇了一跳。
對方是有如天敵的少女，光是在學校被她找碴就令人不爽了。
總是態度高傲，有事沒事就要分出勝負，一點也不直率。
才人一直是這麽想的。
然而他現在在夜晚寂靜降臨的寢室裏，照看著床上的朱音。勤快地照顧病人，一點也不像他會做的事。
朱音不甘心地喃喃說道：
「我得……念書才行……」
「你就是因為太用功才會倒下吧。最近一直在熬夜，勉強自己可不是好事。」
才人傻眼了。自從他們開始一起生活之後，朱音幾乎每天都會待在書桌前念書。
「就算勉強也要念……我有想實現的夢想。」
「夢想？」
才人問道。
朱音以細若遊絲的聲音娓娓道來。
「我……想當醫生，成為有人在受苦的話，馬上就能去幫助對方的人。因為我討厭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希望喜歡的人永遠保持健康。」
這大概是沒有任何掩飾的、她的真心話。
感覺就像直接觸碰到朱音的心髒一般，才人緊張地屏息以對。
「可是家裏沒錢讓我去上醫學係。奶奶說如果跟你結婚，她就會幫我出全部的學費，所以……」
「原來如此……」
夢想——大人們想必會嘲笑那是無聊的幻想。
然而對朱音還有才人而言，夢想值得賭上人生。
即使人生的其他部分會因此受到別人支配。
即使要犧牲大多數人無比重視、守護的自由與感情。
才人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夢想。
朱音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夢想。
或許兩人在某種層麵上的本質是一樣的。
「你真好命，就算態度散漫，成績還是很好。我不管有多努力都贏不了你，真的好不甘心。」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的影響，今晚朱音特別多話。
「每個人的才能有別，這也沒辦法。」
「我就是討厭這一點！」
她瞪著才人的視線裏，少了平日的尖銳。
話語一點一滴地從她的唇邊流出。
「……而且，我有點憧憬你。」
「憧憬…………？」
才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這完全不像是討厭自己的朱音會抱持的情感。
朱音回過神來。
「等、等等！剛才的不算！我一點也不憧憬你！我最討厭你了！」
她連忙撤回前言，但這反而凸顯出真實性。
才人的耳朵內部感受到猛烈的脈搏跳動。
原本以為是天敵的少女，現在窺見她的真心，連自己都渾身發熱。
朱音害羞地背對才人，把臉藏在棉被底下。
大概是這一動作消耗了體力，她開始劇烈咳嗽，呼吸聲就像悲鳴一般嘶啞。
「退燒藥有效嗎？」
「……我不知道。」
才人把手放在朱音額頭上，她扭動了一下身子。
「比剛才更燙了，還是叫救護車吧。」
「住手，不要小題大作。救護車是給更危急的人用的。」
「四十度以上的高燒有可能不是普通的感冒，既然你的目標是當醫生，應該也知道吧。」
「是沒錯……可是萬一搬運我，害其他重病的人過世，我會無法原諒自己。」
「你啊……」
就算自己正受到高燒折磨，還是會忍不住擔心素未謀麵的人嗎？這名少女看似任性，說不定其實是單純到可怕的地步。
才人用手機查找計程車行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然而，這種時候偏偏打不通。
現在是在夜晚的城市玩樂的人們回家的高峰時段嗎？
與其載運那些醉醺醺的人，真希望計程車可以幫助生病的人。
「可惡，這個也是通話中！」
才人焦急地掛掉電話。
受理夜間診療的醫院，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搭公車也要十分鍾。可是這個時間不可能有公車經過。
朱音說道：
「不用管我了，你去睡覺吧，明天還有課要上。」
「不行。」
「呀啊！？」
才人將朱音從床上抱了起來。
還好有和糸青練習公主抱的做法，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你、你要……做什麽……」
「老婆正在受苦，我不能放著不管。」
「……老、老婆……」
朱音露出動搖的眼神。
才人抱著她衝出家裏，感受到夜晚冰涼的空氣，以及朱音肌膚的熱度。既然招不到計程車，那就隻能徒步去醫院了。
「沒想到你的力氣還滿大的……」
朱音輕聲說著，緊緊抓住才人。
才人在沒有其他人的夜路上奔馳。
黑暗包覆著兩人。
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腳步聲，還有朱音苦悶的吐息。
她的身體比自己想的輕多了。
纖細的手臂與纖細的腳。
宛如掉在地上就會輕易碎裂的玻璃工藝品。
她總是憑著這麽嬌小的身軀來找自己吵架嗎？過剩的活力與意誌力給人的印象過於強烈，導致才人將平常的朱音看得太強大了。
但是……真正的她相當脆弱。
脆弱到若不像這樣支撐、守護她，就會輕易消逝。她的靈魂就像煙火一樣華麗又虛幻。
才人重新抱緊朱音。
「……我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夢想。」
「你會說我辦不到，瞧不起我吧。」
「怎麽可能。你一定能辦到。」
「為什麽？」
「你不是無論如何都要成功嗎？」
「這個嘛……嗯，說得也是。我不擅長放棄。」
懷中的朱音微笑道。
夢想與將來，對於這些沉眠在內心深處的事物，才人從來不曾與朱音談論過。
即使兩人從高中入學以來就互相認識，即使他們住在一起，才人依然對朱音沒什麽瞭解。因為兩人總是在吵架，不願意進行正常的對話。
不過他現在終於逐漸看到朱音的真心了，其中隱藏著比她的外表更美麗的事物。
要是在這裏失去朱音，就會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結束。弄丟才剛打開第一頁的書，會在意後續內容直到死為止。
——我想更加瞭解朱音。
才人如此心想。
他抱著這份心意全力奔跑。
有種空氣變得稀薄的感覺，才人張大了嘴喘氣。
心髒劇烈跳動，肺部痛到彷佛要破裂了。
抱著朱音的手臂發麻，雙腳不聽使喚。
然而才人沒有放慢速度，不能停下來。
他甚至更加用力，穩穩地抱著朱音前往醫院。
才人炙熱的氣息，在冰冷的黑夜裏化為嫋嫋白煙。
我和最討厭的女生結婚了。
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但這段婚姻——未來一定會迎來幸福的結局。
在這個異空間之中，才人蹲在書架前與書本互瞪。
「就是這個……！」
他發現了正在找的記述，雀躍地喊道。
「猜猜我是誰？」
就在這時，才人的眼睛被人從後麵用手掌遮住。
這就算了，對方的手濕淋淋的，害他的臉也被弄濕了，下巴滴著水。
「會對我做這種惡作劇的人隻有小青，所以犯人是小青。」
「哦～哥哥好厲害，很瞭解小青。」
糸青的手從才人臉上離開。
「我並不瞭解你，像現在就搞不懂你幹嘛對我做這種事。」
「小青想治好哥哥的乾眼症，人很好吧。」
她麵無表情地挺起胸膛，自豪地說道。
「這是幫倒忙。」
「缺乏感恩是現代人的缺點。」
「不管是現代人還是古代人都一樣，書會濕掉欸。」
