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瀨悠月是個特別的女孩子,我很早就注意到這一點。


    從小時候起,男生大多會答應我的要求,女生則是鬧哄哄地聚集到我身邊來。


    不過,我同樣也是在很小的時候,就發現單靠著特別,無法高明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男生開始要求回報,女生則經常被我看見背著我講悄悄話。


    為了消除這些微小的「厭惡感」,我打造出各種不同麵向的自己。我有事就拜托女生而不是男生,或是和女生站在同一陣線斥責男生,這些一個一個的嚐試都是十分細微的變化。


    我要做到這些事並不難,隻要看出眼前的對象會為了什麽樣的事情開心或生氣,再做出讓對方高興的事情就好了。也許有人會嘲笑我的行為是八麵玲瓏,不過總比四麵楚歌來得好。


    我這麽相信,以這樣的方式活到了現在。


    當然,除了表麵工夫之外,我也比別人更加勤奮努力。如果不想讓人吹毛求疵,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成為無可挑剔的人。


    「為什麽你要那麽努力?」偶爾有人會這麽問我。


    這麽問我的人,似乎期待聽到我出過什麽事,因為心理受到創傷或是產生陰影,以至於長成扭曲的人格,可惜我並沒有那麽戲劇化的故事。


    真要說起來,期望讓自己變得更好,為什麽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隻是正視眼前的問題,用自己的方式一一解決,才得以站在現在這個地方。


    我身邊因此幾乎沒有樹敵,從小學到國中都過著一帆風順的校園生活。


    在這樣的人生中,第一次出事了。


    那就是我向朔提過的,關於柳下學長的那件事。


    我打從內心感到驚恐,暴力與疼痛的確是讓人害怕,不過讓我更恐懼的,是當我麵對身上所有武器都派不上用場的狀況時,我根本沒有足夠堅定的意誌力,能讓我站穩腳步。


    七瀨悠月的自尊不允許自己屈服於野蠻的暴力;一旦屈服,恐怕會落得和其他女孩子一樣的下場;為了心愛的人,不能屈服於這種男人——我完全沒有這些想法,腦中一片空白。


    我不想這麽思考,可是萬一那個時候柳下學長不甘於隻拍照片,我可能會放棄繼續抵抗,而是思考起在與他交往的前提下,如何過順遂的人生。


    因此那段回憶不隻充滿對暴力的驚恐,也有對自己的恐懼。


    ——他人眼中無所不有的自己,其實根本一無所有。


    不過,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讓自己成為完美的人。


    當時的我毫不遲疑地采取合理的方式,將這種無法處理的情感當成被狗咬了,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這樣的我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耀眼的人,是那個在湛藍大海上閃耀著光芒的太陽。


    國三時,在縣內籃球聯賽準決賽遇上的那支對戰隊伍,很難說是有堅強的實力。不論傳球默契、投籃精準度還是陣型的熟練度,都是我方占壓倒性優勢。老實說,我認為她們一路贏到這裏隻是憑著一股氣勢,甚至自大地打算為接下來的決賽保留體力。


    比賽結果是我們敗給了隻有氣勢的球隊的氣勢。


    對方的中心人物,無疑正是名叫青海陽的小個子。


    少女在寬敞的場上來去自如,就算進攻受到阻撓,或是被敵隊激烈的動作推倒在地,她總是吶喊著,又繼續投入比賽。她的體能的確讓人吃驚,但是我的實力還應付得了。


    然而,她積極地向前衝刺,就算被撞開、被彈飛出去,她照樣咧嘴笑開來,又再次衝刺,而每當她這麽做,就更加鼓舞自己隊伍的士氣。


    她的攻勢幾乎全被擊退,身為主力的她也遭到銅牆鐵壁般的防守。即使完全看不出贏球的可能性,為何她的雙眼依然能如此筆直地看向前方呢?


    「從那裏……讓開————————!」


    比賽剩下最後數十秒,雙方比數隻差一分,我阻止不了那個奮力往上跳的球員。


    「你要進哪一所高中?」


    「藤誌高中。」


    這一瞬間,我決定了自己要去的地方。


    接著引起我興趣的,是新月的黑夜。


    那個男生是陽與海人的朋友,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同類。


    俊俏的外貌、出色的能力、將這些優點控製得宜的生存方式。


    他總是和朋友開心談笑著,但是偶爾會露出覺得很無趣的表情,我相當確定他和我一樣有灰暗的一麵。


    ——無所不能,所以什麽也做不到。


    不論誰聽了都會一笑置之、膚淺的黑暗麵。


    我們肯定能建立起共犯關係,至少在我所知的世界裏,他是唯一一個能和我相互理解的人。


    其實我很想要盡快接近他,可是我又怕表現得太積極,會讓他誤以為我和其他女孩子一樣。用不著心急,這麽特別又相似的兩個人在同一間學校,而且還有共同的朋友,就算不主動接近,總有認識的機會。


    升上二年級後,我們編到同一班,就這麽過了兩個月。


    映入在我眼簾的,是燦爛地高掛在空中,守望眾人的又大又圓的滿月。


    和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我們並非同一種人。


    多麽笨拙的生存方式啊。


    他明明可以和我一樣靈巧,輕鬆跨越過各種障礙,卻在裝模作樣的同時一個個衝撞上去,撞得遍體鱗傷;即使如此,他依然勇往直前,頑固地撞毀一道又一道高牆。


    ——「我們很像。」朔如此說道。


    ——「我們完全不同。」我如此心想。


    因為我並沒有你那麽笨拙。


    再說,要為女孩子的內心療傷,一般不應該是要輕柔地抱住對方,說一些「不用擔心,我會保護你」的甜言蜜語嗎!明明在那樣的氣氛下,我會允許到親吻的再更進一小步呀……


    他不隻沒有這麽做,還打我巴掌,硬逼我站起來,天底下可沒有這樣的王子!


