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這麽說,我越好奇。不讓看,我非得看不可。等走近了,才發現事情有異。在我和李大民之間,隔了一層厚厚的黑色石頭堆。這堆石頭把洞的去路封得死死的,石頭上距離地麵一人多高的位置開了個電視大小的洞,從洞口看過去,我隻能看到李大民的頭。


    我趴在洞口往裏看,裏麵黑不隆冬,不點亮打火機什麽也看不見。


    黑暗中,隻有我的喘息,李大民卻極為安靜,一點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如果不是剛才看見了他,我甚至懷疑裏麵是不是壓根就沒人。


    我縮回頭,擦亮打火機,遞進洞口去照,裏麵霎時亮了起來。


    裏麵似乎是一間密室,微弱的火光中看不出有多大的空間,周圍黑漆漆一片。李大民端坐在黑暗中,和我距離並不遠,但有石頭層相隔,卻好似兩個世界。


    他盤膝在地上打坐,姿勢很怪異,整個身體軟綿綿的,像是沒有骨頭架子,就這麽靠在石頭牆上。給我感覺,他的身體很像是蛇蛻完的皮,堆成一堆,如同一件人皮的衣服。而他的頭則很正常,在脖子上運轉自如,雙眼炯炯,直直盯著我。


    看著他的眼睛,不知怎麽,我忽然想起謝師傅引他魂魄上我身的那段經曆,那時被附體的“我”的目光,和現在李大民的一模一樣。他的臉在打火機的閃爍下,顯得鬼氣森森,看著他我感覺一股莫名的恐懼。


    “你……”我什麽也說不出來,千言萬語堵到喉嚨。


    李大民呲牙在黑暗中咯咯笑:“這是成仙,你不懂的。”


    我不知說什麽好,喃喃道:“大民,你多少也得為家裏考慮考慮。”


    李大民沒說什麽,反而張口唱出一首悠揚滄桑的歌:“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世人都曉神仙好,隻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這是曹雪芹寫在《紅樓夢》裏的好了歌。這是我今天聽到的第二遍。第一遍是謝師傅唱的,第二遍是李大民唱的。不禁讓人感歎世事無常。


    李大民唱這首歌,無非就是表明心誌,啥嬌妻美妾,啥兒孫父母,在成仙麵前,都不值一提。親情友情愛情那都是人間小是小非,相當於幼兒園擺玩玩,最終結果無非人間泡影灰飛煙滅,各投各胎各入各道。而成仙則是永恒的,是天人合一的大道。“天”存在多久,我就存在多久。且不說這“仙”能有多少神通,光這個長生不老永恒不滅,就夠讓人羨慕的。別說普通草民,古往今來多少皇上國王,都在傾盡國力尋找長生之道。


    而現在,看情形,李大民似乎摸到門檻,碰到了仙緣。人各有誌,他既然想成仙,我確實也不好攔著。


    我正想著,李大民忽然問我:“老劉,你說一個人為什麽要修行成仙?”


    我看著他的臉,不知怎麽回答,沉思片刻才道:“為了長生?為了富貴?為了神通?”


    李大民搖搖頭:“佛家講解脫,道家講逍遙,其實說的都是一回事。四個字,放下、不執。我苦苦修行,不是為了什麽神通長生,而是為了真正的超脫。”


    我咳嗽一聲:“那你要超脫什麽呢?隻有深陷牢籠才會想到自由,隻有身處痛苦中才會想獲得智慧。”


    李大民眼睛一亮:“好你個老劉,果然有慧根。你把打火機滅了,我再和你說,亮光晃得我不舒服。”


    我隻好關了打火機,我們陷入黑暗中。


    李大民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個女孩子喜歡上一個男孩子。可這個男孩子呢,並不喜歡這個女孩子。不過呢,有個女孩主動投懷送抱,而且還是很漂亮的那種,對於男人來說,似乎沒有理由拒絕。男孩對這個女孩子隻有性沒有愛,而女孩呢,則全身心的去愛他,為他煲湯煮飯收拾家,盡自己全力去幫助他。時間久了,男孩子玩夠了,不辭而別。留下女孩一個人默默等他,等了很多年。當這個男孩子在外麵玩累了,受騙了,突然想起這個女孩子好的時候,他重新回頭,卻發現……”


    我聽得皺眉:“發現什麽?”


    “發現這個女孩已經死了。死於車禍,很意外。據當時司機描述,這個女孩混混沌沌走上馬路,不知想著什麽,也沒看車,就這麽被撞死了。她死的時候,手裏還緊緊捏著一枚男孩子衣服上的扣子。那個男孩參加了女孩子的葬禮,看著冰冷的屍體,他內心最深處發了一個願望。”


    我聽得緊張,這故事說實話很俗,可不知為什麽頭上冷汗津津,後背發涼。


    “什麽願望?”我輕聲問。


    李大民道:“如有一日,我當受此一焚!”


    話剛落,隻見黑暗中忽然卷起一蓬深藍色的火苗。這大火來得又急又快,瞬間眼前一片白茫,我下意識倒退幾步,噗通摔在地上,心髒騰騰狂跳。透過石頭上那個小窗戶,看到裏麵烈火沸騰,大火衝天,我都快嚇傻了,李大民別燒死了。


    我趕緊爬起來,湊過去看,奇怪的是,這麽大的火,居然沒有熱浪,反而十分清涼。我看到李大民端坐在大火之中,放天大笑:“哈哈,燒的好。”


    這火很怪,哪都沒燒,就燃著李大民自己。那情形,就像是他坐在火裏自焚。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他看著我,目光陰森又病態。


    “老劉,你說這個男人當不當此一焚?”


