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叫死了就知道?”我掙紮著從海灘上站起來。


    李揚沒理我,轉過身,沿著沙灘向遠處走去,地上留下一串腳印。


    我趕緊去追,可這兩條腿怎麽也邁不開,像是灌了鉛。眼看得李揚越走越遠,身影越來越小。鉛灰色的天空和大海融為一體,浩瀚天地之間,唯有那孤獨的身影在前行。


    我大吼了一聲:“你到底要去哪?”


    李揚沒有轉身,聲音在風中飄蕩,悠悠傳來:“老劉,快回去吧。你隻要活著就永遠找不到我,你現在看到的,隻是我的影子。”


    我再往前走,忽然腳下一空,好像地上突然出現個大洞,嗖一下就掉了下去。也不知過了多久,就感覺周圍一片混沌,耳旁響起銅鎖的聲音:“你醒醒,你醒醒。”


    我胃裏一陣翻騰,猛然睜開眼,發現自己還坐在賓館房間裏。喉嚨一緊,胃裏翻江倒海,我一張嘴,對著銅鎖哈了口氣。銅鎖熏得差點沒背過氣去,捂著鼻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我靠,老劉,你今早吃屎了,怎麽這麽臭。”


    我再也堅持不住,趕緊跑到洗手間哇哇大吐,真是把隔夜飯都吐出來了。我坐在地上,扶著馬桶,有種快意的虛脫。歇了會,勉強站起來洗洗臉刷刷牙,跌跌撞撞走了出來。


    銅鎖把窗戶都打開,正在那放味。而秦丹,則盤膝坐在床上,凝神打坐。女孩臉色很蒼白,額頭浸出的汗水粘住了劉海,看樣子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


    銅鎖捂著鼻子走過來,甕聲甕氣說:“秦丹讓你醒了之後,先看看自己畫的畫。什麽事等她從打完坐再說。”


    我這才想起,起乩追蹤,乩童會控製不住自己用鉛筆畫畫。銅鎖把那些畫遞給我,我嚇了一跳。那次李揚起乩追蹤劉燕,也不過畫了五六張,而我這次居然畫了一百多張!厚厚實實的一遝子。


    我翻開那些畫,上麵五花八門什麽都有。女人坐公交、老頭吐痰、壞小子偷錢包……林林總總,光怪陸離,像是一幅眾生相。


    看著看著,就到了後麵那幾幅,銅鎖指著一個人說:“這不就是李揚嗎,你真的見到他了。”


    畫上背景是一片大海,李揚站在沙灘上,因為背著光,整張臉十分陰森。


    這時秦丹長舒一口氣,緩緩睜開眼,不無埋怨地說:“劉洋啊劉洋,你知道那紅穗子是什麽東西嗎?”


    我有點心虛,裝無知,問是什麽。


    秦丹說:“它是陰間孽鏡台的裝飾。剛才起乩,把你引進了陰間。你知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會永遠回不來的。”


    我裝作大驚失色:“這東西來自陰間,那李揚他……”


    秦丹點點頭:“他很可能已經在陰間。”隨即加了一句:“可能死了。”


    “你的意思是,他是鬼?”銅鎖問。


    秦丹迷茫:“在陰間還能是什麽?我無法定義他的存在。因為我對陰間也沒什麽認識,我們畢竟是活人。陽世的人,是無法深入理解那個世界的事情。”


    我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剛才遇到李揚,他好像和我說了兩句特別怪的話。”


    我把剛才走陰到孽鏡台的經曆,簡單說了一遍。整個過程就像是在做夢,許多細節已經缺失,我是想起多少說多少。看著這些畫,銅鎖和秦丹都驚呆了。能看出他們有許多疑惑,可是都沒有發問,硬憋著等我說完。


    最後談到李揚,我說道:“李揚當時說了兩句話,我記憶最深。第一句話是,要想真正了解陰間,必須要死了以後。當然原話是什麽我忘了,我就把大概意思說給你們聽。第二句話是,你現在看到的,隻是我的影子。”


    秦丹若有所思:“他好像在傳遞什麽信息給我們。”


    銅鎖道:“我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麽要了解陰間,必須在死了以後?現在有許多神棍神漢,都有這種神通,能帶人走陰,看到陰間裏發生什麽,也用不著死啊。”


    我想起很久之前,曾經和李大民對陰間做過一番討論和思辨。我的看法是,根本無法確認走陰的人所看到的陰間景象,就和真死的人看到的是一樣的。這裏有個根本解不開的死結。那就是真正的陰間隻有真正的死人才能了解,可這人死了以後,卻根本無法和陽世的人溝通。就算偶爾有亡魂回陽,所描述的那個死亡世界,也是支離破碎盲人摸象,讓活人根本無法窺知陰間的真實情況。


    這就好像我被外星人抓到了外星球。外星人要我來描述一下地球這個世界是什麽樣的。第一,我和外星人語言不通,就算勉強翻譯,因為語言本身的桎梏,信息傳達就會有缺失和扭曲;第二,我個人的見識有限,別說讓我描述地球,就算讓我描述春水縣,都說不明白;第三,我和外星人屬於兩個不同的種群和文明體係,本身交流就有障礙。很可能我說機槍頭子,在他們理解下,就會想成城門樓子。


    所以,要讓外星人真正理解地球,隻有一個辦法。


    讓他變成一個地球人,在地球上生活,他才能慢慢做到了解。要徹底理解陰間,恐怕就得死一次。真正到了那裏,才會知曉。


    我把我的想法說了。銅鎖反問:“那你剛才走陰到了孽鏡台,難道那也不是真正的陰間?”