才人把看到一半的書放回書架。
他身上沒帶手帕這種優雅的東西，於是從糸青的製服口袋裏拿出手帕擦手。糸青露出完全沒在動腦的呆愣表情，毫無反抗。
「你在看什麽書？」
糸青從書架上拿書。
書名是《從零開始的溝通能力》。
糸青把手放在才人頭上。
「很適合溝通能力零的哥哥，加油。」
「我不想被朋友人數零人的你說這種話！」
「小青的朋友人數不是零人，有很多會照顧我的監護人。」
「所以不是朋友嘛！」
「之前班上的女生想給小青零用錢，小青收……拒絕了。」
「現在馬上還給人家！」
糸青搖搖頭。
「不行，小青在一天內花一萬圓買吃的用掉了。」
「一萬圓是買什麽食物……」
「肉包。」
「一萬圓的肉包有幾顆啊……」
才人對糸青的未來感到恐懼。這隻小動物連年紀相同的同性都能魅惑，要是她懂得濫用自己的魅力，感覺會出大事。
糸青直接坐在地毯上，伸出包裹著白褲襪的腳。她舉起書認真看了起來。
「真意外，哥哥竟然會在意自己缺乏溝通能力的事。」
「我不是缺乏溝通能力，是想改善與朱音的關係。」
「洗腦不就好了？」
「別做這種無視人格的事好嗎？」
「沒有無視，朱音一定也希望被洗腦。」
「你又懂朱音的什麽了！」
「會從鼻子發出超音波殲滅敵人之類的？」
「那可不是我認識的朱音。」
朱音是一板一眼的少女，一旦訴諸不當手段，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大概會瞬間消失，並且永遠無法恢複。
「你有從書上學到東西嗎？」
才人從糸青手中拿回書。
「有啊，上麵寫著『與他人的連帶感，可透過共同作業來提高』。也就是說，隻要和朱音一起做點什麽就行了。」
「做點什麽……例如毀滅世界？」
「就說那家夥不是生物兵器般的存在了。」
「那抄寫經文呢？」
「靜心抄寫佛經的夫妻之間會誕生出什麽樣的感情啊？會進入無我的境界吧。」
糸青雙手合十。
「說不定能一起成佛。」
「我還不想死啊……」
才人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雖然結婚生活艱苦到讓他曾經擔心要完蛋了，但如今看見一絲光芒，他想抓住機會進一步發展。
糸青用力點頭。
「小青明白哥哥的想法了。小青會在這附近找一家銀行來搶，哥哥和朱音來打倒小青，透過吊橋效應提高好感度。」
「用不著犧牲到這種地步啦。」
才人阻止了魯莽的堂妹，不過他覺得糸青就算去搶銀行也不會被當成強盜，反而會從窗口那裏拿到錢。
前往化學教室的途中。
朱音緊緊抱著教材和文具走在路上。
不知道是小心怕弄掉，還是防備盜賊的搶奪，總之看得出她戒備深重。
才人看準周圍沒有人的時機，接近朱音。
「可以打擾一下嗎？」
「什麽事？在學校希望你不要太常找我說話。」
朱音瞪著才人，險峻的表情看不出來彼此是夫妻。
才人本以為雙方的距離拉近了，看來是自己的誤會。她的態度比以前更冷淡，或許不會接受共同作業的提案。
「呃……你今天放學後會很忙嗎？」
「很忙，回去之後得念書才行。」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有沒有和朋友約好要去玩？」
「咦？嗯……陽鞠說她要打工……」
朱音疑惑地答道。
才人乾咳了一聲。
「那……放學之後要不要約個地方，我們兩個一起去買東西？」
「……………………」
朱音茫然地看著才人，看來她沒有好好接收到這句話的意義。
過了一會兒之後，她的臉染成一片通紅。
「這、這是約……」
才人慌亂地把喊到一半的朱音拉到附近的空教室。
他用手掌堵住朱音的嘴巴，躲到牆邊。
「唔——！唔——！」
朱音猛力掙紮試圖逃脫，但才人不會鬆手。班上同學閑聊著通過走廊，要是被他們聽見這裏的騷動就麻煩了。
確認同班同學們的說話聲遠離之後，才人放開朱音。
噗哈——朱音喘著氣，眼眶泛淚地抱緊自己的身體。
「變、變態！竟然想把女孩子拖到暗處強暴！」
「這不是暗處，我也沒強暴你！」
「接下來就要做了吧！？你的臉上寫著『嘿嘿，多子多孫多福氣！爺爺也說ok，想幹就幹！不管怎麽哭叫都不會放過你』！」
「我的臉哪有這麽大的空間寫長文啊！還不是因為你要說出約會這個詞！」
朱音試圖逃到走廊，才人則繞道擋住她的退路。
「可、可是，這不就是約會嗎……男生和女生約個地方見麵……」
看到害羞地低頭的朱音，才人也覺得難為情了起來。
仔細想想，這段話就算被誤會也不奇怪，而他至今又沒有邀女孩子約會的經驗。
他的大腦高速運轉，試圖解釋。
「這……不是約會！是采買。冰箱的庫存快不夠了，一個人要帶食材回來會很辛苦吧！」
「原、原來如此，是采買啊！說得也是，你怎麽可能邀我去約會嘛！」
「哈哈哈，這不是當然的嗎～你可別誤會啊～」
「我才沒誤會呢！你不要誤會我的誤會好嗎！」
兩人都汗流浹背並露出僵硬的笑容，尋找能減輕彼此精神負擔的妥協之處。和宿敵約會根本是強人所難。
「你、你要約在哪裏？」
「學校附近的漢堡店怎麽樣？」
「那裏不行，學生放學後經常聚在那間店。陽鞠偶爾也會找我去那裏。」
「被人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就糟了……」
才人與朱音是水火不容的關係，要是在校外被人目擊他們一起行動，肯定會招致懷疑。兩人之間毫無戀愛情愫，隻是結婚了而已。
唔——朱音陷入沉思。
「在後門比較好，那邊隻有老師的車子會經過。」
「瞭解，那放學後在後門見。」
兩人彼此點了點頭，離開空教室。
放學前的班會時間結束，朱音在學生們離去的教室裏瑟瑟發抖。
雖說不是約會，但和男生兩個人去買東西還是人生頭一遭。不知道會有多麽可怕的事在等著自己，即使這不是約會。
才人正在自己的座位上讀書。
他平常沒事不會留在教室，應該是打算和朱音相隔一段時間去後門吧。察覺朱音的視線後，才人微微點頭，似乎是在示意『你先去』。
朱音拿起書包來到走廊。
好友陽鞠要去打工，應該沒人會留住她才對。
就在她這麽想的時候……
「朱音～！我們一起回去吧！」
陽鞠帶著燦爛的笑容從教室追了上來。
「陽鞠！？你不是要打工嗎！？」
「啊～好像突然取消了～我想說好久沒有和你一起玩個過癮了，這樣正好！」
「這、這樣啊……」
對我來說不好！朱音把這句話吞回肚子裏。
「還有，朱音你愛去的那家百匯店，今天傍晚開始會販售限定餐點喔！」
「真的嗎！？那個一公斤的大份草莓百匯！？」
「對對對，你從很久之前就說過想吃對吧。我的打工薪水剛發下來，今天就由我請客！」
陽鞠可靠地把手放在胸口。
「唔唔…………」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朱音苦悶地想道。
百匯的吸引力極大，一旦錯失機會，說不定再也無緣見識。陽鞠大方邀約自己，拒絕她也很過意不去。
可是自己和才人約好了，違背約定的行為不可原諒。反過來說，若朱音遭到背叛，想必會好一陣子不跟對方說話吧。
「呃、這個……對不起喔，我今天……有事要辦……」
「隻是回家念書而已吧？」
「平、平常是這樣沒錯，但我和別人有約……」
「咦，是誰是誰！？新朋友！？也介紹給我認識嘛！」
朱音想敷衍過去，然而陽鞠興奮地緊咬不放，眼神閃閃發亮。
「不用我介紹，陽鞠你也認識對方啦！」
