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個登錄名是〈尼娜〉,年齡是十七歲……誒?”


    國家聯盟審判部正拿著文件在進行確認,看著眼前的尼娜大聲喊。


    出場騎士因為要去等候室整理裝備,現在就算隻穿著內襯和連環甲也沒問題。雖然沒問題,但審判部的人卻在從頭到腳打量著隻有胸部以上露出桌麵的尼娜。


    這裏是施萬國的公認競技場薩爾布爾城。利裏耶國騎士團昨天入城後在東塔住了一晚,接到召集令後,他們就前往了位於城堡內宅邸前的櫃台。


    飄揚著國家聯盟旗幟的薩爾布爾城內聚集了大約三百名審判部的工作人員,從會場的布置、裝備的檢查、騎士的點名、觀眾的引導、再到監視競技會中是否有人舞弊,他們的職責範圍非常之廣。


    “十七歲?”


    “弄錯了,是七歲吧?”


    “那麽小的孩子哪能當騎士。”


    審判部的人在互相私語著。


    雖然對方讓尼娜拿出證明身份的〈騎士戒指〉,但因為是暫定入團所以她沒有。審判部再次確認事先收到的名單,尼娜不禁困惑地看著他們。騎士團員們排著隊站在櫃台前,尼娜在最末尾,前麵已經確認完畢的利希特他們正在向等候室走去。


    ——結果,尼娜還是作為騎士團團員迎來了裁定競技會。


    要說她對出場沒有任何恐懼和迷茫那是不可能的。但尼娜和澤梅爾團長在武器庫談過話的第二天,她有些尷尬地進入食堂時,團員們都還是如往常一般待她。


    托費爾突然從背後抱起尼娜,趕來幫尼娜的奧德還塞了椒鹽卷餅給她。中年組還是從早喝到晚吵個不停,漢娜也依然把圍裙和頭巾扔給了尼娜。


    比阿特麗斯一看到尼娜的臉就抱住她。


    “在你不舒服的時候勉強你,對不起。”


    而利希特則是一直纏著尼娜問身體怎麽樣,羅爾夫還是在一旁默默地吃飯。大家毫無改變的態度讓尼娜感到安心,所以她自然而然的重新回到了日常。


    尼娜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退團,但澤梅爾所安排的,裁定競技會當天的陣型卻理所當然地加上了她。


    尼娜像在烈日下被獵犬追逐的野兔般奔跑,在敲響夕陽時分的鍾聲後,尼娜已經像個被曬幹的果幹。她的弓術還是很不穩定,但她沒有思考其中理由的餘裕。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罪惡感,尼娜總是想起自己那晚看到的利希特和比阿特麗斯的樣子,所以繁忙和疲勞可以幫她轉移注意力。


    就這樣,在忙忙碌碌的日子中,半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


    “一不留神,我就訂了慶功會上要用的食材。”伴著漢娜的激勵,大家離開了團舍。團員們騎馬沿著街道西行,越過國境邊的要塞後,就到達了位於施萬國的會場——薩爾布爾城。


    ——到最後都還是半吊子。盡管很不安,也沒什麽自信,但來都來了,那就必須得上。


    確認名冊的審判部讓尼娜說出其他團員的姓名和年齡。


    尼娜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之後,審判部雖然很是詫異但還是讓尼娜入城了。站在城堡內宅邸大門前的門衛,看到隻到自己肚子部位的尼娜進城時,一直歪著腦袋看她。


    薩爾布爾城城堡內的宅邸一樓。采光用的窗戶外射進來的夏日陽光,照著中空的玄關大廳。


    大廳右邊是利裏耶國的等候室,左邊是加爾姆國的。兩國都能通過半地下走廊前往競技場,中間有通向二樓觀眾席的台階,穿著講究的男女正在樓梯平台那談笑,他們應該是來自兩國的貴族諸侯。


    尼娜經過樓梯旁邊時,不禁停下了腳步。她看到了幾個穿著布裏奧長筒裙和外套的男性,其中有個人讓尼娜覺得很眼熟。


    ——好像在哪……?


    尼娜回憶了一會想了起來。


    是在王都郊外遭遇的襲擊者之一,就是那個準備朝尼娜砍過去的男人,當時尼娜還覺得他一個山賊卻有張好看的臉。


    ——但是,〈那群山賊〉為什麽會在薩爾布爾城。


    男性們消失在了二樓。


    尼娜不知所措地環顧四周。


    她正在猶豫要不要把已經進等候室的利希特他們叫來,但大會馬上就要開始,萬一弄錯了會給大家添麻煩。


    煩惱之後,尼娜還是決定先親自確認一下到底是不是當時那個男人。


    她跑上樓梯,好不容易追上了,但到處都因為來看競技會的人而擁擠不堪。


    在觀眾席前麵的大露台上淨是拿著陽傘穿著裙子的女性和戴著羽毛帽的男性,在因為人群而著慌的時候,剛才那群男人向走廊深處走去了。雖然尼娜想繼續追,但那前麵是特別貴賓用的房間,在走廊入口處有看守的士兵。


    尼娜停下了腳步。


    正在猶豫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她聽到了坐在牆邊長椅上談話的男性們的聲音。


    “聽說王女殿下又拒絕了加韋恩王子的求婚,甚至還無視了我們貴族的請願書,不知她究竟是頑固不冥還是任性妄為。”


    “為祖國獻身可是王族崇高的使命。明明王子殿下都和加爾姆國簽好了協議,說隻要在競技會之前結婚,就會點到為止不讓人受傷。”


    “哪有能贏過〈紅色猛禽〉的騎士,就連〈獨眼狼〉羅爾夫都沒能擊碎那家夥的命石,上次的競技會上甚至還出現了死者,但竟然還要讓那些騎士參加戰鬥。雖然王女也是國家騎士團團員,但她才是害白百合枯萎的害蟲吧?”


    尼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緊緊握住自己小小的手,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雖然尼娜之前也聽說因為王女是加爾姆國向利裏耶發起裁定競技會的原因,所以受到了責難,但沒想到竟然會有人如此貶低自國的王女。


    “沒辦法哦,畢竟是事實。”


    一隻手搭到了尼娜的肩膀上。


    嚇了一跳的尼娜回過頭,看到穿著連環甲的比阿特麗斯王女正站在自己身後。


    長椅上的貴族們站了起來,趕緊低下頭。


    “您好,祝您武運昌隆。”


    說完後就慌慌張張地走了。


    比阿特麗斯看著朝露台跑去的背影聳了聳肩,然後衝尼娜微笑。


    “你是怎麽了?東邊的等候室在通過了櫃台後的右手邊,你是迷路了嗎?”


    比阿特麗斯在決定自己命運的裁定競技會開始之前,親耳聽見了非難自己的聲音,但她還是和往常一樣。這讓尼娜呆了好一會。


    ——這個人的心到底有多強大?她既高尚又美麗,簡直就是〈金色百合〉這個稱號的化身。


    尼娜在心中感歎著,然後解釋了自己在這裏的原因。


    發現了和〈那群山賊〉很像的男人,為了確認就追了過來,但他們卻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比阿特麗斯沉默著聽尼娜說完。


    最後她抬頭看向天花板,像是抽空全身的力氣般歎了口氣。


    “我之前就覺得奇怪呢。加爾姆國如果是主謀的話,應該不會殺家畜而是直接殺騎士團團員,再加上騎士團的保密義務,他國的人應該很難探查到我們這邊的情報。”


    “王女殿下,那個……?”


    “這個走廊前麵是王族用的特別會客室,我剛才也在那裏見了哥哥,也就是說,尼娜看到的男人是利裏耶國的人,估計就是我哥哥的近侍。”


    尼娜看向有士兵們守著的走廊。


    服侍於王子的人為何要做出有害於本國騎士團的行為呢?尼娜不解地抬頭看向比阿特麗斯,她回過來一個平靜的微笑。


    “盯上國家騎士團團員身邊人的〈那群山賊〉,他們的目的是妨礙利裏耶國騎士團招募新成員,並讓我們在和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上敗北。那麽,主謀就是加爾姆國,或者是想讓我們處於劣勢主動放棄,最後讓我應下婚約的利裏耶國,對吧?”


    “是,是的。但——”


    “說實話,我之前也懷疑加爾姆國,也因為國家聯盟不作為而生氣。但和副團長在各地收集襲擊記錄後,我發現真凶可能另有其人。因為大家明明都提交了被害報告,但管轄地方的代官或是領主都應對得特別遲緩,這怎麽想都隻能覺得是上麵施壓了吧?我原本還是半信半疑,但多虧了尼娜我現在終於痛快了。謝謝你告訴我。”


    尼娜還是無法理解的表情。


    “請等一下,那利裏耶國是主謀的話,就說明是國王陛下,是比阿特麗斯王女的父親大人吧?為什麽這樣——”


    “你剛才也聽到那些貴族的話了吧?現在的國難是因為我拒絕了加韋恩王子的求婚而發生的。就算在這次的裁定競技會中獲勝,那個〈紅色猛禽〉也還會再找個理由重新申請裁定競技會。隻要符合製度規則,國家聯盟也不會采取行動。”


    “這……”


    “就是永遠持續下去的地獄呢。不對,隻要我點頭的話就能結束。雖然很對不起利希特,但我有時也會想幹脆就成為那個猛禽的配偶算了。”


    “誒?”


    意料之外的發言讓尼娜讀不懂比阿特麗斯話裏的含義,她不禁抬頭看向她。


    突然,觀眾席開始騷動起來。城堡內的宅邸那傳來了鍾聲,國家聯盟的審判部快步從二人旁邊走了過去。


    “趕緊走吧。”比阿特麗斯抓住尼娜的手臂,氣勢十足地跑下了台階,中途引得周圍的貴人們紛紛側目。


    “光說不知道可沒用啊!她的確進宅邸了吧?那為什麽沒來等候室啊,難道說你們覺得她太可愛了,就把她藏起來了嗎?”


    到一樓後就看到利希特正在櫃台逼問審判部的人。


    比阿特麗斯湊到尼娜耳邊小聲說:


    “別看他那樣子,其實是個急性子哦,看上去很爽朗,但麻煩得要命。”


    利希特順著審判部的視線發現了尼娜他們後才鬆開了抓住衣領的手,然後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喜笑顏開地跑了過去。


    “到底怎麽回事?”


    比阿特麗斯看了眼尼娜後說:


    “她不知道等候室在哪,找著找著就跑到觀眾席去了。我正好剛和哥哥說完話,就帶她在城裏轉了轉。對吧?”


    比阿特麗斯向尼娜確認,她點了點頭。


    利希特的表情也不再緊張,帶著尼娜前往等候室。


    “那就好。那你呢,談得怎麽樣?”


    “還是老樣子,哥哥說加爾姆國申請和我的婚約,我拒絕後他就鼓著臉瞪我。說是已經和加爾姆國約好如果我答應了,今天的競技會上就不會有人受傷。然後就說我浪費了他的苦心,沒有負起王女的責任,大鬧了一番。”


    “難道是在和施萬國舉行競技會的時候約好的嗎?當時利裏耶王族的馬車差點撞到尼娜,羅爾夫可生氣了。真的很過分呢。對了,現在去把王子的名字登記到出場名冊上吧,我們又沒有替補的騎士,加上他不是正好。”


    “別說大劍了,我那哥哥恐怕連叉子都用不好,拿著比自己重的東西他絕對會摔跤的。不過挺會在嘴上舞槍弄劍呢,竟然說應該借這個機會建立兩國的友好關係。如果真的因為害怕猛禽和加爾姆國成為了夥伴,那就得把國旗上的白百合改成黑百合呢。”


    比阿特麗斯聳聳肩。


    突然,石板鋪就的地麵搖晃了起來。


    “——!”


