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伯乏了,爾等,送本伯入東山堡歇息。”


    這不是鄭伯爺在刻意地想要表演什麽,而是他真的累了。


    砍殺了這麽久,中途還被魔丸附身了一次,能堅持到現在沒有癱倒下來,已是殊為不易。


    且看劍聖都已經衣衫染血,足見這場廝殺,到底是一種多深的煎熬。


    累,


    是真的累,


    但他還不能睡下去,


    至少,


    鄭伯爺心裏清楚,自己現在,依舊得繼續發揮出自己的價值。


    戰事一開,雙方各數萬人命卷入其中,自下而上,其實都不得幸免,每個人都牟足了勁,就為了那最終的一個結果;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沒有中間模糊地帶可供選擇。


    再累,再乏,


    也得繼續強撐著。


    先前的反擊,是他以帥輦和自己的這一身金甲,強行凝聚了中軍和潰軍砸回去的,現如今,雖說因為金術可的神來之筆,使得自己這邊的楚人開始崩潰,但戰局,確切地說,是整個大局,還沒到真正塵埃落定的時候。


    殺戮,鏖戰,還得繼續下去一段時間。


    但晨曦已現,如此局麵之下,風向其實已經被扭轉了過來,現在,除非楚人那邊還有一支未動的生力軍派入,否則,楚人在東山堡外逗留越久,其境地,就越是尷尬。


    到底是燕強楚弱的格局,那位大楚柱國固然以奇招近乎形成了翻盤,但隻要鄭伯爺這裏撐下來了,再換一口氣的話,奇招,就注定不得長久。


    雖然,此戰就是勝了,鄭伯爺這邊,也注定是一場慘勝,但,還是值得的。


    勝利代價付出的值當與否,其實是在於對手的層次,大楚皇族禁軍,加上那位柱國以及那麵火鳳旗。


    怎麽算,


    都是賺!


    “送伯爺入堡!”


    “送伯爺入堡!”


    原本拖行帥輦的馬匹,在先前的廝殺亂戰中,近乎完全死傷或者逃跑,但這沒關係,一眾燕軍士卒開始用人力,推動著帥輦繼續前行。


    “鄭”字大旗依舊飄搖,


    帥輦上的金甲身影,哪怕僅僅是坐在那兒,卻給人一種極為偉岸的觀感。


    推動帥輦前行,看似在緊張的戰場上,又浪費了一小部分人力,但怎麽說呢,這點人力,在全局戰場上,真的不算什麽。


    就像是做買賣一樣,先得下本錢,才能去期待收益。


    中路部分的局勢改變,加上帥輦的重新前進,相當於是告訴全場其他各部兵馬:


    反擊,


    從現在開始!


    鄭伯爺一直以來身邊都有梁程陪伴,更別提還被靖南王開過小灶,對此時戰場態勢,自然也是有著屬於自己的認知。


    最艱難的時候已經過去,


    楚人的分兵剝洋蔥尋找中路解決問題一錘定音的戰術,固然在先前很長一段時間給楚人創造出了極大優勢,但眼下,卻也是給自己提前挖好了埋葬自己的坑洞。


    金術可率領的那一路騎兵砸破了這一路後,馬上又親自扛著大旗衝出,緊隨其後的,是一眾同樣快速脫離戰局出來的燕軍騎士。


    甚至,更遠處的,凡是騎著馬,先前在各自為戰的燕軍騎兵,也都紛紛本能地匯聚向他的大旗之下。


    曾幾何時,金術可隻是最初始的刑徒兵一員,出身,可謂低得不能再低,一開始,他甚至連夏語都不會說。


    鄭伯爺入駐翠柳堡南下進行戰爭冒險時,他曾陪著鄭伯爺殺入一座乾人堡寨,那座堡寨,更像是一個“雞窩”。


    那一夜,金術可捕捉到了一個細節,那就是鄭伯爺的目光掃過自己這些對著女人流露出本能渴望的蠻人時,那一股子,陰沉。


    所以,後來當上城門守衛長的金術可,盡管有條件了,卻依舊執意娶了個野人女子。


    沒人是天生的傻子,且就算是傻子,對美醜,還是分得清楚的。


    在盛樂城那會兒,野人女子是最為低賤的奴隸,紅帳子裏,也是價格最為便宜的一等。


    晉地女子,明顯更為幹淨,皮膚也更好,說一千道一萬,作為一個蠻人,娶一個夏女,本身就是一件值得稱道的事情。


    但金術可還是沒選擇那般做,就因為那一夜鄭伯爺在篝火旁流露出的那一縷不喜歡。


    身為狼群中的狼,去注意和觀察狼王的喜好,這沒什麽好羞恥的,也絲毫不算丟人。


    至如今,昔日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沒死在荒漠刑徒部落的廝殺消耗之中,沒死在鄭伯爺麾下的一次次戰爭冒險之中,熬到如今,撐到現在,終於輪到他,以一己之力,幫狼王,強行改變這場戰局。


