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揚睫,順著那隻持秤子的手往上看去,見到康王爺穿著一襲與自己相同大紅的喜袍,腰纏金絲帶,兩肩與襟口以金絲繡紋,頭上戴著金玉冠,將發絲束得齊齊整整,完全露出來的一張麵龐被喜紅顏色這麽一襯嘛……麵對他這張俊顏,穆開微與帝京百姓有同樣的感受。


    是那種紅花開到盡頭,仍頑強留住最後一抹豔色的絕然,帶著點頹喪的氣味,越瞧,越覺驚心線,甚至會矛盾地生出一種不忍直視之感。


    而在傅瑾熙眼中,看到的卻是生動飽滿的神氣。


    女子長眉入鬢,眉色淡麗,清亮的杏眸輕輕溜,似本能地想掌握住這個陌生地方的事物,她眉眼靈動,秀挺的鼻子也跟著動了動,像小免兒抽動鼻頭一般,而就是這個小動作,她因妝點而更顯蜜潤的腮頰不禁微微鼓圓,與她「帝京玉羅刹」的名號極是不搭。


    她望向他,眸中先是一亮,之後是坦然從容。


    她看起來沒有新嫁娘該有的嬌羞和不安,好似今日出嫁也不過是三法司衙裏發下的一樁任務,該幹什麽便幹什麽,大功告成就能了結此案似的。


    但,讓傅瑾熙握秤的五指悄悄地鬆了又收緊、緊了又放鬆的是——


    那張點了胭脂的絳唇朝他靜謐一揚。


    她對他笑,清清淺淺一抹,沒有委屈、怨慰、憤恨,他心便穩了些。


    「見過……娘子。」他回她一笑,神情和軟。


    聽他用了平民夫妻之間的稱呼喚她,穆開微雖不習慣,這一刻卻也覺得親近些許,她下巴輕頷。「見過王爺。」沒法子的,眼下要稱他為「夫君」她還過不了自個兒這關。


    一雙新人就這麽一坐一站對看著,跟進喜房的幾位女賓客已帶笑開口——


    「恭喜恭喜,祝夫妻和和美美,白頭到老,平平安安,龍鳳呈祥。」


    「皇嬸您說漏了呀,自頭到老之前要記得早生貴子啊。」


    「嗬嗬,對,對,早生貴子,多子多孫,百年好合。」


    能跟進裏邊來「鬧洞房」的女客們,個個來頭不小。


    對帝京了如指掌的穆開微大致梭巡了眼,已認出十三、四位當中有半數以上皆是皇族王爺們的正妃,餘下幾位女子則是國公、候爺以及朝中一品大臣們的夫人及閨秀。


    女客們把喜房擠得熱熱鬧鬧,不僅如此,外邊的正院小廳更來了不少男客,


    穆開微能清楚聽見外邊忽高忽低的交談聲,應是府中某個管事正費著眉舌賠小心,努力擋著不讓男寶客們越雷池一步。


    康王大婚,婚期雖定得匆促,但因為受到太後娘娘和皇上的青眼,自然也就被皇親國戚們看重。


    隻是這「看重」二字有好有壞,好的「看重」是上門真心道賀,來飲一杯喜酒,壞的「看重」就有那麽點妒嫉心態,覺得明明同樣出身帝王家,賃什麽他康王就成了太後眼中的寶貝蛋兒?捧在手裏怕碎了,含在口中忙化了,老人家莫不是把私庫裏的好東西全拉進這康王府當賀禮吧?