    傳來了有重量感的金屬聲。


    尼娜回過頭後瞪圓了眼睛。


    對麵的加爾姆國等候室裏,有一個巨大的騎士低著頭走了出來,他挺直身體後比門還要高。


    那讓人瞠目結舌的巨大軀體上穿著印有雙頭鷲的紅色外罩,他長著鷲一般的怪鼻子,眼角也向上挑,月牙般的嘴咧到了耳根。笑容滲人的騎士,正穿著盔甲震動著地麵走過來。


    “聽到了很美味的聲音,原來是利裏耶國的〈金色百合〉,好久不見。”


    比阿特麗斯毫不畏懼,她挺直了後背,提起連環甲一角,行了優雅的一禮。


    “沒想到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竟然是食草動物。長著一副怪物的恐怖臉龐,吃的卻是鮮花,還真是可愛呢。”


    加韋恩眯起了黃色的眼睛。


    像是野獸在看獵物一般,他打量著比阿特麗斯。


    “你應該聽你那個膽小鬼哥哥說過了,在把可悲的騎士變成無法戰鬥的木偶之前成為我的妃子,我就可以手下留情。”


    “真是遺憾呢,您不僅吃草還無法理解人類的語言。您才是,應該已經我聽哥哥說過了吧?”


    比阿特麗斯毅然地別開臉。


    加韋恩哼了一聲笑了起來。


    “你就保持這樣,獵物越是囂張就越有趣。多虧了你們,我被停賽了一年,光一個施萬國可不夠我吃的。是扭了你們的手臂呢還是踩碎你們的腳呢?你們應該沒覺得自己能四肢健全地離開競技場吧?”


    那雙來回看著比阿特麗斯和利希特的雙眼盯住了正縮著身體的尼娜。


    “那個小孩是怎麽回事?”


    尼娜的肩膀一抖。


    讓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注意到了自己,尼娜因為恐懼動彈不得。


    “看這打扮,難道是要出場的騎士?讓天真的幼女拿大劍?利裏耶國的騎士團在想什麽?難道是想通過疼愛她來安慰你們敗北的難過嗎?”


    “不會讓她拿大劍的,但確實很疼愛她。”


    利希特站到尼娜前麵護著她。


    雖然他嘴上輕佻,但眼裏卻閃著危險銳利的光。


    加韋恩歪了歪腦袋。


    “搞不懂。不過看上去是個捏緊了就會發出好聽悲鳴的小姑娘,那海一般的眼睛實在是不錯。和王女一起養在金色的鳥籠裏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在把我妹妹放進鳥籠之前,猛禽的皮應該會先被做成地毯。”


    尼娜蒼白著臉動了動嘴:


    “兄長……”


    從東邊等候室出來的羅爾夫已經穿好了戰鬥競技會專用的裝備,他看也不看加韋恩一眼,環視著利裏耶國的騎士們。


    “裝備沒有問題,除你們幾個都已經準備好到競技場去了,你們也快點。”


    “哦哦!”加韋恩大喊。


    “〈獨眼狼〉啊,就算都是一群無能的木偶,但有你在我倒是能開心一下了。上一次你拚命護著命石,這次我可不會放過你了。你是僅次於西方那個金特海特國團長的能手,把你的骨頭碾碎的話,一定能聽到痛快的聲音吧。”


    羅爾夫眯起眼。


    他毫不膽怯,帶著明顯地不快說:


    “我記得自己沒能捕獲猛禽,但並不記得自己有拚命保護命石。看來你是個不僅聽不懂人話,記性也不好的野獸。你的聲音著實刺耳,還是趕緊回森林比較好。不回的話,我就幫你準備一個嫻熟的皮革工匠。”


    ——周圍充滿了沉重的氛圍。


    加韋恩滿眼充血地瞪著羅爾夫。


    尼娜的喉嚨裏因為恐怖發出悶哼時,加爾姆國的騎士們從西邊的等候室裏出來了。


    被催著去集合的加韋恩離開了,但他的憤怒仍然從盔甲間不斷外溢。


    “我們也該走了。”羅爾夫用下巴指了指等候室。利希特一臉佩服地說:


    “我們〈首屈一指〉的騎士,在別的領域也是〈首屈一指〉呢。”


    “什麽意思?”


    “就是說你擅長的並非隻有劍術。如果有壞話競技會,你說不定就能成為西方地區的第一名了。”


    羅爾夫詫異地皺起眉。


    “沒時間說廢話了。”


    大家都急忙朝等候室走去,但比阿特麗斯還站在原地。


    “王女殿下?”


    跟在最後麵的尼娜回過頭。


    比阿特麗斯像是剛回過神,說了句抱歉後就趕緊向前跑去。


    出眾的美貌上浮現的是一如既往地笑臉,但搭到尼娜肩上的手——在發抖。


    進入等候室的尼娜開始做準備。


    競技場上能使用的裝備是有限製的,為了防止舞弊,隻能使用前一天檢查過的裝備。尼娜穿上盔甲和外罩,背上箭筒戴上頭盔,拿起短弓朝門外走去。


    在昏暗的半地下走廊盡頭能夠看見亮光。


    尼娜踏著腳步聲朝著光明的前方走去,快到的時候有個台階,澤梅爾團長和克裏斯托弗副團長在上麵,其他以維爾納為首的中年組、托費爾和奧德也都到齊了——


    “——!”


    咚的一聲轟鳴包圍了尼娜。


    她捂住耳朵來回張望,發現是觀眾們的聲音。在薩爾布爾城中庭的巨大競技場周圍的城牆上、屋頂上、還有競技場內都被觀眾給掩埋了,像一座黑色的山。


    有幾百——不對幾千人吧。


    尼娜像石頭一般定住了。


    周圍充滿震動著空氣的喧騷和比頭頂的太陽還要炎熱的熱氣。尼娜的眼前是被木柵欄圍住的大競技場,她穿好軍服,拿著弓站了上去。


    ——終於,來了。


    利希特注意到渾身僵硬的尼娜,擔心地問她:


    “尼娜,你魂都飛了,沒事嗎?你還知道這裏是哪,知道自己是誰嗎?你是尼娜,這裏是施萬國的薩爾布爾城。但是接下來你要成為我的〈弓〉戰鬥哦?”


    “好,哈達!”


    托費爾不禁大笑。


    “她說哈達!”托費爾笑個不停,利希特用盾打了一下他的腦袋。奧德指著托費爾的命石看著利希特搖頭,讓他小心別把命石弄碎了。


    “你擔心的是那個嗎?”托費爾怒吼。


    “別在旁邊大喊啊。”中年組們抗議。


    中年組們還處於宿醉狀態。這幾天他們也還是一到晚上就跑去王都花天酒地。在團舍也是以提前慶祝勝利為借口大口喝酒,被漢娜說了之後就堅稱自己喝的是斷頭酒,一臉悲哀地阻止漢娜沒收酒樽。


    即使是在決定國家命運的裁定競技會前一晚,他們也還是一如既往。


    尼娜雖然有些不解,但卻很安心。


    雖然托費爾還是很不正經,但他毫無改變的隨便模樣,把尼娜拉回了現實。


    大家一起走向掛著利裏耶國旗的競技場東側。


    由木柵欄隔開的競技場長二百來十步,寬四十步。加爾姆國的騎士已經在西側就位,他們那令人心生寒意的國旗,正頂著夏日的天空飄揚著。


    審判部進行了人數的最終確認之後,團長澤梅爾就環視了一遍騎士團員。


    “按計劃行事。”


    “是。”大家用右拳觸碰左肩齊聲回答。


    尼娜正不熟練地模仿大家時,觀眾席躁動了起來。


    “?”


    抬起頭後,尼娜發現好多觀眾正看著自己。


    競技場和觀眾席有兩層左右的距離,但尼娜甚至可以看清觀眾們的表情。觀眾們因吃驚而發愣,正指著尼娜說著些什麽。


    “那個小孩是怎麽回事?”


    “而且她拿的不是短弓嗎?為什麽不拿劍?”


    “聽說利裏耶國的團員不足,要零替補上陣。但就算是為了湊數,也不能找那麽纖細的少年吧?”


    尼娜滿臉通紅地低著頭。


    她尷尬地來回摩擦腳尖,身邊的利希特小聲說:


    “就算人數夠了,我那時也一定會邀請尼娜的。因為我的世界在看到尼娜射穿拉貨車的瞬間,就完全改變了。當時就想著絕對,絕對絕對要把你帶回去。”


    “利希特先生……”


    利希特眯著眼笑了。


    看上去帶點挑釁意味的微笑也還是和那時一樣。


    在擊退了襲擊茨韋爾夫村的〈那群山賊〉後,利希特給被全盤否定的尼娜展示了新的道路,給了尼娜得以翱翔的翅膀。


    那時尼娜突然感覺心髒跳個不停。


    因為那魔法般的話語,尼娜來到了今天。


    審判部站在競技場中央。


    他們在兩國見證人的命令下打開了記載著國家聯盟章程的文件。他們在一片寂靜的競技場內,宣告著兩國的主張和遵守結果的義務,最後宣布了裁定競技會的開始。


    在競技場兩側排好隊的十五名騎士,做好了隨時衝出去的準備。


    審判部舉起一隻手。


    沙漏被倒轉,銅鑼被敲響。利裏耶國與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由此開始。


    “開始!”


    觀眾席上傳來了歡呼聲。


    兩國的騎士都像被鬆開了鐵鏈的獵犬般飛奔出去。


    尼娜和利希特一起朝著競技場一角進發,她的心髒雖因緊張而瘋狂跳動,但她還是在腦海裏拚命回想澤梅爾的指示。


    ——關鍵是要在開頭就創造人數上的優勢。


    在前往施萬國的前一天晚上,騎士團員們都聚集在團舍的食堂裏,澤梅爾在桌上攤開了戰術圖,然後用一黑一白兩種棋子向大家說明。


    ——在羅爾夫壓製住加韋恩的期間,要盡量減少對方的人數。雖然加韋恩是怪物,但並非加爾姆國所有的騎士都是猛禽。隻要數量上的平衡崩潰,我們就能一口氣握住主導權。然後……


    澤梅爾緊張地看向認真聽著的尼娜。


    ——他們不知道你的作用。一定會根據你的外表小瞧你,然後打算一口氣擊敗你吧。我們就利用他們的這種想法,要用你的弓擊敗兩個——不對,三個人。


    “來了,三個人!”


    利希特後撤一步拿起大劍。


    尼娜和利希特在競技場的東南方位,托費爾和奧德也隨之舉起了大劍,然後就看到他們對麵有卷起泥土的加爾姆國騎士正在逼近。和澤梅爾預測的一樣,他們用三人來對戰四人,因為他們沒有把尼娜算作〈一個〉吧。


    尼娜環視著競技場。


    她看到哥哥羅爾夫正在正中央附近和加韋恩對峙,周圍是負責佯攻的中年組和比阿特麗斯,他們正在分散吸引加爾姆國其他騎士的注意力。


    “尼娜!”


