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念國中才情竇初開,以社會一般標準而論算慢。


    像是讀幼兒園的時候喜歡上老師,或是小學的時候喜歡上同年級的同學,或者是──一回神才發現自己在暗戀某個親戚。


    據說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都上國中了連單戀都沒戀過,而且初戀就忽然修成正果的人,屬於極少數族群。


    ……好吧,其中當然也有女生在上高一之前連戀愛心情的戀字都不認識。


    那種人屬於例外。


    一般人都會在迎接青春期之前,對戀愛的心情有所自覺。


    假如是這樣──那麽伊理戶水鬥,在喜歡上我之前,說不定也曾喜歡過別人。


    ……我知道我很小心眼。


    這既不是背叛也不是外遇,更何況跟現在的我根本毫無關係。


    可是──可是。


    我曾經做過美夢。


    從國二暑假開始的一年半──甚或是直到此時此刻。


    夢想著無論是對我,還是對他,那段蜜月般的日子,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


    就算是已經結束的戀情。


    我仍希望名為初戀的特等席,永遠是屬於我的。


    ……不得不承認,我還真是讓人惡心。


    又麻煩,又難搞,又沉重,又脆弱──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男人會愛上這種女人。


    「…………嗚嗚~……」


    躲在單薄的紙門後麵,我被自己的窩囊氣得全身發抖。


    我悄悄探頭出來,窺探著陰暗又滿是塵埃的書房。


    在書房深處,我的繼弟兼前男友伊理戶水鬥,像是埋在書堆裏一般坐在那裏。


    事情很簡單。


    峰秋叔叔說有點事想叫水鬥幫忙,要我來叫他,所以我來了。


    所以,隻要出聲叫他就行了。隻要跟他說一聲「峰秋叔叔在找你」就可以了。


    但我卻已經躲在這裏好幾分鍾──甚或是幾十分鍾──如同遭到天敵追趕的小動物。


    水鬥似乎正在專心看書,絲毫沒發現我來了。


    我既希望他能快點注意到我,又擔心如果他注意到我該怎麽辦,兩者參半的心情在胸中不停打轉。


    我又變回社交恐懼症患者了……


    直到國中時期,我都得猶豫上幾十分鍾才敢向人攀談,更不可能進去什麽教職員室,但經由戀愛這種最有效率的訓練,應該已經克服了才對。


    與生俱來的陰沉個性無法改變,這我已經認命了,但關於交際能力,我敢說已經有了大幅的改善。


    可是,現在怎麽會是這副德性……


    即使令人生氣,我很清楚原因出在哪裏。我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昨天從河邊回來時他對我說的話。


    ──印象中,是個愛笑的人。


    帶著懷念語氣如此述說的水鬥,心裏究竟是想著誰的容顏……不用特地做確認也知道。


    初次見麵以來一直放在心底的預感,果然成真了。


    水鬥情竇初開的對象就是──


    「──咦?結女,你在幹麽啊?」


    我嚇得肩膀一跳,轉頭去看。


    隻見戴著紅框眼鏡,穿著純白連身裙的漂亮女生──圓香表姊不解地看著我。


    ……白色連身裙。


    都二十歲了竟然還適合穿這種衣服,真厲害……


    不對,我得找藉口解釋我可疑的行為……!


    「啊,沒有啦──就是……稍、稍微恍神了一下而已……」


    結果,我想不到什麽好藉口。


    看來我的交際力,終於衰退到最低點了。


    「什麽,還好嗎?要小心喔──這個家裏很多房間沒有冷氣嘛。」


    圓香表姊一邊喊著「好熱喔──」一邊用手替自己的脖子周圍搧風。


    從連身裙露出的頸項浮出汗珠,感覺有點撩人……


    「我看看……啊,找到他了。」


    圓香表姊走過我身邊,探頭往書房裏看,輕鬆自在地……


    「水鬥表弟──叔叔在找你喔──?」


    辦到了這幾十分鍾以來,我一直辦不到的事。


    「嗯。」


    水鬥簡短地回答,闔起書本抬起頭來……


    「……嗯?」


    發現我在圓香表姊的身邊。


    「你也在啊。」


    「……不、不行嗎?」


    我覺得太尷尬,不由得回得很衝。


    也許是當成常態了吧,水鬥顯得並不怎麽介意,說:


    「找我有事嗎?」


    有事……本來是有的。


    但就在剛才,變成沒事了……


    「沒……沒什麽啦!」


    我單方麵地這麽說,就啪噠啪噠地跑過走廊,離開了書房。


    不對,是逃走了。


    逃離水鬥,以及圓香表姊。


    並沒有什麽事情變得不同。


    我與水鬥依然是繼兄弟姊妹,過去曾經交往過的事實也沒變。


    隻是……他有著我所不知道的過去。


    我隻是事到如今,才終於發現到這一點。


    那又怎麽樣?


    就算水鬥以前,曾經喜歡過圓香表姊──喜歡過我以外的人。


    那種事……跟現在的我,應該毫不相關才對。


    「啊。」


    「……啊……」


    隔著較長的瀏海,竹真略微睜大一雙大眼睛。


    我逃跑般離開書房後,漫無目的地在家中到處走動,就看到竹真縮在一間大和室的牆角盯著手上的遊戲機。


    在同一個房間稍遠處的桌邊,竹真的爸爸以及其他叔叔,正在聊一些日常話題聊得開懷。


    大概是覺得大白天就完全獨處太寂寞,但又無法加入話題……所以就保持距離了吧。竹真雖然怕生,但似乎既不像水鬥那樣愛好孤獨,也不像東頭同學那麽貫徹自我。


    我產生了些許親近感,探頭看看抱膝坐著的竹真。


    「還好嗎?冷氣會不會冷?」


    「不……不會……」


    竹真用活像蚊子叫的聲音說完,就用遊戲機把臉遮起來了。


    哎呀呀,似乎是對我有所提防呢。我每次跟竹真說話,他總是會麵紅耳赤地把臉別開……


    我想想……記得從身邊位置跟對方說話,有助於拉近彼此的距離?