「我認識的人之中和你關係好的，我隻想得到才人同學……難不成是約會？」
「才不是約會！」
朱音用盡全力大喊，唯有這點不能退讓。
「算了沒差！機會難得，三個人一起玩嘛，我也想和他拉近關係！」
陽鞠天真地提議道。
明明沒做什麽壞事，朱音卻覺得心髒被罪惡感的箭刺穿了。
可是三個人一起去感覺好像怪怪的。她覺得兩個人放學去采買的行為本身有某種意義，才人也對此抱有期望……雖然不太清楚其中的理由。
「真的很抱歉！今天先跳過！下次再約吧！」
朱音雙手合十對陽鞠致歉，倒退著跑掉了。
差點跌下樓梯的她抓住扶手，接著轉過身子衝下一樓。
——隻好改天做餅乾向她賠罪了……
就在朱音歎著氣走在走廊上時……
「呼咪。」
腳下傳來奇妙的聲音和柔軟的觸感。
她訝異地往下看，發現自己踩到了躺在地上的糸青。
「對、對不起！你沒事吧！？為什麽睡在地上！？」
朱音把糸青拉起來，用手幫她拍掉製服上的髒汙。
糸青比出v字手勢。
「小青在等你，這是一個簡單的陷阱。」
「可是受到傷害的是陷阱自己……」
「沒想到有強者踩到小青之後還能站著……很厲害嘛。看在你的勇氣與毅力份上，授予你傳說之劍。」
「我有急事，可以讓我走嗎……」
雖然與糸青無法溝通是稀鬆平常的事，但現在更是變本加厲，沒空進行解讀。朱音得比才人先到後門才行，要是又和陽鞠碰麵，事情就麻煩了。
「在這之前，我有事問你。汝對何種共同作業抱持期望？」
「共同作業……？」
「征服世界、抄佛經，還是打擊強盜，選一個。」
唔呼——糸青氣勢洶洶地站立，鼻子哼出氣息。
「全都是我不想選的選項呢。」
「這是問卷調查，不用想得太複雜，依直覺選就好了。」
「就算是直覺我也不想選。」
「唔……朱音你真任性。那你想和哥哥共同進行什麽樣的作業？」
「什……為、為什麽會提到才人啊！？」
朱音嚇出了一身冷汗。
「沒什麽理由，小青隻是想問你而已。回答『在地下切割冰塊到死的作業』也可以。」
「為什麽糸青同學提的全都是討厭的選項？」
「希望你告訴小青。你沒回答，小青就不能放你離開。」
糸青擋在朱音前進的方向上，抬起雙手和一隻腳擺出神秘的架勢。
或許她是想表演拳法，但氣勢和武術高手差太多了。這是倉鼠的氣勢，看起來弱到不行。
為何偏偏是今天接二連三地遭遇阻礙呢？必須快點過去才行。
「不、不好意思，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啊。」
朱音迅速從空門大開的糸青旁邊衝過去。
糸青橫躺在地上，以滾動的方式追來。這畫麵就像鬼故事裏的西洋人偶一樣可怕，但她的速度太慢，不可能追得上。
朱音在玄關換了鞋子，一麵注意學生們的目光，一麵走在樹蔭之間。
來到後門之後，終於可以喘口氣了。才人尚未抵達。
——為什麽自己要說是重要的事呢……
朱音後知後覺地感到羞恥。
聽起來就像是約會一樣嘛。
好像自己很期待跟才人去買東西似的。
——這、這絕對不是約會！這是家事！隻是去買生活必需品而已！
朱音努力說服自己。
但她莫名覺得緊張，不想以邋遢的打扮與對方見麵，忍不住整理亂掉的衣服，或是檢查瀏海。
——雖然不是約會，但基本禮儀還是要遵守吧！雖然這不是約會啦！
朱音從包包裏拿出唇膏，塗在嘴唇上。
要是走平常的路線，會有在玄關遭受其他學生妨礙的危險。
因此才人在打掃時間，就事先從玄關把鞋子拿回來了。
他順暢地脫離走廊來到室外，前往後門。
一望無際的藍天令人身心舒暢，操場上有一群美術社的社員抱著素描簿享受寫生的樂趣。鮮豔的藍色運動服相當搶眼。
才人走在校舍旁，心裏湧起擔憂。
雖然約好了，但朱音真的會在後門等他嗎？會不會改變心意不想進行共同作業，直接回去了呢？
——呃，回去的話我也沒差就是了。
和班上最討厭的女生一起去買東西，想必會勞心費神，意見不合導致吵架的可能性也很高。一個人采買肯定更輕鬆。
為什麽他會希望朱音等自己呢？才人自己也不明白。
穿過教職員用的停車場，接近後門時，朱音的身影映入眼簾。她提著書包站在那裏，有些緊張地整理瀏海。
看到她的才人鬆了口氣。
「久等了。」
「嗯、嗯。」
朱音點頭回應，兩人一起離開後門。
大概是因為這裏並非正式的出入口，缺乏維護的緣故，後門的鐵絲網生鏽，路麵也散落著樹葉和花瓣。
為防萬一，才人轉頭看向後方，似乎沒有被其他學生看見。接下來隻要避開上下學路線，遠離學校就安全了吧。
「要在哪裏采買？」
「平常會去的店，就在家附近。」
「這樣啊。」
「嗯。」
「………………」
「………………」
對話陷入僵局。
明明走在一起，兩人卻隔著一公尺左右的距離。
朱音耳朵泛紅地低著頭，不和才人對上視線。
今天是兩人第一次單獨相約出門。以往在學校碰麵的機會多得令人厭煩，在校外則是完全不想扯上關係，所以才人不曉得該怎麽應對才好。
兩人穿過林間道路，來到公車道之後行人開始變多，不能再隔著一段距離了。於是他們並排前行，彼此肩膀相碰。
「喂、喂！不要黏著我啦！」
「是你這家夥自己撞過來的吧。」
「嗄啊？明明是你這家夥撞我的！而且我不是叫你不要再用『你這家夥』來稱呼我了嗎！」
「你還不是一樣用『你這家夥』來叫我。」
「那我重新說一遍！是才人你撞過來的！」
「是朱音你撞過來的才對！」
「很好！」
「什麽啦。」
路過的行人好奇地看著爭吵的兩人。
雖然關係一如既往地差，但才人反而感到心情平靜了下來。要是朱音神情異樣地保持沉默，連他也會失去平常心。
朱音常去的超市，就在從自家步行五分鍾左右的地方。
建築物老朽化，貼在牆上的店名牌也褪色了。這間店的外觀實在稱不上漂亮，但停車場停滿車輛，店前也擠滿了腳踏車。
自動門附近堆著卷筒衛生紙和清潔劑等商品，帶著小孩的女性接連抱著商品走進店內。
以經營者為目標的才人興味盎然地觀察著客層。
「這間店明明很髒，但生意好像相當不錯呢。」
「沒禮貌，隻是沒花錢在裝潢上而已，衛生方麵做得很確實。而且商品便宜，聽說很受附近的主婦歡迎。」
「這是你從客人那裏聽來的？」
怎麽可能——朱音搖頭說道：
「我不會向陌生人搭話，是剛搬來的時候，在網路上查到的評價。」
「哦……」
從沒想過在買東西時查超市評價的才人心中訝異，如果這是普遍的行為，那麽公司的評價對策也必須列入檢討範圍吧。
才人拿了購物籃，兩人走進超市。
好幾列水果和蔬菜排在一起的區域。
牆邊擺了豆腐、納豆和蒟蒻等食材。
「先拿家裏缺的蔥、納豆和蛋這些吧。」
才人把商品放進籃子裏，這時朱音尖叫道：
「不要隨便亂拿！看價格！」
「價格……？」
「你拿的蛋比這邊的蛋貴了二十圓吧！而且賞味期限很短！」
朱音從陳列架上拿了別的蛋盒遞給他。
「就算壞了也能吃吧。」
「不能吃啦！會弄壞肚子！」
「弄壞肚子再說。」
「現在就要考慮！蛋被稱為『物價的模範生』，無論何時都很便宜，是家計的有力同伴，特地買貴的就太浪費了。」
朱音把才人拿的蛋放回架上，順便將蔥和納豆也換成便宜的商品，甚至連其他客人弄亂的商品也重新擺好。
「我好不容易挑的……」
「你根本沒挑吧，隻是看到什麽就拿什麽。」
朱音站在調味料區前麵。
她從架上不同廠牌的醬油各自拿了一瓶，專心凝視著說明。
「這瓶是450毫升398圓，這個則是500毫升442圓……每毫升的價格是……用心算很難算呢……」
「你太斤斤計較了，既然差別不大，選量多的就好了吧。」