    利希特的聲音讓尼娜猛地把手伸向箭筒。


    尼娜張開因緊張而幹渴的嘴,小聲嘀咕:“三個人。”她微微顫抖著抽出一根箭,斜著持好短弓後將重心向後靠。


    尼娜身後的加爾姆國騎士看到她的模樣後不禁失笑,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大劍一般,輕鬆地揮舞著。


    “還以為你們會讓這個小孩做什麽不得了的事呢,結果就是愚蠢的兒戲啊!用弓怎麽可能射掉命石——”


    “咻”,風聲響起。


    加爾姆國的騎士搖晃了一下,破碎的命石從他愕然的表情前掉落。


    審判部吹響了號角:


    “加爾姆國退場一名。”一瞬的沉默後,觀眾席躁動了起來。


    “尼娜,下一個在這邊!”


    利希特接過奧德的對手朝對方攻過去。


    察覺到利希特意圖的奧德跑去給托費爾幫忙,然後尼娜又放出了一支箭。


    在和加爾姆國的騎士們激烈交戰的時候,利希特故意挨了本可以避開的一擊,然後順勢用盾牽製對方的動作。雖然這一連串的動作隻用了幾秒,但對於在烈日下的訓練場裏被托費爾追趕,哀嚎著放箭的尼娜來說,已經足夠了。


    又傳來了弓弦聲。下一個瞬間,一位加爾姆國的騎士正捂著失去了命石的頭盔。


    審判部在吹響號角的時候,利希特趕緊帶著尼娜離開了東南角。


    在競技場的中央附近,中年組中算是很熟練的維爾納正在和兩個騎士戰鬥,加入其中的利希特一邊把尼娜藏在身後,一邊用劍接住了其中一個騎士的攻擊。然後響起了箭聲,緊接著就是命石的碎片落地的聲音。


    比賽進展到此,觀眾們雖然還是有些迷惑,但也差不多開始理解競技場內發生了什麽。


    他們無法近距離確認,但他們發現隻要那個小小的騎士拿起弓,對方的命石就會碎掉。


    “她用箭把命石……”


    “這水平了不得啊。”


    “難以置信,沒想到還能用弓。”觀眾席上傳來驚訝的聲音,漸漸地這些聲音變成了巨浪,包裹了整個觀眾席。


    “幹得好,小個子!”


    “加油啊!”利裏耶的國民們在給尼娜加油,大家原以為這次的裁定競技會定會敗北,但意料之外的優勢局麵讓大家興奮地揮起了手臂。


    尼娜擦了下額頭上的汗,聽到聲援後抬頭看向觀眾席。


    ——在,在說我嗎?


    尼娜確認了大家閃著光的眼睛的確是在看著自己後,困惑地捂住自己的胸口。


    即使隔著盔甲也能感覺到心髒在劇烈地跳動著。但這次,已經沒有開場前感受到的恐怖和緊張了。


    尼娜用弓擊退了三名騎士,托費爾在奧德的幫助下擊退了一名後,就響起了上半場結束的號角。


    利裏耶國和大家預料的不同,正處於優勢,這讓薩爾布爾城被一股異樣的熱氣包圍著。在浮躁的氣氛之中,兩國的騎士為了休息,回到了東西兩側的陣地。


    “好厲害!小家夥你真的太厲害了!加爾姆國那群騎士傻臉的樣子實在是太棒了!不愧是我的玩具啊!作為獎勵,我要好好撓撓你!”


    托費爾逼了過來,尼娜一邊喝著果汁一邊後退。


    利希特扯了一把托費爾頭盔上的裝飾布,托費爾正張大了嘴想要抗議,奧德趕緊把蜂蜜醃的檸檬一整個塞進了他嘴裏。


    陣地由天花板和柱子構成,桌上擺著飲料和水果,大家的腳邊是備用的武器。裏麵有個稍微高出地麵的房間,那裏鋪了地板供人休息,還放了傷藥等等。


    奧德無視痛苦掙紮的托費爾,把切好了的檸檬遞給尼娜,尼娜道著謝接過來後,奧德就像是在誇她做得好一樣摸了摸尼娜的頭盔。


    利希特用冷水把毛巾打濕後擦了把臉,他放鬆下來苦笑著,語氣裏充滿了佩服:


    “不過我還真是嚇到了,最近尼娜有些不穩定,早上也是緊張的飯都吃不下。沒想到正式比賽的時候會和我配合得這麽默契。”


    “沒,有。”


    尼娜喘著粗氣回答。然後看了一眼正在和團長、副團長一起看戰術圖的比阿特麗斯。


    ——怎麽了?那個時候開始就有點……


    在競技會開始之前和加韋恩見麵的時候,比阿特麗斯雖然麵帶微笑但那白皙的手卻在發抖。尼娜像是要回憶那個感觸一般,把手放在了賽前被比阿特麗斯碰過的肩膀上。利希特見了趕緊擔心地問尼娜是不是哪裏受傷了,尼娜輕輕搖了搖頭。


    因為宿醉而痛苦的中年組們在出過一輪汗後好像醒酒了,他們若無其事地咬著岩鹽塊,直接用壺喝著果汁。


    等大家都歇了一口氣後,澤梅爾開口了。


    “上半場和預料的一樣進行得很順利,尼娜,你做得很好。和之前全憑蠻力去拚的那三場相比,這是我們第一次迎來五五開的局麵。”


    尼娜感覺不勝惶恐,低下了頭。


    然後瞬間又變成了吃驚的表情,因為現在兩國剩下的騎士分別是十一名和十五名,明顯是利裏耶國占優勢。


    澤梅爾看向競技場的西側。


    在沐浴著盛夏陽光的競技場對麵,能看到如陽炎般搖晃著的人影。加爾姆國騎士團團員穿著紅色的軍服在陣地內休息,看上去就像一群正在商量如何捕捉獵物的獵犬。


    澤梅爾的表情嚴峻起來。


    “問題是下半場。加爾姆國估計會派出五名替補反擊,他們已經知道了尼娜的作用,很可能會針對你采取對策。利希特,下半場一定要萬分謹慎。”


    “是!”


    “加韋恩還是和剛才一樣由羅爾夫負責,其他人分為兩隊,分別由副團長和維爾納帶頭,你們要一邊協作一邊援助羅爾夫。羅爾夫,你就——羅爾夫?”


    羅爾夫坐在鋪了地板的房間裏,終於回過神來。


    叫了好幾次他的名字,大家才發現羅爾夫滿頭大汗,肩膀也在劇烈地上下起伏。


    澤梅爾像是責備他一般眯起了眼睛。


    “上半場衝過頭了啊,一直冷靜的你竟然會在精力的分配上失誤,怎麽回事?”


    “我沒有衝過頭……也沒有……失誤。隻是能力不足……僅此而已……”


    “武器並非隻要一個勁地敲打就會變強。你需要的不是擊打的次數,而是靈活的思考。一百次都失敗了就再來五百次,再不行就加到一千次,隻有這種固化思維的話,哪怕你兩隻眼睛都能睜開,也是看不清全貌的……總之,你還能行吧?”


    羅爾夫點點頭。


    尼娜擔心地看了過去。


    羅爾夫善於攻防,是利裏耶國〈首屈一指〉的騎士,他憑著狼一般的身體能力在競技場上狂奔,用精湛的劍術無數次壓倒對手。這樣的他竟然在沙漏隻倒轉了三次的情況下如此筋疲力盡。


    羅爾夫注意到了妹妹的視線後碰了碰被黑發遮住的左半張臉。


    他秀麗的臉龐上有野獸留下的傷。羅爾夫回憶起曾經失去左眼時的自己後煩躁地咬著嘴唇,然後為了避開妹妹的視線,扭開了臉。


    外麵響起了宣布休息結束的號角聲。


    尼娜跟著朝外麵走去的團員們,到國旗前時她停下了。


    在大競技場的東西兩側,掛著對戰兩國的國旗。原本毅然飄揚著的利裏耶國旗,現在正有氣無力地耷拉著。


    不知何時,風停了。


    競技場上充滿了土與汗水,還有類似於鮮血的金屬氣味。就像在暗示接下來會發生的慘劇一般。


    ——有種不祥的預感。


    尼娜感覺心中一陣忐忑,在競技場的邊緣排好了隊。隨著審判部一聲令下,沙漏被翻轉。


    四周傳來了銅鑼聲時,那(·)個(·)起來了。


    “!?”


    尼娜正和利希特一起朝競技場一角跑去,突然揚起的泥土席卷了二人的視線。


    紅色軍服隨風飄動,以加韋恩帶頭的加爾姆國騎士團全員一起衝著尼娜飛奔過來。


    分散開的利裏耶國騎士團察覺到了加爾姆國騎士團的意圖後,為了幫助利希特和尼娜而改變了方向,朝著競技場一角跑去。維爾納帶著的隊伍拖得很長,宛如頭盔上的裝飾布一般。


    而加韋恩突然轉身,為了打亂他們的隊列朝他們襲去。


    “!”


    大劍發出低吼,那位容貌似岩石的騎士被打飛了。


    他倒下後,加爾姆國的騎士們趕緊衝過去擊碎了他的命石。維爾納大喊著指示大家重整陣型,但加爾姆國的騎士為了阻止他們和同伴匯合,做出了一道人牆。


    和澤梅爾預測的一樣,加爾姆國騎士團有五位替補的騎士。和已經在上半場耗費了大量體力的利裏耶國騎士們相比,他們的動作要靈活許多,中年組們像是被網住的魚,一個接一個的成為了猛禽的餌料。


    ——怎麽會這樣。


    尼娜吃驚地看著自己的同伴被奪走了命石。


    不幸的是,猛禽並非是隻會食肉的野獸,他還具有人類的智慧。加韋恩給出信號後,很快就有三個騎士包圍了羅爾夫。


    這時加爾姆國還剩十一名騎士,而利裏耶國隻剩九名。


    好不容易突破了包圍的維爾納和副團長他們六人,正在和擺著陣型襲去的七名加爾姆國騎士戰鬥。雖然羅爾夫正被三名騎士包圍著,但他們的目的好像隻是拖住他而已。加爾姆國的騎士努力防守,對羅爾夫的包圍滴水不漏。在上半場消耗過大的羅爾夫不可能甩掉他們。


    “啊……”


    尼娜抱緊了手裏的弓。


    大地開始搖晃,身上的盔甲被震得發響。


    遮住了夏日藍天的巨大騎士正在朝尼娜靠近。


    雖然這不是第一次感受他的恐怖,但實際變成他的目標時,那份恐懼心理翻了好幾番。加韋恩像個長了人臉的猛禽,紅色的頭發宛如野獸的毛發。臉上是令人毛骨悚然的黃色眼睛和仿佛撕裂開的嘴。


    實在是太大,太恐怖了。


    這真的是人類可以與之一戰的存在嗎——


    利希特把害怕的尼娜擋在身後,為了隨時能行動,他始終後撤著一條腿。


    他的表情不再如往常那般甜美,眯起來的新綠色眼睛裏有銳利的光,充滿了麵對強敵的緊迫感。


    “你們這群螻蟻還挺會動腦筋的啊。我還奇怪你們找個孩子來幹嘛,竟然近距離地用短弓進行攻擊,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不過,知道了你們的戰鬥方式後要想擊敗你們可謂是輕而易舉。”


    加韋恩揮起大劍。


    利希特雖然用盾接住了攻擊,但那岩石般的力量,讓他雙腳陷入大地不斷後退。


    “!”


