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河魏公公今日自後園出來,回了皇宮。


    他是來提前帶一些開春後要用的物件兒回去的,雖說燕皇不喜奢靡,對用度,更是沒什麽講究,但總不會缺這些。


    但,


    有些時候,人念舊。


    用習慣的東西,那份熟悉,不是說再添新的就能彌補完事兒的。


    這一點上,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能免俗。


    要收拾的物件兒,不多,卻都得小心歸置,魏公公讓手下人先去辦了,他隻需要負責最後的檢查。


    所以,


    在這個間隙裏,


    魏公公去了自己原先住的宮內屋子。


    屋子,沒上鎖,但他魏忠河的屋子,甭管他在不在,都沒人敢擅自進入。


    推開門,


    屋子裏,有些潮氣了,混雜著一股子黴味兒。


    魏公公不以為意,走到裏間,打開架子外的遮簾。


    一架子,


    滿滿當當的角先生,


    有長有短,有直有彎,有粗有細,


    有精致中透露著一股子書香氣息,


    也有粗狂中裹著一種人生豪邁,


    甚至,


    還有斷裂的,破損的殘次品。


    這一架子琳琅滿目的角先生,呈現出的,竟然是一種人生百態。


    這聽起來有些可笑,


    但看什麽像什麽,感覺出什麽,無非是看的人自己去決定。


    下雨了,


    詩人會吟誦“天街小雨潤如酥”,小民則踹一腳身邊娃兒的屁股,“喊你娘快回去收衣服”。


    魏公公許久未曾回皇宮了,


    這次回來時,


    他能感受到,


    宮門的守衛,對他行禮時,更客氣也更殷勤了;


    沿途經過的那些宦官宮女們?對他更是,比以往更為畏懼;


    但這殷勤?


    但這畏懼?


    裏麵,卻深藏著一種疏離。


    閹人的心思?本就比常人敏感,能伺候皇帝的閹人?能接得住伴君如伴虎差事的魏公公?自然就更為敏感細膩。


    其實?


    別人怎麽看自己,別人如何對待自己,他魏忠河其實都不是很在意。


    然而,


    現在的問題是?


    這次回來?


    他竟然自己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再屬於這兒了。


    這座,他待了近乎半生的皇宮。


    年幼時淨身入宮,後被派遣入王府?再後來王爺成了皇帝,他再入宮。


    皇宮?是皇帝的家;


    但除了皇帝以外,它對於所有人而言,都是一座壓抑的囚籠。


    但囚徒們,可能並不會去憎惡和反感它,


    因為習慣了,


    習慣得久了,


    反而會產生一種依戀。


    一如蠻族人無論在哪裏,都會想念荒漠的風沙;野人無論在哪裏,夢中還是白雪皚皚。


    魏公公伸手,


    輕輕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這裏,是他一個人的地方,是他可以卸下一切,一個人去認真做自己的地方。


    不需要掩飾,雖然掩飾已經成了一種本能,但至少,在這兒,可以稍稍地一個呼吸多出多留半須臾的氣。


    沒人比魏忠河更清楚陛下的龍體狀況,


    但,


    更沒人敢來問魏忠河陛下的狀況。


    站在這兒,


    看著這一排排的各式各樣的角先生,


    魏忠河忽然發現,自己內心的那股子安寧,以往麵對它們時可以獲得的那種靜謐和安慰,正在極為清晰地逐步消失。


    像是一壇酒,置於烈日之下,放於大雨之中,很快,就會散去酒的滋味。


    根子,


    根子,


    命根子,


    自己本是個無根之人,要這麽多根子,又有何用?


    這些年來,


    他這個無根之人,


    看見太多有根子的人,在自己麵前做沒根子的事兒。


    魏公公其實也不曉得自己現在到底在想著什麽,


    可能,


    這就是觸景傷懷吧,


    可惜,


    他不會寫詩;


    嗯,


    就算會寫詩,


    難不成寫《觀日月滄海角先生一片有感才有此記》?