    我一邊想起以前看過的書本內容,一邊在竹真的旁邊坐下。


    竹真肩膀抖了一下,但幸好沒有從我旁邊退開。太好了。


    「竹真,你的興趣是玩電動嗎?」


    「沒……沒有喜歡到那種程度……」


    「我的興趣是看小說,你有在看書嗎?」


    「……攻、攻略本之類。」


    「咦?那是什麽?」


    「遊、遊戲的書……裏麵會寫怎麽破關,或是一些資料……」


    「好看嗎?」


    「……還、還不錯……」


    「這樣啊……」


    ……話題結束了。


    怎、怎麽辦……我不知道該跟小學男生聊什麽……


    世代與性別都不一樣,實在很難找到共通話題……雖說多少有點進步了,但我可沒練出理發師等級的強大口才。


    話題……話題……跟世代或性別都無關,共通的話題……


    「呃……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不得不承認,我還真是選了個老掉牙的主題。


    感覺就是標準的「不常見麵的親戚」。


    就在我以為他的反應一定還是一樣平淡時……


    「嗚咦!」


    竹真發出我至今從沒聽過的大嗓門,從遊戲機上抬起頭來。


    「喜……喜歡……?」


    「咦?嗯,對呀對呀。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在學校或哪裏。」


    「學……學校……」


    竹真講話聲調突然低了八度,視線轉回遊戲機上。


    「學、學校裏……沒有。」


    「這樣啊。學校沒有可愛的女生嗎?」


    「不……不太清楚。我,記不太得,她們的長相……」


    「啊──我懂我懂。真要說起來,怕生的話根本就不敢看對方的臉嘛。」


    點頭點頭點頭!竹真點頭如搗蒜,全力表示同意。


    啊,找到共通的話題了。


    「像是帶便當的日子忘記帶筷子,又不敢去跟老師借結果不知道要怎麽辦。」


    「(點頭點頭點頭!)」


    「校外教學登山的時候,沒有朋友可以說話隻好卯起來欣賞大自然。」


    「(點頭點頭點頭!)」


    「體育課想也知道沒人可以一組,所以先找出自己以外有可能落單的人,可是搞半天又不敢主動問人,隻能等對方來問……」


    「(點頭點頭點頭點頭點頭點頭!)」


    反應好大。


    眼睛在發亮。


    看來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遇到懂他的人。


    沒辦法,誰教圓香表姊是假內向真陽光……可能不會懂怕生者的心情。


    「上學很辛苦對吧……對怕生的人來說……」


    「……嗯……」


    「遇到什麽困難的話可以跟我說喔,我應該可以提供建議。呃,聯絡方式……你有手機嗎?」


    竹真手忙腳亂地急著摸口袋,拿出了全新的智慧手機。哦哦,現代年輕人耶。


    「line……你應該不知道怎麽互加好友吧。我教你。」


    竹真高興地點頭,把手機交給我。看來不用特地解釋怕生特有的苦衷,真的讓他很高興。


    ……我以前,也是這樣。


    剛開始跟水鬥有所來往時,我什麽都不用說,他就會猜出我的各種想法……


    讓我覺得,我是初次與人有了正常的往來。


    而且還是跟一個男生,在那之前,我想都無法想像……


    ……那時候,他是否還喜歡著圓香表姊?


    我向他告白的時候,也許其實……


    「……來,好了。會用了嗎?」


    我把手機還給竹真以擺脫無益的被害妄想,竹真把它擁到胸前,用細微的──但跟他認識以來最清晰的聲音說了:


    「我、我可以……跟你,聯絡嗎?」


    我輕聲笑了一下。


    「會不會不敢主動聯絡我?」


    「……嗚嗚嗚……」


    「啊哈哈!我也很不擅長主動聯絡別人!」


    竹真縮起了肩膀。啊──真可愛。那個臭臉男要是也能學學這種可愛個性就好了──


    「──很抱歉打擾兩位談笑。」


    先是聽見一陣帶刺的聲調,接著一個人影站到坐在牆邊的我們麵前。


    我抬頭一看。


    水鬥用興趣缺缺的冷淡眼神,低頭看著我。


    「……你跟他變得還真要好。」


    話中帶刺的聲調,讓我不禁拉起防線,用同樣帶刺的聲調回答:


    「怎樣?不行嗎?」


    「沒有啊……隻是覺得你對晚輩是另一套態度。」


    「嗄?哪來的另一套?」


    「你沒自覺就算了。」


    ……什麽啊?這家夥是怎樣?


    有話想說就明說啊。


    你就是這樣,每次都自以為什麽都懂……!


    「……你要幹麽?就隻是來酸人的嗎?」


    「沒有要幹麽。隻是──」


    水鬥用鼻子哼一聲,不悅地說:


    「──圓香表姊叫我來看看你,所以我來了。」


    這一句話,踩到了我心中的底線。


    「……圓香表姊叫你做什麽,你都會做就是了?」


    「……嗄?」


    那為什麽我說什麽,你總是立刻講話酸我?


    為什麽從來不肯老實答應我拜托你做的事?


    為什麽……


    為什麽圓香表姊說的話,你就這麽輕易──


    「…………沒事的話,請你離開。」


    我勉強克製住脾氣,不讓自己破口大罵。


    「何必來管我,去跟你最喜歡的圓香表姊講話就好啦。」


    水鬥沉默了半晌,低頭看著我。


    然後,輕歎一口氣。


    簡直好像受夠了我一樣。


    「那我閃了。」


    水鬥冷漠地說完,就離去了。


    我除了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膝蓋,什麽反應都做不出來。


    「……………………」


    感覺到身旁有人憋著呼吸,我這才想起竹真也在場。


    竹真像是有點害怕,頻頻偷瞄我的臉。


    「啊……!對、對不起喔,嚇到你了吧……」


    我急忙裝出笑容。


    哎喲真是,我怎麽可以在小孩子麵前……!


    「剛才那個不是在吵架,真的。我們平常都這樣。」


    說了些藉口之後,心情也就跟著轉趨平靜。


    對──這點小事,就跟我們平常一樣。


    「所以……不要跟爸爸媽媽說喔?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我在嘴唇前麵豎起食指說:「噓──」竹真連點了好幾個頭。


    然後不知為何,他略微低下頭去,像在回避我的視線,用雙手緊緊按住自己的耳朵。


    『喂──是結女同學嗎──?』


    透過手機聽到她那樂天派的聲調,讓我莫名地感到安心。


    「不好意思忽然打給你,東頭同學。現在方便嗎?」


    『方便……嗯!沒問題……嗯呼!』


    「……真的方便嗎?」


    時不時會夾雜著怪聲音,而且聲音還忽近忽遠。


    『沒問題呼……哈──!隻是現在,被強迫,做一點健身……』


    「健身?感覺這好像是全世界離東頭同學最遙遠的名詞……」


    『我媽媽說,如果因為放假就懶在家裏,會讓老天賜給我的超亮車頭燈下垂……說我隻有這點東西能看,要好好保養……不然就不讓我吃飯……』


    「我之前就在想,東頭同學你媽媽,個性是不是有點豪放?」


    天底下有哪個爸媽會對著女兒說「隻有大胸是你的存在意義」?


    『哈呼──足足做了五次伏地挺身呢!今天就到此為止。』


    「就算是我也會再多做幾下好嗎……」


    『結女同學找我有什麽事?』


    被直接跳過了。


    我一邊從簷廊仰望夏日天空,一邊花點時間考慮如何開口。


    「……沒有,隻是忽然想知道你在做什麽。你看嘛,畢竟昨天發生過那場泳裝事件。」


    『我不想再想起那件事了。』


    「你平常在本人麵前行為那麽大膽,原來會在意的地方還是會在意啊。」


    『因為真的很丟臉啊!胸部前麵大書「東頭」兩個字耶!很幼稚好不好!』


    「……等一下。你的在意點是那個?」


    『咦?不然還會是什麽?』


    不對不對不對。


    還有隨時可能滿出來的胸部,或是泳裝都陷進去了的大腿關節附近吧?