    加韋恩把利希特彈開後縮短了距離。


    帶起風聲的大劍再次劈了下來,利希特迅速應戰。被叫到名字後,尼娜才回過神來似的把手伸向背後的箭筒。


    尼娜擺好了弓,但怎麽也無法瞄準加韋恩那野獸般的動作。最後一記重擊朝利希特的心窩襲去,他痛苦地跪在了地上。


    “利希特先生!”


    巨大的陰影遮住了正在悲鳴的尼娜。


    比尼娜的臉還要大的手抓住了她的衣領,她小小的身體離開了地麵。由於喘不過氣來,抓著短弓的手也沒了力氣。


    “尼娜!”


    利希特想要站起來,但加韋恩把劍尖筆直對著他。


    加韋恩一邊封住利希特的動作一邊歪著腦袋,用詫異的眼神看著自己另一隻手裏的尼娜。


    “你像個小兔子般柔軟啊,原以為你個子雖小但有優秀的身體能力,看樣子並不是啊。竟然讓這麽個小姑娘出席裁定競技會,你們那個老團長還真是昏聵了——啊啊,不對。”


    加韋恩浮現出惹人厭惡的笑容。


    “是故意弄來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打算〈讓我〉殺了她吧?”


    利希特表情僵硬。


    ——讓他……殺?


    加韋恩猛地把臉湊近意識模糊的尼娜。


    “在去年的競技會上,利裏耶國犧牲夥伴偷來了勝利。無能的審判部雖然當作〈事故〉處理了,但那個騎士其實是故意把喉嚨伸到我劍前的。結果我們加爾姆國因為犯規而失敗,我也被禁賽了一年。什麽百合之國的高潔騎士?聽了就讓人發笑。實際上就是一群肮髒的烏合之眾。”


    “肮髒……烏合之眾?”


    利希特用沙啞的聲音重複著。


    加韋恩輕蔑地抬起眉毛。


    “你不滿意的話還可以說是刁滑小人,或是暗戀金色百合的悲哀騎士。不管怎樣,他都是毫無意義地丟掉了自己的性命,無論你們再怎麽掙紮都是贏不過我的,最後都隻會帶著那愚蠢的想法白白死去。”


    “他不是白死!”


    利希特用盾揮開加韋恩指在自己眼前的劍,他咬緊牙關,蹬了一下地麵朝著加韋恩砍去。


    加韋恩扔掉尼娜應戰,被甩到地上後,尼娜不禁發出呻吟。


    她蜷成一團,聽著旁邊激烈的打鬥聲。


    劇烈的金屬碰撞聲讓尼娜搖晃了一下,她回過頭發現利希特倒在了地上。


    “利希特先生!”


    應該是腦袋被劇烈擊打了,他雖然想站起來,但因為使不上勁又重新倒了下去。


    尼娜撿起弓朝著利希特跑去,她抓住背後的箭,擋在不斷靠近的加韋恩麵前。


    加韋恩頗感有趣地瞪大了眼。


    他像是在炫耀頭盔上的命石般低了下頭。


    “想放箭就放吧,小姑娘。”


    “誒?”


    “射中了就是你們贏,但如果沒射中你可就要做好覺悟了。我會捏碎你全身的骨頭,把你的臉撕爛。”


    加韋恩浮現出駭人的笑。


    “脆弱的存在竟敢不知天高地厚地反抗,我無法原諒這種傲慢。如果你還珍惜自己的話,就給我讓開。把你的弓扔掉,站在一邊參觀蠢騎士是怎麽被破壞的吧。”


    ——怎麽這樣……我,如果那麽做的話……


    尼娜扭頭看了眼想要站起來的利希特,他手裏的大劍已經不見蹤影。


    她重新看向加韋恩,咽了咽口水。


    兩人的距離隻剩幾步,也沒有任何東西遮住加韋恩頭盔上閃耀的命石。


    這個距離的話平常很輕鬆就能射中,但加韋恩剛才的宣言讓尼娜渾身僵硬。拿著箭尾的右手也是,握著弓的左手也是,全都在痙攣。


    ——怎麽辦?瞄,瞄準吧。


    加韋恩看尼娜這樣子,哼了一聲。


    “你又不放箭又不動腳,是想先於那個金發變成被碾碎的石榴嗎?”


    加韋恩揮起大劍。


    大劍遮住了夏日的太陽,他露出牙齒大笑,突然。


    “!?”


    火花四濺,還伴隨著呻吟聲。


    尼娜條件反射地閉上了眼,再睜開時,長長的黑發流進了她的視線。羅爾夫像是抱住了加韋恩的大劍一般,整個身體彎成了九十度。


    “……兄,長?”


    尼娜呆呆地嘀咕。


    羅爾夫的嘴裏噴出的鮮血描著紅色的軌跡,他像一個被弄壞的騎士人偶般,伴隨著金屬的撞擊聲倒下後再沒了動靜。


    鮮紅的血,倒在地上的哥哥。


    尼娜的腦海裏浮現了那一天的光景。


    十年前夜晚的森林裏,月光照著山熊的前腳,還有飛奔到自己麵前的哥哥的背影。


    哥哥向後仰去時,左眼上滿是鮮紅。


    那紅色的血,就像絕不會消失的罪證一般。


    “啊——啊……啊。”


    短弓從尼娜的手裏掉在了地上。


    托費爾和奧德一邊擊退敵人一邊跑。


    “強行突破包圍衝過去後就倒下了是怎麽回事啊!快看審判部!我們又倒下了一個,但時間已經不夠了!”


    站在中央的審判部已經開始盯著沙漏看了。


    這時,加韋恩做出了意料之外的行動。


    他親自用大劍擊碎了正在追著托費爾跑的加爾姆國騎士的命石。


    “!”


    被打飛的騎士口吐白沫一動不動,周圍的加爾姆國騎士趕緊跑了過去。他們用畏懼的眼神看向加韋恩。


    “明明有這麽有趣的獵物,現在就結束那太可惜了。一個騎士都沒毀的那一年實在是無聊,我的饑餓可不會輕易得到滿足。……別想逃。”


    加韋恩舔了舔嘴唇,環視了一眼利裏耶國的騎士後離開了。加爾姆國的騎士架著倒下的同伴趕緊追上朝西側陣地走去的巨大身影。


    沒過多久審判部就吹響了結束的號角。


    兩國所剩騎士相同。宣布了延長競技後,觀眾席傳來了喝彩聲。


    原本做好了慘敗的心理準備的利裏耶國國民,可能正因為出乎預料的善戰而開心。


    但競技場內團員們的表情卻很嚴肅。大部分同伴都受傷了,最優秀的騎士羅爾夫也意識不明。


    審判部把羅爾夫放上擔架運走了。


    尼娜恍惚地看著他們時,利希特站了起來。


    他拍拍弄髒的手盯著西側的陣地看,然後撿起被扔出去的大劍,低著頭走了過來。


    “尼娜去陪著羅爾夫吧,然後你不用再回競技場了。”


    “誒?”


    尼娜吃驚地看著他。


    利希特露出疲憊的苦笑。


    “對不起。你明明那麽努力地訓練,就算害怕也沒有逃跑站上了競技場。”


    “那,那個,利希特先生?”


    “團長說的沒錯。不能保護自己的騎士陷入危險時,其他人就必須要保護他。我像個笨蛋一樣摔倒的時候,羅爾夫代替我保護了你然後倒下了。”


    利希特不看陷入混亂的尼娜,靜靜地說著。


    “戰鬥競技會開始了三百年都沒有人用過弓,曆史不會說謊,在競技場上用弓果然還是太難了。所以我覺得隻能用弓的尼娜接下來不能出場了。”


    “我……不能……”


    “既然羅爾夫已經受傷,那幾乎就沒什麽希望了。在這個情況下就算讓尼娜作為騎士上場也沒什麽意義。讓你因為無意義的事受傷也不太好,所以延長競技我一個人去就行。就拜托你照顧羅爾夫了。”


    利希特說完後就走了,尼娜失魂落魄地看著他的背影。


    尼娜因為剛才的驚嚇還挪不動步子,其他的團員都一臉複雜地看著她。


    比阿特麗斯想要去和尼娜說些什麽,但維爾納抓住了她的肩膀,然後不耐煩地撓了撓下巴上的胡茬。


    “走吧。”


    其他團員也一起走了,沒有任何人去和尼娜搭話。


    ◇◇◇


    ——對不起。


    ——在競技場上用弓果然還是太難了。


    利希特這麽說完後就轉過了身。


    他拖著大劍朝身穿紅色軍服的敵人衝去,那樣子就像是被淹沒在血海之中,但尼娜卻無法邁開步伐跟上去。


    感覺從某處傳來了聲音。


    你這還算是破石王奧爾沙的……。


    沒用的稻草人……。


    卡米拉和村民們指著尼娜大笑,還有在約爾克伯爵杯上的對手和無數個不知姓名的觀眾。


    小小的尼娜露出了自暴自棄的表情。


    “啊……”


    她緩緩睜開眼。


    這裏是薩爾布爾城東塔的一個房間,尼娜正陪著躺在床上的哥哥羅爾夫,但因為比賽太累,尼娜趴在枕頭上睡著了。


    ——兄長,還沒醒。


    尼娜心痛地看著沉睡的哥哥。


    加韋恩攻擊的力量淩駕於比鋼還要硬的盔甲,羅爾夫因為衝擊震碎了肋骨。給羅爾夫診察的國家聯盟的醫生表示完全康複至少要一個月。


    房間中央的圓桌上放著有很深傷痕的盔甲,如果不是硬化銀的話,羅爾夫的身體恐怕已經變成兩半了。每一想到這,尼娜就有種強烈的罪惡感。


    她凝神仔細聽外麵的聲音。


    ——是觀眾的歡呼聲。


    從開著的窗戶那可以看到以藍天為背景在城牆上飄揚的國家聯盟旗。雖然不知道準確的時間,但差不多到了延長競技開始的時候。


    延長競技將會再次以十五名進行,但羅爾夫和尼娜都不上場了,利裏耶國隻能以十三名去挑戰。


    首先在人數上就不利,再加上中年組裏有幾個因為上半場的競技負傷,也無法以最佳狀態應戰。


    從各種意義上來說利裏耶國都處於壓倒性的劣勢,最糟糕的情況就是會像之前的施萬國一樣,選擇棄權。


    “唔……”


    尼娜聽見背後傳來了呻吟聲。


    她慌張地回過頭,看到哥哥微微睜開了眼。


    “兄,兄長!”


    和自己一樣的海藍色眼睛正不解地四處張望著。


    羅爾夫撐著手臂想坐起來,但一動他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尼娜像要撲上去似的趕緊扶住羅爾夫的後背。


    從手掌上能感受到內襯下纏了好幾層的繃帶,還有因為骨折而發熱的肌膚。


    尼娜皺起臉。


    哥哥的蘇醒讓尼娜安心,但同時也打開了閘門。尼娜的眼睛漸漸濕潤了。


    ——我都做了些什麽?


    一次還不夠竟然又一次讓兄長受了這麽重的傷,原本為了救我這種廢物失去了左眼,結果現在國家騎士團的支柱〈獨眼狼〉卻無法出席延長競技了。


    我好討厭自己,甚至想就這麽消失。


    害兄長受傷、給大家添麻煩、讓利希特先生轉身離去。


    我不想讓任何人看到這樣的自己。


    兄長也一定不願意看到我的臉。


    沒錯,沒錯,沒錯——


    應該是因為之前失去了意識導致記憶混亂,羅爾夫還沒把握現狀,隻是呆呆地環視著房間。


    他看了一眼圓桌上的盔甲後又看了看窗外,注意到趴在床上的妹妹後,詫異地問她:


    “雖然有很多事情想問你,但在那之前,你告訴我為什麽你在一邊哭一邊縮成球?”