「才不是斤斤計較。對金錢隨便的人，人生是黑白的。當你扛著龐大的債務迷失方向，在寒冬的小巷子裏後悔地想著『啊啊，因為當時買了昂貴的醬油，害我淪落到這種地步……』的時候就太遲了。」
「調味料不會變成背負龐大負債的原因吧！」
「哥倫布為了尋找胡椒而借了錢喔，因為醬油而負債也不奇怪。」
朱音強力主張，但現在並不是大航海時代。
「你等一下，我用手機計算。」
她想從書包裏拿出手機，不過手上還拿著醬油瓶，有掉下來的危險。
才人隻好幫忙拿著醬油，朱音則操作手機。
「兩個都是每毫升約0.884圓呢，500毫升的這瓶微妙地便宜0.0004圓，就選這個吧。」
「差距好小……！」
「不是有個知名的俗語嗎？嘲笑0.0004圓的人會因0.0004圓而哭泣。」
「沒有這種俗語。」
嘲笑一圓的人會因一圓而哭泣——這句格言才人倒是有聽過。
話說回來，朱音的個性真的很一板一眼。從他們商量家事分配的時候才人就知道了，但計較到這種程度，難道不會累嗎？
兩人在店內逛著，發現肉品區前麵擠了一堆人。
「那是怎麽回事……？」
「不知道……」
受到吸引的兩人停下腳步。
聚在那裏的人群——感覺都是資深主婦——莫名散發著殺氣，現場的緊張感彷佛下一秒就要開始廝殺了。還有中年女性正在伸展粗壯的雙腿，大概是在熱身吧。
店員推著推車，從內部的工作區走出來。
推車上堆積如山的商品是雞肉，貼在上麵的牌子以顯眼的黃紙紅字寫著『限時特賣·雞胸肉一盒五十圓』。
「家裏還有很多肉，不用買……」
才人說到一半，看見身旁的朱音後嚇了一跳。
朱音的雙眼燃燒著鬥誌的火焰，緊握著拳頭。
「這裏的限時特賣每次都讓我陷入苦戰……東西一下子就沒了，至今還沒有成功買到過……今天一定要洗刷恥辱……」
「不，就說家裏有肉了……」
「趁便宜的時候買下來冷凍不就好了？這是自尊的問題。」
這名女高中生在超市的限時特賣賭上了自尊。
她似乎進入了認真模式，把書包推給才人。
「見證我的英姿吧，新的傳說將在此誕生……！」
朱音表情凜然地朝肉品販賣區邁步。
同時店員像在敲鑼一樣搖鈴，人群發出戰吼。
「嗚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不是幻聽，是現實。才人確實聽見這些孱弱的主婦發出猩猩一般的咆哮。
不，孱弱這點也是才人的錯覺。
她們身上——充滿肌肉。每天擦地板鍛煉的肱二頭肌、搬運重物所獲得的結實股四頭肌，還有為了守護家人而練出的膽子。
身懷可怕戰力的主婦們朝推車突擊，全身的肌肉膨脹，相互爭搶雞肉，上演無規則的壯烈爭奪戰。
朱音立刻被人群吞沒，纖細的身影消失無蹤。
「等、住手——」「對不——」「饒了我——」「我不行了——」
朱音的悲鳴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就在才人傻眼的時候，推車上的雞肉消失，朱音腳步踉蹌地從人群裏走出來。她的頭發和製服淩亂不堪，有如受到龍群襲擊一般。
「總、總算……拿到了……」
朱音無力地舉起寫著限時特賣的牌子，那不是肉，發現這點的朱音肩膀顫抖。
「嗚…………」
「等、等等，別哭！下次換我去就是了！」
才人毅然前往賣場。
店員再次從內部推著推車出來，這次裝的是豬五花肉，而且一盒二十五圓。已經獲得肌肉的主婦（亞馬遜女戰士）們，眼睛閃爍著餓狼的光芒。
高中男生應該不至於擠輸中年女性吧。
如此心想的才人踏進人群裏，然而……
「小鬼不該來這種地方的……」
耳邊傳來低語，讓他全身僵直。
從四麵八方刺來的視線，以及主婦們散發的壓迫感。
就在才人無法動彈時，主婦們突擊穿過他身旁，並猛撞、壓縮、踐踏，將他蹂躪得不成人形。
才人光是保護要害就拚盡了全力，甚至連這點都很難做到，遍體鱗傷地被打出人群。
宛如風暴的人群散去，隻留下倒在地上的才人與朱音。
戰況一麵倒，麵對那種程度的暴虐，不可能有勝算。置身於超現實的事態之中，比起絕望，反而是笑意湧了上來。
「我們好廢喔。」
「我們到底在幹嘛啊。」
兩人麵麵相覷，然後捧腹大笑。朱音甚至笑出了眼淚。
這是他們第一次打從心底相視而笑的瞬間。
敗北也是一種共同作業，兩人的頭發和衣服都是一副慘狀，但並不會令人不快。『和朱音一起大笑』如此單純的行為竟然會這麽舒暢，才人驚訝地想道。
朱音站了起來，拍拍裙襬。
「今天輸了也沒辦法，下次一定要獲勝。」
「你還想搶啊！？」
「那當然，這個世界就是弱肉強食。」
「我就免了。」
「不行，才人你也要一起搶。」
朱音眯眼注視著才人。看到她難得露出的惡作劇表情，才人不禁點了點頭。
兩人繼續采買，來到了熟食區。
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飄來，受到吸引的才人看去，隻見銷售員正在用熱鐵板烤香腸。試吃用的香腸插著牙簽，擺在小托盤上。
朱音似乎也很在意，不時看向香腸。
「……你想試吃嗎？」
「不、不想！」
「可是你的口水流出來囉。」
「……唔！」
朱音連忙用手背擦拭嘴角，發現自己被才人耍了之後鼓起臉頰瞪著他。
「……大騙子。」
她的語氣就像鬧別扭的小孩。
「難得人家提供試吃，吃了又不會怎樣。」
「會、會難為情啊！」
「難為情？為什麽？」
「該說是厚臉皮還是貪吃呢，那種商品大多很貴，可是一旦試吃就有種不得不買的感覺！」
「沒關係啦，隻要說『味道不怎麽樣，不買了』就好。」
「這樣會傷到店員欸！」
「試吃就是讓人嚐味道用的，不好吃當然沒必要買啊。」
才人拉著朱音的手走到試吃區。
然後把香腸塞進猶豫的朱音嘴裏。
「好燙……嗯……呣……」
她慌慌張張地嚼著香腸，吞下去之後表情一亮。
「好吃……這個好好吃喔！才人你也吃吃看！」
「好。」
才人也把香腸放進嘴裏。有彈性的肉加上滿溢的肉汁，在香辛料的點綴下形成無上的美味。
銷售員露出燦爛的笑容。
「這個即使冷掉也很好吃，推薦當作便當的配料。一盒三百圓，三盒八百圓，很劃算喔。」
「嗚……果然好貴……」
朱音退縮了。她似乎很中意的樣子，盯著標價牌陷入煩惱。
「不要一直忍耐。」
「啊。」
才人拿了一盒香腸放進購物籃，隨即繼續前進。
朱音小跑步追了上去。
「等一下，你不要擅自決定啦！」
「隻要三百圓就能換到你的笑容，很便宜啊。」
「什、什麽嘛……我才不是這麽廉價的女人。」
朱音臉泛紅潮，小聲地說道。
老實說，要是香腸能帶來家庭圓滿，才人可是求之不得。既然知道朱音的笑容有多沁人心脾，他不想再回去以前的戰場了。
兩人在收銀台前並排。
朱音意氣風發地向店員遞出集點卡，完成結帳。
「你是集點派啊。」
「當然囉，搬到新家的隔天我就辦卡了。我很常在這裏買食材或清潔劑之類的，不集點就太浪費了。」
朱音從書包裏拿出環保袋，勤奮地把商品塞進去。環保袋上畫了熊和兔子的角色，相當可愛。
兩人各提一個環保袋，離開超市從河岸的寬敞道路回家。
采買花了不少時間，鎮上彌漫著濃厚的日落氛圍。
琥珀色的光芒灑下，水麵閃閃發光。
「朱音，你是個很務實的人呢。」
才人脫口說出直率的感想。
朱音斜眼瞪著他。
「你是想說我吝嗇對吧？」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隻是覺得你將來會成為一個好老婆。」
「什、什麽！？」
朱音的耳垂染成紅色。
她的表情變化還真頻繁，才人如此心想。以往總是看到她生氣的模樣，直到最近才瞭解她隱藏著豐富的表情。