    「感覺東頭同學就算裸體被水鬥看到,好像也不會在意呢……雖然上次內褲被看到時你還會臉紅……」


    『不不不,裸體還是會害羞啦。』


    「啊,還是會喔?」


    『我在碰到修學旅行什麽的時候,可是都不洗澡的。』


    「……喔,同性異性都不行就對了。」


    原來不是怕被水鬥或男生看到啊。


    『如果是跟結女同學洗澡的話還值得考慮……該凹的地方凹,該凸的地方凸,標準的美少女體型呢……唔嘿嘿。』


    「這樣有點惡喔,東頭同學。」


    『哎呀,抱歉。』


    「……我的身材沒什麽了不起的啦。」


    我一邊感覺到內心深處湧起一股陰暗情緒,一邊嘟噥了一句。


    「我隻是沒長肌肉才會顯得瘦,胸部什麽的,也不是努力的成果。」


    『南同學聽到這句話,會宰了你喔。』


    「啊!好險。」


    趕跑水鬥,又跟竹真道別……一個人獨處……


    我……為什麽會打給東頭同學?


    會不會是因為,我認為她能體會我的心情?


    認為喜歡水鬥的她──能對我窩囊的眷戀心情,感同身受……


    「……我現在,人在伊理戶的鄉下老家。」


    『是,我知道──那裏有沒有一些詭異的習俗?或者是自古流傳至今的危險數數歌之類。』


    「很遺憾,兩者都沒有。」


    雖然其實我也期待了一下。


    「伊理戶家……父親那邊的親戚來了很多人。」


    『是是。』


    「其實,在他們當中……有個非常漂亮的大學生姊姊。」


    『哦哦?』


    這個反應有點奇怪。


    既不是驚訝,也不是感到不安。


    『該不會是水鬥同學的初戀對象吧?』


    「……可能吧。」


    『哦哦──……!』


    「欸,你這個反應是什麽意思?」


    『因為小時候的水鬥同學,絕對很可愛的啊。我很喜歡禦姐正太組合。』


    「嗯……???」


    我聽不太懂她在說什麽。


    『本來就已經很可愛的水鬥同學縮小之後鐵定超可愛!要是超可愛的水鬥同學讓漂亮的大姊姊照顧起來,那簡直是……好a!超a的!」


    聽、聽不懂……


    這個女生到底在興奮什麽……?


    「都不會覺得受到打擊嗎……?水鬥以前有過喜歡的人喔?」


    『為什麽要受到打擊?那個不愛理人的水鬥同學,曾經對身邊的年長大姊姊懷抱著淡淡情意,反而會讓我內心悸動耶。』


    「是、是這樣解釋的喔……」


    嗯,這個嘛……該說是戀愛觀還是價值觀差太多呢?我一丁點都無法理解……


    『結女同學你……』


    聲調平淡地──東頭同學,忽然對我說了:


    『希望聽到我的什麽反應呢?』


    「……咦?」


    怦咚一聲,心髒重重跳了一下。


    就好像……內心深處被她看透了。


    『沒有啦……隻是覺得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有種想要某種東西卻得不到的氛圍。如果是我誤會了,我先道歉!』


    想要某種東西──卻得不到。


    ……啊……


    原來我……是想跟她互舔傷口。


    想讓東頭同學,跟現在的我變成同一種心情──


    想傷害她。


    想讓她傷心。


    ──想讓她,來同情我?


    …………我怎麽會……這麽膚淺…………


    「……對不起,我沒有那個意思……隻是想跟你聊天。」


    『這樣啊,那就還好──』


    『──伊佐奈──!有在認真健身嗎──!』


    『呀嗚嗚嗚哇哇哇哇哇!』


    先是遠處忽然傳來別人的聲音,接著東頭同學一邊發出怪叫,一邊弄出碰碰咚咚的碰撞聲。


    「怎、怎麽了?有沒有怎樣?」


    『我、我媽媽來巡邏了~……!不、不好意思,結女同學!我還得繼續從事維持胸部彈性的工作……!』


    「啊,嗯,好。加油……?」


    『那我先掛了!』


    電話掛斷了。


    ……東頭同學的奇怪個性,該不會是遺傳自母親吧?


    「電話打完了?」


    「呀嗚哇!」


    頭頂上方忽然傳來聲音,害我發出了跟東頭同學差不多的叫聲。


    往頭頂上方一看,圓香表姊正用眼鏡底下的調皮雙眼注視我的臉。


    「『呀嗚哇!』耶~好可愛喔~」


    「有……有什麽事嗎,圓香表姊……」


    坦白講,我現在不是很想跟她說話……


    圓香表姊繼續站著,說:


    「我有跟你說過明天要去逛祭典,對吧?」


    「啊,有……」


    聽說明天在車站那邊的市區,會舉辦大型的夏日祭典。


    然後我們預計在隔天──也就是後天回去,所以那將是我們在這裏的最後一場活動。


    ……隻是以我現在的狀態,恐怕不會有那心情去玩……


    「夏目姑婆明天會借我們浴衣喔~」


    「是這樣啊。」


    「對呀對呀。所以我們現在一起去挑浴衣唄!」


    「喔,好的。」


    ……嗯?


    我不小心反射性地回答了。


    可是要跟圓香表姊一起?


    現在?


    ……就我們倆?


    「好──!lets go!」


    我還來不及理解自己走錯了多大一步棋,就被圓香表姊拉著手往前走了。


    「浴衣多得是,你們盡管挑喜歡的穿去吧──」


    說完,夏目婆婆就關起了紙門。


    「謝謝姑婆──!」


    圓香表姊對著關起的紙門叫完後,「好!」雙手叉腰。


    在她的麵前,放了好幾件摺得整整齊齊的浴衣。


    看起來色彩繽紛,平常的話我可能會覺得興奮雀躍,但現在的我一點多餘精神都沒有。


    「結女喜歡哪種感覺的?你身材苗條頭發又長,穿哪種和服應該都好看吧~」


    「我……」


    記得上次……穿的是深藍色的浴衣。


    本來就已經夠尷尬了,想起那件事讓心情更是消沉。


    上次穿浴衣,是在去年的暑假。


    我跟他吵架,不再聯絡,暑假到了,卻完全沒能約出來玩……即使如此,我仍然暗自期待那男的會自己過來而去了夏日祭典,後來就再也……


    「結女。」


    「嗚哇!」


    抬頭一看,圓香表姊湊近過來看我的臉。


    「……你是不是,不喜歡逛祭典?」


    看到圓香表姊語氣帶點關心,我心裏更加不堪了。


    圓香表姊沒有做錯事。


    水鬥也一樣,沒有做錯事。


    全都是我不好。


    都怪我……太軟弱。


    「隻是……有一些苦澀的回憶。」


    「這樣啊……哎,祭典嘛,不發生意外才叫稀奇啦。走散迷路是家常便飯,不然就是摔倒擦傷或是鞋子把腳磨破皮,根本是事故大會串。」


    圓香表姊「咿嘻嘻~」地笑著,若無其事地說:


    「我跟男朋友去約會時,也出過好多糗喔~」


    「……咦?」


    她講得太過自然,我一時之間來不及反應。


    嗯?嗯嗯?