    “……因為,我,我的,錯……”


    “你的錯?”


    “我明明當不了國家騎士團的團員,兄長也阻止過我……。但我還是來參加裁定競技會了,又害兄長,受傷……”


    坐在床上的羅爾夫,盯著抽泣的妹妹。


    “兄長,看到我就扭開臉,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也……討厭我自己。我和村裏的大家,完全不同。又小,又弱,什麽都做不成。還總是,給父親母親,給卡米拉他們,添麻煩……”


    尼娜像是要把自己的一切藏起來般縮成一團,聲音也在顫抖著。


    “因為很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想改變……。但果然,做不到。不僅做不到,還害兄長……。兄長不能出場的話,就會輸。那王女殿下就,利裏耶國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尼娜嗚咽著使勁道歉。


    羅爾夫把手伸到了尼娜的脖子那。


    “!?”


    她的後衣領被提了起來,整個身體浮在了空中。


    因為震驚而瞪大的雙眼裏還有淚水在往外流。羅爾夫把尼娜提到床的正上方後,咚得一聲放在了自己身上。


    “兄,兄長?”


    羅爾夫一臉嚴肅。


    他的眉間皺得很深,嘴裏傳來咬牙切齒的聲音。


    “……真讓人來氣。什麽〈獨眼狼〉?什麽利裏耶國首屈一指的騎士?”


    “對,對不起,我馬上讓開。”


    “不是說你。我氣的是我自己,我一直覺得你就隻是被能言善道的狼給騙了的小兔子而已,所以我……”


    趴在羅爾夫肚子上的尼娜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羅爾夫像是在壓製怒氣,深呼一口氣後看著尼娜哭腫的臉。


    他尋找措辭時房間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他沉重地說:


    “所以我一直避著你。”


    “嗚…”


    “不是的,你別哭。雖說是避著你,但不是討厭才避開。我對你……你實在是太小了,我不知道怎麽對待你。”


    “兄長……”


    “我的體格和你差太多了。小時候和你睡一張床的時候,差點把你壓癟,教你棍棒的時候還把你弄骨折了。你又柔軟又纖細,很快就會壞掉。我不知道怎麽對待和每個村民都不同的你,所以就避開了。”


    尼娜慢慢眨了眨眼。


    她一直以為哥哥不和自己一起睡覺,不和自己一起玩,是因為哥哥討厭自己這個廢物。


    “和你保持距離的過程中,你也變得主動遠離我了。小小的你害怕巨大的我也是正常的,雖然有些寂寞,但是我放心了。我不想因為不小心接近你害你受傷,小兔子還是不要和狼一起生活比較好。”


    羅爾夫回憶起了在村子裏的日子,繼續說:


    “你就算長大了,個頭也還是很小。看到你被同齡的姑娘輕鬆按在地上的時候,我決定專心練劍,因為保護妹妹是哥哥的職責。所以我覺得就算你是村裏最弱的,但隻要我變得比誰都強那就不會有問題了。……但是,我沒能護住你。”


    羅爾夫撩起黑發。


    閉著的左眼和野獸留下的傷露了出來。


    尼娜不禁移開視線,羅爾夫苦澀地看著這樣的妹妹。


    “你每次看到我的左眼就會露出忍耐痛苦的表情,我不願意那樣所以才把臉遮住了。但這其實是我的自大所招來的報應,純屬自作自受。並不是你的錯。”


    “自作自受?”


    羅爾夫點點頭。


    “十年前,其實在發現你也跟來打獵的時候就應該回村裏去,但如果我加入了地方騎士團,就沒什麽能見到你的機會了,所以我想打來一個不錯的獵物當作餞別禮讓你開心。當時萌生出這個想法的我,實在是太輕率了。”


    “讓我……開心。”


    “結果掉隊的你被山熊襲擊,仿佛深淵般黑暗的森林和夜視能力極強的野獸,在這種情況下護著你戰鬥的我處於絕對的劣勢。然後就失去了這隻眼睛。”


    羅爾夫的語氣裏沒有惋惜也沒有哀歎,他隻是在陳述事實。


    “那次事故的原因就是因為我的大意,但是受到責難的人卻是你,你自己也在責備自己,都說你奪走了我身為騎士的未來。就算我否定,騎士團撤回內定,失去了一半視力會對我的一生都有不利影響也是事實。”


    羅爾夫把手放在閉著的左眼上。


    再也睜不開的眼睛和野獸留下的傷痕仿佛在象征著羅爾夫的自大。他像是接受了這一切般用手指撫摸著。


    “所以我決定要比以往更加苛刻地鍛煉自己,一定要證明就算沒了左眼我也照樣能成為騎士。既然嘴上說沒人信,那我拿出結果就行。我決定要加入國家騎士團,並獲得破石王的稱號。在害你自責,害你心裏受到了創傷,害你在村裏處於糟糕的立場後,我才有了這種作為騎士的〈覺悟〉。”


    羅爾夫突然咳嗽起來。


    應該是說話的時候傷口就會痛吧,尼娜移到哥哥旁邊,輕輕順著他的胸口。


    “……對我來說你是整個村裏最弱的,是差點被山熊吃掉的〈小小的妹妹〉,是我身為哥哥應該保護的存在。所以我看到利希特和你在一起的時候非常愕然,覺得讓你加入國家騎士團實在是胡來,非常生氣。就算在模擬競技時被你打掉了命石,我也依然沒有把你看作〈騎士〉,在我眼裏你還是那個〈小小的妹妹〉。”


    尼娜擔心地看著羅爾夫,他握住尼娜的手,斬釘截鐵地說:


    “這次的傷也是我那種想法帶來的報應,我和因為自大而失去左眼的十年前沒有任何改變,一切都是我自己招來的愚蠢的結果。所以你不用對任何事感到抱歉。”


    尼娜使勁搖頭。


    她絕不認為救了自己的哥哥愚蠢。


    “不是兄長的錯,因為兄長不來的話,我就……”


    “在衝進你和加韋恩中間的瞬間,我看到你的箭已經瞄準那家夥的命石了。你的雙眼裏充滿了力量,箭也馬上就要射出去了。……雖然不知道最終會不會射中,但你一步也沒有退縮,直麵了那家夥是明擺著的事實。”


    羅爾夫仍然握著尼娜的手,用自嘲的語氣繼續:


    “在裁定競技會之前,我知道加韋恩盯上了你。所以我就想著必須要在你遇到危險前打倒他,結果因為太著急,在上半場耗費了大量體力。看到你和加韋恩對峙的時候我動搖了,一心隻想著朝你跑去,卻沒有看到你的內心。”


    “我的內心?”


    “在森林裏發抖的兔子並非永遠都是無力的,兔子不是為了被保護,而是為了和狼一同戰鬥才離開了村莊。就算兩隻眼睛都睜開了也還是有看不見的東西,團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羅爾夫低下頭。


    “對不起。”


    尼娜慌慌張張地顫抖著聲音說:


    “請,請不要這樣。我隻是,討厭而已。討厭看到兄長受傷卻什麽也做不了的自己,也討厭拖卡米拉他們後腿的自己。所以既然有那麽一點可能性,就想嚐試一下。”


    對啊——沒錯。


    事到如今,尼娜可以篤定地說出口。


    ——我是因為〈想要改變〉才離開村子的。


    尼娜覺得被嘲笑為稻草人的自己很丟人,無論是不配為妹妹的自己還是遭到父母同情的自己都很丟人。


    她羨慕作為破石王奧爾沙的子孫揮舞大劍的村民,覺得拿不起劍的自己很沒出息。


    但尼娜既沒有強韌的體格也沒有力量,一無所有的她選擇了放棄。而向這樣的自己伸出手的,是利希特。


    利希特讓尼娜去找她自己都沒能發現的寶物,他的雙眼裏閃著光輝。需要你,在找你。這些話像施加了魔法般,給予了尼娜希望。


    ——但是。


    尼娜悲傷地低下頭。


    她想起苦笑的利希特,和他帶有自嘲的道歉。尼娜放開哥哥的手。


    “……不行。”


    “不行?”


    “雖然我想改變,但失敗了。利希特先生說我不行,說弓果然還是無法在戰鬥競技會派上用場。所以我現在才會在這裏。”


    尼娜把利希特說的話告訴了哥哥。


    沉默著聽完後,羅爾夫看向傳來歡呼聲的窗外。


    他不愉快地皺起了颯爽的眉毛。


    “整天滿嘴胡說的男人竟然還裝出惡人的樣子,明明還有更好的表達方式,偏偏選了這種。”


    “誒?”


    “利希特那樣做的理由,我有點頭緒。他之前拜托了我〈某件事〉,雖然身為騎士有公正傳達的義務,但身為哥哥我也有無視的權利。”


    “拜托了某件事?”


    羅爾夫沒再回答疑惑的尼娜走下了床。


    他忍著痛苦咬緊牙關朝桌子走去,尼娜趕緊跑去撐著他。羅爾夫拿起桌上的盔甲後說:


    “你不用在意利希特說的那些話,雖然他是個嘴上不正經的男人,但也還是有那麽點身為騎士的決心。既然現在還能聽見歡呼聲,那就說明還沒有分出勝負。總之現在到競技場去吧。”


    “去競技場……”


    “我知道你的〈覺悟〉了,那是值得驕傲的充滿勇氣的信念。奧爾沙為最後的皇帝獻身,奪走了無數人的命石而非性命,身為他的子孫你不必感到羞恥。我確信你有穿上國家騎士團軍服的資格。”


    ◇◇◇


    宣告延長競技上半場結束了的號角聲響徹了競技場。


    利希特把大劍插在地上喘著粗氣。


    吃過午飯後延長競技就開始了,盛夏的烈日可恨地照著薩爾布爾城的中庭,因為高溫和疲勞,大家的身體已經迎來了極限。


    “五個人嗎?意外的還剩挺多啊。”


    和利希特交戰的加韋恩露出微笑。


    加韋恩的耐力就像沒有盡頭一樣,他的臉上沒有半點疲勞。輕鬆揮了揮大劍後,他的同伴就一起朝著西側的陣地走去了。


    背對著不知是在歡呼還是在歎息的觀眾,利希特回到了位於東側的陣地。


    在鋪了地板的房間裏躺著被奪走命石且負傷了的騎士們,還有耗盡體力的騎士正坐在裏麵喘氣。


    敗北的氣氛不斷膨脹。


    利希特回想起一年前的裁定競技會。


    ——那時,那家夥。


    當時在上半場就有將近一半的團員沒了命石,剩下的團員都因為疲勞和受傷而無法戰鬥。所有人都已經看到了競技會的結果,但丹尼斯還是一如既往。即使是現在回想起來也還是這麽覺得。


    他是個有些粗心但很親切的青年騎士。為了給消沉的團員打氣,他給大家發果汁,用明朗的聲音和大家說話,和比阿特麗斯商討下半場的作戰計劃,握緊拳頭讓大家不要放棄一起戰鬥到最後一刻。


    絲毫沒有會做出那種事的感覺。


    直到現在也無法明白他的心裏在想什麽,是對國家和騎士團的忠心,還是沒能說出口的對比阿特麗斯的愛慕之情。


    當結束的銅鑼響起時,丹尼斯被國旗包裹著躺在地上。比阿特麗斯哭著搖頭,一直說著為什麽。


    “已經不行了呢。對麵有十三個人,我們隻有五個人。團長,我們棄權吧。”


    比阿特麗斯突然說。


    她華麗的相貌上是與之不符的汗水和泥土,但即便如此也足夠美麗,她的臉上寫滿了決心,環視著大家。


    “再繼續下去的話,利裏耶國騎士團會崩潰的,如果這場競技會結束後又有別的國家來挑戰的話,絕對會變得無法挽回。在出現失去騎士生命的團員之前,應該棄權。”


    澤梅爾抱著手臂思考。


    桌上的戰術圖上擺著黑色和白色的棋。但無論怎麽擺,都隻能描繪出白棋被黑棋吞沒的光景。


    克裏斯托弗正在給受傷的團員包紮,他看向陣地前的利裏耶國國旗,上麵是無論遇到任何風暴都絕不會低頭的白百合。難道隻能把利裏耶國崇高的證明交給加爾姆國的猛禽了嗎?