    “嗬嗬……”


    魏公公被自己逗樂了。


    他下意識地取出一個小瓶子,撒了一些,在自己褲襠位置。


    他那裏,早就不似普通太監會有味兒了;


    但這個習慣,還保留著。


    當年在宮內做小太監時,每每看見大太監對著胯下襠部塗脂抹粉再加熏香,


    總覺得,


    好羨慕,好神奇。


    可惜,


    陛下平日不喜熏香,不愛聞那麽重的味兒。


    但出產於奉新城的“醒神露”,陛下挺喜歡。


    其實就是侯府做出來的風油精。


    燕皇很少設貢品,因為這往往會演變成勞民傷財。


    但對好用的東西,燕皇不會介意命魏忠河,靜悄悄地為自己置辦一些。


    比如,這醒神露。


    奉新城的侯府,對此自然無比重視,送來了很多,不僅僅醒神露,還有其他各式香水,在外頭,都是和金子等價般的珍貴稀罕。


    躺在床上的燕皇曾特意命人奉上侯府的禮單,


    掃了一眼,


    這個習慣,可能源自於當年一個屠戶,敢在豬頭豬腳上和自己炫富留下的一個習慣。


    看了禮單後,


    燕皇開口道;


    “其餘的,你留著,看著賞人吧。”


    魏忠河跪著謝恩,同時道:“奴才可不會用這個,怕熏到了陛下。”


    良久,


    燕皇道:


    “無妨。”


    隨後,


    又道:


    “朕,也聞不出什麽味兒了。”


    魏忠河回憶著那一幕,


    眼角,出現了淚痕。


    是人,都有依托。


    他是一塊浮萍,


    當年進入王府時,他就清楚,自己這輩子的依托,就在這位主子身上。


    主子隻要好好的,


    他魏忠河,就會好好的。


    或許,


    他魏忠河在意的,並不是一座皇宮,一座皇宮,死物一般的東西,又能算得了什麽!


    魏忠河伸手,將簾子再度拉了下來。


    他沒去想著將這些轉移和處理,更極端點,去燒毀;


    他想留著,留給這座屋子以後的主人,讓他看看,自己的收藏品。


    世間事兒,


    多少紛紛擾擾,多少恩怨情仇,


    看似複雜,


    其實也簡單,


    差不離就隻剩下一句話:


    到底算不算是個帶把兒的?


    不知怎麽的,


    出了屋門的魏公公,忽然又想到了當年在那個夜晚倉惶入宮報信的平西侯爺。


    啊,


    封侯了啊,


    真的,


    是個了不得的人才啊。


    魏公公當即手掐蘭花,


    步入這外頭雨簾之中,


    哼唱道:


    “可惜了,可惜了啊~”


    ——


    一壺剛溫過的黃酒,一碟蠶豆,一盤子窖藏的醃菜,外加一鍋隻放了兩片薑一段蔥料熱氣騰騰的白鍋,足以醞釀出寒日裏的片刻美好。


    鍋裏燙的,不是羊肉,而是嫩豆腐,嫩豆腐夾進去不易,想夾出來,更需要巧勁兒;


    燙煮好後,夾出,在料碟裏走一遭,最後送入口中時,清香溫燙,不需過多咀嚼,就已可以順著喉嚨滑入腹腔,驅散周身的寒氣。


    趙九郎招呼著其他幾位閣臣一起吃著;


    大燕的閣臣和乾國的樞密院也就是所謂的相公們不同,與鄭侯爺所熟悉明朝的內閣更不同,在大燕這兒,閣臣其實就是秘書,皇帝的秘書,同時也是宰輔的秘書,不僅僅是官銜不高,也談不上多麽清貴,所以除了趙九郎之外,多以年輕麵孔居多。


    這時,一小黃門捧著一遝折子進來,將其放在了一邊的公桌上。


    看著大人們就在一起吃著豆腐,剛從外頭進來凍了一遭的他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


    趙九郎遞上一雙筷子,指了指旁邊幹淨地堆疊在那裏的碗。


    “多謝大人。”


