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應家盤桓數日,葉九卿再沒找過我提及那方麵的事,我猜想他是不想讓我分心憂慮,應悔元也把關於朱七的事告訴了其他人,宮爵對那艘船的向往和執念越來越強烈,其他人和她差不都,迫不及待想要立刻出發前往遼東。


    但是九州鼎上有關於神域圖的線索,即便找到月宮九龍舫,沒有引領的地圖也無法進入神域,因此大家全都焦急萬分等著關於九州鼎的線索。


    一個星期後,封承風塵仆仆趕來,一進門我和封承都愣住,他用吃驚的目光看著我,而我卻用莫名傷感的眼神注視著他。


    封承也老了,那個記憶中不苟言笑的老學究,如今消瘦的像一根幹癟的木柴,一向挺講究的封承不知道什麽時候蓄起了胡須,想想一晃有七八年光景沒見到他了,花白的頭發和一身幹淨整潔的衣衫,讓他看上去頗有幾分風骨。


    我這才意識到,我記憶中那些熟悉的人都在漸漸的衰老,而且對於我來說,好像時間過的特別的快,一晃眼曾經那些我需要仰視的英雄,如今全都風燭殘年。


    這也是封承為什麽會吃驚的地方,我的容貌似乎一直沒有改變,我在魔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後,容貌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變化,這是讓人羨豔的事,同時也是讓身邊最熟悉自己的人驚訝的事。


    這種驚訝會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加重,我想這或許是為什麽我來到這個世界後,除了近衛之外,再沒有交過任何朋友的原因,除了我從來沒有正視和在乎過凡人外,他們短暫的一生很難和我成為朋友。


    將軍的打罵和封承的嚴厲苛刻伴隨著顧朝歌兒時的記憶,很長一段時間,對於我來說那是苦不堪言的回憶,可突然發現,原來我早已習慣了他們的鞭策,看見封承時我笑了,這一次的笑容很親切和歡喜。


    “封叔,別來無恙。”我在他的麵前可以心無旁騖當顧朝歌,因為封承從來沒有卷入這件事中,在我眼裏他始終都是我的老師。


    “死不了。”封承一如既往的冰冷,頑固的像一塊石頭,快十年沒見麵,連一個笑臉都不肯給我,隻是走到我麵前,把卷進衣衫中的衣領幫我捋順。“都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拾掇好自己。”


    “我還說等事情辦完了,一定再回小關廟看看其他人。”我笑著說。


    “你是該抽空回去看看了,趙閻一直掛念著你,一走就是七八年,也沒音訊,老趙也沒幾天日子了,他留著一口氣等你回去呢。”封承歎息一聲說。


    “他可是趙閻王,閻王的命誰敢催啊。”我努力讓自己還能笑的自然,怕封承看出我的傷感。“快了,找到那艘船我一定會回去的。”


    “行當裏再無趙閻王了。”葉九卿在旁邊埋頭聲音黯然。


    “爸,您這話是什麽意思?”葉知秋大吃一驚。


    “趙叔怎麽了?!”我心也猛然一沉。


    “趙閻瞎了……”葉九卿閉目重重歎口氣。


    “趙,趙叔瞎了?!為什麽會這樣?”我震驚無比。


    封承從身上摸出一把鑰匙,神情凝重遞到我麵前。


    “這,這是什麽?”我一臉茫然。


    “程千手讓我把這個交給你,他說這是你打小就惦記的東西,他也答應過要送給你。”


    我接過手看了半天,很普通的一把鑰匙,上麵很多地方磨的光亮,一看就知道是用了很久時間的鑰匙,我拿在手裏總感覺眼熟。


    “這是程叔店鋪的鑰匙!”葉知秋在旁邊看了一眼就認出來。“小時候你一直想偷偷進程叔的店,還攛掇我去幫你偷鑰匙,後來被程叔發現,追著我們在小關廟到處跑,後來這把鑰匙他一直掛在脖子上,你不記得了嗎?”


    聽葉知秋這麽一說,我這才想起來。


    “程叔把他的店看的比他命都……”我突然愣住,手不由自主抖動一下,程千手的店對於他來說,比命都重要,裏麵有他一輩子的心血和從不外傳的手藝,都知道程千手是做贗品的絕頂高手,可沒有人知道,他店裏那些琳琅滿目的東西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或許隻有程千手自己心裏才有數。“程叔他,他是不是……”


    封承默默點點頭,像他那樣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如今臉上也能看出深刻的哀傷:“程千手走的時候,掌櫃和你都不在,我和趙閻送他最後一程,閉眼前他還看著門外,想必是在等你回來,他吊著一口氣也沒等到見你最後一麵,斷氣前讓我把這鑰匙交給你。”