    隻可惜,


    此時的金術可,是全然沒有心思去享受這種自身蛻變的激動餘韻的,因為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他還得繼續忙下去。


    那一支騎兵,在他的帶領下,一次次地穿插,一次次地遊弋,以及一次次地紮入一方戰團之中,他像是一根紐帶,強行將分割成多個部分的整個戰局,完全盤活。


    同時,也像是一把提刀,每每刺入楚人最難受之處,雖是淺嚐輒止,卻讓楚人血流不歇。


    再伴隨著帥輦越來越快的移動,伴隨著各方麵燕軍在局部戰局上形成了優勢,伴隨著楚人鏖戰意誌的一層層被削減,最後,再伴隨著後方守家的三家軍寨裏的兵馬趕赴而來。


    楚人的大勢,


    開始完全崩盤!


    輸贏,終究在這一口氣上,對方一直提著,你沒續上來,那就隻能承受這種苦澀的結局。


    石遠堂依舊站在戰車裏,他沒有氣急敗壞,也沒有跺腳怒罵,在其身邊,有好幾路早先過來的以及隨後崩潰而來的諸多楚軍環繞。


    輸了,


    敗了,


    這位楚人柱國長舒一口氣。


    在半個時辰之前,他其實還信心滿滿,隻覺得對麵那位大燕平野伯爺太過年輕。


    其實,哪怕是現在,他還是覺得那位平野伯爺過於氣盛了,非為帥之道。


    他也依舊認為,那位伯爺沒有選擇暫時撤兵而是逆流而上,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戰爭冒險。


    哪怕,


    他輸了。


    但燕人,贏得很僥幸,他輸得,也很僥幸。


    而事實是,


    原本就是攻城一方的燕人,其本就占據著大部分優勢,到最後,卻依然是靠這種賭命的法子在險勝。


    在石遠堂看來,


    何必呢?


    軍國大事,豈能這般意氣行事?


    他不知道的是,對麵那位平野伯爺,其實隻是單純地上頭了;


    他更不知道的是,所謂的軍國大事,在那位伯爺眼裏,真抵不過一句:爺高興。


    石遠堂坐回到椅子上,操控戰車的士卒回頭看了一眼自家柱國,猶豫了一下,而後選擇駕駛戰車進行突圍。


    東山堡,回不去了。


    如果楚軍能夠按照預想中的那樣,擊潰了燕軍中路,贏得了這一時,那麽,自然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從容地收拾掉後方東山堡城牆上的燕人。


    但現在,那一麵城牆,已經被燕人完全攻克了下來,雖然燕人還沒有來得及完全掌控住東山堡,但此時回城的話,就算回去了,燕人大軍,也很快就能殺進來。


    無非就是將自己關入一個更小的籠子內等著燕人來捉罷了,何必呢?


    至於說,突圍。


    石遠堂沒有抱什麽希望,因為這裏的戰事,煎熬了這麽久,動靜這般大,要說附近其他方麵的燕軍毫無反應毫無察覺,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他們雖然不可能那麽快地就派出援兵趕赴這裏,但等到自己殺出去後,來幫忙堵截自己,問題還是不大的。


