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哭了?”


    “是的,陛下。”


    “嗬嗬。”


    姬成玦放下手中的折子,笑了。


    魏忠河也配合著一起笑著。


    “陛下,奴才不知道,您為何要這般揉搓他?”


    其實,上京城破的消息,打早上就到了,由密諜司傳回的,比軍報折子要快得多。


    因為軍報,得一級級地往上報,還得負責層層勘驗;


    再者,前線打仗的平西王,怕是也沒那個心思早早地專程派人來燕京匯報這一則石破天驚的大捷。


    畢竟早就不是以前沒見過世麵的鄭校尉了,大捷橫豎都在這裏,又跑不掉,特意地去報捷,多跌份兒啊。


    且那會兒平西王本人還在逃命著呢,也沒這個心思。


    密諜司的情報,是第一手的,但不見得真的準確,畢竟假借密諜司之名傳回來一些利己的情報,這種事兒,皇帝還是皇子時,又不是沒做過。


    且這一則消息,還那麽的……誇張。


    可偏偏這般誇張的消息,再配合上當事人的身份,


    皇帝,


    看完後就直接篤定了,


    他鄭凡,


    真的捅破了上京城!


    所以說,皇帝去見年堯時,心裏其實是知道大捷的消息了,但一直壓抑著情緒,沒流露出來。


    麵對魏忠河的詢問,


    皇帝笑了笑,


    道;


    “當你有什麽開心的事兒時,找人得瑟一下,會更開心;得瑟時,裝作自己不知道,那更有意思。


    思來想去,當需要有這樣一個人時,似乎也就隻有他了。”


    “陛下,內閣那邊來問話,上京城破的消息,是否需要傳告京城內外,與民同樂。”


    “姓鄭的,還不曉得能否安全回來,先把消息壓一壓。”


    “奴才明白。”


    “姓鄭的要是出了什麽事,上京城就算是再被破十次,朕,也覺得自己虧大了。”


    “陛下放心,平西王爺吉人自有天相,奴才認為,王爺定然會逢凶化吉的。”


    “朕也覺得他不會死,這世上,似乎壓根就沒人能夠殺死他。”


    魏忠河閉嘴了,因為皇帝這句話裏,將自己也包含了進去。


    言外之意可能就是,連皇帝,都無法做到這件事。


    甭管皇帝是否真這樣想,身為貼身奴才,這話,不能接。


    “可惜了,若是此時我大燕國力有儲,配合著上京城破,乾人混亂之際,發大軍,征民夫,再掀一場國戰。


    整個乾江以北,都能被我大燕,吞下去!


    唉,


    可惜啊。”


    皇帝很是懊惱,因為家裏,是真沒餘糧了。


    他爹在位時,為了打仗,早早地將國內的刺頭都拔了一遍,馬踏門閥就是其中的標杆。


    等到他繼位後,一直過著的是節衣縮食的日子,偏偏乾楚還不安分;


    皇帝倒是想宰肥羊,但奈何做老子的牙口太好,沒留下可供他開刀的對象。


    “陛下,乾國這花花江山,日後必然是我大燕的疆土,無非是讓乾人,多替我大燕保管個幾年罷了。”


    “朕也是這般認為的,現在,就等著那姓鄭的安全回來的消息了,隻要他安全回來,往晉東一擺,楚國就鬧騰不起來;


    乾人經過這一遭,就像是被割了一樣。”


    魏忠河馬上很配合地縮了縮身子。


    “嗬嗬,乾楚都安分下來後,朕,就能讓百姓,修生養息個幾年了;


    不過,魏忠河,你說年堯到底是真開個玩笑逗朕開心,還是他真的猜出來了?”


    “回陛下的話,年堯雖然為平西王爺所擒,但到底也是曾和咱大燕兩任王爺交過手的,奴才以為,對半對半吧。”


    “嗯。”


    皇帝點了點頭。


    “陛下是真準備用他麽?”


    “李良申朕都能繼續用,他年堯,又有何不可?”


    “陛下,奴才不是這個意思,奴才想說的是,年堯自打入宮以來,都會被奴才派人隔一段日子就強行服藥和戳斷筋脈;


    若是陛下要用他,真讓他當上那個總管,他年堯武夫體魄根基還是不俗的,奴才到底還……”


    “這還需要問麽?在這一點上,你得好好向那姓鄭的學學。”


    “奴才明白了。”


    “嗯。”


    “陛下。”


    外頭,有人通稟。


    一般而言,有人求見,會有小宦官來稟告,但有些人的身份是特殊的,可以自己給自己通稟。


    “進來。”


    走進來的,是紅袍小太監,他跪伏在了禦案之前。


    “何事?”