    我一時無語。半晌才苦笑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去的是什麽空間。”


    一直沉默的秦丹要求我把紅穗子交給她,說這東西留之不祥,她要帶回去給解鈴。


    這次起乩也不算沒有收獲,至少我們能勉強推測出李揚的現狀。


    秦丹和銅鎖在我們縣裏玩了幾天,我領著他們到一些景點轉了轉。最後我們又去了一次嶺子山,那裏已經徹底被封鎖了。


    馬主任一家,老婆死了,他和兒子失蹤。這成了當地一個爆炸性新聞。警察查了很久,都沒什麽確切的線索,慢慢不了了之。不過那個地方,有了許多鬧鬼的傳言。縣裏決定把那個山頭全部封鎖,拉上鐵絲網,設了崗樓,天天有專門人值班放哨。


    我們隻是在外麵看了一眼,就回來了。


    幾天後,銅鎖和秦丹都回去了。我也靜下心來,拋棄雜念,繼續續寫《陰間》第三部。


    我想起大喇嘛波仁哲揚曾經說過,真正的長生是思想上的傳承。我現在寫陰間,就是為了讓李揚以另一種形式,繼續活下去。


    時間過得很快,半個多月裏,我幾乎天天寫。腳傷也好的差不多,現在可以圍著操場跑步了。這天,我正在寫著的時候,接到電話,是楊樹打來的。


    他如果不來電話,我幾乎把銀橋集團這一茬給忘了。


    楊樹在電話裏,聲音有些低沉:“劉洋,你能盡快來山莊一趟嗎?”


    我問怎麽了。


    楊樹猶豫半天,才說道:“王曉雨可能出意外了。”


    我腦子嗡了一聲,站起身,大聲喝問怎麽回事?


    楊樹咳嗽一下,喃喃道:“你來就知道了。”


    我再也坐不住,趕緊上網訂機票。手一直在顫抖,一想到王曉雨,心就跟針紮一樣。這時候,我才體會到,我對她是多麽的思戀。


    第二天我就到了吉林,劉西開著車來接我。我在車上問發生了什麽事。劉西看出我的焦急,十分抱歉地說,具體事情她也不知道。


    等到了山莊,我被引進楊慕雲修身養性的那棟小院別墅,直接來到二樓。一推門,他們三父子都在房間裏坐定,看到我來了,楊樹楊林趕緊迎過來,臉色有些不好看,勉強笑笑:“劉洋,你過來了。”


    我耐住性子簡單寒暄兩句,問楊慕雲:“楊伯伯,曉雨發生什麽了?怎麽回事?”


    楊慕雲說:“你先坐,我慢慢和你說,不要著急。”


    我坐在沙發上,楊林遞給我一杯熱茶。


    “我曾經和你說過,我要組織一支隊伍到當年關東軍可能的工程遺址去探索真相。”楊慕雲說道。


    我心裏隱隱有了不安的感覺。


    “曉雨,參加了這支隊伍。”楊慕雲說:“十天前,隊伍在長春集結,統一配車,帶著裝備自駕到了興安嶺。我一直關注著他們的動向,他們也天天向我報告。就在前天,隊伍發生了意外,據我所知,已經死了兩個,瘋了一個。”


    我心都要跳出來。


    “死的兩個,是我雇傭來的職業探險家。瘋的那個,”他頓了頓:“是我的助理賀平。”


    我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帶著真誠陽光笑容的小夥子,真是沒想到,數天不見,居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我喃喃:“曉雨呢?”


    “曉雨還在那裏,我和她通過電話,她的情緒很不好。因為見不到她本人,我無法知道他們現在的確切情況。”楊慕雲說。


    “你的意思,要我也去一趟?”我反而平靜下來,淡淡地說。


    楊慕雲有些驚詫我情緒的轉變,話說到這裏,他點點頭:“是的。劉洋,這次再去,不探出個究竟我是不會罷休的。為了表達我的心意,也避免軍心波動,我決定讓我兒子楊林和你一起去。到時候,你別把他當我的兒子,有危險就讓他上。”


    楊林走過來,和我握手:“劉洋,咱倆好好配合。”


    我看著他,又看看楊慕雲,有句話實在憋不住,說了出來:“楊伯伯,王曉雨到興安嶺是你安排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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