朱音別過頭，害臊地低聲說道：
「……我們已經結婚了。」
「啊，對喔……」
才人遮住嘴巴。感覺好像說了什麽大膽的話，連自己都羞恥到全身發熱。
兩人不敢看彼此的眼睛，並肩走在回家路上。
才人在床上張開眼睛。
窗簾外的景色微微變亮，但離日出還很久，殘留著冰冷的夜晚氣息。
為什麽自己會在黎明時醒來呢？訝異的才人打算用床頭的手機確認時間。
然而他無法動彈，本來以為自己是被朱音戴上了拷問用的拘束具——結果不是，是因為朱音抱著他睡覺。
——明明是她自己說碰了就要折斷手指！
這就是世上不講道理的地方，但才人卻氣不起來。
隻穿著薄睡衣的她，就像夢一樣柔軟。
滑嫩的光腳纏著才人的腿，纖細的手握住他的上衣。
伴隨著輕柔的鼾息，她的胸部緩緩上下起伏。
肌膚的甜香混雜了野草花香的頭發味道，鑽進才人的鼻腔。
這股破壞力對健全的青春期男生來說太刺激了，甚至能讓人短暫忘記，對方是最討厭的女生。
——要是我動了……她就會醒來吧……？
要是有貓睡在大腿上，就會不好意思吵醒它——才人現在的心境就類似這樣。他僵著身子壓低氣息。
就近一看，朱音的睡臉就像天使一樣惹人憐愛。
放下一切的修長睫毛，半開的稚嫩嘴唇。
平常絕對不會讓自己碰的臉頰也毫無防備，才人忍不住伸出手。
就在他試圖用指尖輕戳其臉頰時，朱音睜開雙眼。
她表情迷茫地看著才人的臉，或許是意識尚未恢複清醒，她用臉蹭著才人胸口，動作就像撒嬌的小貓一樣。
不管是物理還是精神上都覺得癢，才人脫口說道：
「喂、喂……」
「…………！？」
這是一步壞棋。
朱音的意識被拉回現實。
她推開才人，臉色發青，用枕頭代替盾牌架在前麵。
「你你你打算襲擊我對吧！？」
「是你抱過來的才對！」
「我不可能做這種事！」
「就是做了！我完全被你當成抱枕！」
「與其把你當成抱枕，我還不如把巨大海膽當作抱枕呢！」
「你想變成串燒嗎！？我的確什麽都沒做！隻是乖乖待著避免吵醒你而已！」
才人拚命主張。
朱音的視線不時飄向手機這點很可怕。要是她叫警察來的話，解釋會非常麻煩。首先得說明兩個高中生住在一起的理由才行，還會引發騷動。
朱音露出與剛才天真無邪的睡臉完全相反的險峻表情瞪著才人。
「你說什麽都沒做是騙人的，剛才不就想用指甲貫穿我的臉頰嗎？」
「我並不是要做這麽可怕的事。」
才人背脊發寒。
「那你在做什麽？」
朱音緊抱枕頭盯著才人，不容許他隨便找理由開脫。
才人歎了口氣。
「……因為你的睡臉很可愛，我看得入迷了，忍不住想碰你的臉頰，抱歉。」
「什麽……」
朱音滿臉通紅。
她把臉藏在枕頭底下，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問道：
「這、這是，真的嗎……？」
「嗯。」
「很、很可愛，是多可愛……？」
「讓人快要喪失理智的程度。」
才人沒辦法說自己完全是無辜的，隻能乖乖吐露實情。
朱音渾身顫抖，她應該相當憤怒吧。
她從枕頭一角探出頭，輕聲低語：
「……一下下的話，可以喔。」
「咦？」
「我是說！睡臉！讓你看一下也沒關係！」
朱音躺在床上，臉麵向才人這一側，緊閉著雙眼。如她所說，似乎是打算好好露出睡臉的樣子。她在這種奇怪的地方也很一板一眼。
才人在朱音身旁躺下。
然而心跳莫名加速，讓他難以入睡。
朱音也皺著眉頭，不像在睡覺的樣子。她應該也很緊張吧。
在被窩裏動來動去令人難受，連翻身都辦不到，唯有時間不斷流逝，外頭逐漸變亮。
就在才人感到自己墜入夢鄉的時候，床頭的鬧鍾響了。貪睡功能似乎發動了好幾次，比平常晚三十分鍾。
才人按掉鬧鍾，身旁的朱音以肩膀撐起棉被起身。她的睡衣衣領鬆開，露出誘人的鎖骨。
「早、早安……」
才人露出難為情的笑容。
兩人之間彌漫著甜蜜的氣氛，與水火不容這個詞相去甚遠。
——根本是新婚夫妻嘛！
才人如此心想，他們確實是兩家公認的新婚夫妻沒錯。
對以往與戀愛無緣的才人來說，他不曉得該怎麽應對這種酸甜的氣氛才好。
「……早安。」
總之先打起精神吧，才人走向盥洗室。繼續待在寢室的話，他有預感會迷失自我。
才人把水龍頭轉到全開，用冰冷的水衝臉。他凝視著鏡中睡眼惺忪的自己，用手掌拍打兩邊臉頰，然而傻笑的表情還是改不回來。
「呀啊————！？」
「怎麽了！？」
聽到悲鳴聲的才人衝進廚房。
身穿圍裙的朱音抱著空空如也的電子鍋，淚眼汪汪地發抖。
「飯……我沒有煮飯……忘了預約……」
「那也沒辦法，我們有買吐司吧。」
「那個……就在我發呆的時候，吐司烤焦了……」
直接被放在爐子上的吐司正熊熊燃燒著。
「這不隻是烤焦的程度了！」
才人試圖抓住吐司丟進水槽，但火焰的勢頭太強沒辦法抓。
不知為何，吐司周圍還有蘑菇和竹筍在燒，就像在看魔女被焚燒的時候，連自己也燒起來的圍觀群眾。這裏究竟在舉行什麽慶典呢？
才人從櫃子裏拿出鍋子，反過來蓋住『燃燒吐司』。
火焰消失，大量的煙在廚房擴散，嗆得兩人不停咳嗽。
「你怎麽了？今天早上很奇怪喔。」
「你才奇怪，為什麽不穿衣服？」
「你在說什麽，我怎麽可能沒穿衣服到處晃……」
才人低頭看向身體，發現自己裸著上半身。不曉得是什麽奇妙的命運使然，他剛好隻戴著領帶，看起來變態程度很高。
「總之……還是放棄做早餐吧。我們兩個狀況都怪怪的，有燒掉整個家的危險。」
朱音嚴肅地點頭。
「說得也是……我剛才想燙個製服，結果把奶油塗上去了……」
「你振作一點好嗎！」
朱音平常明明是超級可靠的人，今天卻漏洞百出。
她在水槽的水龍頭接了水管，打算對爐子噴水。
「你在做什麽！？」
「滅火啊。」
「火已經滅了！廚房會被你弄濕的！」
「即使如此，我該做的事還是不會變。」
朱音神情凜然地說道。
「現在的你什麽事都不該做！給我在這邊乖乖待著！」
才人把朱音帶到客廳，讓她坐在沙發上。
「竟然對我下指示，太囂張了……」
朱音一臉不滿地抱著膝蓋，但也意外老實地待著。
一大早就感到劇烈疲勞的才人收拾了廚房，他把變成灰的吐司和蘑菇等食材弄濕後裝進袋子裏，也清理了爐子和水槽。
就在他進行各種作業時，上學時間快到了。
才人和朱音抓起書包，互相檢查服裝以防萬一。
「沒問題，你有穿好衣服。」
「你也穿著衣服。」
「為何我們要檢查這種事啊……」
「我們兩個都睡迷糊了，這也沒辦法。」
才人覺得真正的原因不是睡迷糊就是了。
不過現在沒空爭論，兩人急忙出門。
經過超商附近時，朱音放慢了步調，露出渴望的表情看著貼在牆上的海報。海報上畫著新上市的草莓克林姆麵包。
「你餓了嗎？」
「嗯……不過沒時間買也沒時間吃。」
「不吃飯的話念不了書吧。」
才人不顧朱音的製止，衝進了超商。
他拿了草莓克林姆麵包和果菜汁，迅速結完帳離開。價格隻要一個硬幣，大小卻是一般克林姆麵包的三倍。
「這麽大我吃不完啊！」
朱音瞪大雙眼，看來這個大小超出了海報給她的印象。
「那就分一半吧。」
才人把草莓克林姆麵包隨意撕成兩半，其中一塊交給朱音。
「分兩半……」
朱音戰戰兢兢地看著麵包，一口咬下。
「……這味道感覺隻是把紅色色素混進卡士達醬裏而已，沒有什麽草莓味。開發者缺乏對草莓的愛。」
「要求這麽多就別吃了。」
才人作勢拿走麵包，朱音則把麵包拿得更遠。
「這是我的！你連一小塊都別想得到！」
「這是我買來的欸！」
「送出去之後，就是我的了，沒有義務還你。」
朱音愉悅地咬著麵包，雖然嘴上抱怨，但她吃得津津有味。