    “等等啊,你說什麽傻話呢?”


    打破沉重氛圍的是站起身的利希特。


    “如果棄權了,那這一年算什麽啊。跑遍全國去找新團員,忍下了艱難的訓練和不負責任的家夥們的壞話,現在退縮的話,丹尼斯是為了什麽——”


    “我知道啊!那種事我當然知道!”


    比阿特麗斯大喊。


    她用手捂著臉,像在發抖似的搖頭。


    “我覺得如果獻出生命就是丹尼斯的覺悟,那就必須要回應他,所以我才拒絕了加韋恩的求婚,也無視了哥哥和貴族們的請求。但是我已經受夠了!我不想再因為我害利裏耶國痛苦,害團員受傷!”


    比阿特麗斯不甘心地咬著嘴唇。


    “我沒法原諒隻會在安全的地方說大話的哥哥,如果是王族就應該作為國家騎士團團員,肩負起國家的命運。但實際上呢?就是因為我才舉辦了好幾次沒有意義的裁定競技會。不僅領土被奪走,還害團員們受傷,丹尼斯甚至丟掉了性命。我就應該聽父王陛下的,老實待在〈銀花之城〉,那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


    “吵死了。囉裏囉嗦的,雖然酒醒了,但傷口會疼啊。”


    中年組的維爾納大聲喊著,受傷的團員們正在互相綁繃帶。


    “不是要我們脫盔甲就是要我們擦汗,殿下的牢騷一直都很煩人,但剛才說的那些夢話是最糟糕的。因為那個怪物,副團長的手都不夠用了。下半場馬上就要開始,哪還有時間在這叫喚,趕緊來幫忙。”


    維爾納的手臂應該是骨折了,他正用樹枝比著無力下垂的右手臂。比阿特麗斯見了後生氣地瞪著他。


    “你別開玩笑了,難道你要帶著這樣的手臂上場嗎?不用慣用手去戰鬥實在是太亂來了,可能永遠都無法再站上競技場了啊!”


    “開玩笑的人是你。和我們吃同一鍋飯的王女殿下固執己見地幫了那個宮女,丹尼斯那個混蛋想保護這樣的你拚上了性命。我們哪能做膽小鬼啊!”


    維爾納氣憤地咂舌。


    在鋪了地板的房間裏療傷的團員,還有看著比阿特麗斯的團員都苦笑著點頭。


    “就算變成最後一片橄欖葉,我們也要守護白百合。我們已經放肆地喝過了,為了今天死而無憾,我們早就做好了覺悟。硬要說有什麽遺憾的話,那就是還沒教會羅爾夫酒和女人。”


    “就算是重生了我也不會去那種奢淫放蕩之地,還要我再說多少遍你才能理解。既然記憶力衰退了,那的確要被稱作老年組了。”


    陣地的騎士們一起看向說話的人。


    羅爾夫和尼娜已經站在了國旗邊。


    羅爾夫穿著還留有傷痕的外罩,尼娜也一樣穿著軍服背著箭筒,手裏握緊了弓。


    無視啞然的團員們,羅爾夫冷靜地環視著陣地。


    他用仿佛沒有受傷般的聲音小聲嘀咕:


    “五個人嗎?”


    羅爾夫領著尼娜,走到了澤梅爾麵前。


    “我們和受傷的兩個人換。加韋恩就交給利希特和尼娜,其他的就由我、奧德和托費爾來對付。”


    “等……等等,羅爾夫!”


    被驚到的利希特慌張地跑了過去。


    “你不要擅自決定啊,你不是斷了三根肋骨嗎?”


    羅爾夫嫌利希特聲音太吵,捂住了耳朵,然後輕輕推了下尼娜的背。


    “那,那個……”


    尼娜低著頭,澤梅爾靜靜地看著她,然後緩緩推了一下鼻子上的圓眼鏡。


    “身為團長的我能做的就是調整團員的裝備,再就是接受團員的覺悟。”


    見尼娜還在尋找該說的話,澤梅爾自嘲地繼續說:


    “無論那是多麽悲慘的覺悟。……審判部每日都會在整頓的時候檢查盔甲,所以不可能出現問題。丹尼斯是親手摘掉了護脖上的鉚釘,衝到了加韋恩的劍前。就算我知道,也隻能閉上嘴接受騎士的覺悟。”


    澤梅爾看向戰術圖。


    四方形的競技場內,白色的棋子明顯比黑色要少得多。


    “如你所見我們正處於劣勢,不能保證你能平安回來。可以嗎?你的〈覺悟〉足夠與這危險性相抵嗎?”


    “可以。”


    尼娜毫不猶豫地回答。


    “是嘛。”澤梅爾點點頭。


    “羅爾夫說的方法是最好的,要想打倒加韋恩就隻有那一個辦法。但隻要到極限了我就會立刻放下利裏耶國國旗,可以吧?”


    “絕對不行!”


    大聲插嘴的是利希特,他抓著尼娜的手臂把尼娜強行拉到自己麵前。


    他把手搭在困惑的尼娜的肩膀上,嚴肅地說:


    “適可而止吧,不要擅自決定。我說過了吧?讓你不要再回競技場,也說了認為能在競技場用弓是我的錯覺。”


    “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不行的。”


    尼娜低著頭說。


    “我不覺得自己能獨當一麵,所以隻要在大家需要休息需要治療的時候讓我上場就行。就算隻是一輪沙漏也可以。”


    “不要說得這麽輕巧,萬一我像剛才那樣先倒下了怎麽辦?那和把小兔子送到猛禽麵前沒有什麽區別。不能把你卷入毫無勝算的狀態中,我也不能再繼續利用一無所知的尼娜了。”


    “利用?”


    利希特皺起眉咬緊牙關。


    他不想說——但也不能繼續沉默著。


    利希特的臉上浮現了與他甜美相貌不符的悲傷笑容,他的語氣裏帶著自嘲。


    “是的。是〈利用〉。我為了自己的悔意利用了尼娜,說你有特別的價值什麽的,那都是嘴上說得好聽,都是為了順利把你帶出來,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自己……”


    “審判部當時沒有注意到,但團長說的是真的。在去年的裁定競技會上,有位倒在加韋恩劍下的,喉嚨被撕裂,連臨死前的哀嚎都沒有就那麽死掉的騎士。丹尼斯的死並不是事故,他為了把加韋恩逼到不能比賽,為了保護利裏耶國,用掉了自己的性命。但那可能是我的責任。”


    團員們用銳利的目光看向利希特。


    “開什麽玩笑,那家夥的覺悟是屬於他自己的吧。”大家紛紛否定,但利希特卻搖了搖頭。


    “和善於攻擊的騎士組隊,由我來貫徹防守這個主意是丹尼斯想出來的。他和我相反,雖然很擅長攻擊但防守方麵卻很薄弱。當時他說為了贏過加爾姆國,要我做他的〈盾〉。”


    “利希特先生……盾……”


    “我沒有立刻答應他。證明一個騎士是否優秀看的是破石數,我想讓母親給我的〈利希特〉這個名字變得特別,想出名到讓侮辱過母親的人都閉嘴,想讓任何人都無法抹去我的存在,我想要守護和母親一起在西雷西亞國生活過的那些日子。那就是我的〈覺悟〉。”


    利希特費力地說著。


    “但我並不單純是為了母親,也是為了我自己。我想要能夠讓那些在觀眾席參觀的家夥們吃癟的名譽,讓他們再也說不出我是酒館女生的孩子這種話,其實就是我那無聊的自尊心在作祟。丹尼斯察覺到了我的猶豫,就隻是笑了笑說‘算了,對不起說了奇怪的話。’然後他就死了,為了守護利裏耶國,何止是自尊心,他連命都丟了。”


    “利希特先生……”


    “雖然不知道接受了丹尼斯的提案能不能贏過加爾姆國,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不會死了,但我在悔恨中度過了丹尼斯給我們的一年。我不想白白浪費他的犧牲,為了報答他的覺悟我一直在想該怎麽做——然後就找到了尼娜。我當時覺得簡直就是天命。”


    利希特看向尼娜的弓。


    “所以我就是利用了尼娜,把尼娜當作我消除悔意的道具,當成字麵意思的〈弓〉。……這就足夠過分了,我哪還能在明知危險的情況下,讓你繼續出場呢?”


    ——當作道具利用。


    尼娜的胸口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難受。


    利希特邀請尼娜是因為把她當作道具嗎?是為了把尼娜作為彌補自己不足的手段,來消除後悔的武器嗎?


    即便如此。


    “不管是道具還是利用,都無所謂。”


    在思考之前,尼娜就脫口而出。


    因為不論利希特是出於何種目的,他找到了尼娜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


    我在找的就是你,你有著至上的寶物。那些話也不會因為目的不同而喪失色彩。


    ——因為是第一次。


    尼娜被人視作無法在戰鬥競技會上派上用場的廢物,她原以為自己一生都會抱著這種想法活下去。如果沒有遇到利希特,尼娜直到現在也仍在茨韋爾夫村被卡米拉怒吼,被雜物活追趕。


    尼娜會繼續懷著對哥哥的後悔,不去正視哥哥的左眼,也不可能會知道哥哥身為騎士的〈覺悟〉。


    尼娜也一定不會發現自己深藏於心底的想法。


    想要改變——討厭現在的自己。


    想要為誰派上用場,想要成為能得到他人認可的存在。


    所以就算是利用也好,是道具也好,都無所謂。


    如果有能為利希特做的事,那就好。


    ——而且,也是為了我自己。


    尼娜看向比阿特麗斯。


    比阿特麗斯像是在忍著痛楚般看著尼娜,這讓她回想起背上的比阿特麗斯手指的觸感。


    在競技會開始前和加韋恩見麵的時候,比阿特麗斯雖然看上去意誌堅決,但她的手卻在顫抖。


    那是在森林裏拯救了尼娜的美麗的手,是在團舍競技場和食堂裏關心尼娜的溫柔的手。一想到這會被恐怖的猛禽奪取,尼娜的心裏湧現出了一種感情。


    她應該是生來第一次察覺到這種感情,這感情轉換為明確的意誌,讓尼娜箭尾上的迷茫消失殆盡。


    尼娜握緊拳頭,直截了當地說:


    “是我自己,無法原諒加韋恩王子。無法原諒他讓比阿特麗斯王女痛苦,也無法原諒加爾姆國的做法。”


    “尼娜……”


    “所以拜托了,請和我一起……請成為我的盾,我會努力的,我會竭盡全力拚命努力的!”


