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雖如此,可他自己也凍得打哆嗦。


    沈蘭池年歲尚幼,落了水又受了驚,在他背上就昏了過去。再醒轉時,已是一天一夜後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蘭池隻看到母親在榻前哭腫了眼睛。


    隔了一天,隔壁的陸麒陽被鎮南王壓著親自來跪下請罪。可憐他一個半大孩子,臉上青青腫腫的,顯然是挨了好一頓打。也不知道他渾身有多少傷,跪下時疼的齜牙咧嘴,叫沈大夫人看了都有點心疼。


    雖麵有憤憤色,陸麒陽卻跪著認了罪,說是自己一時貪玩,將蘭池推下水去,還望蘭池原諒。


    可蘭池知道,推她的人並非陸麒陽,而是沈桐映。


    她的大堂姐倒也不是壞心,隻是不小心而為之。那時的沈桐映也不過是一個幼稚兒童,早被嚇傻了,隻顧著藏起來好不讓人找著,哪會管是誰替她背了這罪?


    聽丫鬟說,鎮南王下手打得狠,要是陸麒陽說一句「不是」,鎮南王就再加一棍子,力道和從前在軍營裏抽人一個勁頭,一點也不曾手下留情。打到後來,陸麒陽便乖乖認了,隻說是自己推的,這才讓鎮南王放過了他,改叫他自己來請罪。


    這事兒便這樣過去了。


    年歲漸長,蘭池也問過他,為什麽他不在後來對旁人說清這件事?


    那時,少年陸麒陽躺在午後的草叢裏,翹著條腿,聲音懶洋洋地答道:「何必與女子過不去?我不過是受了頓打,過去也就過去了,懶得再提。」


    「白白挨一頓打也無所謂?」


    「小事罷了。」少年陸麒陽說,「你知道不是我推的,那就成了。其他人怎麽說,我管不著。」


    那時沈蘭池十三四歲,抱著膝蓋,心底有點惱,嘴上也有了幾分不客氣:「你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你,我在乎。你替那沈桐映頂了罪,我心裏生氣。你信不信我以後見著你,都要先罵你一句‘傻子’?」


    「說的好像你現在見到我,就有好臉色似的!」少年陸麒陽答。


    沈蘭池的思緒從回憶中抽出,她望向麵前這堵牆,見那人依舊沒出現在牆頭上,看來依舊是縮著膽子不敢來見她了。


    她挑了挑眉,輕聲對牆那頭道:「真是個傻子。」


    既陸麒陽畏畏縮縮的,不肯爬上牆頭來見沈蘭池,那她隻能主動些了。


    沈蘭池撩了袖子,從地上撿起那小石子兒,往牆頭扔去。待石子在對頭落了地,她就卷了裙角,踩著院裏的湖石假山,向上爬去。


    她這副樣子,要是讓旁人瞧見了,準會大驚失色——從未有哪一位名門閨秀,膽敢做出這樣毫無儀態的模樣來。


    且看她的手勢,早不是第一回 翻牆了。


    「大小姐……!」碧玉一陣心急,道,「今日可是國公爺的壽辰,要是紅雀姐姐一會兒又折回來,讓夫人知道了您這副樣子,那可如何是好……」


    「沒事兒,娘現在忙得很呢。」沈蘭池不以為意,半隻腳已跨到了牆上,她一撩肩頭黑發,甚是爽快地朝牆那頭笑道,「陸麒陽,你不敢過來,那我便過去了。」


    目光一掃,她便堪堪看到鎮南王府的小花園裏,陸麒陽這廝正頂著一身仍舊濕漉漉的衣裳,安靜地杵在牆角;他雖一身狼狽,可這狼狽未曾減損他的清俊。


    猝不及防聽見了牆頭的聲音,陸麒陽微詫著抬起頭來。仲夏日光微炎,恰好照得四下一片清明。那坐在牆頭的女子微晃著雙腳,未挽發髻,微亂的烏發下卻有一雙亮似寶珠的笑眸,正如那新嫁娘鞋履上難尋第二顆的明珠。


    「你怎麽還不曾換掉衣裳?」沈蘭池盯著他那一身濕衣,蹙眉道,「小心你傷了寒,你娘要怪我害了你。」


    「我母妃哪舍得怪你?」下意識的,陸麒陽駁了回去,語氣是拖長了的抱怨,「她待你比待我還真心實意,也不知誰才是她的親生兒女?」


    「我說你這個膽小鬼,這就不敢來見我了,不就是抱了我一下……呀——」


    沈蘭池正想嘲他,可她身下的磚瓦卻在此時一動,她的身子登時便有了幾分不穩。伴著一陣短促尖叫,她立時從牆頭跌了下來。


    「蘭蘭!」


    陸麒陽微驚,立刻伸出雙臂,接住了自牆頭跌落的她。


    肩臂一沉,那女子便落入了他的懷中。墜地時掀起的風,引得四下的草杆一片搖曳。


    「這麽笨手笨腳,也不知道是誰教的?」他將沈蘭池放下,口中如此道。


    懷中的女子雖雙腳著了地,卻一直不肯離去,依舊匐在他的胸膛裏。她的手指緊緊揪著他的衣領,像是在用指尖反複描摹其上滾了金邊的雲紋。


    陸麒陽抬了手,將掌心探向她的發旋。隻是他的手掌在中道顫了顫,很快改為將她推離了自己的身體。


    「貼著我,小心又傷了風,回頭被打的又是我。」他不客氣道。


    被推開的蘭池心裏有陣索然無味。她甩了甩手,挑眉道,「我不就是摸了摸你身上有幾兩肉?我還道你終日無所事事,必然是滿腹肥油、一身贅餘,未料到竟還有幾分精瘦,倒是可以到西市裏上杆論兩賣了。」


    她這話太輕佻、太不像話,饒是終日混跡市井的小世子,都被她這話給噎住了。


    「你……」陸麒陽微眯了眼,不怒反笑,「你收斂些。要是真惹怒了小爺,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成吧。」沈蘭池有些無趣,朝他揮了揮手,很快便如來時那樣,手忙腳亂地攀上了牆頭去。她坐在那牆頭上,回頭又望一眼陸麒陽,方發現他已經自顧自離去了,隻留下一道高挑背影。


    安國公府裏是一陣絲弦喧鬧、人聲鼎沸,可那聲音卻如隔了一層紗幕似的,已叫她聽不清了,眼裏隻看到陸麒陽那似被日光鍍了融融邊影的脊背。


    雖宴席上出了些小差錯,但這一日終究是熱熱鬧鬧地過去了。過了幾日,沈大夫人心裏尋思著覺得差不多了,便想仔細算一算這壽辰上的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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