    她剛才,說什麽……?


    「男……男朋友?」


    「咦?嗯,男朋友。」


    「你……你有男朋友?」


    「有啊~?咦~?看起來像沒有嗎?」


    抿嘴笑著這麽說的圓香表姊,即使看在我這個女生眼裏一樣漂亮,個性也很開朗有魅力。


    當然不可能沒有了。


    我完全都沒想過。是因為我隻把她當成親戚大姊姊?還是因為……


    「順……順便問一下,是從什麽時候……?」


    「嗯~?應該算是上大學之後認識的,所以……大概一年半之前吧。高中還交過另一個。」


    「另一個男朋友!」


    「對呀對呀。不過我跟那家夥不太合拍,很快就分手了啦。咿嘻嘻。」


    戴著時尚紅框眼鏡,一副像是舊書店店員的知性相貌,卻說什麽「不太合拍」。


    外表欺詐也要有個限度。


    要不是有親戚關係,我跟這一型之間可能不會有交集……


    「不用這麽驚訝吧~我已經算乖的了喔?我身邊那些朋友更誇張,還有女生高中三年就交到兩位數呢。就這點而論,我隻交過兩個,你看,乖得很呢。」


    「咦?兩個……那麽上大學之後的男朋友是第三個……?」


    「喔,他啊,其實他是我第一個交往的男朋友。」


    「第三個是第一個……??」


    「我們複合了~本來分手過一次,但在大學又碰麵了。」


    我不禁渾身變得緊繃僵硬。


    跟前任……複合。


    「為什麽……會複合呢?」


    我一邊感覺到喉嚨變得又乾又渴,一邊擠出聲音。


    「之前分手……不就表示……不再喜歡對方了嗎?」


    「是這樣沒錯,我本來也覺得真的忍不下去了,他太誇張了。那時候是那麽想的。」


    圓香表姊「咿嘻」自嘲地笑了一下。


    「後來過了一段時間,再次見到麵的時候……我就覺得『算了,也可以啦』。以前讓我生氣的地方,變得不怎麽令我在意了。」


    「不在意……?」


    「他啊,真的有夠沒出息、靠不住,是個超廢的家夥──我就是被他這些地方氣死,才會跟他分手。可是你看嘛,上了大學之後,就得重建新的人際關係,或者乾脆說舊朋友都不在了嘛?那時候我們再次碰到麵,自然而然地就又常常泡在一起……結果呢……」


    圓香表姊一邊攤開鮮藍色的浴衣一邊說:


    「對於他那些沒出息、靠不住、廢到爆的地方……我不禁覺得『算了,那些事情都我來就好』。甚至還漸漸覺得那些地方其實也挺可愛的……」


    「……那個,抱歉冒昧說一句……」


    「嗯──?」


    「圓香表姊該不會……是所謂的爛男人磁鐵吧……?」


    「…………你也這麽覺得…………?」


    就我聽她說的內容,隻能覺得是這樣。


    「朋友也整天這樣說我耶……上次交往之後很快就分手的男朋友啊,讀書運動樣樣行,完全就是個無懈可擊的家夥。但因為實在太找不到缺點了,反而讓我覺得很不爽,就分手了。我甩掉他的時候也是,跟我毫不留戀地說斷就斷,真的把我氣死了……覺得『你這個做作男根本就不是一定要我嘛』。不像前一個男朋友還死纏爛打地哭著求我。」


    即使是看起來真正無懈可擊的圓香表姊,似乎意外地也有其別扭的部分。


    我莫名地感到有點安心。


    「反正人啊,不可能真的喜歡彼此的一切喜歡得要命啦──」


    圓香表姊邊說邊拿著浴衣在穿衣鏡前比比看。


    「無論有多喜歡對方,總是會有一兩個看不順眼的地方啦。所以這世上的情侶才會分手啊……可是啊,隻要能跨越這種問題一次,應該說就會變得比較寬容嗎?雖然討厭的地方還是討厭,但是心態會變成『好啦,算我敗給你了』。」


    「……敗給他了……」


    「對呀對呀,像我現在就是這種狀態。我男朋友上次還說想給遊戲儲值,竟然開口跟我借錢,我就一腳往他屁股踹上去。咿嘻嘻嘻!」


    無論有多喜歡對方,總是會有一兩個看不順眼的地方。


    所以……這世上的情侶,才會分手。


    圓香表姊的這番話,極具分量地,沉入我的內心深處。


    ……不過先不論這個,我開始有點擔心起圓香表姊的將來了。


    「所以啦,結女。」


    圓香表姊把對著自己肩膀比過的浴衣,換成拿來對著我的肩膀,麵露微笑。


    「我不知道你跟水鬥表弟發生過什麽事……但我覺得結女你不用在意太多小細節啦。世上的人大多數對自己來說,都是根本不在乎或是硬要說的話比較討厭的家夥,所以如果能遇到一個喜歡的地方跟討厭的地方一樣多的人,那不就夠了嗎!」


    仔細想想,本來就是這樣。


    因為,對方是個活生生的人。


    不是自己的理想或妄想的化身。


    本來以為他性情孤傲但隻會對自己好,卻忽然為了一點小事開始吃醋,也很正常──


    原本以為他從不跟別人來往,在認識自己之前置身於完全的孤獨之中,結果原來有過初戀的對象──也還是很正常。


    因為對方,並不是偶像明星。


    而是待在同一個地方,身處同一種立場的普通人。


    如果隻因為吃醋或初戀就對他幻滅……那會沒完沒了。


    我明白。


    其實這種事──我從一開始,就很明白。


    「……水鬥並沒有做錯什麽事。」


    一低下頭,弄錯場合般華麗多彩的浴衣,就映入我的眼簾。


    「我隻是……自己對自己的小心眼,感到沮喪。」


    假如我有圓香表姊這樣的開朗性情……大概就不會每次遇到這種事,都受到打擊了。


    因為,我沒有那種權利。也沒有資格與道理。


    所有的一切……都怪我這個人消極到令人厭煩,偏狹到無藥可救。


    「……嗯──」


    圓香表姊把浴衣從我肩上拿開,略顯困擾地微微偏頭。


    「結女──這裏灰塵是不是有點多?」


    「咦?」


    話題轉變得突然,讓我抬起了頭來。


    就看到圓香表姊,像淘氣鬼似的「咿嘻」笑了一下。


    「挑好浴衣之後,我們一起去洗澡唄!」


    她叫我先來泡澡,於是我稍微把身體衝乾淨,就讓肩膀以下沉進了寬廣的浴池。


    我仰望水滴凝結的天花板,發現自己的思考處於停擺狀態。


    ……這是什麽狀況?