    利希特呆呆地看著尼娜。


    尼娜努力伸著背抬頭看著利希特,那小小的身體與健壯二字毫無緣分。


    但那雙海藍色的眼睛卻清澈無比,還閃著充滿力量的耀眼光芒。在利希特出生並成長的西邊的國度有一片海,無論是因為餓肚子而流淚還是母親離世的時候,那純粹的美無時無刻不在包容著他。尼娜的雙眼就和西雷西亞的那片海如出一轍。


    利希特捂住嘴角扭過頭。


    “哈啊……”


    他像是因為太過炎熱歎了口氣,然後忍不了似的搖了搖頭。


    “怎麽辦?我知道尼娜很可愛,但剛才實在是太帥氣了。我明明這麽沒出息,感覺,好害羞。”


    “帥,帥氣?”


    利希特單膝跪在震驚的尼娜麵前。


    一切——都從利希特單膝跪地說的那些話開始。


    “我以利裏耶國騎士的身份拜托騎士尼娜。就算是沒出息的盾,若有了勇敢的弓也能變強。所以請把你的那份智慧與勇氣,借與我吧。”


    “正因為那群沒手感的木偶感到無聊呢,看樣子你們還挺能忍。”


    加韋恩開心地笑著。


    利裏耶國騎士團在下半場開始後就立刻朝著加爾姆國騎士團衝過去。


    利裏耶國有五個人,加爾姆國有十三個人。加爾姆國的騎士正要包圍利裏耶國的時候,加韋恩抬起一隻手製止了他們。


    他看準了在利希特身後的尼娜,讓其他的騎士都退下。


    “那是我的獵物。”


    “沒想到因為害怕躲回巢穴的小兔子,會特意跑來當餌料啊。雖然這份精神很值得嘉獎,但你難道不怕我嗎?”


    被猛禽的眼睛盯著,尼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但尼娜沒有後退。


    她用右手拔出背後的箭,一邊把箭搭在左手的弓上一邊說:


    “當然怕,但我怕的並不是隻有你一個。”


    “什麽?”


    “對我來說,沒有不可怕的人。所有比我高大的人我都害怕,我已經習慣了害怕,所以我不在乎。”


    “哈!你個小兔子,還想學金色百合的那股傲慢勁嗎!”


    加韋恩的大劍卷起一陣風,利希特隨之蹬了一腳地麵。


    激烈的金屬碰撞聲毫無間斷地回響著。


    從上午的競技開始沙漏已經翻轉過九次了。雖然利希特的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但他還是沒有停下腳步。事到如今,他也隻能完成自己的職責,畢竟在他身後有著無法自保的尼娜。


    接過了膝蓋快要跪倒地上的一擊後,利希特把盾向旁邊一揮,趕緊追加攻擊。要盡量壓製狂暴的巨大身軀,好讓尼娜瞄準命石。


    在競技場的西側,羅爾夫正在和加爾姆國的其他騎士對峙。


    加爾姆國的騎士比利裏耶多了三倍,就算是在整個西方地區可以算進前十的羅爾夫也無法與之抗衡,再加上他的肋骨也斷了。他拖著原本需要靜養的身體,蒼白的臉上浮現了汗珠。


    但羅爾夫展現出了讓他兩側的奧德和托費爾驚歎不已的劍技。


    可能是窮途末路的狼發揮出了潛能,他那疾風般的劍軌沒有一絲迷茫,像是從長年的積鬱中解放出來了一樣生龍活虎。羅爾夫憑著天賜的爆發力和高大的體格,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在競技場上馳騁。


    沙漏又翻轉了一次,托費爾和奧德雖然被打中,但羅爾夫完全沒有膽怯。


    一個,又一個,再一個。


    像切石榴般輕鬆地擊碎對手命石的羅爾夫,讓觀眾席傳來了巨大的歡呼聲。


    加韋恩咂了咂舌。


    宣布了退場後,加韋恩冷眼看向回到了西側陣地的加爾姆國騎士。


    被螻蟻反抗,被沒用的鼠輩拖後腿,這讓加韋恩無比憤怒,他用渾身的力氣卷起了競技場上的泥土。


    “!”


    利希特用盾和大劍防著加韋恩,但那壓倒性的巨大軀體卻快要把他碾碎。想要強行分出勝負的加韋恩的頭部,暴露在了尼娜的視野裏。


    她迅速做出了反應。


    尼娜瞄準了在頭盔頂部閃耀的紅色命石,瞄準的同時她就放出了箭。


    弓弦鳴響,放出去的箭筆直地朝著命石飛去。


    ——能射中!


    尼娜非常確信,但加韋恩的巨體瞬間動了一下。


    “!?”


    尼娜的海藍色眼睛因為眼前的光景而瞪得渾圓。


    加韋恩的前牙猙獰地外露,他一臉凶狠地咬著尼娜放出的那支箭。


    “怎麽……”


    ——用牙齒,咬住了箭尾。


    加韋恩呸得一聲吐掉了箭。


    他的一顆門牙隨著鮮血一起落在了地上。


    利希特和尼娜因為震驚而停止了動作,但紅色猛禽不會放過任何破綻。加韋恩舉起盾朝著利希特的腹部打去,他瞬間倒地,大劍毫不留情的一閃,向利希特的頭部擊去。


    “利希特先生!”


    利希特被打飛了,脫落的頭盔上是已經粉碎的命石。


    審判部吹響了號角,聲音剛落,又一次傳來了號角聲。


    尼娜轉過頭,看到羅爾夫和最後一個加爾姆騎士以同歸於盡的方式互相擊碎了對方的命石。


    這個時候留在競技場上的騎士就隻剩尼娜和加韋恩兩個人了。


    ——隻有我了。


    尼娜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她壓製住恐懼,條件反射地放出箭。


    但她怎麽也瞄不準。尼娜射出去的箭不是被盔甲彈開就是在空中畫著虛無的線條,著急的尼娜不停地放著箭,結果在她反複把手伸向箭筒的時候,她發現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


    尼娜不顧一切地放箭,箭筒裏已經一支箭都不剩了。


    “這下我終於能開心一下了。”


    加韋恩露出壞笑。


    他踩碎地上散落的箭,慢慢地朝尼娜走去。


    “你放心,我不會殺你。但為了多享受享受你的悲鳴,我就先按順序把你手腳的指頭給掰斷,剝掉指甲之後再是你的臉……啊啊,你的眼珠看起來實在是美味。要不給你挖出來,當糖果舔舔看吧。”


    “澤梅爾團長!”


    離開競技場的利希特看著東側的陣地大喊。


    勝機已去,場上隻有失去了盾的一把弓。再這麽下去,絕對會發生毛骨悚然的慘劇。


    澤梅爾已經站在了團旗前麵。


    躺在陣地裏的團員還有正在給團員包紮的副團長都點了點頭,看到尼娜呆站在加韋恩麵前時,比阿特麗斯用近乎哀嚎的聲音喊著:


    “快點!”


    澤梅爾團長把手放在旗杆上,突然。


    “請等一下!不能棄權!”


    尼娜扔掉空了的箭筒。


    利希特茫然地看著尼娜開始狂奔的背影,一邊搖頭一邊喊:


    “要等的是你啊,你說什麽呢?”


    利希特因憤怒和驚訝臉色大變,朝著競技場內衝了過去,旁邊的托費爾和奧德趕緊阻止了他。


    “失去了命石的騎士既不能進入競技場,也不能攻擊對手騎士,會被停賽的!”


    “我管他停不停賽啊,讓開!”利希特瘋狂掙紮著。


    捂著胸口坐在地上的羅爾夫說:


    “既然她說要等那就等著,她已經做好了覺悟,無論是成為國家騎士團團員還是出席裁定競技會都是我妹妹的意誌。”


    “你還一臉冷靜地說什麽啊,你難道覺得尼娜不管變成什麽樣都無所謂嗎!”


    “作為哥哥,我現在就想飛到場上把她帶回去,讓她再也不要出現在那可恨的猛禽的視線裏。但是作為騎士,我想尊重同為騎士的妹妹的覺悟。就算長得不像心卻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破石王奧爾沙勇敢的子孫。”


    “但她現在隻是在逃跑啊!”


    利希特皺著眉看著競技場。


    “尼娜不會是想跑到時間結束,然後再來一次延長競技吧?”


    盡管尼娜現在有了最低限度的基礎體力,可她的腳力原本連一輪沙漏都撐不過去,再加上頭頂有烈日照著,不可能甩掉耐力無底洞加韋恩。


    不僅是利希特,在競技場內的幾乎所有觀眾都正在用絕望的表情看著逃跑的尼娜,一些膽怯的婦人已經想象了被大卸八塊的尼娜的模樣,正捂著臉不敢看下去。


    ——時間……時間,還有剩的。


    尼娜用餘光看審判部有沒有拿起沙漏,繼續拚命跑著。但果然還沒跑完競技場半圈,她的動作就開始遲緩了。


    尼娜痛苦地仰著下巴,雙手死命掙紮著。加韋恩則是在享受狩獵小動物的快感,他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一點點朝尼娜逼近。


    一下被追到右邊,一下被追到左邊,但尼娜全程都沒有鬆開手上的弓。有氣無力的尼娜終於被逼到了角落。


    加韋恩應該是覺得差不多了,一口氣縮短了和尼娜的距離。


    尼娜一下向前撲去摔倒在地。


    利希特大喊,觀眾們也發出了悲鳴。


    但是——


    “……?”


    尼娜站了起來轉過身,箭已經搭在了弦上。


    加韋恩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尼娜的箭早已用完,箭筒也扔掉了,但為何?


    加韋恩恍然大悟。


    “你難道是在找掉在地上的箭嗎?”


    這個小姑娘不是在逃跑,也不是在等著時間過去。


    她在競技場上邊跑邊找自己放掉的箭。


    那剛才也不是摔倒了,而是找到了箭——


    “!”


    銀色的軌跡穿透了天空。


    加韋恩感到頭上一陣衝擊,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參加了上百場戰鬥競技會,碾壓了上百名騎士,自己被奪取命石的次數掰著手指也能數過來。


    在看到從眼前落下的燦爛的命石時,在一瞬的寂靜包圍了整個世界,撼動大地般的歡呼聲響起時,加韋恩才理解了現狀。


    審判部舉起一隻手吹響了號角。


    宣布了加韋恩的退場後,審判部確認了沙漏所剩的時間,然後合起了雙手。


    以此為信號,宣布競技會結束的銅鑼從競技場周圍高聲響起。


    “贏……贏了……?”


    尼娜坐在競技場上,雙手還保持著放箭的姿勢。


    碎掉的命石滾到了茫然若失的尼娜麵前。


    她伸出一隻手撿了起來。


    四女神鎮壓了炎龍,人們說命石是炎龍的淚水。那仿佛熔岩般鮮豔的赤紅,讓尼娜回想起當時。


    在森林深處,站在幼小的尼娜麵前的山熊就長著一雙紅眼睛。尼娜眼前的加韋恩正在慌神,他巨大的軀體和尼娜記憶中的山熊重合了。


    那時的尼娜軟弱無力,隻能發著抖看著來救自己的羅爾夫被奪去了左眼。


    但現在的尼娜不同。


    尼娜終於打敗了那頭野獸——改變了那個弱小的自己。


    就算個頭小也沒有力量,就算用不了劍跑不了步。但尼娜能用被人們認為在戰鬥競技會上派不上用場的弓,保護某個人。


    回過神來,整個世界都充滿了歡呼聲。


    觀眾們興奮地起立,聲嘶力竭地呐喊,但這次並不是在嘲笑尼娜,不是在瞧不起她也不是在輕蔑她。


    “幹得好!”