    “稟告陛下,奴才前些日子夜觀星象,再得爐鼎之呼應,最後,以鼎下貔貅相溝聯,確認了一件事。”


    “這應該是,欽天監的差事才是。”皇帝說道。


    這時,身旁的魏公公開口道;“陛下,早年太爺在時,曾監管過欽天監。”


    魏忠河的意思是,太爺雖然早就不在了,但身為太爺的傳人,也就是這位紅袍小太監,是有那個資格管欽天監的差事的。


    “哦。”皇帝點點頭,伸手拿起麵前的茶杯,吹了吹,“怎麽了?”


    紅袍小太監在心裏微微歎了口氣,眼前的這位天子,和上一任天子,脾性上,真的很像;


    都一樣的,對天機鬼神之事,不屑一顧。


    有些時候,純粹就是為了應付而應付一下。


    但沒辦法,這件事,他不能隱瞞。


    “回稟陛下,黑龍星陣再亮。”


    “黑龍星陣?”姬成玦微微皺眉,身為姬家人,他是知道這是什麽東西的。


    當年,三侯開邊,隨著大夏崩塌,就變成三侯立國。


    按照諸夏之傳統,立國當“秉持天地之意誌”,也就是所謂的天子。


    同時,立國時,將引天象而入國甕;


    說白了,就是在星空裏,自己挑選出一串來,宣布這是自己的星陣。


    燕國的星陣,是一條龍形,稱之為黑龍星陣。


    “陛下,黑龍星陣在靖南王西行、鎮北王病故之後,已呈黯淡之勢,可就在前日夜裏,星陣忽然大亮。


    此乃凶器再握之象,主殺伐。”


    “哦,朕知道了。”


    皇帝的回應,很簡單。


    紅袍小太監則又道:“陛下,凶器再握,主殺伐者,奴才認為現如今之大燕,唯有……”


    “你想說的是,平西王爺?”


    “奴才……”


    “你這奴才,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麽?是想說,凶器為一臣子所掌握,於朕不利是麽?”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不,你很敢,朕就奇了怪了,他鄭凡,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你了,讓你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給他上眼藥?


    朕還沒問呢,你就先在那裏提醒朕了?”


    “陛下,奴才隻是職責所在,不敢隱瞞,奴才出於對陛下的忠心,絕無私念!


    再者,奴才和平西王爺,並無恩怨之說,甚至,奴才還和平西王爺手下人,在酒道上,引為知己。”


    “嗬嗬。”


    皇帝笑了兩聲,但這笑聲裏,卻帶著一種戲弄。


    “朕問你,上一次黑龍星陣大亮時,大燕江山,傾覆了麽?”


    “陛下……奴才……”


    “回話。”


    “未曾。”


    “好,既然靖南王鎮北王和先帝爺在時,並未有不臣之舉,你憑什麽斷定,他平西王在點亮這黑龍星陣後,會對朕不利?


    朕自覺不如先帝甚多,朕也一直虛心以自省,但也不用你這個奴才,在朕跟前,指著朕的鼻子說,朕不如先帝爺遠矣,所以,先帝爺能壓住的局麵,朕壓不住,先帝爺能按下去的人,朕,按不住,先帝爺能做成的事,朕,做不成!”


    “砰!”


    茶杯,被皇帝重重地摔碎在了地上。


    紅袍小太監額頭抵在禦書房的青磚,一側的魏忠河,也馬上跪伏了下來。


    禦書房大門口候著的一眾宦官,馬上也跪伏下身,外頭禦花園裏的宮女太監們,也全都跪下來。


    天子發怒時,沒人敢站著。


    “陛下息怒,奴才……奴才真的……”


    皇帝正色道:


    “明日朝會上,朕要看見欽天監監正親自送上的星象折奏,黑龍星陣大亮,寓意我大燕軍神再立,武運不減。


    此乃天佑大燕,天意在燕!”


    說完這些,


    皇帝的眼眸冷冷地落在了紅袍小太監身上。


    紅袍小太監馬上道:


    “奴才……遵旨!”