    不過,不過呢。


    我也想像那樣優美地活著。


    我注意到,我心裏想要的是一份堅定的心意。


    所以說,七瀨悠月史上第一次有勇無謀的冒險行動要開始了。


    如果我有什麽收獲,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喔,千歲朔。


    ——話說在前麵,我可不是那種乖乖等男人送上門來的傻女孩。


    考試最後一天結束的周五午後。


    朔和陽他們好像去吃飯了,我沒有加入他們,獨自離開學校。想起大家擔心的表情,我就忍不住失笑。他們真是一群好人。


    我隱約有預感。


    柳下學長並不是那麽有耐心的人,祭典再加上在校門口發生的衝突,他的耐性早就磨光了吧。


    既然他昨天沒有來,今天一定會出現。


    我從學校走了十分鍾左右,柳下學長從平常上學路上的小公園旁走出來時,我一點也不驚訝。


    「喲,悠月。」


    那下流的嗓音依然讓我毛骨悚然,但是我用力吸一口氣,狠狠瞪了回去。


    「我有話要跟你說,柳下學長。」


    我說著,主動往公園走了進去。


    我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公園裏麵沒人,但是圍籬不高,四周的樹木稀疏,外麵不至於完全看不見公園裏的狀況。另外盡管數量不多,外頭的路上偶爾也有行人或是腳踏車經過,隻要大叫,說不定至少會有一個人注意到這裏。出入口的話,除了剛才走進來的地方,還有兩個較小的出入口,其中一個可以最近的距離通往大馬路。


    沒問題,隻要頭腦不是一片空白,一定想得出辦法。


    為了情況危急時可以立刻逃走,我在離大馬路最近的出入口停下腳步,把頭轉過去。


    「學長,你到底想要我怎麽做?」


    柳下學長聽見這句話後,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我從以前就討厭他這種笑容。那張顯示出他無法控製自己的情感,也無意克製的臉,和自製得猶如哲學家或是宗教家的那個人大不相同。


    他玩弄著綁在後腦勺上方的頭發,說了起來。


    「那當然是國中的時候沒做到的事囉。」


    剃刀般銳利而且細長的雙眸露出舔拭的目光,從我的腳慢慢往上爬。


    「你那個時候還不起眼,沒想到現在會長得這麽誘人。我果然那個時候就該出手了。」


    在那之後,我的胸部和屁股都變大了,連我也感覺得到自己的體型變得像個女孩子。就算我的體型成長,這個人為什麽可以把我講得好像本來就屬於他一樣呀。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交往嗎?還是上床?」


    從我口中聽見這個字眼,他似乎很高興。


    他毫不隱瞞猥褻的笑意,實在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我本來是想跟你交往,不過讓我上一次當作紀念也行。上高中後,你好像換了不少男人,隻要讓我也嚐嚐甜頭,我以後就不會再纏你。」柳下學長又繼續說了下去:「這件事我不會告訴千歲朔。可以嗎?賓館就在旁邊。反正他也一直都在做這種事嘛。」


    我不由自主火冒三丈。


    你這種下賤的人不配叫出他的名字!


    不許講得好像他跟你是同一種人!


    他在其實可以為所欲為的狀況下,並沒有起色心,連我的一根手指頭都沒碰,隻觸碰了我的內心,不許你貶低他!


    我握緊拳頭,腳也使上了力。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聽到這些謠言……」


    我使勁地吸了口氣吼道:


    「我是處女,你這個大笨蛋!我絕對不會跟你這種男人上床!」


    「——哦?」


    柳下學長沒有吃驚,也沒有退縮,隻是加深了笑意。


    我的決心與心意恐怕完全沒有傳達過去,而他也不想知道。這個人眼中隻有自己想看見的世界。


    「真不錯,我可以從頭指導你。」


    盡管如此,我不會再閉上眼睛逃避了。


    我不會再回到那一天的自己。


    「我不是你的東西,我是七瀨悠月。我不知道學長你之前都和什麽樣的女生交往,但是我不是你用強硬的手段就可以得到的女生。」


    「打幾個巴掌就哭得唏哩嘩啦的女人變得這麽敢講啦。」


    學長踢了下腳底的沙子,往我跨出一步。


    我的身體不自覺畏縮,「冷靜、冷靜」我在腦中不斷提醒自己。


    「就算你用蠻力,也絕對得不到我。就算你強吻我,脫光我身上的衣服,我也絕對不會成為你的人!!」


    「——夠了。」


    學長一鼓作氣往我逼近,抓住我的手腕。


    「我們這就來試試看呀。」


    啪。


    眼前一片空白,右臉被搧了一巴掌。


    兩、三秒鍾過後,灼熱般的痛楚往我襲來。


    「哭啊。」


    我看向聲音的主人。


    被人抓住的手不停發抖,奇妙的是頭腦卻莫名冷靜。


    我想起朔在那天晚上做的事。


    為我動怒的那個人是多麽可怕,和他相比,為了自己暴跳如雷的這個人又是多麽醜陋。


    我在腹部使力,眉間也用力皺了起來。


    我不會哭,我早已下定決心了。


    「我再說一次。不管你親我還是強暴我,我都不會成為你的人。我的心裏沒有你的位子,如果在床上想著其他男人的女生可以滿足你,那麽隨你高興。」


    啪。


    另外一邊的臉頰也被搧了一巴掌。


    好可怕、好恐怖、好可怕——我一點也不害怕!


