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翻譯:haruko


    “——所以,羅爾夫隊在左翼,我們隊在右翼。雖然大家都習慣了這個正式競技場,天氣和地麵狀態都還不錯,但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非常靈活,你們都要打起精神集中注意力觀察他們的動作啊。不要一看到紅頭發和栗色頭發的就一臉色眯眯的樣子忘了自己是誰了。”


    “說什麽色眯眯,這裏可不是常去的娼館啊,副團長?”


    “囉嗦,給我閉嘴。中場休息的時候就換歸隊的幾個人上場。我先說好,我可不像之前的副團長那樣是個品格高尚的人,也不是萬事屋。如果肚子疼或者想尿尿了,再就是害怕或者手斷了之類的,總之有事就早點說,我會立刻讓正審判或者醫療人員把你們拖走的。”


    “副團長,你這樣完全就是派孩子去跑腿然後擔心個不停的老父親啊?”


    “都說了讓你閉嘴。我本來就因為剛當上副團長忙得要命,看台上還來了些麻煩的貴人,你們不要搞些多餘的事啊。我的話說完了,總之你們不要因為是親善競技會就放鬆警惕,就算不能殺也給我抱著要殺的意思衝上去,我最討厭喝悶酒了,除了勝利的美酒以外我都不認可,聽清楚了嗎?”


    “明白!”


    團員們對維爾納行了站立禮,強有力地回答了他。


    利裏耶國王都佩爾雷近郊,諾爾特·埃爾登城的大競技場。該競技場位於團舍的西北方向,騎馬過來大概要半日。


    聚集在東側陣地裏的高大男人們後麵是穿著戰鬥競技會用盔甲和軍服的尼娜,她有些遲疑地行了站立禮。


    ——怎麽說呢,雖然回答的是〈明白〉,但聽上去像〈是,老大!〉。


    尼娜正式加入利裏耶國騎士團已經過了差不多半年。小個頭的她不僅習慣了和相當於巨人族的長相強硬的男人們一起生活,也習慣了在競技場上互相奪取命石。看著用粗狂的聲音回答新副團長維爾納危險命令的團員們,尼娜隻覺得他們像山賊團夥,正盤算著從背後偷襲途徑山路的商隊。


    尼娜有些擔心地看向團長澤梅爾,但那位知性的老騎士隻是坐在陣地角落的圓椅子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喝著草茶。和出發前在團舍裏說的一樣,紀念副團長上任的親善競技會有個慣例,那就是從出場騎士的選定到戰術的細節都將由副團長全權負責。


    所謂親善競技會是兩個國家之間加深友好關係並調整狀態的一種戰鬥競技會。


    既然是冠以國家名字的騎士團舉行競技會,就必須由國家聯盟的審判部來安排比賽,但由於親善競技會性質特殊,所以每個人的戰績並不會留在記錄中。


    因此雖然親善競技會也是用奪取的命石數量分出勝負的戰鬥競技會,但大家都將其看作訓練的延伸。參賽人數還是十五對十五,利裏耶國這次的對戰國家是在北部相鄰的馬爾莫爾國。


    去年在西方地域杯上戰鬥過的馬爾莫爾國與利裏耶國在過去都沒有因為貿易或是領土尖峰相對過,關係還算是比較好的。所以為了紀念副團長的上任而申請的親善競技會,馬爾莫爾國二話不說就答應了,騎了四天馬千裏迢迢來到了諾爾特·埃爾登城。


    在熟悉的自國正式競技場內和熟悉的對手比賽,而且還是不需要太過在意輸贏的親善競技。大家在充滿活力卻缺乏緊張感的陣地裏等待著開始,尼娜和奧德正在一起整理競技會用的裝備。


    尼娜在中間的木桌上擺好裝了果汁的壺和用蜂蜜醃好的檸檬。因為療養結束的隊員在三月份歸隊了,所以現在又多了三名團員,她就在桌上擺了十九個木杯。把擦汗的毛巾也整理好後,尼娜看向了備用裝備旁邊的療傷道具。


    在鋪了地板的房間裏有個籃子,裏麵放了消毒藥和繃帶,不用確認也知道曾經那個醫術高明卻不刻意顯露,一臉隨和地支撐著騎士團的人已經不在了。


    ——果然還是不習慣啊,無論是正式競技會還是模擬競技,在開始前都是和奧德先生還有副團長三個人一起準備裝備的。


    陣地由屋頂和四個柱子構成,沒有牆壁。


    尼娜有些寂寞地眯起海藍色的雙眼,看著東北方向的天空。


    她想象著曾是司祭的前副團長正在晴朗舒爽的春日天空盡頭,在中央火山帶的特拉拉山丘那穿著印有四女神的軍服工作著。


    副團長克裏斯托弗在三月上旬告訴了大家自己將要離開利裏耶國的騎士團,成為國家聯盟的職員。


    團長說有重要的事要告訴大家,於是那天下午大家都在團舍的食堂裏集合了。除了通知大家要和馬爾莫爾國召開親善競技會以外,還宣布了克裏斯托弗的退團以及〈中年組〉維爾納將就任新副團長。