    ……


    後宮,桃園。


    新君剛繼位時,皇後住在後宮正宮內,其位置,實則就在禦書房後頭的再後頭,皇帝在禦書房處理完政務後,出來往北走,徑直過倆院門,就能到皇後的寢宮。


    不過後來,皇後換了個偏僻點的宮苑住,一地開荒,種了些蔬菜,一間偏殿做了蠶房,裏麵,還有紡絲器物。


    蠶房裏,是養了一些蠶,但皇後並不會親自去做這些,預留這些,無非是對外宣明皇後親自教導大燕婦人在家勤作;


    但菜園子,皇後是精心打理過的。


    皇帝剛進來,就見皇後正蹲在那兒洗著黃瓜。


    皇後沒穿正裝,而是農婦打扮;


    其實,農婦的打扮,也挺好看,衣服不髒也不破,人也不髒還很豐腴,蹲著時,體態顯得很是妖嬈。


    皇帝見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


    皇後已經為自己生下兩個兒子了,但皇帝對皇後的興趣,依舊不減。


    宮中奴才,該退的也都退下去了,留下來的,都是有眼力見兒的自己人。


    皇帝上前,抱住了皇後。


    皇後其實早就聽到腳步聲了,回頭一看,再將剛洗好的一根黃瓜送到了皇帝麵前。


    姬成玦張嘴咬了一口,自家種的黃瓜,就是清脆爽口,吃起來感覺很不一樣。


    “好吃麽陛下?”


    “好吃,但你種得也太多了點。”


    “天熱,每餐都可以涼拌,還能醃酸黃瓜用,臣妾還覺得種得少了些呢。”


    皇帝無可奈何,其實,如果不是當年那個姓鄭的和自己開過關於黃瓜的葷段子的話,他倒不會多想。


    可偏偏,這玩意兒你心裏有了念頭後,再看看種了這麽一大片的黃瓜,總覺得自己最近是不是國事太過繁忙冷落了誰?


    “陛下用過膳了麽?”


    “用過了,有冰飲子麽?”


    “太醫說了,陛下國事繁重,肝火旺,還是喝涼茶吧。”


    “好。”


    皇後親自將涼茶端了過來,皇帝直接一杯飲盡。


    “外頭的事兒,聽說了麽?”皇帝問道。


    “外頭,什麽事兒?”皇後搖搖頭,“臣妾可沒在前麵安插什麽眼線,咱後宮就臣妾和妹妹倆人,也用不著多安排人做啥。”


    皇後這說的是真話;


    大燕兩個皇子,全是她所出,其中一個還是嫡長子,也是太子。


    往後餘生,她所需要做的,就是什麽都不要做。


    隔一個月,勸諫一下陛下要節儉,讓史官記錄一下,再讓魏忠河派人傳到內閣去;


    再隔一個月,勸諫陛下要選秀,讓史官記錄一下,再讓魏忠河派人傳到內閣去;


    中間,皇帝想高舉輕放誰,就安排皇後出麵,來勸諫自己仁慈,皇帝再借坡下驢。


    所以,雖然當皇後時間並不久,但皇後的賢名,朝野稱頌。


    應付好麵對外朝的人設後,皇後就可以一門心思地待在自家的寢宮裏玩自己的。


    “南麵,鄭凡打進了乾國國都。”


    “真的?”見皇帝不是在開玩笑,皇後馬上跪伏下來,“臣妾為陛下賀!”


    “起來起來,咱夫妻倆個,幹嘛這般。”


    “不是,臣妾覺得不這樣一下,不能顯示臣妾內心的激動,這鄭凡,打仗是真的厲害,不是說在梁地打麽,怎麽就打到上京去了?”


    “他就這麽胡來的唄,但他就是有本事能胡來得成。不過啊,現在隻是消息傳回來了,也不曉得那姓鄭的,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全身回來。”


    “陛下,不是打破了上京了麽?”