    「不管你做出什麽事情,你這種程度的男人都傷害不了我的內心。我會把你對我做的事全部記下來,馬上就去報警。我要讓大家都看見你這個不要臉的男人有多丟臉。」


    「那你就試試看啊。」


    他用蠻力硬是把我往自己拖過去。


    不要緊。


    我心裏有正燃著熊熊火焰的堅定意誌。


    你害得我的心意有了名字。


    不過,真是太遺憾了。早知如此,我寧可讓完好的自己與你這個強敵正麵對決。


    既然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不管眼前的男人說什麽話、做出什麽舉動,我都要像咒語一樣反覆大叫那個名字。


    我叫喊著,絕不讓那名字在內心動搖、淡化,甚至消失。


    朔、朔、朔、朔、朔。


    「朔————!!!!!!!!!!!!!!」


    「你在叫我嗎,我的公主。」


    那個聲音讓我不自覺放下心,幾乎在同一時間,我也看見粗魯地把我推開的柳下學長,往朔的臉揍了過去。


    「——打了,拜托學長不要再打了!」


    朔被揍得倒在地上,無情的暴力落在他身上。他用雙手拚命抱住頭,身體蜷縮了起來,我從未見過他如此弱小的一麵,看著讓人痛心。


    「我才不住手咧,誰叫他逞英雄跑來壞我的事。」


    學長往朔的肩膀、背、腹部和腳踢個不停。


    「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美夢,不過你們這種好學生,怎麽可能打得過我們這種從小就在打架的人。」


    朔氣喘籲籲。


    他會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我的錯。


    他不可能沒有察覺我的想法,他注意到之後,不可能不趕來救我。


    什麽「萬一出事也有辦法解決」嘛。


    到頭來,麵對最害怕的暴力時,我還不是利用朔來當擋箭牌。


    「隻要悠月你肯跟我走,我就放過他。」


    柳下學長嘻笑著。


    「我、我要報警。」


    我虛張聲勢拿出手機,但是他臉上的笑容始終沒有消失。


    「請便,可是你有證據是我動的手嗎?如果有可以出麵當證人的路人,那個人早就報警了吧?話說回來,我也不會讓你撥出那通電話。」


    無視規則的人原來如此可怕。


    我的常識完全不適用在他身上。


    我盡全力堅定的意誌正一點一點畏怯。


    是我害的,我害得朔變成這個樣子。


    「快說你要和我交往啊,否則這家夥要沒命囉。」


    雙唇不住打顫。


    剛才燃燒得那麽火熱的意誌力,眼見就要因為這下流的發言熄滅了。


    ——因為我一直是孤單的。


    即使身邊有許多朋友,就算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我依然是孤單的。


    遇到苦難,我獨自克服,遇到不講理的狀況,我也是一個人忍受。


    原來害得珍惜的人受傷害,內心會如此痛苦。


    我不想說,我一點也不想說出那句話,可是朔那個樣子——


    「……我。」


    「聽不見。」


    朔依然被他踩在腳下。


    不對,他不是會像這樣任人宰割的人。


    他是個坦率地活著,帶給許多人笑容的人。


    「我願意和柳下學長……」


    「不……對吧……」


    雖然看不到臉,但的確可以聽見朔的聲音。


    「這種……不過是痛而已……」


    我心頭一驚。


    別連自己的心靈都受到支配,我彷佛聽見他又這麽繼續說下去。


    我會有這種感覺很正常,畢竟教導我這件事的人正是他。


    我再次讓頭腦快速運轉。


    沒錯,不管身處在什麽狀況,最重要的是思考自己能做的事。


    我……現在的我……能做到的是逃出這個地方。


    我打算把學長引到大馬路上,並且在徹底逃離學長後呼救,這樣就能救朔了。


    如同他在那個祭典的夜晚做出的動作,我踏穩腳步,站了起來。


    雖然我沒有資格說這種話,之前你救了我,這次就由我來救你。


    眼淚不許流下來,雙腳快點移動,雙眼看向前方。


    跑、跑,快跑!


    ——你等我,朔,我絕對會回來救你。


    我深吸一口氣。


    「我是千歲朔的女朋友!連追女生也不敢的孬種,休想碰我一根手指頭——!!」


    我蹬著地麵,正要往出口衝出去時。


    「——好,卡——!」


    熟悉的嗓音響起,拿著手機的水筱和希冒了出來。


    事發突然,我全身僵硬,他朝我招了招手,我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向朔。


    「不用擔心他,到這裏來,別妨礙他們,快一點。」


    我摸不著頭緒,往水筱跑了過去。反正我本來就打算先讓朔留在這裏,自己去搬救兵。


    我繞到水筱背後,往朔看了過去。


    「好痛……太慢了吧,和希,你早就可以跳出來喊停了。」


    朔雙手按住膝蓋,動作遲緩地站了起來。


    他的模樣讓我不禁眼頭一熱。


    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這話就不對了,為了讓觀看的人能正確理解狀況,我很仔細在變換角度和鏡頭遠近,拍得一清二楚。」


    「搞什麽……」


    柳下學長不悅地看向這裏。


    「你以為再來一個好學生夥伴,就可以改變狀況嗎?」


    水筱笑嘻嘻地回答了他的話。


    「別這麽說嘛~我是非戰鬥員,你要在意的是那個可怕的家夥。」


    「就是這樣,學長。你踢得很痛快嘛,把我當成小學回家路上的空罐了嗎?」


    朔站起來,脫掉製服外套,卷起襯衫袖子,把因為流汗貼在額頭上的瀏海全部往後撥。


    「虧你還站得起來,值得嘉獎。」


    「裝什麽老大啊,你這個搞笑衝天炮。這隻深海鮟鱇,我就叫你鮟鱇好了。」


    一如往常的無聊笑話讓我放下心來,接著緊迫的不安又湧上心頭。


    「水筱,快報警。」


    「不用擔心。這時候報警的話,他的辛苦就白費了。」


    朔又接著說下去。


    「隻要護住頭臉,痛歸痛,還沒有被硬式棒球的觸身球擊中腹側來得痛。」


    他朝我們這裏咧嘴笑了開來。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不過,你說得很好,接下來就交給你可靠的男友千歲朔來解決。」


    這個大笨蛋,現在根本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去死吧。」


    柳下學長往朔走了過去。


    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叫了出來。


    「別管我了,快逃!」


    我用力睜大差點反射性閉上的雙眼,他像是為了讓明知幫不上忙還是想衝上前去的我放下心來,輕巧地往後一跳,躲開學長往自己踢來的腳。不耐煩的學長拳打腳踢,都被朔輕鬆躲開了,和先前的動作判若兩人。


