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陸兆業始終露不出笑臉來,緊繃繃的,像是被凍住了似的。他已經聽不到什麽絲樂之聲了,隻覺得頭腦脹脹的。待到這熱熱鬧鬧的一日終於了結,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東宮,未曾梳洗,便疲累已極地倒在床榻上,昏昏入睡了。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一切都一帆風順地不可思議。


    沈蘭池依舊是從前那個纏著他,口口聲聲喊他「兆業哥哥」的表妹,雖他不能從她的眼裏看出愛意來,可至少她還是想要嫁給他的。


    陸子響於回京途中墜了崖,斷了一條腿後,落了一身病痛,此後變作了半個殘廢。陸子響便是再有才能,楚帝也不能將社稷交與陸子響手上,以是,他陸兆業的太子之位坐得穩穩當當,無人得以撼動。


    至後來,陸子響因故身亡;楚帝又體弱多病、無法理朝,沈家伺機將他拱上監國之位,使他離那帝位隻有一步之遙。他自認時機已到,是時候鏟除安國公府這個狼子野心的外戚之家,因而選擇在娶沈蘭池那日發難——


    夢中,身著大紅喜服、坐在洞房之中的沈蘭池,真是豔若桃李,足令塵寰皆驚。如斯佳人,又怎能不捧在手心好好嗬護?


    可是夢中的他,卻作了一樁極為難解之事。


    為報複沈皇後害死生母德妃,陸兆業將怒氣潑灑到了沈蘭池這個對宮廷傾軋與朝廷陰私一無所覺的深閨小姐身上。他為她捧來白綾、剪子與鴆酒;而最終,這明豔不可方物的女子,自如又從容地赴了死。


    臨死前,她還道——


    「陸兆業。我想要的,從來都是姑姑的鳳簪。若是當初成為太子的是二殿下,我也會想盡法子嫁給他。隻可惜,二殿下死得早。」


    雖是個夢,可陸兆業隻覺得冷徹骨髓,猶如親臨。


    再那之後的夢,他做的隱隱約約的,記不太清了。他隻記得自己依舊追給她一個皇後的封號,將她於帝陵厚葬。她的棺槨旁還留了一個位置,那是帝王百年後的長眠之所。


    至此後,他的後位常懸,再未有過主人。縱使寵妃換如流水,卻無人能自他手中取過執掌六宮的鳳印。他要史官在筆下寫,他這一生,隻有過一個皇後。


    明明也並非愛至深處,明明也從未刻骨銘心,可夢中的他卻如中了蠱毒似的,難以罷休。一想到她已死了,心底便滿是不甘和惱恨,定要她在青史裏與自己做對恩愛夫妻不可。


    後來還發生了些什麽事兒,但是陸兆業卻從夢中驚醒了。


    醒來時,窗外正是秋日的第一場夜雨。無邊雨絲籠著漆夜裏的宮闈,淅淅瀝瀝,屋瓦上傳來如奏之聲。


    陸兆業望著窗外雨絲,久久地歎了口氣。


    陸兆業的婚事就這樣定下來了,再無異議。那有幸成為太子妃的沈桐映,卻並未如從前一般洋洋得意、四處招搖,反而難得地在房間裏悶了許久,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而沈蘭池也倒黴,沈大夫人憂心太子婚事會為她惹來流言蜚語,因而拘她在家,不讓她出門,省得那些詩會、花宴上的夫人千金們口出惡言,趁機落井下石。


    秋意漸深,楚京的姑娘都在羅紗輕衣外加了一副披帛,以禦秋風。也有愛美的姑娘不肯多添一層衣裳,而因此感了夜寒的。甚至聽說那宮裏頭的太後娘娘,也因為在更露微寒的夜裏徹夜念佛而小病了一場。