    小黃門也沒客氣,拿起筷子拿起碗,也擠了進來,顯然不是第一次搭夥了。


    新鮮的嫩豆腐,禦膳房會每隔一個時辰就送來一遭,黃酒等其他小菜吃食,也會看情況增補。


    其實這口鍋子,要麽不點,點了,就會燒很久。


    冬日裏的時候,誰想吃兩塊就自己過來下著吃,所以,在外朝的臣子圈子裏,就一直流傳著內閣的人天天在那兒開豆腐流水席的說法。


    趙九郎起身,走到公桌旁,開始翻閱新送來的折子。


    以往,陛下在宮內時,是司禮監掌握批紅的權力,也就是代表陛下的意誌,對折子上臣子商議出的結果進行肯定、否定以及再議。


    陛下很少有留中不發的時候,他的意誌,懶得去讓臣子也猜和瞎琢磨,他也不會因此沾沾自喜,更不會拿折子流程上的事兒,去和臣子們玩什麽勾心鬥角權力製衡。


    歸根究底,


    還是為君者,已經做到了真正的一言九鼎。


    但現在,監國的是太子。


    一開始,是事必躬親,起得,比臣子們還要早,走得,比輪值的臣子還要晚,而且還禮賢下士,不恥下問,使得很多上了點年紀的大臣,不得不在宮裏或者簽押房裏幹脆打地鋪,可謂苦不堪言。


    一些抱怨之聲,難免會傳入趙九郎耳中,趙九郎對此都是笑笑了之。


    好在漸漸的,監國日久,太子開始學會從常務之中逐漸將自己抽離出來,開始學會用人去解決下麵的問題。


    這看似是一種方式的轉變,實則更是心態上,不得不接受自己剛剛從父皇那裏拿到的權柄再分配下去的結局。


    太子,是才會;


    但趙九郎清楚,有位爺,是早就懂了,否則生意不會做得那麽大。


    新送來的折子,沒什麽特別大的事兒,年景不好,無非是賑災賑災再賑災,減賦減賦再減賦,然後,就是平個叛。


    燕地這裏,還算好,老燕人和姬家一起吃苦煎熬的耐力勁兒還在;


    而晉地那裏,小規模的叛亂,頗有些此起彼伏的意思,但都很快被按壓下去了。


    這時,太子身邊的貼身伴當李英蓮走了進來,看著裏麵團聚在一起吃豆腐鍋子的眾人,笑道:


    “我說呢,老遠就聞著香味兒了。”


    趙九郎指了指裏頭,道:


    “李公公也來一口?”


    “不了不了。”李英蓮後退半步,對趙九郎行禮,“大人,太子爺請您去一趟,要商議南望城新太守的人選。”


    李英蓮親自來請,且直接將議的事提前說出來,本就是一種尊重。


    趙九郎拿起自己掛在碳爐上的披風,


    李英蓮親自上前,幫趙九郎將披風披上。


    趙九郎點點頭,走了出去,李英蓮落後半個身位跟在後頭。


    陛下在後園榮養,早先時候,太子事無巨細,每日都會去後園請見,匯報國事。


    後來,後園幹脆下了封門領,每月中旬和下旬,得麵聖一次,其餘時候,都不得見。


    外界有傳,這是陛下為了體現出對太子的信任,好讓權力平穩地提前進行交接;


    但也有人猜測,說這是陛下的身子骨,真的已經差到不能再差了,連每日見人議事都覺得無比困難。


    燕皇的抽身而出,使得朝廷原本的一言堂模式發生了改變。


    太子監國,有著自己東宮的一套班底子,再掌著大義名分,自是一極;


    六皇子,也就是所謂的六爺黨,早先時候,因陛下命太子監國且不斷給予權力,使得六爺黨風頭一下子被壓製,但伴隨著六爺黨頭號幹將扛旗人物鄭凡封侯,一時間,六爺黨再度被提振了士氣。


    因為有不少人認為,鄭凡封侯,固然有其功勳卓著非封侯不得酬功非封侯不得安疆的因素在,但燕皇陛下未嚐沒有想重設他和鎮北侯那種親密無間配合的意思。


    兩極之外,


    其實還有一極,


    那就是以宰輔趙九郎為首的一眾朝內文武。


    燕皇在的時候,大燕的宰輔大人,一直給人一種不顯山不露水的感覺,甚至,燕京城愛嘴碎的閑人還給這位宰輔起了些“雅號”,比如什麽“紙糊宰輔”“泥塑宰輔”亦或者是“提線宰輔”。