    「混帳,嘖!」


    「這裏不是拳擊的擂台,怎麽後退都行,隻是閃躲的話根本難不倒我。」


    朔的腳步往後踏,不時以側移的方式跳開,一再拉開距離。


    「我可是要從投手細微的動作推測出球種,把一百幾十公裏的直球到變化球打出去。祭典的時候,因為有穿著浴衣的悠月在場,在校門口的那個時候,我也隻是不想認真應付你而已。」


    柳下學長的呼吸愈來愈急促了。


    「看吧,誰叫你那麽年輕就在抽菸。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麽美夢,你這種渾渾噩噩過日子的人,真的以為可以靠蠻力贏過從小學就每天花好幾個小時在拚命練球的我嗎?」


    咚,沉重的聲響響起。


    柳下學長停下腳步的那一瞬間,朔往他懷裏衝去,用力朝他的腹部揍了下去。


    「呃……咳、咳!」


    他大概是揍在心窩上吧,隻見學長不由自主跪了下去。


    「我來告訴你吧,學長。使用暴力不是證明你很強,必須依靠大家都不使用的暴力,隻是顯示出你有多弱而已。」


    朔俯視著依然站不起來的學長,又繼續說下去:


    「你們可怕的地方在於不受控製。一般會思考打人之後需要麵對的狀況,父母、學校、社團、朋友、將來,可是你們完全不管這些,一不高興就出手。」


    我稍微冷靜下來,總算明白朔話裏的意思,以及為什麽他會在那個時候出麵,水筱為什麽會在這裏。


    可是就算想到這個方法,真的有人會付諸行動嗎?畢竟這個計畫的大前提是自己必須要被打得滿身是傷。


    「所以我做了準備,讓我們站在同等的立場後,繼而讓你失去控製。你對悠月出手,我受到不必要的暴力對待,這些行為全部都錄下來了。」


    柳下學長終於恢複平穩的呼吸,站了起來。


    「這樣你就能隨便對我出手的意思嗎?」


    「這種說法太野蠻了,我的行為是合理的正當防衛。」


    「吵死了!」


    柳下學長試圖抓住朔的胸口時,朔反抓住他的手臂和胸膛,接著一個轉身,讓他身體朝上摔到地上。


    「這招叫做※支釣進足。體育課好好上課真的很重要。」(編注:柔道招式名。)


    朔喊了聲嘿咻,跨坐在倒地的學長身上。他輕易抓住打算隻用上半身出拳的對手手臂,把學長的手固定在頭上,簡直像那天的景象重現。


    朔原本好整以暇的神情變得冰冷。


    「——覺悟吧。」


    啪。


    朔舉起手,用力搧了學長一巴掌。


    學長挨打的臉頰逐漸紅腫了起來。


    「可怕嗎?」


    「可惡,給我記住,你還有悠月都……」


    啪。


    朔反手用手背打了學長另一邊的臉頰。


    「回答我的問題,學長。在無法抵抗的狀態下,被比自己力氣還要大的人亂打一通,這種感覺可怕嗎?」


    「你、這是在報複嗎?隨便你,下次我會帶一群男人去盡情玩弄悠月……」


    啪!


    朔默不吭聲,冷酷地打著學長的臉頰,眼裏看不見任何情感。


    從國中時就頤指氣使的那張臉上,此時終於出現從未見過的驚恐。


    「好學生居然這麽囂張……敢瞧不起我,我以前可是……」


    朔打斷了學長的話。


    「不好意思,我對你這家夥的過去沒興趣。不管你經曆過什麽遭遇,選擇了這種生存方式,還是不得不做出這種選擇,我都不想知道。」


    他用力揪起學長的領口。


    「我隻想說一句話,比起因為這樣就逃離自己的人生,還把別人牽扯進來的你,咬緊牙關腳踏實地過活的人更崇高上百倍。」


    「……悔,我會讓你後悔的。」


    「看來你還是沒有聽懂我說的話。」


    叩。


    朔一頭往學長的鼻子撞了上去,接著在極近的距離瞪向對方。


    「聽好了,不同規則的對手無法戰鬥,但是隻要合乎規則,做什麽事都行,我就是這種人。」


    「——咿!」


    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嗓音,使學長的口中第一次發出畏怯的驚呼聲。


    「如果你敢再靠近悠月,我會用所有我想得到的手段毀了你。如果你找一大群人來打我,我也隻會針對你。如果我被打三次,我會把這三次的份全部報複在你身上。」


    被他壓製在地的對手,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手,住手,朔。」


    我的嘴裏不由自主說出不負責任的話。


    我知道自己沒有說這種話的資格,但是冷血的英雄,不對,他扮演壞人的身影讓人看了隻覺得哀戚、哀憐與哀傷。


    到頭來,我還是讓他做出了這種事,讓他背負起所有責任。


    我求助地看向身旁的水筱,但是他緩緩搖了搖頭。


    什麽七瀨悠月嘛,什麽對等的特別關係嘛,我還不是和其他人一樣,隻是把自己的幻想強加在他身上,讓他精疲力盡。


    明明你不適合那種表情。


    明明我隻想看見你和平常一樣耍帥笑著,為無聊的笑話眉開眼笑。


    「可怕吧,很可怕對吧。悠月她啊,一直在孤軍奮戰,一個人和比這更可怕的回憶戰鬥。」


    朔用雙手抓起學長的胸膛,硬是把他的上半身扯起來。


    他麵露無情的笑容。


    「說了這麽多話,其實我隻想說一件事。」


    他使力抓住學長。


    「混帳家夥!下次你要是敢再對我的女人出手,我就殺了你——!!」


    學長依然奮力掙紮,朔往他的耳邊湊了過去。


    「————————」


    他悄聲說了些什麽。


    「……了。」


    「聽不見。」


    「……知道了,我保證不會再靠近悠月。」


    學長全身癱軟,朔也放鬆力氣站了起來。


    我心裏想著,絕對要把他在這時候露出的那張溫柔又悲傷的笑容,牢記在心。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大笨蛋!」