    往更衣室望去,隔著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圓香表姊正在盤起頭發。衣服似乎已經脫了,身材凹凸有致的美麗曲線,形成剪影浮現在玻璃上。


    ──要做什麽?當然是女孩之間的私密話題嘍


    圓香表姊剛才是開心地笑著這麽說,可是……


    我泡在熱水裏,抱住雙膝。


    好像從國中修學旅行以來……就沒跟媽媽以外的人一起洗過澡了?


    兩人單獨共浴,說不定更是第一次。


    我、我在緊張什麽啊……!又不是跟曉月同學!


    「久等了──」


    門嘩啦一聲拉開,圓香表姊走進浴室裏來。


    完全沒有半點要用毛巾遮住身體的羞赧反應。


    反倒還雙手扠在小蠻腰上,暴露出耀眼的裸體給我看。


    穿泳裝的時候,就已經能充分看出她的好身材……但現在一看,她有著漂亮的腰線,臀部堅挺,修長的雙腿緊實無贅肉。


    最厲害的,是她自我申報f罩杯的胸部。明明沒有胸罩或泳裝支撐,碗公倒扣般的形狀卻絲毫不見下垂。但卻會隨著每個動作柔軟地輕晃,讓我開始懷疑物理法則的正確性。


    「怎麽樣啊?」


    看著圓香表姊洋溢自信的表情,我誠實地回答:


    「好漂亮……」


    「謝謝~!結女你也超美的喔!真羨慕你這麽苗條~!完全符合女生的理想體型耶。」


    「沒、沒有那麽好啦……」


    我縮起了身體。被圓香表姊稱讚,讓我覺得惶恐不已。


    圓香表姊從浴池裏掬起熱水往自己身上潑,然後說:「好啦,麻煩讓一下~」跨過我泡澡的浴池邊緣。


    這時,我的眼睛不禁移向她的兩腿之間。


    有仔細修剪過,是否就表示,有機會讓別人看到……?


    「呼~」


    圓香表姊跟我麵對麵坐下,讓肩膀以下泡進熱水,熱水頓時唰啪一聲滿出來,流進排水孔裏。


    這個家裏的浴池雖然還算大,但兩個人一起泡就實在有點擠了。我抱膝坐著的雙腿,不時會碰到圓香表姊的大腿,不知怎地讓我有點心跳加速。


    「哈啊~有種解脫了的感覺呢~」


    圓香表姊如此說道,胸前的兩顆白桃輕飄飄地浮在水麵上。


    那麽大,一定滿重的。


    泡澡在她的日常生活中,必定是最能卸下這份重量的一刻。


    「咿嘻嘻,這麽好奇啊?」


    注意到我的視線,圓香表姊從下方抓住自己的胸部,輕輕托起給我看。


    「要摸嗎?」


    「咦……呃,不,可是……」


    「不會跟你收錢啦~」


    「……那、那就……」


    硬是拒絕好像反而失禮,我怯怯地伸手過去。


    隻是輕輕一碰,指尖就陷了進去。手指離開時,細致柔滑的肌膚也跟著回到原位。


    哦哦~……原來別人的摸起來,是這種感覺啊……


    我從正麵抓抓看,又從兩側往中間擠擠看……


    「──嗯!」


    圓香表姊發出了性感撩人的聲音。


    唰啪啪!我急忙與她拉開了距離。


    「對、對不起!」


    「咿嘻嘻嘻!開玩笑的啦,開玩笑!」


    嚇、嚇了我一跳……


    我沒那麽多跟女生接觸的經驗好嗎?現在有了東頭同學,我在這方麵搞不好還輸給水鬥呢。


    圓香表姊在浴池邊緣悠然立起手肘,托著臉頰說:


    「那麽趁還沒泡昏頭,就來進入正題吧~」


    她做了這句宣言。


    「在這裏就可以打開心扉談話了吧。都說裸體就是袒裎相見嘛。」


    「……我沒什麽心扉可以打開。」


    「有吧~你喜歡水鬥表弟嗎?還是討厭他?」


    她問得開門見山,但我沒有立刻回答。


    我以前的確喜歡過他。


    我以前也的確討厭過他。


    ……現在,究竟是哪一邊呢……


    「跟你說喔,我有稍微想過一下。」


    「想過什麽……?」


    「換作是我的話,會怎麽樣。」


    滴答,從天花板滴落的水滴,在熱水表麵掀起漣漪。


    「假如我在念高中的時候,跟同年齡的男生住在一個屋簷下──我覺得,那一定非常不容易。有很多事情必須多用心,而且無論如何,都難免會意識到對方的存在……雖然叔叔他們好像還滿天真看待這事的。也許是結女與水鬥表弟努力的成果吧。」


    事實上,我們的關係比圓香表姊想像的更複雜。


    但是……假如沒有那些特殊內情,一定不會有我們現在的家庭。


    正是因為我跟他早就認識了,才能建立起現在和平的伊理戶家──最近有時候,我也會有這種想法……


    「圓香表姊,如果換成是你呢?假如你必須跟男生一起住……」


    「要看對象是誰……不過如果是水鬥表弟的話,我可能會喜歡上他吧。」


    「咦!」


    若無其事地說出的一句話,讓我眨了眨眼睛。


    「……你、你說……如果是水鬥的話,是因為……」


    「看長相啦,講得明白點的話。」


    「長相?」


    圓香表姊講得過分露骨,「咿嘻嘻」地笑著。


    「因為他長得很可愛嘛──如果隻是同班的話或許不會注意到,但住在一起的話自動就會注意到長得好不好看吧?而實際上結女你的生活並沒有太大壓力,可見他個性也沒有問題。那肯定會開始注意他的一舉一動的啊。這樣一來,就連那種低調不顯眼的氣質都會變成優點。『隻有我知道他的好』這種優越感,任何女生都是無法招架的。」


    …………我無言以對了。


    她講中了我的一堆狀況。


    雖然隻是胡思亂想,但有種東頭同學也跟我一起啞口無言的錯覺。


    「我猜水鬥表弟應該也有同樣的想法喔。在同一個屋簷下有結女這樣的美少女……那個狀況可是非常不得了的。」


    「什麽不得了……?」


    「等你滿十八歲才能告訴你──」


    我耳朵開始發燙,把嘴巴以下全泡到熱水裏,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雖然這四個月以來,從來沒碰上過致命性的尷尬場麵……但即使是那個冷血男,說不定也有那種需求。