與她並肩的才人咬了另一半麵包。
「如何？味道不怎麽樣對吧？」
「的確不怎麽樣。」
不過感覺還不壞。分享廉價的麵包，一麵批評一麵走在路上，偶爾這麽做也不錯。
就在兩人前往學校時——
「咦？才人同學？朱音？」
傳來一道驚訝的聲音。金色長發飄揚的陽鞠衝了過來。
「「————————！？」」
才人與朱音僵住了。
「難得在校外看到你們耶。兩個人一起上學嗎？為什麽為什麽？」
陽鞠露出純樸又雀躍的眼神，興致勃勃地追問。
——糟了……！！
這是致命失誤，才人覺得自己頓時把一輩子的冷汗都流光了。
因為一大早就手忙腳亂，不，是腦袋掉了幾千顆螺絲的緣故，他忘了要與朱音錯開時間出門。平常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他明明會再三注意的。
才人看向身旁，朱音也臉色蒼白，就像被打上岸的人魚，恐慌到過度換氣。這種時候的朱音很危險。
「我、我們沒有一起上學！這、這是因為！才人在跟蹤我！馬上叫警察來！」
「給我等一下。」
意想不到的栽贓讓才人出言抗議。
陽鞠歪著頭疑惑道：
「感覺不是跟蹤狂耶……兩位剛才開心地聊天，好像還把麵包分一半來吃？」
「喀……」
朱音的喉嚨發出無法解讀的聲音，隻知道她受到了極大的傷害。
「這、這是、那個……」
朱音陷入煩惱，大腦的處理能力應該早就超越極限了吧，她暈頭轉向地不停揮手。
「對、對了！是我把吃不下的部分丟在路邊，才人隻是撿來吃而已！」
「才人同學……？」
陽鞠向才人投以責難的視線。
「我又不是狗。」
「對，才人不是狗……是會做這種事的人類……每當我在路上丟東西，他就會順從欲望去搶……」
「我可以告你毀損名譽嗎？」
才人覺得哀傷，剛才的和平時光就像一場夢。
陽鞠彈了一下朱音的額頭。
「你喔。」
「呀啊！？你、你做什麽……」
朱音按著額頭，眼泛淚光地後退。
——她要以好友的身分告誡這個女的嗎？很好，好好訓斥一番吧。
才人期待地心想。
「不可以在路上亂丟食物喔，要好好吃光。不然會引來烏鴉、流浪狗或才人同學之類的。」
「對不起。」
朱音沮喪地道歉。
——重點不在那裏啊！
才人很想大聲主張，但兩人一起上學這個話題已經被扯開了，他隻好默默忍住。
多虧彼此的努力，兩人的生活品質大幅提升。
藉由協力采買、分擔家事和共享娛樂時光，緊繃的氣氛得以緩和。
盡管他們還是會吵架，但致命性的爭吵比以往更少，出乎意料的快樂時光持續著。
如此一來就能看見一些事物。
在戰火與炮彈之中看不見的，朱音的情感、思考以及優點。
其中之一是她勤勉的性格。
若是過了半夜，朱音還沒有來寢室，那她多半是在自己的房間。過去嚴密上鎖的房間，今晚房門打開了一條縫，室內的燈光流泄到走廊上。
「已經很晚了，你在做什麽？」
才人往房間裏看去。
剛搬來的時候，這裏和其他房間一樣發出木材的香味。但在不知不覺間，朱音的房間充滿了女孩子特有的甜香。書桌上擺著厚厚的百科全書和參考書，還有玩偶作為裝飾。
麵向書桌的朱音轉過頭來。
「念書。快要小考了，我想把考試範圍的內容全部記起來。」
才人聳了聳肩。
「小考隨便啦，段考再拿高分就好。」
「說是這麽說，之前的小考你也考了一百分對吧！」
「隻是正常答題就得到一百分罷了，我沒有為了考試而念書。」
「唔唔……為什麽這樣可以拿一百分啊……」
朱音不甘心地握緊拳頭。
「上課聽一聽就記起來了，要忘記還比較難。」
「你在找碴嗎！？你想說這麽拚命念書的我是笨蛋！？」
「我不是這個意思……真是辛苦你了。」
才人想慰勞她，但似乎獲得了反效果。
「……唔唔！！給我出去！不要打擾我！」
朱音丟出玩偶，把才人轟出去。
心想不妙的才人離開了房間。最近兩人的關係進展得還不錯，讓他大意了，他還不曉得朱音的地雷埋在哪裏。
房門被關上，發出上鎖的聲音。照這樣看來，明天的早餐時間說不定也會在險惡的氣氛中度過。
——要是有什麽……能讓朱音心情變好的辦法就好了……
若是知道答案，他們的戰爭就不會持續兩年以上了。與念書相比，朱音的心複雜多了。
才人思前想後，想起之前買了草莓。
他來到廚房打開冰箱門，確認裏麵的東西。
或許是為了留著好好享受，草莓完全沒有減少。就這樣直接端出去也行，但朱音很可能會說『想吃的話我自己會準備』。
果然還是花點心思比較好。朱音愛吃草莓奶油蛋糕，應該也會喜歡吃起來口感類似的食物。
櫥櫃裏有常備的吐司，才人想用它和鮮奶油製作草莓三明治，但冰箱裏沒有鮮奶油。
——仔細搖晃高蛋白的話，不就能代替奶油了嗎？
才人靈光一閃。
但腦中馬上響起朱音怒吼『快住手！』的聲音，於是他把蛋白粉的袋子輕輕放回櫥櫃。仔細想想，蛋白粉容易沉澱，應該很難重現奶油滑順的口感吧。
他打開冰箱，裏麵有原味優格。無論是顏色還是口感，應該都能代替鮮奶油吧。世上還有用乳酸菌讓鮮奶油發酵而成，名為酸奶油的東西。
才人把優格裝到容器裏，放入大量砂糖並攪拌至黏稠狀。接著將優格塗在去掉吐司邊的吐司上，夾入切片的草莓。
他把做好的草莓三明治疊在盤子上，想在上麵放薄荷葉……但沒有那種美美的葉子，頂多隻有香芹。
無可奈何的才人在草莓三明治上麵放了香芹。香芹的綠、吐司與優格的白，以及草莓的紅，看起來色彩繽紛美麗。
才人對三明治的外觀感到滿意，端著盤子回到朱音房間。
貼在房門的可愛木牌上寫著『朱音的房間』，但此時緊閉的門散發出一點也不可愛的壓迫感，要說前方有魔王在等著自己也不奇怪。
才人輕輕吸了一口氣，敲了敲門。
「什麽事？」
朱音語氣尖銳地問道，看來怒氣還沒消退。
「我做了消夜，你要不要在念書時吃？」
「消夜……？」
房門微微打開，朱音露出臉。
我不喜歡、不要浪費珍貴的草莓！也有像這樣惹她生氣的風險，到時說不定關係會更加惡化。
才人緊張地遞出盤子。
「草莓三明治！！」
朱音的眼眸就像星星一樣閃亮。
沒問題，是她愛吃的食物。才人鬆了口氣。
「為、為什麽要做這種東西給我吃……？你有什麽企圖……？」
「我沒有任何企圖。」
「一定有，不然你怎麽可能在吵架之後馬上幫助敵人？」
朱音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這個三明治裏放了安眠藥吧！？這是讓我沒辦法念書準備考試，最後拿零分的陰謀！？」
「沒放啦，再說如果隻是考前沒念書就拿零分，那你還是改掉上課態度比較好。」
朱音滿懷戒心地凝視三明治。
「所以是……怎麽回事……？其實草莓是食品模型，隻要我用力一咬，牙齒就會斷掉，是這種陷阱嗎……？你想讓最愛草莓的我，期待的心和牙齒一起崩潰嗎……？」
「我才不會做這麽麻煩的事，這是普通的草莓三明治，吃吧。」
「呀啊。」
才人把盤子扔過去，朱音連忙接住。再怎麽懷疑也不能浪費食物，這點凸顯出少女認真的個性。
「那我走了，你不要的話就扔了吧。」
「等、等等！不要擅自把東西放了就走！」
才人背對著抱怨的朱音，從房間前離去。
礙事的人終於離開，朱音繼續念書。她抄寫、默背著小考預計出題範圍的筆記，然後重組筆記內容，刻進腦海裏。
學業不容妥協，必須徹底擊敗那個考前不念書還若無其事的男人——才人。
然而她實在難以專心。
因為不能扔掉，朱音把草莓三明治放在邊桌上。她忍不住偷瞄那邊，意識脫離了筆記。
——看起來好好吃……
朱音吞了口口水。