    柳下學長步履蹣跚地離開公園後,我往癱坐在地上的朔衝了過去。


    「為什麽!你隻想得到!這個方法!」


    我明知這麽做不對,但就是停不下來。我跨坐在他伸長的腳上麵,朝他的胸膛不斷揮拳。


    在學長麵前強忍的淚水早已潰堤,不過我管不了那麽多了。


    「別這樣,悠月,我姑且也是個傷患。」


    「吵死了。朔明明可以輕易擊退他,為什麽要那麽做。」


    「你也知道……這麽做的話,之後還要跑警局,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吧?我希望可以讓事情就此解決。」


    「如果需要正當防衛的證據,隻要我挨揍就夠了吧!為什麽你要讓他又打又踢的,被揍得比我還慘!」


    「因為動手的人是我,如果隻有你挨巴掌,很有可能被控防衛過當。」


    「……朔你真是大笨蛋。」


    我揍得累了,把額頭抵在可靠的寬敞胸膛。如果不咬緊牙,我恐怕馬上就會哇哇大哭,哭到停不下來。


    朔把手輕輕放在我的頭上,溫柔地撫摸著。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來救我?」


    「我想是因為我還沒聽到道別的話吧。」


    我終於按捺不住,用力抱緊了他。


    「……那個~兩位。」


    水筱觀望了一會兒後,出聲叫著我們。


    對了,這裏不隻有我們兩個人。


    我搖搖頭,擦了擦眼淚後,把頭往他轉過去。


    「水筱……也謝謝你。」


    「我隻是按照朔的指示,提供協助而已。話說回來……這種暴力場麵,海人比我更適合吧?」


    朔聽見他這麽說,咧嘴露出揶揄的笑容。


    「他太善良了,我想隻有你可以在我被揍得麵目全非的時候,還能冷靜地在旁邊錄影。」


    「算你有眼光。」


    他們滿足地擊了下拳頭。


    也許男生果然都是一些笨蛋。


    「這麽說來,你最後對學長說了什麽話?」


    我這麽一問,朔尷尬地別開目光,於是我看向和希。


    「我不知道,我根本不想想像壞人會做出什麽事。」


    讓朔做出這種事的人是我。


    為了使柳下學長的內心徹底受創,是我讓朔做出了某些事。


    我深深地將這個事實烙印在心裏。


    「好了……」


    朔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起來吧,如果第一次在戶外,連我也會覺得難為情。」


    這句話讓我驚覺,他指的是我跨在他身上的姿勢,我因此像個少女麵紅耳赤,趕緊離開。


    朔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後,水筱順勢讓他扶住自己的肩膀。


    「這次我的任務總算完成了,你一個人不會有事吧?」


    其實我還有好多想說的話,想要傳達的心意,不過這些都可以等今後再慢慢花時間讓他知道。


    我笑逐顏開地點了一下頭,目送他們離去的背影。


    與朔他們告別後,我帶著就跟現在的天氣一樣晴朗的心情,漫步在河岸邊。


    ……不對,我還是有些心浮氣躁。仔細想想,應該是要我送他回家,幫他處理傷勢才對,為什麽水筱的肩膀那麽自然就靠了上去,太讓人羨慕了。真奇怪,我怎麽都擺脫不了少女模式,在糟糕混亂時忘記最重要的事,這下怎麽辦。我心慌意亂地想著這些事。


    昨天為止的七瀨悠月好像消失到什麽地方了。


    不過,我想,我會比較喜歡現在這個自己。


    我這麽想著,讓一旦鬆懈就會不自覺笑開的臉頰繃緊神經時,聽見背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


    我的嘴角因此傻笑了起來。


    他受了那麽重的傷,果然還是會擔心我一個人回家。


    到最後的最後都還這麽逞強……可是,我很高興。


    有人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悠月。」


    我盡可能擺出了嬌柔甜美的表情,轉過頭去。


    「我送你回家,悠月。」


    ——當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甩開那隻手,蹬著地麵。


    「……等等我。」


    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在奔跑?


    朔解決了柳下學長的問題,我本來應該帶著輕飄飄的心情,走在回家的路上。


    為什麽那個人會在這裏,他為什麽緊追著我不放?


    「等等我,悠月!」


    聲音逐漸從背後逼近。


    我心想再逃下去也解決不了問題,於是下定決心停下腳步,把頭朝對方轉了過去。


    那個人也停了下來,氣喘籲籲,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爽朗笑容朝我走過來。


    「不好意思,忽然跟你說話,嚇到你了。穀中那些人好像把你害得很慘。」


    我心想,為什麽他會知道這件事。


    「請問……」


    我正要開口的時候,他打斷了我的話。


    「你好像遇到很多麻煩,他們有動粗嗎?我一定可以幫上你的忙。」


    不論是他向我說的話、彷佛朝珍愛的女友溫柔伸過來的手,還是那張笑容,我都搞不懂是什麽意思。


    我感到不寒而栗,相當確定自己拔腿就逃的判斷沒有錯。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


    「請問!」


    「難不成不隻是穀中的人,你還被千歲朔威脅了嗎?以前被拍下這種丟臉的照片後,你一直對柳下言聽計從的吧?我懂你的心情,真可憐,已經沒事了。」


    「請問————!」


    他想把手機螢幕拿給我看,但是我無視他的舉動,直接這麽問他:


    「——你是哪位?」


    時間頓時靜止。


    和剛才在一起的水筱有著相似的氣質,不同的地方在於散發出卑微氣氛的那名男生,正顫抖著扭曲的雙唇。


    「哪位……去年冬天,你在校門口幫我撿東西。」


    「……對不起,我沒什麽印象……」


    「我是成瀨智也!那個時候我就自我介紹過了吧?你也知道吧,我和朔的交情不錯。」


    「朔一句話也沒提過……」


    「少騙人了!我在那之後,不對,從很久以前就在注意你了。我們第一次交談之後,不隻一次在走廊上遇見的時候互看對方,你還對著我笑過。」


    他滔滔不絕地說,我的直覺立刻告訴我,跟蹤狂不是柳下學長他們。


    我一直覺得哪裏奇怪,那個人怎麽想都不是會偷拍照片威脅人的類型。


    我原本以為有人受到柳下學長的威脅,暗中提供協助,但是我錯了。


    這個人才是真正的跟蹤狂。


    「……把照片放進信箱和桌子的人是你?」


    「我是在警告你,讓你知道穀中的人盯上你了,千歲在騙你。」


    我氣得連害怕都忘了。


    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你說朔在騙我?」


    「沒錯!其實他根本就不喜歡你,這話是他自己說出口的。我笑咪咪地接近他之後,輕易就套出了他的真心話。他表麵上裝得跟你很要好,背地裏卻在替我進行戀愛指導,好讓你注意到我。」


    原來如此,我隱約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簡單來說,他早就看穿這一切了。


    雖然不滿他一句話都沒跟我說過,不過我大概知道他這麽做的理由。他或許是想趁還沒有人注意到的時候,把這個人導到正途上吧。


    果真是不自由的人生,我不自覺笑了出來。


    他到底想救贖多少人,難道他真的想拯救所有來向自己求助的人嗎?


    話說回來,得救的我沒有立場說這種話。


    ——謝謝你,朔。


    多虧有你,奇妙的是,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問你。」我心平氣和地說。「朔跟你說了很多事嗎?」


    眼前的男生用鼻子哼笑著,不屑地說:


    「他說了一堆廢話,像是我對你抱持太多幻想這類的,難聽到我已經不記得了。」


    「老實說,你知道嗎?」


    我想著他,整張臉笑了開來。


    「我在生理期來時也會流一堆血,心情比平常還要惡劣。腸胃不舒服時會拉肚子,在遇到心儀的男孩子時也會偷放屁。你知道我這樣的一麵嗎?」


    那個人板起臉,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千歲也說過類似的話。反正是他命令你這麽說,不許其他男生接近你對吧?別擔心,我不會上當的。」


    「我不知道你和朔說過哪些話。」我歎了口氣。「但是朔的想法比你正確多了。」


    「不可能!」


    他和剛才一樣把手機螢幕拿給我看。


    「他可是逼你拍出這種照片的人啊!」


    手機螢幕裏顯示出一張照片,那是從背後拍攝穿著本校製服的女孩子做出趴下姿勢的照片。裙子往上掀起,露出全新的內褲,稍微壯了一點的纖細大腿顯得十分白皙。


    「那家夥知道柳下對你造成的心理陰影,還做出同樣的事。他這麽做,就是為了讓你沒辦法離開他……」


    我知道這種情形。以前我經曆過好幾次,而且連我自己也一直深感害怕。


    憧憬與失望,幻想與幻滅。


    男生又繼續說下去。


    「然後,我也拿到照片了,這下你就得聽我的話了吧?這是離開柳下和千歲的大好機會,比起那種流氓跟愛玩女人的渣男,我會更珍惜你。」


    簡直是支離破碎。


    他想必無法理解自己同樣也在威脅別人吧。


    「我說啊,就算那張照片上麵的人是我。」


    我說著,羞澀地笑了起來。


    「如果是朔的要求……這個嘛,也許我會答應。」


    我已經為自己的情感取了名字。


    如果要讓我幻滅,就來試試看啊。


    既然要約心儀的對象共舞,露個內褲也很普通吧。


    「我就是這種女孩子,你知道嗎?」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跟那種隻有長相好看一點,自以為是的膚淺家夥在一起。你不是這種女孩子,你重視的應該是對方的內在。」


    「我是啊,我看的不是隻有朔的表麵而已。倒是你說這種話,你又看到我哪一麵了?」


    我無視眼前的人喃喃自語,斬釘截鐵地這麽告訴他:


    「如果你想接近七瀨悠月,首先就看清楚我這個人。不要使用卑鄙的手段,從正麵衝破障礙!」


    「……囉嗦,吵死了————!」


    他猛然抓住我的雙手。


    受不了,正麵可不是這個意思。


    我苦笑的內心已經不再動搖。


    在我心裏搖曳的,是絕不會熄滅的火焰。


    我學某人一樣保持冷靜的頭腦,計算著時機。


    四成,四成。


    「喝!」


    我往他的下體踢了一腳,並且注意不要太過用力。他先前的氣勢頓時消散,癱軟地倒了下去。


    那副丟臉的模樣與朔重疊在一起,我實在壓抑不住爆發出來的情緒,不由自主笑了出來。


    「你叫成瀨智也是吧?我記住你的名字了。


    你讓我發現自己愛慕那個人的心情,我會把你的名字永遠刻在心上。」


    ——我暗中從旁觀察事情發展,當我這個正義的英雄千歲朔慢條斯理地走上河堤時,悠月顯得一點也不驚訝。


    既然條件如此齊全,她早就看穿是我在幕後操作了吧。


    我輪流看向悠月與蹲在地上的智也。


    終究還是這樣的下場。


    「需要對答案嗎?」


    「千歲……你陷害我嗎?」智也慘兮兮地說。


    「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這整件事不知道該從何講起,不過你手機裏那張健太的不雅照,是你從我這裏偷走的吧。」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很可疑了。我感覺和你實在合不來,而且你始終瞧不起健太,完全不把他當一回事。」


    ——藤誌高中內部有穀中的共犯。


    早在籃球鞋遭竊前,我就相當確定了。


    校外人士也有辦法從社辦偷走爽身噴霧,或是拿到一年級時的照片,但是要拿走放在教室裏的筆記本和筆盒,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