    大家都呆住了,但那也隻是一瞬間,知道克裏斯托弗第二天就要出發後,團員們全都臉色大變一邊說著“糟了!”“得弄快點!”一邊為準備歡送會而忙活起來。還沒等傍晚的鍾聲響起歡送會就開始了,廚師漢娜用大盤子把餐桌淹沒,從地下倉庫裏搬出來的酒樽摞到牆壁上的團旗都被擋住了,總之特別吵鬧,甚至沒時間去感受分別的寂寞。


    尼娜因為上菜端酒而滿頭大汗地往返於餐桌和廚房之間,好不容易才和副團長說上告別的話,而且手上還拿著木托盤,克裏斯托弗也露出了柔和的微笑祈禱尼娜的活躍和健康。後來維爾納和克裏斯托弗在喧鬧之中一臉感慨地談話,那樣子也讓尼娜印象深刻。


    第二天早上團員們因為宿醉而頭昏腦漲,作為餞別禮,克裏斯托弗給大家準備了藥湯,然後把證明國家騎士團團員身份的騎士戒指還到了辦公室。在沉睡著曆代團員的十字石那祈禱過之後,克裏斯托弗不舍地看著團舍,靜靜地行了站立禮後踏上了旅程。


    尼娜和克裏斯托弗的關係說到底也就是團員和副團長,並沒有什麽私下的交情。話說得最多的一次就是在西方地域杯時因為硬化銀製武器而出事的時候。對於老團員們來說離別已是常事,但尼娜卻是第一次經曆。


    雖然尼娜因為突然的離別而困惑,但轉念一想感覺如果事先知道了克裏斯托弗要走,可能隻會讓離別帶來的傷感持續更長時間。在克裏斯托弗離開的當天下午,結束了療養的另外三名〈中年組〉歸隊了,一想到那可能是辦事周到的克裏斯托弗為了讓團舍不要一直因為離別而沉浸在陰鬱的氣氛裏才故意安排在這個時間讓他們歸隊,尼娜就越發覺得寂寞——


    眺望著東方天空的尼娜搖了搖頭。


    在召開親善競技會的日子裏不該如此傷感。雖然還不習慣,但太過在意的話對新副團長維爾納也很失禮。而且既然是在運營戰鬥競技會的國家聯盟工作的話,總有一天還會在競技場上再見的。


    ——沒錯。和之前的副團長也不是再也見不到了。


    尼娜在心裏自言自語,下意識地把手放到了左邊的臉頰上。


    在三個月前的加爾姆國一事中,消失在另一個世界裏的〈紅色猛禽〉加韋恩在尼娜的左眼下留下了劍傷。幸運的是,傷痕越來越淡了,就算對著光看也很難看清。


    尼娜確認了傷痕後點了點頭,突然背後傳來了開朗的聲音。


    “——對不起尼娜,我來晚了!”


    回頭看到戀人騎士利希特正從陣地的門口走了進來。


    他的盔甲外穿著深藍色的軍服,把鳶型盾和頭盔都夾在腋下。利希特氣喘籲籲,應該是急急忙忙做好了準備趕來的,長毛貓似的金發亂糟糟的,甜美的臉上也有一層薄薄的汗。


    利希特把盾和頭盔放在陣地的角落後朝尼娜走去。


    巴掌大的臉和到肩膀的黑發,還有隻到利希特腹部的個頭以及纖瘦的身體,所有的一切都被利希特抱進了懷裏。


    利希特使勁確認溫暖的觸感,安心地呼出一口氣後稍稍放鬆了點手臂的力量,然後吻了吻富有光澤的黑發。


    看到尼娜驚得肩膀抖了一下,利希特露出無奈的笑容憐愛地看著她。


    “我本來打算早點過來的,但因為是正式競技場,諾爾特·埃爾登城的看台大得離譜。來了好多把親善競技會當作下午茶來消遣的貴人們,比阿特麗斯不是被青年貴族包圍,就是和軍務長官打招呼一直抽不開身。”


    “這,那個,辛苦利希特先生和王女殿下在競技會之前完成王族的職責。然後,那個,怎麽說呢,利希特先生,這裏是陣地——”


    “而且身為上司的軍務長官明明在這,身為部下的聯絡員卻不在,是不是太過分了?我本來想直接問問他父王有沒有寫回信的。關於返還〈蘭特弗裏德〉身份的事,我上上個月開始就已經寄了三次信了,但全都沒有音信,雖然一直無視所有信件的我也有錯。”


    “這,這還真是遺憾,明明是難得的機會。那個,總之稍微,把這個姿勢——”