    我這才明白,剛才故事的男主角就是李大民,這小子活得內疚,想通過修行忘掉以前種種,覺得火燒能夠抵罪。


    這各場景妖異且鬼魅,已經超出了我的想象,我磕磕巴巴不知說什麽好,看著大火苗子已經卷到他的臉上,我實在害怕他被燒死,隻得硬著頭皮說:“這個,人死不能複生嘛,年輕人犯錯上帝都會原諒。如果那個女孩在天有靈,肯定希望你好好的……”


    “可是,我心裏疼啊……我心裏很疼,誰知道?心裏像滴血一樣。我才知道我愛她,我愛她。”李大民口吻裏帶著哭腔,再沒有剛才唱“好了歌”時那個超脫勁兒。


    我真是無語,李大民修仙的理由實在是太病態太可笑,你想放下也用不著放火燒自己吧。出去找個燒烤攤喝它一箱啤酒就能解決的問題,非整的這麽詭異和複雜。


    也可能,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太深了,乃至成為一塊整個人生都卸不掉的大包袱。我畢竟是個屌絲,還理解不了這麽高層次的情思纏綿,隻能做個妄測。


    火苗漸漸熄滅,李大民居然完好無損。


    他看著我:“老劉,你知道‘脫胎換骨’四個字怎麽講嗎?”


    我腦子已經全亂了,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不知道。”


    他眼神飄渺,眼睛慢慢向上麵看去:“凡人修仙,要脫胎換骨才行。我在這幅畫裏,學到一門法術叫抽骨換胎。”


    我聲音沙啞:“什麽意思?”


    “洗掉來生債,遂我平生願,抽去凡骨換仙體,三生石碎永為仙。”他喃喃念出一串乩語,隻見黑暗的密室中,零星的火苗照耀下,他的身體在慢慢下沉。


    我趕緊擦亮打火機去看,不看還好,一看嚇尿了。李大民坐的地上,似乎是一塊沼澤,他正緩緩陷入其中,不但如此,他的身體還在快速地分解。


    我不知道怎麽形容,就好像他的身下安裝刀片向上的絞肉機。隨著下降,他的身體被絞肉機攪碎,成了一堆肉醬。李大民應該能清晰地感受到攪碎自己身體每一寸的感覺,巨大的痛苦讓他五官扭曲,看著我拚命張嘴,卻說不出話。


    我看得徹骨生寒,頭暈目眩,幾乎不能自已。你可以試想一下,漆黑幽深的小屋裏,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你麵前被攪成肉醬,那是個什麽感覺。


    攪到他胸腔時,李大民終於說話了,他的嘴張得很大,已經超過了一個正常人的尺度,像蛇一樣。他掙紮著斷斷續續地說:“老劉……救我,媽媽……救我。”


    這時候,估計隻有玉皇大帝才能救他了。這個場景實在太詭異血腥,我不是不想跑,而是兩條腿已經軟了,走都走不了,隻能癱在窗口看著。


    地麵絞肉機攪到他的脖子處,不動了。黑黑的地麵上,隻有他的人頭。李大民衝我眨眨眼,表情極為痛苦:“老劉,為什麽我的身體都攪碎了,可是心裏還是很疼?”


    看著他這幅慘樣,一時感傷,我眼淚都流下來了。他這不叫成仙,叫自殘,本質上和失戀了用煙頭燙手是一個性質。如此心性,別說放下,不把自己折磨死就算不錯了。


    這時忽然發生了一件異常嚇人的事,地上絞碎的殘骸肉醬,像無數條紅色的蛇,密密麻麻蜿蜒爬行,漸漸匯聚成堆,互相纏繞糾結,居然慢慢又堆積成一個人的形狀。


    我舉著打火機,燒到手都沒感覺到疼,此時此景實在太過恐怖。密室裏又出現了一個人的身體,隻是沒有頭顱,而李大民的頭還在地上,眼睛眨呀眨的,似乎很想和這個身體結合。


    這個場景實在詭異,完全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能力,我不忍再看,打算熄滅打火機,順原路返回,出畫去罷。


    就在這時,最為恐怖的一景出現了,李大民的頭顱忽然動了,像是蛇一樣,在地上緩緩爬行,就好像脖子下麵長滿了無數的觸角。一邊爬,它一邊看著我,嘴角微微揚起,似乎在笑。這場景讓人窒息,我情不自禁想起《千與千尋》裏一幕,女巫的房間裏,有三顆綠色的人頭蹦蹦跳跳,嘴裏發出聽不懂的囈語。


    李大民的頭順著那個重新組合的身體,慢慢爬到脖腔上,頭顱和脖子像是兩個齒輪一樣,咬合對接,鉗了上去。


    李大民似乎長舒一口氣:“老劉,每天我都會來這麽一次,身體絞碎重新組合,如同獲得新生。你也應該試試。”


    我無語,好半天才說道:“是獲得新生嗎?我怎麽感覺你沒變呢?”


    李大民陡然一震:“你什麽意思?”


    “不管你身體絞碎多少次,心裏該放不下的還是放不下。就好像有人殺了人,把屍體埋在地裏,無論這塊地以後開出多麽漂亮的花,在他眼裏,依舊隻有那具屍體。”


    李大民沉默,沒說話。


    我說道:“大民,放下不是這麽個放下法。你心底存著這個魔障,不管你是在什麽地方,以什麽形式存在,恐怕放不下還是放不下。”


    李大民道:“那你說,我應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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