    再加上,很難想像穀中那些家夥會這麽大費周章。一開始被雞仔他們纏上的時候,他們的語氣明顯是從別人那裏聽到關於悠月的情報。我原本以為他們是從學長,也就是柳下那裏聽來的,但是隻提到悠月的話還說得過去,連我的事也知道就很不尋常了。


    此外,還有在我們扮演假情侶後,馬上前來接近我的智也。


    我不是聖人,不會懷疑他才怪。


    老實說,薺本來也在嫌疑名單裏,而智也的嫌疑更大,單純隻是我自己的心理因素。實際上,除了陽以外,隻有智也知道我們會去參加祭典,因此穀中的人出現,更讓我心中的懷疑轉為確定。


    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還是搞不懂他們之間的主從關係。換句話說,是智也唆使穀中的人,還是穀中的人逼智也配合。


    為了搞清楚這件事,我演了出戲。


    「偽娘健太怎麽樣?他的翹臀還不錯吧?」


    「什麽意思……」


    「那張照片是健太的女裝攝影會,由柊夕湖策畫。」


    昨天在悠月離開後,我把今天的計畫告訴其他夥伴。


    夕湖和優空當然是極力反對,隻是因為我遵守了「保護他人」與「事前商量」的約定,最後還是說服了她們。


    她們現在肯定擔心得要死,因此我拜托和希先去告知她們結果。


    穀中那邊的作戰計畫很簡單,問題在於智也。


    「本人會展開什麽樣的行動。」我想知道這一點。


    所以,在有關悠月的情報裏麵,我混入了「她在性方麵有心理陰影,柳下拿過去的照片威脅她,逼她服從自己」的假情報。聊到在我家過夜那件事時,我特別強調照片就是這個用意。


    接著,我故意把沒有上鎖的手機放在桌上,離開座位,結果他直接拿了起來。


    「我不知道你單純是想看悠月的情色照,還是想找到出事時可以用來威脅的材料,恐怕兩者都是吧。難道是存在感太薄弱,所以你沒發現嗎?當時在我們隔壁座位,坐的是千歲小隊的內田優空。」


    智也板起了臉。


    那個天真的腦袋瓜,也許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遭到懷疑的可能性。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不可能真的拿悠月的照片來當誘餌,因為健太非常熱心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忙,我就拜托他了。夕湖馬上表示沒問題,把他拉去一起逛內衣專賣店,景象非常有趣呢。」


    健太恐怕以後不敢在我麵前自告奮勇了吧。話說回來,我不久前給了他不少關照,就原諒我吧。


    「唆使穀中那些家夥來騷擾悠月的人就是你吧?我知道你和公雞頭的雞仔就讀同一所國中,而且現在還有來往。」


    透過薺的幫忙,詢問她在穀中的朋友後,意外輕鬆地發現這個事實。那個人聽說和智也他們剛好就讀同一所國中。


    如果隻是聽從對方的指示,沒有理由隻為了獲得對方不知道的情報甘願危險。


    「照片的事……那件事……對不起,是我一時糊塗。不過,跟蹤狂什麽的不是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悠月在祭典那天穿浴衣嗎?」


    「這……我隻是覺得七瀨同學會這麽做而已。」


    「哦?不然,這你又要怎麽解釋?」


    我用手機播放出影片,影片裏那個把帽子壓低,拿著白色信封的人毫無疑問正是智也。


    「這是……我家前麵?」悠月看著影片說。


    「對,陽找了個理由,確認你父親車上的行車紀錄器。畢竟是高級車,說不定車子沒開時還是會繼續錄影,結果果然讓我料中了。」


    這下就將軍了。


    「真要說起來,你的行動完全沒有計畫性。一開始你隻是偷偷跟蹤悠月,但是在和雞仔聊天時,無意間得知柳下以前找過悠月的麻煩,所以開始亂傳悠月是婊子之類的,能引起他興趣的情報。」


    我不是偵探,不知道他的動機,反正在他幻想的世界裏麵,大概是打算在悠月走投無路時伸出援手吧。


    所謂內心脆弱的時候,正是追求的好時機。


    「可是,當你發現薺似乎也受到懷疑的時候,同樣盯上她了。你打算栽贓的人有一般的跟蹤狂、穀中那群人和薺,不會太亂了嗎?」


    他大概是認為隻要能讓悠月精神衰弱,為他製造出趁虛而入的機會,栽贓給誰都無所謂。這種亂七八糟的分歧,結果造成了我們的混亂。


    「都是你害得我很難把拚圖組起來。」


    智也垂頭喪氣,但還是為自己辯解似地說:


    「你一直在騙我嗎?」


    「先不論你這句話打臉打得很腫,我可是很認真地在提供意見。我想幸運的話,或許能讓你改變心意。如果你中途收手,我原本打算把真相帶進墳墓裏。」


    我深深、非常深地歎了口氣。


    沒有人會想把一度玩過朋友遊戲的人,逼到這個境地。


    「我曾勸你別抄捷徑。因為你無視我的建議,才會淪落到這種下場。悠月的心傷,在你看來隻是可以輕易獲得的幸運道具。」


    「不然我到底要怎麽做!」


    「我之前也告訴過你了。你隻要鼓起勇氣,找她說話就可以了。到頭來,你直到最後都沒有站上起跑線。」


    無人得救的推理環節結束了。


    沒有別的話好說,也沒有可以前進的路。


    智也始終當不成健太。


    隻想將自己的故事強加在別人身上的人,最後將連名字也得不到,就消失在別人的故事裏。


    這整件事就是如此令人傷心。


    智也跪在地上,整個人失魂落魄,趴倒在地麵。


    「智也,你可以在陰暗的房間裏哭著寫一些感傷的情詩,不想寫了就買把吉他寫成曲子。比起優美的情歌,我更想聽悲痛的熱血龐克。希望你下次可以正麵麵對心儀的對象。」


    我又反覆說了一次那天說過的話,我們接著離開了那個地方。


    「真是的——!朔還有悠月都一樣,人家真的真的真的擔心死了!」


    我和悠月苦笑著,聽著夕湖說不知道已經說了幾次的話。


    在那之後,我打了通電話向和希報告結果,得知大家都在附近的家庭餐廳等我們,於是我和悠月也過去那裏。


    夕湖一看見我們出現,馬上抱住我們兩個人,在餐廳裏嚎啕大哭。優空看見我的製服外套沾滿泥巴,沉下了臉,陽拍了拍我的背,一群人在餐廳裏吵吵鬧鬧。


    氣呼呼的健太一心隻想盡快刪除自己的黑曆史照片,看著就好笑,不過這次的mvp當屬沒有得到任何消息,哭喪著臉叫著「朔,太過分了吧~」的海人。誰教你在解釋作戰計畫之前就衝了出去,萬一你擅自行動,整個計畫恐怕會毀於一旦。