    被戀人抱著的尼娜小心翼翼地推開和自己緊緊貼著的利希特。


    尼娜裝作自然地看了眼周圍,發現許多人都正在注視著自己這邊。


    歸隊的三名團員正在一邊檢查頭盔上的命石一邊看著尼娜,還有正在檢查包圍競技場的木柵欄的審判部們也在看。利希特對尼娜過度的接觸在利裏耶國騎士團內就像每日都會響起的鍾聲一樣,是早已習慣的日常。大家每次看到也隻會露出“啊啊,又來了。”的表情瞟一眼就走開。但對於不習慣的人來說,這親密程度確實會讓他們目瞪口呆,再加上現在所處的場合和時間。


    “他們膽子好大啊。”“這裏是競技場吧?”“最近的年輕人啊。”歸隊的團員們發表著一半無奈一半驚歎的感言,尼娜聽到後不禁麵紅耳赤皺起了眉毛。


    但利希特除自己感興趣的人或物以外根本就不會動搖,他絲毫不在意局外人的反應,溫柔地撫摸低著頭的戀人的臉頰。


    “上一次見麵還是今早呢,不管看多少次我的尼娜果然都很可愛。對了,你是自己穿上盔甲的嗎?我覺得渾身酒味的老大爺們不可能細心地幫忙,備用的裝備、果汁和水壺之類的很重吧,搬起來累嗎?”


    “盔,盔甲隻有肩膀處的連接帶是讓奧德先生幫忙的。搬行李和其他準備是平常也在做的事,所以完全沒問題。那,那個利希特先生,我還沒準備完。”


    尼娜因為害羞而到達了極限,盡管知道很不自然她也還是不禁提高了音量。


    她蹲下後從利希特的懷裏鑽出去了,趕緊把手伸向眼前的空木桶。奧德已經打來了休息時會用到的水,但尼娜還是想暫時離開這裏去把滾燙的臉洗一洗。


    像是為了驅趕不合時宜的甜蜜氣氛,尼娜輕輕給大家鞠了一躬後轉身準備離開,但小小的身體突然向後仰了過去。尼娜吃驚地瞪大了眼,發現是利希特抓住了木桶的提手,他還有些困擾地皺起了眉。


    “……估計不能讓你一個人去井邊呢,我知道這裏不是加爾姆國是利裏耶國,看台上也因為來了貴族所以軍務長官還帶來了警備。我也知道是我擔心過頭了,但畢竟之前發生過那樣的事。”


    利希特有些強硬地拿過木桶,然後握住了尼娜的手。


    “一起去吧?”利希特歪著腦袋懇求尼娜,這讓她說不出話來。


    本想逃跑的尼娜卻自掘了墳墓,剛才就在看這邊的那三個團員的視線越發強烈了。但尼娜在加爾姆國的正式競技場被加韋恩抓走就是因為她在明知要戒備襲擊的情況下還單獨行動而導致的後果,這個事實和再會時利希特的憔悴模樣讓尼娜實在是說不出否定的話來。


    利希特原本是握著尼娜的手,現在又換成了十指相扣。尼娜滿臉通紅,海藍色的眼睛也因為羞恥心而濕潤了。


    ——但就算考慮到那個事,利希特先生最近還是很奇怪。感覺氛圍讓人很害羞,所有行為都有些過度。


    尼娜和利希特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就覺得他是個平易近人的青年,是個沒什麽距離感喜歡肢體接觸的人。但那時還是被一隻大貓親近的感覺,在人前也不會很在意,最近卻有些不一樣了。


    利希特這段時間看過來的視線過於甜蜜,觸碰的時候也不像之前那樣帶有顧慮,隻要有時間就會一直待在尼娜身邊,毫不吝惜地表達著愛意和關心,有時甚至太過誇張。雖然很過意不去,但尼娜偶爾覺得他真的保護過頭了。


    利希特的轉變是從副團長宣布退團的時候開始的,那麽應該就是在森林裏試箭時做的戀人〈那方麵的事〉讓利希特在心中〈劃的線〉發生了變動。


    尼娜沒有辦法看穿利希特的想法,但希望他至少能考慮一下人們的視線和狀況。雖然他的關心讓尼娜感到高興,但尼娜還是想單獨行動。可同時,尼娜也因為自己上次的失誤而造成了需要反省的痛苦後果,所以她對利希特有愧而無法說出自己的想法。


    尼娜不知道是否應該提出自己的要求,再加上對戀愛不是很熟悉,所以她沒法自信地給出判斷。她一直在腦海裏想到底該怎麽辦,花很長時間也得不出結論是尼娜的天性,每次都會任煩惱牽著走,最後隻得強忍住羞恥心。


    牽著抿緊嘴唇的尼娜,利希特開心地哼著歌邁開了步子。


    “水井在哪來著?啊啊,在等候室旁邊吧。”