    說到底,還是因為鎮南關以南,自央山寨被衝破之後,楚人已經完全失去了戰場遮掩能力,也失去了所謂的戰爭主動。


    石遠堂默默地摘下了自己的頭盔,屬下帶著自己怎麽逃,往哪裏逃,他不做任何指令,他隻是默默地開始用手指,梳理著自己兩鬢白發。


    戰場上,


    不僅僅金術可在拉動,很快,梁程也組織起了一支兵馬,舉著旗號,開始同樣地策應整個局勢。


    燕人經曆了最為煎熬的拉鋸之後,其自身特性決定了其在順風盤時的巨大優勢,尤其是在麵對,已經崩潰了的敵人之時。


    ……


    帥輦上,


    鄭伯爺閉著眼,耳朵,卻依舊在傾聽著周圍的動靜。


    他很想睡,卻不敢真的睡,整個人的意識,開始逐漸在渾渾噩噩的區域不斷徘徊。


    他能聽到四周推行帥輦士卒的呼吸聲,也能聽到遠處的慘叫聲,他可以借此來判斷,此時自己正前方的局勢。


    應該是極好的,


    自己也應該,可以真的睡過去了。


    一咬舌尖,


    強行再度打起了一些精神,


    睜開眼,


    帶著些許朦朧和茫然,


    認真地掃過了四周,


    燕人的旗幟,還在飄揚,楚人的旗幟,已經見不到幾個了。


    阿銘一邊搜尋著自己身上可能還殘留的小兵器一邊開口道:


    “主上累了就睡一覺吧,依屬下看,這局麵,算是定下來了,阿程那邊也起來了,和金術可兩個人在,楚人翻不了浪來。”


    鄭伯爺的眼皮子聞言當即低垂了下來。


    一邊盤膝打坐的劍聖則開口道:“楚人軍中那個善射者,可能還沒死。”


    鄭伯爺的眼皮聞言又強行撐起。


    “丹藥還在麽?”鄭伯爺問阿銘。


    阿銘伸手摸了摸,找出一個小瓶子來,道:“僥幸,這瓶子居然沒破。”


    瓶子裏是薛三當初在雪海關煉製出來的丹藥,沒長生不老的效果,匯合了幾種草藥,甚至還有礦石以及一定的金屬成分。


    效果堪比五石散,但副作用沒那麽大,當然了,吃多了,身體肯定也會出事,但偶爾來那麽一個強行打個精神,壓榨一下潛能,問題倒是不大。


    畢竟,後世人人都知道重油重辣重鹽對身體不好,但還不是擼串擼得開心飛起?


    丹藥是紅色的,鄭伯爺將其送入口中,吞服下去。


    劍聖見狀,道:“這東西,能不吃就最好不要吃。”


    每個修行高的強者,對自己身體的保養和珍惜都是很執著的,劍聖如是,田無鏡也是如是。


    老田當初還對鄭伯爺說過煙草對身體不好。


    服下丹藥的鄭伯爺笑道:“平時不會吃,這不是眼下得將事情料理完了麽,等這一仗徹底了結了,我再大睡個三天三夜不遲。”


    丹藥的效果極好,鄭伯爺的精神頭很快就恢複了起來,且還帶著一種異樣的亢奮。


    一道道軍令,自鄭伯爺這裏下達了下去,其實,並非是什麽針對戰局的指導性意見,而是對各個區域的一種重新調整,這種調整,哪怕主帥不說,各區域的將領隻要腦子不笨都應該知道要這般去做的。


    這一點,鄭伯爺也清楚;


    但之所以還要強行讓人將命令都傳達一遍,其實也是為了告訴他們,他們的伯爺,還好好的,起的是一個安撫軍心的作用。


    而眼下,伴隨著楚人的崩潰,真正還算是戰局的地方,也就剩下兩處了。


    一處,是崩潰的楚人開始本能地向東山堡奔逃,在他們看來,城牆內,才是最為安全的地方,他們現在最迫切也是最想要的,就是安全感。


    金術可領軍正在自後方追殺他們,像是狼在驅趕著羊群,而東山堡的北城門,在此時先是打開,吸引了一大批楚人奔逃向這裏,而後,城門又無情地關閉。


    這一開一閉,可謂是將楚人的心給捏碎了又攤開手。


    一大半奔逃向這裏的楚人徹底失去了希望,幹脆跪伏在了地上,投降乞活。


    少部分則打算向邊側跑去,有的,想通過其他城門繼續入城,可謂頭鐵至極,有的,則是想著就此離開這塊區域,有多遠跑多遠。


    但已經度過最為艱難時刻開始大反攻的燕人終於有機會展現出他們的騎射本領,這些妄圖逃跑的楚人,對於他們而言,無非就是多了一場打獵遊戲。


    且不似鄭伯爺那種因為魔丸上身給身子強行造出的虧空,對於普通士卒而言,當勝利就在眼前時,他們那亢奮無比的精神是可以幫助他們忽略掉此時身體上的疲憊的,反觀楚人那邊,絕望的情緒會加重身體現在的負擔。