    在考試結束帶來的解脫感推波助瀾下,最後我們喧鬧到很晚,直到店員來要求高中生不得繼續待在店裏。


    我們後來還是舍不得分開,於是在附近的公園享受短暫的空閑時間。


    「是是,對不起。」悠月安撫著夕湖的情緒,同樣是不知道說了第幾次道謝與道歉的話。


    「對不起,讓夕湖還有大家擔心了,事情因為大家的幫忙已經順利解決了,謝謝你們。」


    悠月開心地笑了起來,優空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辛苦了,悠月。雖然著艱苦欸,後擺你著免煩惱啊。(注:雖然很慘,這下就不用擔心了。)」


    「莫看我按呢,我嘛是著堅強欸,彼種沒路用查甫人,我早著放袂記啊。(注:別看我這個樣子,其實我很堅強,那個沒用的男人,我早就忘了。)」


    嗯~這兩個人的福井腔對話實在令人欣慰。


    陽揮出拳頭。


    「你贏了嗎?小七。」


    「我贏囉,小海。」


    悠月與她擊拳。


    健太也戰戰兢兢地說了起來。


    「那個、那個……」


    悠月打斷健太的話,握住他的手甩了起來。


    「山崎!嗬嗬,該怎麽說呢,嗬嗬,真的很……」


    「吼,夠了!要笑就盡管笑吧!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啊哈哈哈哈!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和希看著他們的對話,嘻嘻笑著。


    「你想看的話,我這裏有偽娘攝影會練習的影片。」


    悠月往和希靠了過去。


    「對了,水筱你趕快把剛才的影片刪掉。」


    「話不能這麽說,那可是重要的證據。我記得你好像說『我是千歲的……』。」


    「如果你還想傳宗接代,勸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海人縮起高大的身體,看著大家談笑,我和他聊了起來:


    「喂,你要鬧別扭到什麽時候,對不起啦。」


    「因為……我什麽表現機會也沒有啊~」


    悠月無可奈何地微笑。


    「你不是和朔一起幫我找籃球鞋嗎?我很高興喔,謝謝你,海人。」


    壯男的臉頓時亮了起來,真是個容易看穿的家夥。


    「那麽……」悠月看了眼手機,「差不多該解散了吧,都快過十二點了。」


    「咦……?」


    夕湖依依不舍地哀號著,又馬上搖了搖頭。說的也是,都晚上十一點半了,警察要是看見,肯定會上前進行輔導。


    「欸,朔,既然這麽晚了,你可以送我回家嗎?假男友的最後一項工作。」


    悠月露出調皮的表情。


    「包在我身上。」


    最後決定由海人送夕湖和陽,和希跟健太送優空回家後,我們離開了公園。我們就地解散,各自踏上歸途時,「朔!」夕湖在我背後大叫:


    「我待會會傳line給你,要看喔~」


    她笑容滿麵地揮著手。事情終於全部結束了,我不禁有這樣的感觸。


    已經兩個星期了啊。


    笑咪咪的上弦月映照著,我和悠月漫步走在回家路上。決定分手的情侶,或許就是這種心情吧,我漫不經心地想著這類莫名其妙的事情。


    在別說是人影了,連一輛車都沒有經過的小路上,隻有青蛙的呱呱叫聲在四周回響。


    夜晚變得溫暖許多,差不多要到衣物換季的時候了。希望脫下外套後,悠月的心情也能輕鬆一些。


    她不知道在想什麽事,抑或隻是在凝視遠方,不知不覺中熟悉的側臉顯得凜然。觸手可及的距離再過不久就要消失,我不自覺想將這段距離填補起來,於是望向了天空。


    ——如果要為這段感情命名,一定是在最後的最後。


    接著,目的地的屋子出現在眼前。


    高級德國車板著臉,等待這麽晚了還跟男人在外麵廝混的壞女兒。我總覺得自己的內心也受到了譴責,還沒走到車子就停下了腳步。啪嚓、啪嚓,燈泡就要壞掉的街燈猶如廉價的照明燈,照亮著我們。


    「我先走了。」


    我不想讓氣氛變得太沉重,盡可能說得若無其事。


    悠月拿出自己的手機看了一眼,然後緊緊抓住製服外套的下襬。


    「……再待一會兒。」


    「難不成你要我唱搖籃曲哄你睡覺嗎?」


    她沒有回應我的調侃。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我的製服外套口袋傳出一陣陣震動。


    我拿出手機,看見螢幕上顯示出夕湖名字的瞬間。


    ——啾。


    輕柔而彈潤的觸感碰了下我的左臉。


    那是宛如夏日午後的陣雨,來得既突然而又虛幻的吻。


    「……如果是幫忙你的獎勵,是不是有目測三公分的誤差?」


    「生日快樂,朔。」


    「這種行為……真狡猾。」


    我轉過身去,無法直視她恐怕正一臉得意的臉,也不想讓她看見中了計的自己。


    「晚安,千歲。」


    「晚安,七瀨。」


    十七歲。人生的第十八次,站到了今天這個有些特別的入口。


    有人踏出了腳步,有人原地踏步。


    腳步聲在背後漸行漸遠。


    我聽著腳步聲的餘音,好一會兒隻是望向那輪悠然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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