    我聽到葉知秋的哭泣聲,我偏著頭努力讓自己冷漠一些,我怎麽會為一個凡人的死感到傷心,可我真的很難過,眼淚不由自主無聲的流淌下來,死死攥緊手裏的那把鑰匙,感覺自己的心又一次被掏空。


    我曾經在程千手麵前一句戲言,讓他死後把店留給我折騰,沒想到他竟然答應了,更沒讓我想到,這句話他一直都記在心裏,這不是一把鑰匙,也不是一個店鋪,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他留給了自己最器重和喜歡的人。


    “程千手走了之後,趙閻在他墳頭獨坐三日,一言不發滴水不進,我去勸也沒用,回來之後,趙閻用煙熏眼,第二日便雙眼失明,自此行當裏沒有了程千手,同時也沒有了找閻王。”封承低聲說。


    程千手做贗品,趙閻斷真假,在外人眼裏他們在小關廟鬥了一輩子,殊不知這兩人一直惺惺相惜互為知己,和伯牙子期之間的情義何其相似。


    俞伯牙善於演奏,鍾子期善於欣賞,兩人互為知音,後鍾子期因病亡故,俞伯牙悲痛萬分,認為知音已死,天下再不會有人像鍾子期一樣能體會他演奏的意境,所以就破琴絕弦,終生不再彈琴。


    古有伯牙絕弦,今有趙閻毀目,這二人登峰造極的技藝從此便成絕唱,鑰匙在我手心握的太緊,快要陷入肉中,可那種疼痛遠不如我內心的哀傷。


    這些都是看著顧朝歌長大的人,原來我最怕的是經曆生離死別,難怪我從來不會和凡人結交朋友,我不想讓他們短暫的一生,讓我一次又一次去承受和經曆無能為力的傷痛。


    程千手走了,下一次又是誰?


    也許等我回到小關廟的時候,我再也看不到封承和趙閻,還有那些留在我記憶中的人,我看向葉九卿,是的,他說的沒錯,等到塵埃落定,我會抹去他們所有人關於我的記憶,隻有這樣在他們終老的那天才不會為我去牽掛。


    我第一次後悔成為顧朝歌,因為我並不習慣去承受這些傷感,葉九卿說的對,不知是福,我寧願在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這些人的出現,這樣我就不會像現在這般難過。


    “程叔走到的時候,可有話對我留下。”我聲音黯然。


    “有。”


    “他老人家說什麽?”我連忙追問。


    “隻有兩個字。”封承神情凝重。“真的!”


    我突然笑了,可那一刻終於淚流滿麵,我在嘴裏一直念叨。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在小關廟的時候,我沒事就拉著程千手問,他店裏到底有多少東西是真的,這個問題不光是我想知道,怕是整個行當裏的人都想搞清楚。


    程千手能造出以假亂真的贗品,就連趙閻也有打眼的時候,因此趙閻在當鋪有一條他自己定下的規矩,但凡經過程千手的東西,他絕對不會典當。


    這兩人一真一假鬥了一輩子,趙閻心裏都沒有譜,怕自己趙閻王的名聲折在程千手的贗品上,程千手的店在小關廟很偏的角落,出入他店的都是行當裏的來路不正的人,借著程千手的手藝招搖撞騙的主。


    可從來沒有人打程千手店裏那些貨的主意,因為怕是都犯嘀咕,店裏擺放著的全是價值連城的絕世珍品,而且全都隨意的擺放,大多數器物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程千手也懶得收拾,所以他的店看山去總是髒兮兮的。


    都認為程千手店裏的貨真假摻半,但是就連趙閻都分不清真假,更別說其他人,所以關於程千手店裏到底有多少真貨,在圈裏一直都是爭論不休的話題和傳說。


    我問過程千手,他說等他死的那一天告訴我,不過我一直都相信,他店裏的東西都是真的,一個把贗品做到極致的高手,當然懂得真正頂級的贗品其實就是真品。


    我曾經提醒過趙閻,沒有比程千手拿來的典當的貨一定是真的,原因很簡單,趙閻把名聲折在程千手的手裏,程千手何嚐不一樣,他敢拿東西來和趙閻鬥,隻有一種辦法能讓他立於不敗之地,就是典當的一定是真品。


    我說出這話的時候,程千手也在場,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小到還沒當鋪的櫃台高,不過就是從那以後,程千手破天荒讓我在他店裏來去自如,我想就是那個時候,程千手開始器重和喜歡上我。


    這是程千手守了一輩子的秘密,他最終還是告訴了我,雖然隻有兩個字,可這份信任壓在我心裏太沉重。


    這是顧朝歌的羈絆,可潛移默化的在影響另一個我,身邊的朋友陸續在離開我,這份羈絆讓我越來越不能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像以前那樣冷酷無情,這些曾經在我眼裏隻有凡人才擁有的可笑和不知所謂,如今正讓我慢慢從高高在上的神變成有七情六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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