    所謂捕獵,也就是一邊倒地屠戮,對於那些不願意投降的楚人,燕軍的刀子,自是不會留情。


    且先前的楚人攻勢有多猛,先前燕人被壓製得有多厲害,現在,大家夥心底的怒氣,就有多重。


    如果不是金術可命令說不準大開殺戮,可能那些跪地乞活的楚人也會被這些早殺紅了眼的燕軍士卒一並收割。


    這場仗,不殺俘是對的,當然,你也不能說當初玉盤城下靖南王下令殺俘就是錯的。


    因為當初若是不殺俘,現如今燕楚大戰時,楚人機會平白多出一支精銳青鸞軍還有一個年富力壯的柱國。


    上次鄭伯爺衝破央山寨,俘虜了不少白蒲兵,被靖南王派人要走了不少,且分批次打發他們逃回各軍堡軍寨甚至是鎮南關了,此舉就是為了告訴楚人,這場仗,投降的話,還是能活命的。


    真要逼急了楚人鐵了心死守,那麽燕人,就得為此付出更多的傷亡。


    這一路的楚軍,可以說近乎被啃下了,外逃的,也就貓狗一群,捕殺就是;


    另一路,則是那輛青銅戰車所在的位置,石遠堂的親兵,是想保護自家柱國突圍的,但楚人潰卒卻不停地向這裏聚集起來。


    有些潰卒,口頭上還喊著是來保護柱國的;


    實際上,卻將青銅戰車給圍堵了,弄得進退不得。


    戰車附近真正成建製的楚軍見狀,恨不得拔刀斬殺向己方士卒開出一條路來,卻被石遠堂開口製止。


    石遠堂站在馬車上,環顧四周,外圍,阿程領著兵馬將其這邊團團圍繞起來。


    如果說外麵有援軍的話,楚軍說不得還能衝一衝,或者是結陣繼續拖延。


    四周潰兵極多,石遠堂這個柱國隻要願意,其實還是能壓服住他們的,事實上,這也是這些潰兵的本意,他們自己已經慌了,隻能逃向這裏求一個“統籌”。


    但偏偏石遠堂心裏極為清楚,援兵,是沒有的了。


    因為他這支兵馬,本就相當於是援兵的存在,況且,東山堡隻是雙方戰區的一部分,在更外圍的野外,處處是燕人的兵馬駐紮流動,燕人的哨騎探馬,更是完全覆蓋在這一塊區域,援兵想要偷偷摸摸開赴這裏再殺出,根本就不可能。


    士卒們和將領們,其實都在等待,等待一個人,去拿主意。


    而這個局麵下,


    所能拿的主意,


    其實就那麽兩個。


    石遠堂開口道:


    “老夫,要見大燕平野伯爺。”


    ……


    青銅戰車,還停留在那裏,外圍,則是一眾楚軍士卒,他們惶恐,他們不安,因為在他們麵前的,則是一眾帶著明顯戲謔神色的燕軍。


    而原本應該站在青銅戰車上的老人,已經不在那裏了。


    他去做什麽了,大家其實心知肚明;


    眼下,楚人在強撐著,等待柱國談完歸來;


    燕人也是在強行按捺住疲乏提著那一口氣,等待來自自家伯爺的軍令。


    而在穿越過一眾燕軍士卒後,孤身一人的石遠堂,終於走上了鄭伯爺的帥輦。


    石遠堂看見了坐在帥座上的鄭伯爺,


    其人身上金甲上滿是血汙,麵色泛著潮紅,一場廝殺後,他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反而還有一抹抑製不住地亢奮。


    年輕人,


    年輕人啊,


    意氣風發。


    石遠堂歎了口氣,他很羨慕這位年輕的大燕伯爺的精氣神,這樣子的將領,就算以後可能會因此而失敗,但在其失敗之前,天知道會有多少對手倒在他的刀口之下。


    自己,可不就是其中一個。


    石遠堂沒有下拜,他是大楚柱國,自有一分體麵,就算是眼下,也不會去刻意折腰。


    但他還是笑了笑,


    對著鄭伯爺拱了拱手,


    道:


    “見過………駙馬爺。”


    楚人喜歡用“駙馬爺”的身份來稱呼鄭伯爺,尤其是敗在鄭伯爺手下的人。


    可能,是這般稱謂,可以看作是“自家人”,以減少一些雙方實際上是敵對國之人的尷尬。


    磕了藥的鄭伯爺現在還在“興頭上”,


    他微微低著頭,單手托著自己的下顎,輕輕摩挲著自己最近疏於打理而長出的須子,


    道:


    “柱國?”