可是好奇怪，自己明明對才人那麽冷漠，他還送消夜過來。那個男的不可能這麽溫柔。
懷疑盤踞在腦中，但深夜的空腹感也襲來了。最愛吃的食物就放在旁邊，她沒辦法長時間忍耐。若是連這點都在才人的計算之內，那他還真是邪惡的謀略家。
——隻、隻吃一點，嚐嚐味道應該沒關係吧……？
朱音拿了一塊三明治，戰戰兢兢地咬了一口。
帶有清爽酸味的奶油，多汁的草莓在口中爆發。
有嚼勁的吐司帶著紮實的飽足感通過喉嚨。
「…………好吃。」
朱音難以置信地喃喃說道。
沒有混入安眠藥，也沒有使用蛋白粉的樣子。才人做的是正常且安全的消夜，而且還考量到了朱音喜歡的食物。
或許他是因為和朱音爭吵，反省之後為了和好而送來消夜作為慰問。
想到這裏，朱音感到內心深處躁動不安。既溫暖又搔癢，令人靜不下來……可是這種感覺並不討厭。
「就、就算做這種事，我也不會在考試時放水。」
朱音臉頰發燙地吃著三明治。
好甜。
大概是肚子吃飽的緣故，身體深處湧起力量。
幹勁比平常更充足。
——今天就用功到早上吧！
朱音重新麵對筆記，握緊了自動筆。
朱音走在學校的走廊上，意識突然中斷了一瞬間。
「朱音！？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一道聲音，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被陽鞠抱住了。
「啊……我稍微睡了一下。」
「什麽睡了一下！邊走邊睡很危險耶！」
陽鞠捏了一把冷汗。
「對不起，下次快睡著的時候，我會先原地坐下。」
「坐在地上睡覺也不太好吧……最近你走路都搖搖晃晃的，臉色也很差，真的沒問題嗎？」
「我為了準備考試，每天都念書念到很晚，所以睡眠不足。」
朱音和陽鞠一同踏進學生餐廳。
來吃午餐的學生在裏麵擠成一團，光是要穿過其中就得拚盡全力。朱音平常很少利用學生餐廳，但今天沒空做便當，這也無可奈何。
兩人拿著托盤排隊。
「念書也要適可而止，不然會弄壞身體喔。」
「就算我的身體灰飛煙滅，隻要能成為學年第一就值得了……」
「一點也不值得！你的身體比成績重要多了！反正這次也贏不了才人同學嘛！」
朱音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贏不了……才人……？」
「啊。」
陽鞠遮住嘴巴。
「我絕對會贏過才人！不管要花幾百年，不，幾千年，一定會把他打得落花流水，承認我比他厲害！」
「過了好幾百年，你們兩個應該都畢業了吧……高中也隻剩一年了……要是沒贏的話，你打算追著才人同學去同一所大學嗎？」
「我、我才不會追！這麽做不就像是我喜歡那個家夥嗎！」
朱音脖子發燙，之所以呼吸困難，肯定是因為餐廳的人口密度太高了。
陽鞠點了歐姆蛋包飯，朱音則是草莓鬆餅，兩人尋找著座位。
才人和糸青坐在窗邊的桌位。那兩人的感情真的很好，氣質和外表也很相似，比起堂兄妹更像是親兄妹。糸青正想用手抓整塊牛排來吃，被才人製止了。
「才人同學他們在那邊耶，要不要一起吃？」
「不行！」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之前朱音才被陽鞠懷疑是不是和才人發生了什麽事，要是午餐坐同一桌，兩人的關係又因為細微的言行舉止遭到懷疑就糟了。
和同班同學結婚、同居甚至睡同一張床，陽鞠知道了說不定會對她幻滅。她不想失去唯一的好友。
朱音和陽鞠坐在遠離才人他們的座位。
盤子上的鬆餅烤成漂亮的焦黃色，上麵放了大量奶油、新鮮草莓，還有漂亮的巧克力繪畫。這道餐點的完成度高到不像是學生餐廳會有的水準，是朱音的最愛。
可是……不知為何，今天感覺它沒有以前那麽美味了。朱音總覺得才人為她做的消夜比學校餐廳好吃了幾倍。隻論技術的話，才人明明是新手才對。
「朱音你好厲害喔～」
「咦？你是指什麽？」
「我根本沒辦法每天那麽認真念書。總是不及格的我應該要更用功一點才行，雖然心裏明白，但還是會忍不住拿出手機看影片。」
朱音把叉子放在盤子上。
「反正我也不討厭念書，再說……現在有人會為我加油。」
「是誰是誰！？男生！？你交到男朋友了！？」
陽鞠的眼神閃閃發光，從桌上探出身子，表現出莫大的興趣。
朱音察覺自己說溜了嘴。
「不、不是你想的那樣！對方隻是在我念書的時候做消夜給我而已！」
「媽媽！？」
「也不是媽媽！」
「爸爸？」
「我爸不會做消夜。」
陽鞠捏著下巴，像名偵探一樣陷入沉思。
「不是男生、不是父母、會做消夜為自己加油的人……？」
她高高豎起食指。
「我明白了！犯人是女仆！」
「真是名推理。沒錯，我雇了一位會全力支援我念書的女仆。」
朱音聳肩笑道。
「真是的，你把我當笨蛋對吧。不可以因為我是笨蛋，就把我當笨蛋耍喔。」
「我沒把你當成笨蛋。」
「告訴我嘛，朱音——」
陽鞠搖晃著朱音的手。
——沒想到才人會為我加油。
想到這裏，朱音覺得難為情了起來。以往總是和他吵架，完全想像不到會變成現在這種關係。
為了不讓才人的協助白費，一定要打倒才人。
朱音對自己的內心發誓。
朱音每天晚上都念書到深夜。才人被鑽進被窩的朱音吵醒，看見時鍾顯示的時間是淩晨三點，這種情況反覆發生。
才人覺得累積太多疲勞，念書效率說不定反而會下降；不過如果朱音會聽勸的話，就不用這麽辛苦了。
準備的消夜每次都被吃得一乾二淨，對才人來說也頗有成就感。做給自己吃的時候，他會怕麻煩而選擇以高蛋白和蔬果汁解決，但做給別人吃的感覺還不錯。
才人今晚也端著草莓三明治的盤子，前往朱音的房間。
他敲了敲門，但沒有回應。
「我拿消夜過來囉。」
才人邊喊邊開門。
朱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
「你在睡覺嗎？要睡的話就到床上去……」
才人靠近後，發現朱音的樣子不太對勁。
她的呼吸不規律，不像是在睡覺，而且肩膀劇烈起伏，看起來相當痛苦。
額頭滲出豆大的汗水，似乎要從椅子上跌下來了。
「……你不舒服嗎？」
「完全……沒事……隻是休息一下而已……」
朱音勉強擠出聲音。
才人把手放在她的額頭上，她沒有揮開才人的手，任人擺布。額頭就像燒起來一樣燙。
「好燙啊……今晚就先睡吧。」
「嗯、好……」
連回嘴的力氣都沒有了嗎？朱音難得會乖乖聽話。
她在才人的攙扶下移動到寢室，整個人倒在床上。
朱音的臉靠著枕頭，四肢無力地伸直，平常強勢的她如今奄奄一息。
才人把棉被蓋到她身上。
然後他從客廳拿了急救箱過來，取出體溫計。
「最好量一下體溫。」
「……………………」
明明才人就在麵前，朱音卻試圖解開睡衣的鈕扣。
不過她光是把手指放在鈕扣上就用盡了力氣。
「嘴巴張開。」
才人說道，朱音微微張嘴。
微弱的吐息從嘴唇的縫隙間流瀉而出，才人輕輕將體溫計前端放進去。
朱音連叼著體溫計都有困難，於是才人撐著體溫計。上麵顯示的溫度迅速提高，很快便超過了四十度。
「四十度不太妙啊……你等一下。」
才人從急救箱裏找出涼貼布和退燒藥。他將涼貼布貼在朱音額頭上，接著用飲水機倒了一杯水。
朱音似乎無法自己吞藥，才人抱著她的背起身，將退燒藥塞進嘴裏。指尖傳來舌頭的觸感，被唾液弄濕。
才人將水杯湊至朱音嘴邊讓她喝水，但水很難全部灌入嘴裏，於是從嘴角流出了一道水痕。
「哈啊……哈啊……哈啊……」