    因為古往今來,宰輔,其實都有著帶領百官和皇權相爭的天然曆史屬性;


    可在大燕,


    燕皇說什麽,


    趙九郎就做什麽,


    燕皇要什麽,


    趙九郎就給什麽,


    燕皇的意誌,就是他趙九郎的意誌,同時,趙九郎也會想法設法地去“鞭撻”百官,讓他們一起跟上。


    相權,在趙九郎這裏,完全屈服於了君權。


    但等到燕皇入後園後,宰輔的能力和勢力,才真正地浮出水麵。


    這位能在大燕世家門閥林立時被燕皇從寒門之中提拔為相,曆經這麽多年風風雨雨,伺候這樣一位君主而一直屹立不倒的相爺,怎麽可能是一位簡單的人物?


    眼下局麵,


    伐楚之後,大燕艱難,晉地艱難,舉國上下,在結束了對外戰爭勝利的愉悅慶祝之後,開始為“窮兵黷武”去還債。


    權力鬥爭的局麵,並未出現;


    無論是太子還是六皇子,都在這時候控製著雙方勢力,不去碰撞,一心為國。


    一是畢竟哥倆都姓姬,這江山,最後誰真的坐下去,現在誰都不好說,但無法否認的是,他們都能拍著胸脯說,這是祖宗家業;


    二是因為老子畢竟還在,老子一天沒駕崩,哥倆就不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棄大局於不顧掐起來。


    但,


    有些時候,


    爭論,對峙,甚至,引發起類似黨爭的雛形,也是無法避免的。


    這不是為了爭名奪利,而是真正的政見不一。


    南望城原屬於銀浪郡,現在要改製,以南望城為郡城,設太守,以方便應付來自乾國三邊的威脅。


    問題,就出在這裏。


    太子的意思是,讓一名出身自軍伍實則走的文官路子,也就是另一個翻版許文祖的人來擔任,讓其代替許文祖當初的差事,繼續和老大配合,穩住那邊局勢;


    而六皇子的意思是,讓一個善於地方治理的官員去主政,以將當年大燕“小江南”南望城,重新恢複因戰事而中斷的繁華。


    雙方也都有了人選;


    這就是很有意思的事了,明麵上,姬老六掌握戶部,如今大燕財政艱難,想要盡可能地開源通商貿看似理所應當;


    但實則,趙九郎清楚,太子才是偏向保守的類型,其施政方略和主張,原本應該是止戈罷兵休養生息才是;


    而六皇子,最像燕皇陛下,他是不會滿足做一個守成皇帝的,對外開拓,爭取在功績上和自己父皇比個高低才應該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甭管他是否承認。


    因為,沒人會相信一個“年輕的姬潤豪”,會安於現狀。


    但雙方,在這次人選爭鋒上,卻互相走向了原本自己方針的對立麵。


    這裏麵,有太多值得說道的了。


    一如這鍋子豆腐,


    夏天吃,容易燥;冬天吃,才是真的舒坦。


    時節不同,則一切,大有不同。


    陛下老了,


    他們的父皇老了,


    太子想向陛下證明,他雖為守成之君,卻不會墮下父皇開拓之名!


    六皇子想向陛下證明,他雖有開拓之意,卻不會無的放矢。


    趙九郎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稀稀落落得,


    居然下起了小雨,


    雨中夾雜著些許的冰晶,那股子涼氣兒,仿佛能透進人的骨子裏。


    趙九郎笑了,


    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話,


    是晴是陰,


    全看那天意。


    也就在這時,


    趙九郎看見向這裏走來的魏公公。


    “給魏公公請安,魏公公福康。”


    李英蓮趕忙向著魏忠河跪伏下來。


    年邁的皇帝,最能讓臣子膽顫,而眼瞅著將要去守墓的大太監,也同樣能讓同僚們,心驚!


    魏公公對李英蓮點點頭,倒是沒和他客套,而是對趙九郎笑道:


    “宰輔大人,您瞧瞧這天,怎麽說變就變了呢,讓人心裏,怪慌的。”


    趙九郎站在台階上,


    搖搖頭,


    道:


    “放心,塌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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