    “老夫大楚柱國,石遠堂。”


    鄭伯爺抬起另一隻手,他現在不太想要聽太多的客套和自我介紹,而是直截了當道:


    “請降?”


    石遠堂點點頭,道:“老夫輸了,請鄭伯爺給這些兒郎們一條活路。”


    鄭伯爺眨了眨眼,


    伸手指了指石遠堂,


    道:


    “既然知道自己輸了,你怎麽不跪?敗軍之將,也該有敗軍之將的樣子。”


    “老夫年歲大了,希望………”


    “想要個體麵?”


    精神亢奮中的鄭伯爺開啟了搶答。


    “是。”


    “體麵,是我給你,你才有,而不是你來向我求,我就得給你,我不想給你這種體麵,你剛剛搞了那麽一出,差點沒把本伯給搞死;


    本伯麾下,也在先前戰死了不知多少兒郎。


    對不住了,


    給不得你體麵,


    跪吧。”


    “鄭伯爺,士可殺不可辱,其實,老夫也沒想活,還請伯爺對一個將死之人………”


    “三數之下,不跪,今日所有楚俘,格殺勿論!”


    “三。”


    “二。”


    “給平野伯爺,行禮。”


    石遠堂對著鄭伯爺,跪了下來,臉上倒是沒有什麽憋屈和憤恨之色,反而,是帶著笑容,像是一個長輩,在看著一個調皮的晚輩。


    他的笑容,看得鄭伯爺心裏一陣煩躁。


    石遠堂則開口道;“鄭伯爺,這一仗,你打得太著急了,依老夫看來,你當時應該選擇撤兵才最為妥當。”


    “我要你來教我怎麽打仗?”鄭伯爺仿佛聽到了一件極為荒謬的事,伸手指了指石遠堂,“一個剛剛敗在我手中的手下敗將,現在,跪在我麵前,還想當起我老師來了?”


    阿銘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藥瓶,唔,這藥效居然這麽強大,主上這簡直是飄了。


    一邊,正盤膝而坐恢複著元氣的劍聖也不由地多看了幾眼鄭伯爺,要知道,平日裏鄭伯爺在待人接物方麵,其實頗有一套,該狂時狂,該收時收,會做得很是得體,放在以往,他不會對一個敗軍之將這般咄咄逼人。


    再看看鄭伯爺泛紅的眼睛,劍聖也隻得微微搖頭;


    真的得慶幸這丹藥是薛三鼓搗出來的,和所謂的五石散差別很大,且加了一些中和藥效的成分,否則真要一記猛藥下去,鄭伯爺說不得就得和那些乾國豪放文士那般,脫去甲胄開始在千軍萬馬之間光著身子恣意狂奔感受著風吹拂自己身體的快樂了。


    反觀鄭伯爺自己,倒是沒覺得有太多異常,隻是覺得情緒亢奮之餘,還有些暈乎,說話做事時,也懶得再去兜什麽圈子。


    石遠堂搖搖頭,道:“該說,還是要說的,伯爺少年得誌,理應學會內斂從容,就是那田無鏡,戰場上固然睥睨群雄,但戰場之外,又何曾真的四處燒那旺火?


    老夫之所以跪了,一是給麾下兒郎們,求一個活命的機會,二是給自己,要一個可以和伯爺你,說話的機會。”


    鄭伯爺手指在帥座扶手上敲了敲,


    道:


    “行,你說。”


    “此戰,老夫所敗,有三。


    一則老夫麾下騎兵不多,拿來牽製住伯爺安排在城門兩翼的騎兵後,就再無騰挪,做的,也是一錘子買賣;


    二則,伯爺麾下士卒,可以看出來是不通步戰之術的,至少,並不習慣結陣廝殺,但武力勇猛,敢戰且願意死戰,尤其是在伯爺主動前壓之下,他們居然還能在我大楚軍陣壓迫時,撐住了,扛住了,也頂住了。


    三則,最後那支出現的騎兵,老夫不知道是伯爺早就布置下的,還是真的是那個領兵者自己的決斷,總之,他以一路騎兵為引,起四兩撥千斤之效,最終導致我楚軍崩盤。”


    金術可的那一路騎兵,就像是兩個大力士在陷入僵持比拚時,忽然出現,撓了一個大力士的癢癢。


    這比喻看似新奇,實則很是貼切,起到的效果,也是極好,梁程和鄭伯爺其實都看出來了,此戰之首功,當屬金術可。


    聽到這位大楚柱國絮絮叨叨這麽多話,鄭伯爺直接道:


    “本伯當初還隻是一個守備時,曾有一位軍中大哥這般教過本伯,他說,打仗,無他,兵強馬壯耳。”


    石遠堂微微頷首,道:“這四個字,可謂貼切。”


    還是因為鄭伯爺麾下兵馬,素質高,戰馬也比楚人多,就是被楚人的突然反擊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緩過勁後,燕人能動用的騎兵力量,依舊讓楚人很是難堪。


    事實上,若是當時石遠堂自己身邊還有一支騎兵的話,他可能早就讓那支騎兵去起到金術可要做的效果了,這般一來,先崩潰的,必然是燕軍。


    但,就是沒有這種如果。


    石遠堂又道:


    “的確,拋開將領、謀略的差異,雙方都不犯錯的話,確實是這般。”


    “你的話,說完了麽?”鄭伯爺問道。


    石遠堂點點頭,道:“老夫,說完了。”


    “那就讓他們棄械投降,我保他們一命,東山堡內應該還有一些楚軍,一並安撫了吧。”


    “是,伯爺。”


    石遠堂站起身,


    主動走下帥輦,


    走到被包圍的楚軍陣前。


    沙場的風,吹拂著老柱國的白發和白須,而那些楚軍將士,則都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老柱國的身影。


    人非草木,一旦氣勢膽魄徹底被打潰了,熱血勁兒一散,就難免開始貪生怕死了。


    這很正常,


    真的正常。


    石遠堂露出笑容,


    回頭,


    看了一眼身後帥輦上的金甲身影。


    有些事兒,知道的人,並不多。


    那就是攝政王當初確實是從未和石家來往,但四公主,卻是石遠堂的幹孫女。


    這位老柱國是打心眼兒裏疼愛那個丫頭,


    所以,


    難免就想來這裏見見自己的幹孫女婿。


    不過,似乎那丫頭未曾和這位燕國伯爺說過自己。


    也是,


    誰能想到,自己和他,會在這裏,就這般相遇了呢?


    瞧著這樣子,


    實在是,


    銳氣過重,過重了啊。


    ………


    鄭伯爺並不知道自己現在被誤解了,但藥效還在持續的他,卻主動站起身,走到帥輦前端。


    這一仗,他打贏了。


    雖然代價很大,但值得。


    在攻克東山堡之後,再立新功是小事,最重要的是,鄭伯爺所領銜的這東方麵軍,可以獲得喘息和修養的機會了。


    兵員,得補吧?


    軍械,得補吧?


    戰馬,也得補吧?


    隻要能打勝仗,隻要能打幹脆利落的大勝仗,這些,就都不是問題,向後方要人要馬要軍械,也都能挺直腰杆兒,別人,也完全沒話說。


    再加上自己和靖南王的關係,嗬嗬。


    央山寨一戰,這東山堡一戰,接下來,自己可以在後方休養生息摸魚了,看著別人去打仗。


    這就像是優等生提前做完了卷子欣賞著其他同學還在抓耳撓腮的窘態,必然是極為舒服的。


    瞎子也能回去,換四娘過來統籌一下後勤梳理一下自己本部和另外兩部兵馬之間的關係了。


    而這時,


    鄭伯爺聽到了前方那位大楚柱國近乎是憤怒到極點的咆哮:


    “老夫不惜不要這張老臉,跪著求那位伯爺放大家一條生路,但那位伯爺不答應啊,他說,要讓我們像玉盤城下的青鸞軍一般,盡數屠戮以壯他燕人軍威!老夫無能,庇護不得大家,老夫,先走一步了!”


    話音剛落,


    石遠堂忽然伸手抽出身邊一名燕軍士卒手中的刀,極為幹脆地,抹過自己的脖子。


    刀落,


    人倒。


    被團團圍困在中央區域的楚軍當即發出了一陣怒吼:


    “直娘賊,燕人不給咱們活路啊!”


    “和燕狗拚了!”


    “為老柱國報仇!”


    梁程默默地舉起刀,下令道:


    “殺!”


    燕人騎士策馬,開始了衝鋒。


    ……


    遠處,


    站在帥輦上的鄭伯爺看著倒在血泊中的蒼老身影;


    囁嚅了一下嘴唇,


    罵道:


    “老東西。”


    ————


    天熱,被空調吹感冒了,大家也要注意哈,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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