    ……八成有吧。都收藏那種色情小說了。


    況且有時候,也的確發生過遊走邊緣的狀況。


    可是……那是隻有一開始。


    當時我們還不習慣現在的生活。


    而且──當時,他還沒遇見東頭同學。


    「……他不一定……需要我。」


    我從熱水裏露出嘴巴,道出了不言自明的真相。


    「因為……有個女生比我跟他更要好。」


    「喔,你說姓東頭的女生?聽說了聽說了。說是前女友還是什麽的,進入暑假後天天都泡在你們家。」


    「不過前女友隻是媽媽他們誤會了……」


    「是這樣喔?那他們是什麽關係?」


    「東頭同學,是他的女性朋友……之前跟他告白過,但被甩了。」


    「啊──瞭了瞭了。所以就變回朋友了?原來是那一型的啊……」


    「那一型是指?」


    「偶爾會有這種女生呀,可以在友情與戀愛之間輕鬆來回。情敵如果是這種類型的話真的會崩潰呢,會想說『既然都被甩了,可以請你乖乖退場嗎~』這樣。」


    「不、不是……那不是東頭同學的錯……」


    「麻煩就麻煩在這裏呢……不對,你剛才承認她是情敵了?」


    「我、我沒有那樣說……!」


    「還嘴硬。」


    圓香表姊笑著逗我,說:


    「要是能從頭到尾都當普通朋友就好了。我看啊,一定是有人雞婆出主意挑起了那個女生的愛意吧。」


    「嗚!」


    「哎喲?」


    「…………對不起,就是我…………」


    「越搞越複雜了呢。」


    圓香表姊交叉雙臂托起很有料的胸部,沉吟了一聲。


    「原來如此──結女你已經支持過那個女生了,所以現在要是積極發動攻勢怕會被批評……」


    「……不是,真要說的話,我本來就不用發動什麽攻勢……」


    「可是,那個女生跟水鬥表弟黏在一起,又會讓你悶悶不樂對吧?」


    「……………………」


    「被我猜中了吧──」


    「沒有!……可是,那隻是……」


    隻不過是──一種眷戀。


    隻是還不肯放下交往時的獨占欲罷了。


    「……至少要是東頭同學告白成功,事情就簡單多了……」


    「結女,你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找藉口喔。」


    「咦?」


    圓香表姊托著臉頰,語氣有點嚴肅地說:


    「你說是因為水鬥表弟另外有要好的女生,這不就是藉口嗎?藉故推托,這樣就不用跟水鬥表弟談戀愛了──」


    我……


    跟那個男的……


    不用──談戀愛。


    「這隻是我在瞎猜啦,你隨便聽聽就好……我覺得結女你最重視的,大概是你媽媽吧。」


    「我媽媽……」


    「對。結女,你給你自己的評價太差了。或許是因為這樣,你似乎把忍耐變成了習慣。滿腦子隻希望由仁表嬸與峰秋叔叔不要離婚,對吧?所以,你覺得你不能跟水鬥表弟交往。好吧,這我能理解。都有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了,家庭內戀情會有多麻煩更不用說。」


    圓香表姊又說:「雖然我從來沒有過繼兄弟姊妹就是了。」


    「可是啊,結女。用這種藉口隻能敷衍得了一時喔。」


    「咦……?」


    「可能因為是一家人所以反而不容易察覺吧。可是,『那一刻』一定會到來。等到『那一刻』到來,你就不能再拿叔叔他們當藉口了。結女跟水鬥表弟,遲早都得交出明確的答案。」


    聽到她莫名有自信的口氣,疑問衝口而出:


    「『那一刻』……究竟是什麽時候?到底會發生什麽事……?」


    「嗯……你就期待『那一刻』的到來吧。」


    咿嘻。她微笑得像個淘氣鬼。


    「我早就想試試這種故作神秘的行動了。」


    無法再曖昧敷衍的「那一刻」。


    現在的我完全無從想像。


    可是,圓香表姊並不是信口開河──總覺得隻是我沒發現……其實誰都清楚看在眼裏,知道那個時刻一定會到來。


    「哎,就跟暑假作業一樣啦。與其等到最後一刻才慌張失措,倒不如提早慢慢完成。」


    「嗯──!」圓香表姊挺起胸脯做個伸展,說:


    「在『那一刻』到來之前,建議你至少先厘清自己的心情。把家人或是朋友這些第三者的事情先擺一邊。」


    「可是……我該怎麽做,才能知道……」


    「很簡單啊。隻要待在一起的時候會心跳加速,或是覺得很想吻他,不就表示你喜歡他了嗎?」


    「……可是,那跟普通的性欲有什麽不同?」


    我有自覺,知道我變得有點意氣用事。


    就好像想守住什麽似的,我爭辯著說:


    「真要說起來,戀愛心情也不過就是對傳宗接代的部分本能而已。心跳加速跟情欲高漲,具體來講到底有哪裏不同?」


    「哎喲,開始追究麻煩的問題了……嗯──總之戀愛心情與傳宗接代的本能應該是兩回事吧。否則不就是否定所有同性戀了?」


    「……說得……也是。」


    「戀愛與性欲有哪裏不同,是吧……這大概是人類數千年以來一直在煩惱的問題,不過總之呢,讓我來回答的話──」


    圓香表姊嬌慵地,把頭靠到放在浴池邊緣的手臂上。


    帶著捉弄人的笑──像在枕邊呢喃般,告訴我:


    「──我在愛愛完之後,看到男朋友的臉,還是會覺得很喜歡他喔?」


    「愛──!」


    我不禁想起以未遂告終的那次,還有媽媽他們不在時被他推倒的那次──全身發燙到連熱水的溫度都感覺不出來。


    「咿嘻嘻嘻!是不是有點太刺激啦──?」


    圓香表姊從浴池裏站起來,掀起嘩啦啦的水聲。


    豐滿的胸脯就好像下雨天的屋簷一樣,水珠滴滴答答地滑落。


    「我沒有叫你現在立刻交出答案啦。不是說了嗎?『提早慢慢完成』就好。為此──總之先試試看,不要再不自然地躲著他了吧!」


    「你、你話是這麽說……」


    但要是做得到,我也不用這麽難過了。


    圓香表姊又「咿嘻」笑了一聲。


    如今她的這種笑聲,聽在我耳裏,就像是天使吹響的末日號角。


    「沒事,交給表姊吧!」


    「那麽,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喔!」


    圓香表姊留下這句話,就啪一聲關上了玻璃拉門。


    洗完澡後,圓香表姊帶我來到了一個毫無情調的房間。


    裏麵隻有五鬥櫃與空書櫃,看來是個空置的房間──不過看榻榻米很乾淨,似乎沒有疏於打掃。


    讓那麽多人住進來,居然還有空房間……真是一幢大豪宅。


    天花板上吊著老舊的白熾燈,但沒開燈。


    我看它沒有垂下拉繩,於是一邊隔著針織外套摩娑手臂,一邊尋找電燈開關。


    即使是夏天到了晚上還是會涼,要穿暖一點喔──圓香表姊這麽對我說過,不知是不是表示這件事會費時到讓身體受涼?我看她似乎是想幫忙撮合我與水鬥……


    啊,找到了。


    我按下牆上的開關。


    ……可是,天花板上的燈泡,沒有要發光的樣子。


    看來這個房間,隻有隔著玻璃射進來的月光能權充光源。


    「──就是這裏啦,這裏。」


    在這月光下,映照出了兩個人影。


    一個是圓香表姊。


    另一個……大概是水鬥。


    「對不起喔~明明是叫我做的事!」


    「……反正來都來了,沒關係。」


    「謝謝~我想應該很快就找到了!」


    看來好像是用請他幫忙找東西當藉口,把他帶了過來。


    原來如此……然後我也一起幫忙,在做事的時候自然地幫我們安排說話機會是吧?