光是喝水就消耗了體力，朱音抓著才人的手臂喘息。虛弱到這種程度非同小可。
「濕淋淋的汗……好惡心。」
朱音的脖子濕濕的，汗水還滲出了睡衣表麵。要是放著不管，她的身體會受涼導致狀況惡化吧。
才人在浴室拿毛巾浸水，稍微扭過之後回到寢室。
「我要擦身體囉。」
「嗯。」
雙眼無神的朱音打算脫掉睡衣，纖細的腰肢裸露，甚至能窺見上麵的胸罩。
「慢著慢著，不用脫衣服。」
才人連忙製止。雖然裸體比較方便擦拭，但之後恢複精神的朱音不曉得會怎麽罵他。
才人用濕毛巾擦拭朱音的脖子。
「嗯……」
朱音的喉嚨流泄出舒服的聲音。
才人拿著濕毛巾在她臉上輕拂，擦掉汗水。接著卷起袖子擦拭纖細的手臂，從睡衣下襬探入毛巾，擦拭腰部和腹部。
「不要……那裏……不行……」
他的手指一碰到肌膚，朱音便發出被搔癢的聲音。
與平常判若兩人，毫無防備的朱音。
將手伸進少女衣服裏的異常事態，讓才人心跳加速。
擦完身體後，他讓朱音躺在床上。
或許是發高燒的緣故，朱音遲遲無法入睡。
現在已經是深夜了，但才人猶豫著要不要躺下。四十度的高燒自己也沒什麽經驗，一想到重病的可能性便覺得坐立難安。
——為什麽我會這麽擔心……？
才人為自己的心境嚇了一跳。
對方是有如天敵的少女，光是在學校被她找碴就令人不爽了。
總是態度高傲，有事沒事就要分出勝負，一點也不直率。
才人一直是這麽想的。
然而他現在在夜晚寂靜降臨的寢室裏，照看著床上的朱音。勤快地照顧病人，一點也不像他會做的事。
朱音不甘心地喃喃說道：
「我得……念書才行……」
「你就是因為太用功才會倒下吧。最近一直在熬夜，勉強自己可不是好事。」
才人傻眼了。自從他們開始一起生活之後，朱音幾乎每天都會待在書桌前念書。
「就算勉強也要念……我有想實現的夢想。」
「夢想？」
才人問道。
朱音以細若遊絲的聲音娓娓道來。
「我……想當醫生，成為有人在受苦的話，馬上就能去幫助對方的人。因為我討厭什麽都做不到的自己，希望喜歡的人永遠保持健康。」
這大概是沒有任何掩飾的、她的真心話。
感覺就像直接觸碰到朱音的心髒一般，才人緊張地屏息以對。
「可是家裏沒錢讓我去上醫學係。奶奶說如果跟你結婚，她就會幫我出全部的學費，所以……」
「原來如此……」
夢想——大人們想必會嘲笑那是無聊的幻想。
然而對朱音還有才人而言，夢想值得賭上人生。
即使人生的其他部分會因此受到別人支配。
即使要犧牲大多數人無比重視、守護的自由與感情。
才人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夢想。
朱音之所以結婚，是因為夢想。
或許兩人在某種層麵上的本質是一樣的。
「你真好命，就算態度散漫，成績還是很好。我不管有多努力都贏不了你，真的好不甘心。」
不知道是不是發燒的影響，今晚朱音特別多話。
「每個人的才能有別，這也沒辦法。」
「我就是討厭這一點！」
她瞪著才人的視線裏，少了平日的尖銳。
話語一點一滴地從她的唇邊流出。
「……而且，我有點憧憬你。」
「憧憬…………？」
才人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
這完全不像是討厭自己的朱音會抱持的情感。
朱音回過神來。
「等、等等！剛才的不算！我一點也不憧憬你！我最討厭你了！」
她連忙撤回前言，但這反而凸顯出真實性。
才人的耳朵內部感受到猛烈的脈搏跳動。
原本以為是天敵的少女，現在窺見她的真心，連自己都渾身發熱。
朱音害羞地背對才人，把臉藏在棉被底下。
大概是這一動作消耗了體力，她開始劇烈咳嗽，呼吸聲就像悲鳴一般嘶啞。
「退燒藥有效嗎？」
「……我不知道。」
才人把手放在朱音額頭上，她扭動了一下身子。
「比剛才更燙了，還是叫救護車吧。」
「住手，不要小題大作。救護車是給更危急的人用的。」
「四十度以上的高燒有可能不是普通的感冒，既然你的目標是當醫生，應該也知道吧。」
「是沒錯……可是萬一搬運我，害其他重病的人過世，我會無法原諒自己。」
「你啊……」
就算自己正受到高燒折磨，還是會忍不住擔心素未謀麵的人嗎？這名少女看似任性，說不定其實是單純到可怕的地步。
才人用手機查找計程車行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然而，這種時候偏偏打不通。
現在是在夜晚的城市玩樂的人們回家的高峰時段嗎？
與其載運那些醉醺醺的人，真希望計程車可以幫助生病的人。
「可惡，這個也是通話中！」
才人焦急地掛掉電話。
受理夜間診療的醫院，即便是距離最近的搭公車也要十分鍾。可是這個時間不可能有公車經過。
朱音說道：
「不用管我了，你去睡覺吧，明天還有課要上。」
「不行。」
「呀啊！？」
才人將朱音從床上抱了起來。
還好有和糸青練習公主抱的做法，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
「你、你要……做什麽……」
「老婆正在受苦，我不能放著不管。」
「……老、老婆……」
朱音露出動搖的眼神。
才人抱著她衝出家裏，感受到夜晚冰涼的空氣，以及朱音肌膚的熱度。既然招不到計程車，那就隻能徒步去醫院了。
「沒想到你的力氣還滿大的……」
朱音輕聲說著，緊緊抓住才人。
才人在沒有其他人的夜路上奔馳。
黑暗包覆著兩人。
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腳步聲，還有朱音苦悶的吐息。
她的身體比自己想的輕多了。
纖細的手臂與纖細的腳。
宛如掉在地上就會輕易碎裂的玻璃工藝品。
她總是憑著這麽嬌小的身軀來找自己吵架嗎？過剩的活力與意誌力給人的印象過於強烈，導致才人將平常的朱音看得太強大了。
但是……真正的她相當脆弱。
脆弱到若不像這樣支撐、守護她，就會輕易消逝。她的靈魂就像煙火一樣華麗又虛幻。
才人重新抱緊朱音。
「……我是第一次聽到你的夢想。」
「你會說我辦不到，瞧不起我吧。」
「怎麽可能。你一定能辦到。」
「為什麽？」
「你不是無論如何都要成功嗎？」
「這個嘛……嗯，說得也是。我不擅長放棄。」
懷中的朱音微笑道。
夢想與將來，對於這些沉眠在內心深處的事物，才人從來不曾與朱音談論過。
即使兩人從高中入學以來就互相認識，即使他們住在一起，才人依然對朱音沒什麽瞭解。因為兩人總是在吵架，不願意進行正常的對話。
不過他現在終於逐漸看到朱音的真心了，其中隱藏著比她的外表更美麗的事物。
要是在這裏失去朱音，就會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結束。弄丟才剛打開第一頁的書，會在意後續內容直到死為止。
——我想更加瞭解朱音。
才人如此心想。
他抱著這份心意全力奔跑。
有種空氣變得稀薄的感覺，才人張大了嘴喘氣。
心髒劇烈跳動，肺部痛到彷佛要破裂了。
抱著朱音的手臂發麻，雙腳不聽使喚。
然而才人沒有放慢速度，不能停下來。
他甚至更加用力，穩穩地抱著朱音前往醫院。
才人炙熱的氣息，在冰冷的黑夜裏化為嫋嫋白煙。
我和最討厭的女生結婚了。
這是一件非常不幸的事。
但這段婚姻——未來一定會迎來幸福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