    “打破了是打破了,意義很重大,可偏偏,我大燕現在沒有出兵擴大戰果的能力了,南門關那兒和乾楚聯軍糾纏的兵馬,後勤方麵,已經有些難以為繼了。”


    就糧於敵,不是長久之計,大軍還是得按照戰場需求來進行轉移和調整的,並非和流匪一樣,這兒吃完了,就跑下一個新地兒繼續吃,所以南門關那裏依舊有著為大軍輸送糧草軍需的任務,現在,壓力越來越大了。


    南望城那裏,大殿下和李良申的大軍,隻是和乾國三邊軍隊,隔著吆喝,進進出出地製造一些壓力,也沒有正兒八經地大軍出動去開什麽大戰,後勤跟不上,大軍就出不去。


    “不過,鄭凡這下子,是給朕,將乾人的氣焰,給完全壓下去了,朕終於能騰出手來,好好地給大燕,聚一聚血氣了。”


    “攻破上京,那可是當年初代鎮北侯爺都沒能完成的壯舉呢,陛下準備如何賞賜他?”


    “如何賞賜?


    他已經是王爺了,還能怎麽賞?


    朕的兒子,都送到他身邊去了,總不能這次再送媳婦兒吧?


    哦,對哦,可以送媳婦兒去呢,姓鄭的本就有那名聲在外,說不得會真高興呢,嗬嗬。”


    皇後張嘴,咬住了皇帝的肩膀。


    “嘶……疼……”


    皇後咬了咬唇,道;“陛下願意送,臣妾就去,看看到底是誰心疼。”


    “嗬嗬。”


    附近的這些個內宦和宮女,全都無動於衷,宛若雕塑。


    皇帝和皇後,相識於民間,感情深厚,夫妻之間,說點帶著些刺激的私房話,本就不算什麽,純當是增添點情趣了。


    嬉鬧了一陣,


    何皇後糾結道;


    “這樣來看,好像沒什麽可以賞賜他的呢?”


    邊上的魏忠河,聽到皇後的這話,脊梁骨都開始發怵了,心裏猶如萬馬奔騰。


    皇後這話的意思,


    不就是平西王爺,已經賞無可賞了麽?


    魏忠河知道皇後娘娘並不是暗指這個意思,皇後娘娘很聰明,為人處事方麵,拿捏都極好,但想讓一個出身屠戶家的女子,在當了這麽短時間皇後後,一下子明晰朝堂上的風雲和忌諱,也不可能。


    隻是,說者無心,聽者?


    魏公公眼角餘光,特意地拂過了皇帝的麵龐,發現皇帝的神色如常,心裏這才舒了口氣。


    “幾位宰輔和朕要晚上議事,朕今晚就不回來睡了。”


    “嗯,臣妾曉得了。”


    皇帝又和皇後親昵了一陣,這才起身,拿著兩根洗幹淨的黃瓜,一邊啃著一邊走了出去。


    魏公公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晚上禦書房的議事,並且持續太久,基本是皇帝說,幾位宰輔們聽,再整合一下明日朝會上的流程。


    完事後,宰輔們全都告退。


    皇帝在魏公公的伺候下,躺到了側殿下榻處。


    這是曾經,他父皇最喜歡休息的地方;


    姬成玦繼位的第一個晚上,也是宿在了這裏。


    皇帝歇下了,魏公公站在門口,後背靠著柱子,半眯著。


    殿內,姬成玦則睜著眼躺著;


    躺了會兒,


    他又坐了起來;


    “你在害怕麽?”


    熟悉的聲音傳來。


    姬成玦抬起頭,看見站在自己麵前的“父皇”。


    父皇彎下腰,將臉貼得和自己很近,嘴角,掛著的是父皇所習慣的那種微笑,宛若是將眼前的一切,都盡可拿捏的嘲諷。


    “父皇,你當初難道就不怕麽?”


    “你覺得朕,害怕麽?”


    “應該是,會有一點的吧?”


    “朕是皇帝。”


    “我也是。”


    “不,你不是,你不如朕。”


    “我不如你?”


    “朕與你說過,皇帝,當自絕七情六欲,你做到了麽?”


    “父皇的意思是,讓我斷絕掉和鄭凡的情分?”


    “你看,你看,你看呐,嗬嗬嗬……”


    “父皇你笑什麽,有什麽可笑的?”


    “你當初對朕說,你不會做一個和朕一樣,絕情的皇帝,現在聽起來,真的太好笑了。”


    “父皇……”


    “絕情未必真無情,有情不定真存義,嗬嗬嗬。


    朕這個斷絕了七情六欲的皇帝,根本就沒有害怕的情緒。


    而你,


    這個自詡為不會在這方麵學朕的皇帝,


    卻在這裏對朕說,


    你,


    害,


    怕,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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