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一小宦官來到皇子府邸傳達了陛下口諭,宣自己入宮。


    姬成玦沒急急忙忙地大老早就進宮候著,而是睡到個滿飽,再悠哉悠哉地吃了兩碗何家小娘子親手煮的肉粥,這才心滿意足地坐上張公公駕的馬車向皇宮進發。


    倒不是他自己托大,純粹是因為他又不參加早朝,自己早早地去了也是在宮內幹候著,得等到自家老子下朝後過來,都是等,自然是在家裏等更舒坦了。


    至於說最重要的君前態度,


    他們父子之間,


    真的沒必要過多累贅的假惺惺了。


    坐禦書房裏,主動喝了兩盞茶,外頭傳來了腳步聲。


    姬成玦放下茶盞,馬上起身;


    隨即,


    燕皇步入禦書房,掃了一眼站在角落裏的姬成玦後,不作他語,轉而伸展開手臂,魏忠河親自出手幫燕皇解下龍袍。


    龍袍解下,新茶水奉上後,魏忠河心領神會地走出了禦書房,站在了門口候著。


    自打宮中那位太爺於天虎山上走了之後,大燕的密諜司,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上的掌舵,其實都是他魏公公了。


    一些事兒,別人嗅不出什麽味道,他要是嗅不出來,那可就真沒臉繼續待在這個位置上了。


    最重要的是,那些進士出身的官吏們你驅使他們做事兒後,又不能殺他們滅口,想要調查幕後主使者,難度,真的不大。


    但魏忠河也隻是淺嚐輒止,在查出六皇子的影子後,就停下了。


    沒有燕皇的旨意,他不方便繼續挖掘下去。


    站在門口的魏公公心裏不禁有些感慨,


    以前總是習慣了看陛下苛刻六殿下,


    但現在看來,


    這位六殿下,也絕非好相與的主兒,你以為早就剔除掉了他的羽翼,但他總能再給你一些“驚喜”。


    這種手腕和感覺,讓魏公公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剛入王府伺候當今陛下的那會兒,那會兒的陛下也年輕,但在行事上,已經流露出那麽一股子“智珠在握”的氣象了。


    隻不過和陛下不同的是,陛下一直很優秀,先皇在位時雖然各種荒唐,求神問道,但在立儲這件事上,從未動搖和含糊過。


    魏公公下意識地眯了眯眼,臉上繼續掛著彌勒佛一般的笑容。


    身為奴才,也就隻能在心裏想想這些大逆不道的事兒了,天家的事兒,可容不得他去插手。


    禦書房內,


    燕皇坐了下來。


    姬成玦上前行禮:


    “兒臣給父皇請安。”


    “免了吧。”


    “謝父皇。”


    “戶部的事兒,說說?”


    “回父皇的話,兒臣原本就準備明日入宮求見的。”


    說著,


    姬成玦從懷中取出一份很厚的折子,沒喊魏公公進來,而是主動送到燕皇禦案上。


    “父皇,這是兒臣這些日子以來觀風戶部所得之心得,同時還有兒臣對我大燕錢糧商賈之政改良之策十三道,請父皇過目。”


    燕皇把自己的手掌放在折子上,輕輕拍了拍。


    他先前問的是戶部的事兒,


    他兒子也回答的是戶部的事兒;


    而所謂的原戶部尚書徐廣懷,在此時居然就不算什麽戶部的人了,


    不,


    是連人都不算了。


    燕皇有些疲憊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一天要忙的事情很多,所以有時候想要和自己這個兒子玩兒心思鬥法時,往往就會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清楚,不是自己太累了,而是這個兒子,實在不是凡品。


    “朕,稍後看。”


    “是,父皇。”


    “和楚國盟約的事,你怎麽看?”燕皇問道。


    姬成玦沉默不語。


    燕皇在等,他以為自己這兒子在思考;


    畢竟,這可是大事,輕率間可無法也不敢做出回答。


    皇帝經常會考問皇子,皇子也必須正肅做答。


    但在喝了兩口茶,燕皇卻發現自己這個兒子依舊隻是在那裏站著,表情平淡,不是思考的神色。


    “說啊。”


    燕皇又問了一遍。


    姬成玦俯首道:


    “回父皇的話,兒臣,兒臣已經回稟完了。”


    “回稟完了?”


    “是的,父皇。”


    燕皇歎了口氣,緊接著,他調整了一下坐姿,向椅子右側靠了靠,伸手指了指姬成玦,


    道:


    “越來越放肆了。”


    這是警告。


    但這話聽在姬成玦耳裏,則讓其情不自禁地想起姓鄭的曾說過的那句話,又當又立。


    要用自己,


    又要打壓自己,


    很糾結吧?