    沈蘭池甩脫了與陸兆業的婚約,可卻並不能輕鬆。


    前世沈家的下場尚且曆曆在目,她絕不想在今生重蹈覆轍。明年冬,陸兆業便要迎沈桐映過門了,在那之前她必須做些什麽——想要讓沈家二房這個大毒瘤被徹底甩脫出去,一時半會兒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她得讓烏煙瘴氣的二房吃一番教訓,收斂一下行為。


    想到此處,她便遣了人出去打探消息。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一轉眼,就到了安國公府秋日賞楓的時候。


    雖同在安國公府,可沈桐映卻硬是足不出戶,像是在避著蘭池的鋒芒似的。沈蘭池再見到沈桐映時,已是楚京城外紅楓盡開的時候了。


    香檀寺乃是個佛緣寶地,終年香火不息。因著春披柳絮夏開荷,秋積紅楓冬沐雪,四時皆有如織遊人往來不絕。沈大夫人與香檀寺的講經師傅相熟,一早就叫人先理出來了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供沈家人歇腳。


    賞楓這日,沈家二房遠比大房到的晚。大房去時,那檀香寺外的楓山還一片清靜,滿山隻得紅色;而二房來時,山前小道上卻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馬車轎輿,擠擠挨挨,將那山徑覆得難以落足。滿山璀紅之中,盡是嬉笑之聲,更有綺羅衣角翩飛如雲。


    那肖氏照舊是嘰嘰喳喳的,一身行頭極是昂貴,從頭到腳皆是派頭。雖女兒險些被太子退了婚,可沈桐映到底還是做了太子妃,因而肖氏總是麵帶神氣;連這賞楓的時辰也不肯遵循,定要姍姍來遲,好彰顯出自己的別樣尊貴來。


    二房一行人到了院裏,先不落座,而是對著那在院裏掃地的小和尚指手畫腳,嫌棄這往年都喝的茶水太粗糲,又說這地上鋪砌的石子硌著了腳。沈桐映倒還安分些,直直地進了廂房裏來。


    沈桐映從外頭進廂房時,沈蘭池幾乎要沒認出她來。


    短短一個月的功夫,她竟瘦了一圈。從前珠圓玉潤、神采奕奕的人,竟然有了幾分瘦削柔弱。見著沈蘭池,沈桐映也不似從前那般喜愛挑釁這個堂妹了,隻是極短地望了沈蘭池一眼,便自顧自倚著青花斛美人枕坐下。


    廂房的窗格外正是一小片楓林,赤葉簇簇,如夕紅所染,極是瑰麗。沈大夫人品了一盞茶,便招呼著眾人出院去上柱香。


    蘭池正要出門時,沈桐映卻喊道:「蘭妹妹,請留步。」


    肖氏請來的那兩個教養嬤嬤似乎很得力,如今的沈桐映沉穩了一些,倒有那麽一點兒儲君之妻的味道了。


    「桐姐姐有什麽事?」沈蘭池見兄長父母已走遠,便堪堪停在門檻前,問道。


    「蘭妹妹,你早就知道,沈家會將我許給太子殿下,可對?」沈桐映起了身,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眸光中透出一分猜度,「以是,你才會說你心係鎮南王世子,好在我麵前挽回自己的臉麵。」


    沈蘭池思忖一下,道:「若說實話,早前,我也是不知道的。」


    「不!你知道!」沈桐映陡然掀翻了麵前茶盞,聲音尖銳了起來,目露憎惡之色,「你分明知道太子要娶我,可你還是與太子糾纏不清。不然,從前一直厭著你的太子殿下,何至於要在陛下麵前求娶你?!」


    ——從前的太子,明明是如此的不耐煩與沈蘭池相處。若非沈蘭池主動勾纏,陸兆業又豈會態度大改,竟要當場推了與她的婚事,求娶沈蘭池?


    「桐姐姐多慮了。」沈蘭池神色不變,聲音忽而冷淡下來,「你將太子殿下視作人間謫仙,覺得這楚京所有女子都要愛慕他,隻怕是想錯了,我已再三說過,我並不想嫁給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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