    “好厲害,真是個勇敢的孩子!”


    “是名副其實的騎士,雖然個頭小,但那孩子是利裏耶國出色的騎士——”


    像是心裏長時間空著的那個洞,終於被填滿一般,尼娜抱著碎掉的命石感受著這個時刻。


    “小姑娘,你也就現在能得意,雖然你在這場競技會上贏了,但你的勝利毫無意義。”


    讓人汗毛倒豎的低沉聲音傳了過來。


    尼娜抬起頭,加韋恩擋著太陽站在尼娜麵前。


    由於逆著光,所以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肩膀異常地隆起,獸毛般的紅發在輕輕搖動著。


    尼娜戰戰兢兢地問:


    “什麽意思?”


    “戰鬥競技會是最棒的製度。為了祈願火之島的和平,永遠禁止了國家間的戰爭,其結果就是現在的世界。並非正義獲勝,而是獲勝的即正義。在這個矛盾的世界中,隻有強者才是正義,就算是把我當成怪物的加爾姆國王家,在我的破石數麵前也隻能屈膝諂媚。”


    加韋恩露出了陰暗的笑。


    “加爾姆國還會再次申請和利裏耶國的裁定競技會哦?國家間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要多少有多少,隻要金色百合不為自己的傲慢悔過流淚,這個地獄就會永遠持續。要恨的話,就恨那個懷著崇高理想創造了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的最後一位皇帝吧。”


    尼娜攥緊了手裏的命石。


    雖然加韋恩的主張讓人難過,但卻是正確的。所以澤梅爾才會強調身為騎士的覺悟。


    借加韋恩的匹夫之勇利用了戰鬥競技會的加爾姆國並不會受到懲罰,沒有任何方法可以阻止加韋恩那以蹂躪對方為目的的戰鬥方法。


    ——但是。


    “我不會恨最後的皇帝,如果還要和加爾姆國開競技會的話,我也隻會作為國家騎士團團員戰鬥而已。”


    “什麽?”


    “澤梅爾團長說過,就算戰鬥競技會有矛盾,但和地獄般的戰爭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世界並不是完美的,所以要在被給予的一切中拚盡全力。”


    尼娜毫不畏懼地抬頭看著加韋恩。


    “你的確很強,但我覺得你和加爾姆國的做法是錯的。如果能糾正你們的方法隻有戰鬥競技會的話,我是不會逃的。盡管我很弱,但隻要有智慧與勇氣就一定——”


    尼娜話還沒說完,加韋恩就朝尼娜打了過去。


    她的頭盔飛了出去,手裏握著的命石也掉了。毫無懸念就倒地的尼娜,被加韋恩拽著頭發提了起來。


    利希特衝了過來,羅爾夫也彈起來似的把大劍抗在右肩上。尼娜因痛苦而扭曲著臉,加韋恩冷冷地瞪著她。


    “你一個小姑娘竟敢滿嘴大話,我無法容忍那些明明很弱的人卻總是擺著一副自作聰明的嘴臉,我的耐性還沒有好到能讓你這種沒有自知之明的螻蟻在那得意忘形!”


    隨著加韋恩的怒吼,尼娜小小的身體被扔了出去。


    尼娜在夏日的藍天中飛舞,她的盔甲反射著太陽的光。加韋恩頭腦充血,正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當他拿著大劍,打算朝著尼娜落地的地方砍上去的時候,羅爾夫把自己的劍朝加韋恩的後背扔了過去。


    “——!”


    巨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趕來的利希特趁著這個時機橫抱住了掉下來的尼娜。


    號角聲十分刺耳,圍著競技場的審判部工作人員,朝著加韋恩直衝過來。


    審判部指出加韋恩的違規行為,讓他離開競技場,但他仍然激情地揮舞著手裏的大劍。


    觀眾席躁動了起來。


    城堡內的宅邸和場內都聚集了薩爾布爾城的警備兵,托費爾和奧德也趕去幫忙,現場一片混亂。


    “尼娜,尼娜,沒事嗎!?啊啊,那個混賬東西,竟然打腦袋,實在是太過分了!有哪裏痛嗎?知道我是誰嗎!?”


    利希特看著懷裏的尼娜。


    尼娜半睜著眼回答:


    “沒,沒事。雖然有點暈,但因為有頭盔……”


    利希特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太好了,我還以為自己的心髒要停止了。”利希特顫抖著聲音緊緊地抱住尼娜。


    看了一眼正在和審判部亂鬥的加韋恩後,利希特抱著尼娜回到了陣地。


    陣地裏的中年組正在扔著繃帶和傷藥慶祝勝利。


    “喝慶功酒啊!”


    “喝到死!”


    “死了也要喝!”


    維爾納他們嚷嚷著,副團長在一旁勸他們冷靜,讓他們不要扯到傷口。


    站在利裏耶國國旗旁的澤梅爾,感慨地看著利希特懷裏的尼娜。


    看到尼娜扔掉箭筒的時候,澤梅爾也認為應該放棄反擊了。


    “我也還有調整的餘地。”他推了推圓眼鏡,叫來了副團長給尼娜看看頭部。


    確認了沒有特別的異常後,澤梅爾眺望著被審判部用網圍起來的加韋恩,然後哼了一聲,掰著手指說:


    “就連數他的罪行都是件麻煩事。在競技會結束後進行攻擊違反了規則,對審判部發狂屬於妨礙管理,再加上拒絕服從裁定競技會的結果。根據情況,他的這些行為是可以接受製裁的。雖然為了私欲舉辦裁定競技會,還有以暴行為目的的戰鬥方式都沒有違反規則,但給人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那個,您在說什麽?”


    聽了尼娜的問題後,澤梅爾和副團長互看了一眼。


    “大概算一下有五年吧?”副團長點點頭。


    “正合我意。”澤梅爾提起嘴角。


    “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因為對你和審判部的暴行,可能會被禁賽五年。那個鑽空子利用戰鬥競技會製度的人,這次卻被其奪走了獠牙。”


    “那利裏耶國——”


    “至少在這五年內都沒必要再害怕加韋恩了,五年的話,疲敝的國家騎士團也能重建。這次的勝利表麵上隻是決定了領土的歸屬,但最終還是幫助了國家騎士團,也守護了比阿特麗斯王女殿下,同時還為利裏耶國本身帶去了和平。”


    澤梅爾再次看向競技場。


    看到被網卷著拖走的加韋恩,觀眾們發出了歡呼和怒吼,還有人朝他丟陽傘和望遠鏡。


    “構成〈看得見的神明〉——國家聯盟的也是人之子,他們因為畏懼紅色猛禽的報複,才會對他濫用裁定競技會,在競技會上進行非人的行徑時都選擇了視而不見。但就算加爾姆國對今天的處分提出異議,他們也無法封住從頭看到尾的那五千名觀眾的嘴。他說想把你養在金色的籠子裏,但實際上被監禁起來的是他自己。”


    比阿特麗斯從陣地裏麵走了出來。


    看到尼娜快被加韋恩抓住的時候,她發出了悲鳴,捂著耳朵蹲下了。她頂著亂糟糟的金發,目不轉睛地盯著用自己的腿走路的尼娜。


    “尼娜……尼娜!”


    比阿特麗斯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你沒事,太好了,你好厲害啊……”比阿特麗斯太過感動,聲音都在顫抖。他們兩的樣子看上去就像是大個子姐姐正纏著小個子妹妹。


    比阿特麗斯終於抬起臉,她看向利希特。


    原本還是笑臉,然後瞬間就變成了滿臉淚水。她一邊哭一邊衝到利希特懷裏,利希特穩穩地接住了她。


    比阿特麗斯嗚咽著,利希特用臉頰蹭著她的腦袋,像是在體會幸福般,不停地用手撫摸著比阿特麗斯顫抖的後背。


    耀眼的二人讓尼娜露出了微笑。


    看著緊緊擁抱在一起的利希特和比阿特麗斯,尼娜的胸口深處隱隱作痛,她感覺有些寂寞。但取而代之的幸福感,充滿了尼娜的心。


    ——因為利希特很開心。


    那就夠了。真的——真的太好了。


    因為能報答給我施加了魔法的你。


    因為為了最喜歡的你,我多少派上了些用場。


    “誒?”


    尼娜眨了眨眼。


    ——最喜歡……是?


    她歪著腦袋思考這句話的意思,臉頰眼看著就染上了紅色。


    尼娜用小小的手捂住嘴,不知所措地搖搖頭。


    第一次去王都時之所以那麽開心;對他的玩笑話之所以有過剩的反應;裙子壞掉時之所以悲傷;不小心目擊的擁抱之所以讓胸口那麽難受;之所以覺得就算被當作道具,隻要能派上用場就好;之所以在看到他幸福的模樣時會開心到痛苦……


    “我……所以……”


    去給審判部幫忙的托費爾和奧德一起撐著羅爾夫回來了。


    托費爾一看到尼娜就迸發出了喜悅。


    “不愧是我的玩具!”他從背後抱起尼娜,把尼娜拋向夏日的天空中。尼娜不禁發出悲鳴。


    奧德趕緊來幫助站不穩的尼娜,然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奧德從盔甲的胸口處拿出了椒鹽卷餅——不對。拿出了一朵雖然很小,但卻凜然高雅的鈴蘭送給了尼娜。


    尼娜注意到了羅爾夫的視線,她發現自己已經能毫無顧忌地正視羅爾夫臉上那道野獸留下的傷了。


    羅爾夫也靜靜地看著尼娜。


    他像是在說尼娜幹得漂亮一般點了點頭,然後站直了身體。他用拳頭碰肩像尼娜行站立禮,其他的團員們見了也紛紛效仿。


    “誒?那個…”


    尼娜把紅透的臉埋進鈴蘭花裏。


    最後她也特別害羞的,用騎士禮回應了大家。


    利裏耶國與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以利裏耶國的勝利落下了帷幕。


    海內肯地區被公認為利裏耶國的領土,國家聯盟也發出了正式的布告。而違反了競技會規則的加韋恩,和副團長想的一樣,被處以停賽五年的懲罰。


    依靠加韋恩通過強勢外交占據優勢的加爾姆國,因為失去了恫嚇的手段,變得重新遵守戰鬥競技會製度行事。施萬國要求他們立刻反還借走的小麥,申請了與加爾姆國的裁定競技會。


    沒了紅色猛禽的加爾姆國敗北,他們無法反抗國家聯盟的審判,迅速歸還了小麥。


    雖然利裏耶國逃離了國難,但在安心的氛圍中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有好幾個髒兮兮的頭盔和盾都被遺棄在了位於〈銀花之城〉的王子的居所前。


    不知是誰的惡作劇,樽形頭盔的中央留著被箭刺穿的痕跡。


    被報了一箭之仇的王子應該是嚇得不輕,從樓梯上摔了下去,他手腳都骨折,受了重傷。那些讓他感到不快的物品全部被處理了,但有幾名貼身士兵背了黑鍋,被左遷到了國境的據點。 而擾亂利裏耶國的奇怪山賊們,自那以來就再沒人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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