    我知道你在乎的是什麽,你不在乎家人,不在乎親族,你在乎的,隻有你的天下。


    這麽多年來,


    一直被連削帶打,


    姬成玦已經摸索出了一套反製的手段。


    我是你的兒子,你對你兒子的底線就是,可以隨意糟蹋,但最好,不殺。


    這就是你那如山嶽一般的父愛。


    因為我能幫你管理錢糧,讓你完成一統諸夏的夙願,所以,我才能站在這裏,站在你的麵前;


    因為這次集體發難的,是那些進士官員,你為了你的萬世基業,不會去對他們下手,轉而犧牲了你用得還算順手的徐廣懷。


    父子這個身份,已經無法形成一種特定的紐帶了,人說,虎毒不食子,但在自家父皇這裏,他不會食子,他隻是漠視。


    那就隻能拿捏著你最舍不得的東西,去逼迫你讓步,逼迫你對我進行容忍。


    我放肆?


    得嘞,


    小爺我這次入京來,就已經意念通達了。


    心裏,是這般想的,但嘴上,姬成玦還是惶恐道:


    “兒臣不敢。”


    燕皇盯著這個兒子,沒說話。


    他很不喜歡這種“言簡意賅”的對話方式,


    彼此一句話,就能心領神會,


    再複雜的事,


    似乎幾句下來,也就交流完了。


    這很不符合正常的“交流”和“奏對”模式,


    但偏偏彼此心裏都清楚,一兩句話就能點撥好所有意思,


    外加眼下又沒外人,


    難不成父子倆個還要特意表演個你來我往特意多費點唾沫?


    拋開其他不談,


    身為一代帝王,


    你的心思能被人完全猜透,本身就是一件極為敏感的事。


    就在這時,魏公公走進來稟報道:


    “陛下,太子來了。”


    “讓他進來。”


    太子進來了,隻不過當他看見同樣站在禦書房裏的姬成玦時,心裏還是微微一訝,但臉上卻馬上露出了和煦溫和的笑容,道:


    “六弟,你也在這裏啊,這麽多天沒見,倒是讓我想得緊。”


    姬成玦站在那裏沒動,目光向右遊離;


    如果此時注意觀察的話,燕皇在此時也做了一個相似的動作。


    很顯然,


    這對父子對太子殿下的這種很是虛偽的“熱情”和“客套”,都選擇了跳步。


    不是姬成玦孤傲,其實平日裏,他也沒那般鋒芒畢露,隻是現在這會兒還沒從先前和自家父皇交流的模式中脫離出來。


    燕皇也是有同樣的感覺,看著太子站在姬成玦麵前噓寒問暖,兄弟和睦的樣子,原本剛剛還對自己這個第六子和自己說話太簡單而覺得不舒服的燕皇忽然感到了一股更深刻的厭惡。


    他甚至有一種衝動,想問問太子,


    朕現在就給你一把劍,


    你把你六弟殺了吧,


    你願意不願意?


    當然,這些心思隻能在心裏動一動,就和先前站在門口的魏公公一般。


    世界上最堅硬的東西,就是肚皮了,因為它能隔開人心。


    你很難猜出在皮囊的偽裝下,那個人到底在想著什麽樣的心思。


    太子被吃了個冷羹,也不惱,隻是轉而麵向燕皇,道:


    “父皇,盟約一切細節,都已經敲定了。”


    這份盟約,太子可是花費了極大的心血去完成的,可以說,這是其入主東宮之後所做的,第一件真正意義上的大事,他很重視,也很慎重。


    徐廣懷的出事,雖對盟約有些許波瀾,但問題也不是很大。


    燕皇點點頭,道:


    “太子辛苦了。”


    “兒臣不敢當一句辛苦,這是兒臣職責所在。”


    魏忠河走過來,將一通折子遞送到了燕皇麵前。


    燕皇伸手,翻了翻,道:


    “行了,你們都退下吧,朕乏了。”


    太子愣了一下,他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


    簡單一句辛苦,自己再簡單一句客氣,就這麽讓自己退下了?


    自己這些時日,廢寢忘食地忙活了這麽久,就這麽輕飄飄一句打發了?


    太子當然不是想要什麽賞賜,身為一國儲君,他其實已經是賞無可賞的層次了,總不能讓燕皇退位當太上皇把位置讓給他吧?


    姬成玦看著太子的神情,有些想笑。


    怎麽著,


    還想聽老頭子的表揚?


    讓老頭子把你親親抱抱舉高高?