    穆開微不動聲色地留心著外邊的動靜,一邊聽傅瑾熙問喜官——


    「接下來該做什麽?」


    「新人入帳,以棗子、花生、桂圓、蓮子撒帳,接下來還得請新婦坐帳,不得說笑,不得隨意下地走動,喻‘穩坐安宅,坐財生吉’,而王爺可到前廳大堂上待客,酉時過後再回房,夫妻共飲合巹道,如此便可。」


    「是嗎?」傅瑾熙溫和微笑。「那本王不回前廳,待在喜房裏不可嗎?」


    喜官被問得一愣,「……也、也非不可,而是……是……」


    喜官的「於禮不合」四字尚未說出,臉無血色的「藥罐子王爺」又慢悠悠道——


    「本王今日大婚,皇上特意遣了一小隊禁衛軍和兩名太醫護本王迎親,是擔憂本王臨了有什麽狀況,而太後奶奶也一再叮嚀,要本王莫太逞強,既是這般,本王自當遵奉懿旨,不可再逞強上前廳待客,喜官以為如何?」


    「呃……那,自當遵旨奉行。」喜官腦筋終於轉通,心想,康王爺一早親自迎親,來回折騰著,能撐到現下實屬萬幸,他就該趁著時機尚好,把自個兒差事趕緊辦妥,若為了死板板的禮俗硬這「藥罐子」推到前廳去,到時候真出事,今日這一場大婚沒個收尾,皇上和太後真怪罪下來,又有誰擔得起?


    於是在眾女客圍觀下,新人提前時辰共飲合巹酒。


    穆開微手中被塞進一以半邊瓠瓜做成的瓢當酒器,另外的半邊在傅瑾熙手裏,兩隻瓢用長長的紅緞係在一起,瓢中有酒半滿。


    「千裏姻緣一線牽,合巹合飲,合巹合新。」喜官朗聲誦道。


    穆開微見那一頭的傅逢熙舉起瓢子飲酒,自己也跟著做。


    以往若與「六扇門」的弟兄們喝酒,必是一飲到底,這半瓢子的酒對她而言,兩、三口便也吞光了,她毫不浪費地仰頭飲盡,順勢抓住紅彤彤的嫁衣寬袖充當帕子往顎下豪氣一擦,待抬眼瞧去——


    滿室靜寂。


    「怎麽?這酒不許喝光嗎?」她挑起為了今日出嫁特意修整過的一道長眉,環視那些愣怔望著她的宗室女眷以及高官家的夫人小姐們。


    她語調沉穩,姿態閑適,但被她眸光淡淡掃過,竟有種……正被「六扇門」掌翼大人親自問案之感,教人心頭有些發怵。


    穆開微掃過眾女客們,最後瞥向新郎官。


    康王爺原本也一臉怔然,但一接觸到她帶詢問的目光,他唇瓣徐徐笑開,把才啜飲過一小口的合巹酒再次捧起來喝。


    喜官見狀連忙道,「回王妃話,這酒沒有不許喝光,喝光很好,總之……很好。但王爺……王爺啊,您悠著點兒,這酒沒喝光亦無妨的,您千萬別逞強啊!」欸,這都成什麽事了。


    喜官急得想跳腳,恨不得去搶康王爺手裏的瓠瓢。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太遲了,半瓢子酒全進到逞強的新郎肚腹裏。


    「本王也喝光了。你瞧!」傅瑾熙獻寶般把見底的瓠往前一遞,他笑說著,忽地雙肩聳動打了個小酒嗝。


    急飲這半瓢酒,康王的臉頰立時浮現兩朵紅雲。


    他鳳目帶光、瞬也不瞬直瞅著她,似是想討好她,想得到她的讚賞,而更多的……是想護著她吧?


    他隨她將合巹酒飲盡,是不想令她覺得自身不符合常規便是有錯,怕她剛進康王府這道門,就在宗室女眷麵前出糗,心裏會難受嗎?


    這可新鮮了,被這麽斯文弱質的人護著,盡管穆開微並不覺得自己需要,卻也多少品出一點耐人尋味的趣意來。


    在他看來,康王爺原本好好的,該做什麽就做什麽,但一聽到喜官要她坐帳,不許她說話、不許她下榻,要她靜靜坐上好幾個時辰,他大爺就忽然「發難」,言語上使著巧,讓喜官隻順了他的意,免去新婦坐帳的無聊苦悶,直奔最後的合巹之禮。


    他都如此待她了,她自然要承這個情。


    不僅承情,更要加倍奉還。


    此際,約莫是氣氛僵化到某種程度,宗室女客有人忍俊不住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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