    不愧是圓香表姊,真是個妙計。


    ……果然隻要是圓香表姊,他就會乖乖聽話。


    「好了,進來吧進來吧!」


    玻璃拉門打開了。


    水鬥看到我在房間裏,微微皺起了眉頭。


    但圓香表姊用力推他的背,硬是讓他踏上榻榻米。


    「我想應該就在那個五鬥櫃裏!跟結女一起找吧!拜托你嘍!」


    「……喔。」


    水鬥隨便應了一聲,就不再看我任何一眼,走向她指定的五鬥櫃。


    態度惡劣到了極點。


    打聲招呼會怎樣?


    ──我一邊壓抑住想這樣開罵的念頭,一邊也往五鬥櫃走去。


    就在這時……


    「──啊!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圓香表姊發出假到不行的叫聲,按住了肚子。


    「肚、肚子忽然痛起來了~!我去一下廁所喔~!」


    就在我被這種爛到離譜的演技嚇傻了時,圓香表姊跑到走廊上,關起玻璃拉門。


    然後,對房間裏的我們大聲說了:


    「我半個小時內絕對不會回來!也絕~~~~~對不會讓叔叔表嬸他們過來!所以你們在我回來之前,絕對,絕~~~對不可以離開這個房間喔!」


    「那我走了!」於是圓香表姊就帶著實在不像為腹痛所苦的輕盈腳步聲,揚長而去了。


    「……………………」


    「……………………」


    隻受到月光照亮的陰暗房間裏,籠罩著令人難堪的沉默。


    ──超、超廢的~~~~!!


    我要收回我剛才說的「不愧是圓香表姊」。哪有人事情這樣亂安排一通的?就連東頭同學都比她體貼周到一點!


    圓香表姊……看來意外屬於不會說謊的類型。


    「……唉。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水鬥歎一口氣,把正要從五鬥櫃裏拿出來的文件放了回去。


    大概是察覺自己被帶過來的理由隻是藉口了吧。


    「半小時啊……」


    水鬥從口袋裏拿出手機看時間。這個房間裏沒有時鍾。


    然後,他挨近比較明亮的玻璃拉門坐下,就直接開始滑手機了。


    看來是絲毫無意配合圓香表姊的安排……


    「……你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的嗎?」


    聽我平靜地這麽問,水鬥視線往我這邊一瞥,說:


    「有話想說的是你吧。」


    視線立刻轉回手機上。


    「我已經沒有義務一一去關心你的心情了。」


    說得對。


    正確到讓我生氣。


    還在交往的時候,為了維持關係有時或許是得讓步。


    可是,我們現在是兄弟姊妹,是剪也剪不斷的關係。


    沒有任何理由需要強迫自己低頭。


    所以,該開口的,應該是感到抱歉的……我。


    可是──我不知道。


    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說話。


    不知道現在,什麽問題卡在我心裏,怎麽做才能解決這個問題。


    來到這個家,今天是第三天。


    第一天,我在古老的書房,初次接觸到了這個男人的根源。


    第二天,我融入親戚之中陪在他身邊,彷佛找到了作為一家人的立場。


    但第三天……我體會到自己的器量有多狹小。


    對,我就是這種人。


    一個負麵思考、膽小、心胸狹窄、小心眼的人。


    水鬥一定也已經對我厭煩了。


    因為說到底,念國中時之所以會分手,最直接的原因也是出在我沒有包容力。


    無論我如何一再回想,所有事情都是我不好。做事不夠聰明,不懂得體諒對方,態度惡劣,應對方式不妥──現在會陷入這種狀況,也幾乎都是我自作自受。


    所以──才會害得自己遲遲放不下,早就該忘懷的心情。


    ──啊……我懂了。


    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漸漸知道了。


    知道問題出在哪裏,以及該如何解決。


    知道我現在,該跟他說些什麽。


    可是,這需要勇氣。


    比起說話打斷正在看書的水鬥,比起接觸水鬥的根源,更需要勇氣。


    因為,這就像是挖開舊傷。


    像是強行撕開掛在我心頭的,那個從來沒有真正愈合的傷口瘡痂。


    即使如此,為了讓我……讓我們能夠往未來邁進──


    ──我必須接受名為初戀的傷痛。


    我到坐在牆邊的水鬥麵前,就在那裏席地而坐。


    水鬥沒抬頭,繼續看手機。


    所以──我說出了本來永遠不再有機會使用的稱呼。


    「伊理戶同學。」


    滑手機的手指停住了。


    「伊理戶同學。」


    困惑的眼眸,往我瞥來一眼。


    「伊理戶同學。」


    我應該要麵對的。


    應該要對抗它的。


    對於確切留在心中的這份感情,不應該假裝看開,不應該假裝已經跨越。


    因為,我根本不可能永遠忽視它。


    「伊理戶同學,伊理戶同學,伊理戶同學──」


    我好想──好想,一直這樣叫他。


    叫更多更多次。


    一遍又一遍。


    一年半太短了。


    我好想跟你一起過暑假。


    還有第二次的聖誕節、情人節。


    還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我好想再多跟你在一起,永遠在一起,但已經──


    「伊理戶,同學──」


    嘴唇開始發抖,舌頭打結了。


    我還沒叫夠。


    完全沒叫夠。


    即使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還是不夠,完全不夠──


    「──伊理戶,同學──」


    分手吧,他說。


    當他那樣對我說時,我有種放下了肩上重擔的心情。


    就要結束了。


    終於要結束了。


    這份痛苦的心情,悲傷的心情,寂寞的心情。


    那時我打從心底……這樣想。


    可是……


    原本可能發生的事情閃過腦海。


    原本可能度過的時光閃過腦海。


    原本可能建立的回憶,閃過腦海。


    那一定很開心。


    那一定很幸福。


    就算會痛苦、悲傷、寂寞,隻要能創造那個當下……


    啊──


    ────我不該跟他分手的。


    我後悔了。


    分手以來,成為兄弟姊妹以來,我第一次,明確地──感到後悔。


    那點口角,應該多得是方法解決才對。


    要回心轉意知道自己還是喜歡他,應該很簡單才對。


    隻要一起去玩,陪在身邊。


    隻要其中一方讓步,暑假打個電話。


    聖誕節時準備禮物。


    情人節時做巧克力。


    ──在他提分手時,告訴他我不要。


    機會多得是。


    有無限個機會。無數個機會。


    而我,全都錯過了。


    愚蠢地期待……溫柔的伊理戶同學會幫我解決問題……


    真笨,我真笨。


    什麽新的班級、朋友、準備考試,全部的一切,都是不采取行動的藉口。


    我真正最想要的東西,明明不是這些。


    都怪我這樣一味逃避,才會事到如今,讓眷戀變得如此醜陋而難處理。


    「────伊理戶同學────」


    不回我話也沒關係。我隻是想擅自告一段落。


    不回我話也沒關係。隻要跨越這種心情的巨浪,我一定也能繼續向前走。


    不回我話也沒關係。因為就像你說的,你完全沒有那個義務。


    所以不準哭。會引起他的同情。


    所以不準哭。要是得到他的安慰,一切又要重來了。


    所以不準哭。


    因為是我自己,拋棄了──願意為我擦眼淚的人。


    「────綾井。」


    一時之間,我以為是我聽錯了。


    因為……他不可能,會再用那種方式叫我。


    可是,下個瞬間,有手指溫柔地擦拭我的臉頰,讓我知道這是真的。


    「……隻有這一次。」


    水鬥用膝蓋站起來,靠近到我能伸手碰到的距離。


    「隻有這次……我們回到過去吧,綾井。」


    關機的手機,躺在他背後的榻榻米上。


    這個房間沒有時鍾。


    隻有手機能用來看時間。


    今天是幾年、幾月、幾日──


    我與水鬥都無從得知。


    「……嗚……啊啊……!」


    我忍不住嗚咽出聲──下個瞬間。


    我用盡全力,往水鬥身上抱過去。


    「伊理戶同學──伊理戶同學!伊理戶同學,伊理戶同學──!」


    「綾井。」


    水鬥以溫柔的呼喚做回應,溫柔地摸我的背。


    我想,我們是有機會道歉的。


    可以說「對不起我那時不該亂吃醋」、「對不起我沒能跟你和好」。


    然後……讓這一年的時光,重新來過。


    但是,我和他,都沒有想到要這麽做。


    因為……都已經結束了。


    全部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因為有些事情,是在結束之後,才能開始。


    我們不能……把這一年的事當作沒發生過。


    事到如今,我才稍微能夠理解東頭同學為何讓甩了她的人,來安慰她失戀的傷痛。


    這份眷戀,這個化膿的傷口。


    唯有擁有同樣傷痛的人,才能互相撫慰。


    能與我互相同情的,不是東頭同學──


    ──全世界隻有一個人可以,就是伊理戶同學。


    我們在月光下,相擁了一段時間。


    沒有接吻。


    因為我是前女友,而他是前男友。


    「大概再五分鍾吧。」


    水鬥看看重新開機的手機,低聲這麽說了。


    圓香表姊開出的半小時時間,還剩五分鍾。


    雖然剛才行事那樣草率的圓香表姊,也有可能提早或晚來個幾分鍾就是……


    哭累了的我,背靠在牆上看隨身鏡。


    嗚哇啊……眼睛整個都紅了……這樣一看就知道是哭過了一場。


    「所以,搞了半天……」


    坐我旁邊的水鬥,邊說邊把手臂放到立起的膝蓋上。


    「你一直躲著我,到底是在不高興什麽?我到現在還是不太懂。」


    啊……對耶,都還沒跟他解釋。


    站在水鬥的角度來看,我就隻是忽然用昔日的方式叫他,然後忽然哭了起來。


    ……真佩服他能做出那種回應。


    有超能力嗎?貼心也要有個限度。


    我以前──嗯,就是喜歡他的這種地方。


    不過都是以前的事了。


    「……無所謂了吧。反正在我心裏,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但是我心裏消化不良好嗎?都快要鬧肚子了。」


    「就直接釋放出來怎麽樣?」


    「不巧我便秘。因為某人害得我壓力很大。」


    講話酸溜溜的。


    我就是討厭你這種地方。從以前就是。


    「……呼──……」


    我細吐一口氣,抬頭看著陰暗的天花板,下定了決心。


    「……初戀。」


    「嗄?」


    「一想到你的初戀原來是圓香表姊……不知怎地,就覺得很不開心。」


    啊──討厭,很丟臉耶!不要讓當事人解釋這種黑曆史啦!


    我心驚膽跳地準備迎接一頓恥笑,偷看了旁邊一眼。


    隻見……


    水鬥狐疑地皺起眉頭,歪著腦袋。


    「初戀……?圓香表姊?我嗎?」


    「咦?」


    這種反應……是真心覺得困惑?


    「不、不是嗎……?」


    「我不記得我有喜歡過圓香表姊。」


    「可、可是,聽說男生都很容易喜歡上親戚的大姊姊……」


    「那隻是普遍來說吧。」


    「不是……有、有了。你不是隻要是圓香表姊說的話幾乎都聽嗎!不像我拜托你什麽事都不理我!」


    「那是因為圓香表姊很強勢好嗎?」


    水鬥傻眼地歎氣。


    「你不也是被她半強迫地留在這房間等我?」


    「……啊。」


    的確是。


    「圓香表姊是唯一年紀與我相近的親戚,所以以前的確是常常找我說話,但我完全沒喜歡上她或是怎樣。那時反而還嫌她不識相又纏人,把我煩死了咧。」


    水鬥又補上一句:「不過現在已經習慣了。」


    「難怪你昨天問我那個怪問題,原來是心裏有誤會啊……你這家夥,明明基本上腦袋不差,卻總是在重要關頭變笨耶。」


    「唔嗚……」


    這次,真的,全都是我一個人不好。


    遠處傳來了某人的軋軋足音。也許是圓香表姊回來了。


    水鬥站起來,頂著一身的月光,低頭看著我。


    「你好多了嗎?結女。」


    聽到他故意叫給我聽,我也回答:


    「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水鬥。」


    不是因為感情變好了才變成直呼名字。


    隻不過是因為,我們現在同姓罷了。


    就隻是這樣,稱呼方式的進化理由毫無情調可言。


    「……嗬嗬。」


    不知為何,我忽然覺得很好笑。


    或許是到了這時候,才終於有所感觸了。


    對於自己都長這麽大了,才冒出一個這麽大的兄弟──


    「……看吧,所以我不是說了?」


    「咦?」


    我抬頭看看忽然發出低語的水鬥,隻見繼弟像是要掩飾什麽似的,注視著足音逐漸靠近的玻璃拉門。


    「──我的初戀,是個愛笑的人……不是跟你說了嗎?白癡。」


    霎時間。


    我打從心底,感謝這個房間的電燈打不開。


    (插圖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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