    但很快,


    姬成玦就微微蹙眉,


    嗬,


    自己瞧不起人家什麽呢;


    明明是同一個老王八下的蛋,


    偏偏你那個是爹,


    我這個就是王八?


    當然了,都這麽大年紀了,也沒什麽好爭寵吃醋的意思了。


    且撇開那一層太子禮服的外皮,


    咱倆的母族都被上麵的那位給推平了,我娘走得早,你娘也癔症了,倆小王八蛋在這裏吃個什麽味兒呢;


    一念至此,


    姬成玦抬頭看向坐在上麵的燕皇,


    嘿,


    老王八。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它們可能陰暗、可能大逆不道,但都很巧妙地用偽裝做著遮掩。


    “兒臣告退!”


    “兒臣告退!”


    姬成玦和太子一起走出了禦書房,禦書房外頭,就是禦花園。


    太子似乎也沒有再繼續兄友弟恭的戲碼,隻是先停下腳步,姬成玦也隨之停下。


    “徐尚書的事,你知道吧?”


    姬成玦點點頭,回答道:“有所耳聞。”


    “你不是在戶部觀風麽?”


    你戶部老大都被人給踹下去了,你就隻是有所耳聞?


    “太子說笑了,弟弟我其實就是在戶部點個卯,其餘的,也沒什麽事兒可以幹。”


    “六弟,你是有才的,這一點,哥哥我深信不疑。”


    “太子過獎了,您才是我等兄弟的榜樣。”


    “多做點正事,為國,為家,多做點正事。”


    “臣謹遵太子教誨。”


    似乎是覺得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太子猶豫了一下,又開口道:


    “今日有閑麽?”


    “太子有何吩咐?”


    “家裏一個下人弄來了一些野味,你知道的,我是吃不慣這些的,但郡主應該喜歡,你自己提一份,剩下的,替我送去西園。”


    “臣弟明白,多謝太子賞賜。”


    婚期,因為戰事而隔斷了。


    且新婚夫妻在過門成親前,按照風俗禮法,是不能私下再見麵的,所以,太子現在去西園不合適,會顯得很不莊重。


    這一點上,反倒是沒有姬成玦自在,自己與何家小娘子的婚事也沒正式操辦,但他還是直接將人家安排在自己府邸裏。


    嗯,


    因為自家那個大舅哥,現在是不敢對自己揮刀了。


    但郡主身邊的李良申,


    可是敢對太子揮劍的。


    “六弟,等盟約締結好了,我大婚那日,你也一起過來陪我迎親吧。”


    上一次大婚開始時,


    姬成玦人不在迎親隊伍裏,


    他穿著捕快服,坐在全德樓內吃鴨子。


    現在,他回來了,名正言順地回來了,理所應當地需要邀請自己。


    很顯然,徐廣懷的倒台,太子已經懷疑到自己身上了,但姬成玦連自家老子都沒想著去隱瞞,那怎麽可能還會害怕被太子知道?


    “這是臣弟的榮幸。”


    “你我兄弟,何必如此生分。”


    “太子,君臣有別。”


    “唉………”


    太子發出一聲歎息,轉身,先一步離開了。


    他要去偏殿的,他還有自己的事情需要處理。


    而姬成玦,則是要出宮回皇子府邸的,所以並不同路。


    走到宮門口,上了張公公駕的馬車。


    張公公一邊駕車一邊開口道:


    “主子,東宮那邊又在開始采購東西了,許是為第二次大婚做準備了。”


    “剛剛太子還請我大婚那一日一起去陪著他迎親。”


    “那奴才這些日子去準備些禮品?”


    姬成玦搖搖頭,


    道:


    “結不成。”


    ……


    禦書房內,


    燕皇手裏拿著姬成玦先前呈送上來的折子正在看著。


    魏忠河過來續茶水,小聲提醒道:


    “陛下,是不是該進午膳了?”


    燕皇放下了手中的折子,


    不知不覺間,居然看這折子看了好一會兒了,點頭道:


    “傳膳吧。”


    “是。”


    魏忠河轉身準備下去傳膳。


    “還有………”


    魏忠河馬上轉過身,聽候吩咐。


    燕皇指了指擺在自己禦桌左半部分的那一堆先前太子送過來的關於盟約的折子,


    魏忠河知道,這些折子,陛下根本就沒看。


    “與趙九郎他們說,這些盟約細則,朕都細看過了,並無不妥;


    批紅上印,


    讓他們製成正式國書早日發往玉盤城。”


    ————


    感謝風丶再起時同學和無常c同學成為魔臨第一百零四位和第一百零五位盟主!


    這章補的是昨天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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