    突然,一隻粗糙的手使勁搭上了利希特的肩膀。


    他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到新副團長維爾納正一臉苦澀地看著自己。


    “你差不多點啊。竟然完全不顧場合地黏在一起,〈弓〉都要暈過去了。她本就沒什麽耐力,身為保護她的〈盾〉在競技開始前就讓她消耗體力豈不是本末倒置。而且如果你事事都要插手的話,萬一真出了什麽事很可能就抽不開身了。”


    雖然在團舍早已看慣了黏在一起的利希特和尼娜,但維爾納覺得以自己現在的立場和目前的狀況還是有必要提醒一下。但利希特聽了維爾納的正論後卻眯起新綠色的雙眼笑了起來。


    他歎了口氣說:


    “我們的關係一直都在關係好的團員的延長線上,現在好不容易接近戀人關係了,你能不能不要潑冷水?而且不管是平時還是有什麽突發情況我都不打算和尼娜分開,所以也沒什麽問題吧。這裏是競技場外,是我的所有權範圍內,在〈木柵欄〉裏麵我會把尼娜看作〈騎士〉的哦。如果你有時間做些會被馬踢的事,還不如點點團員的名字。到現在人都還沒到齊,你也和以往不同緊張得不得了,滿臉胡子的中年男人嚇到發抖也隻會讓人覺得惡心哦?”


    “你對小家夥的態度像蜂蜜,對其他人都像黃連啊。讓我點名是什麽意思?除了你和王女殿下去看台打招呼了,其他人都到齊——”


    維爾納一邊說一邊環視陣地,看著那群山賊似的粗獷麵龐,維爾納浮現出了吃驚的表情。


    他用手指確認人數,發現本應該在這的倆人不見了而啞口無言。


    應該是因為沒有人製造無聊的惡作劇而感到安心,所以沒發現那個有著圓盤般大眼的總是引起騷亂的惡作劇妖精還沒來。利希特如此放肆地和尼娜接觸卻一直沒被打,原來也是因為那個冷淡卻寵著妹妹的利裏耶國第一騎士〈獨眼狼〉還沒來。


    維爾納慌張地環顧四周,跑去確認木桌底下和裝了備用裝備的木箱。團長澤梅爾絲毫不在意這個手足無措的新副團長,一邊摸著白胡子一邊看著維爾納展示給團員們的戰術圖。


    沉默的奧德用手勢告訴維爾納自己最後一次看到惡作劇妖精托費爾是在中庭的噴泉附近,被問到哥哥去向的尼娜也記不太清,好像是在早飯後就去廄舍的旁邊練習猛刺了,但那之後就再沒見過。


    自從上個月收到了金特海特國寄來的信筒,羅爾夫就比往常更加專心於訓練了。寄信人好像是西方地區的破石王也就是金特海特國騎士團的團長,但尼娜不知道其中到底寫了怎樣的內容。羅爾夫委托武器調整專家澤梅爾幫自己檢查裝備後,即使來到了諾爾特·埃爾登城的宿舍也還是分秒必爭地專心揮劍。


    “競技會就要開始了,那些家夥到底在想什麽?”


    維爾納看了眼在競技場做準備的審判部,下令讓中年組去找他們。突然,那兩個人出現在了等候室的回廊附近。


    側塔上掛著參加兩國的國旗,諾爾特·埃爾登城銀白色的屋頂十分華麗,和〈銀花之城〉有些相似。羅爾夫穿著盔甲和軍服站在貴人用看台前,身姿完美到宛如騎士人偶,長長的黑發也在春風中颯爽地飄動著。同樣穿著競技會用裝備的托費爾則是把頭盔和盾夾在腋下,雙手裏藏著什麽東西,臉上帶著壞笑。


    維爾納安心地呼出一口氣後就提醒剛進陣地的二人不要再遲到了。


    “說過要在距離開始前一輪沙漏的時候集合吧。”羅爾夫無視瞪著自己的新副團長,按住了抓著尼娜手的利希特。


    “喂!”羅爾夫像是沒有聽見利希特的抗議,秀麗的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他輕輕拍了拍妹妹小小的手,像是她剛才摸了什麽髒東西似的。


    “真是叫人意外,竟然在莊重的正式競技場內大庭廣眾地做如此不像話的事,我真不想和不知廉恥的男人站在一起。身為國家騎士團團員遵守時間是理所當然的義務,我們並沒有遲到,是你們太早了。”


    “沒錯沒錯,羅爾夫說得對。王女殿下說馬爾莫爾國裏麵有個女騎士身體不適,為了重新編排出場的騎士,所以推遲開始——什麽嘛,這不正好有個水桶嘛。”


    說著托費爾就把手伸向了利希特提著的空木桶裏。


    他放開本握在一起的雙手,裏麵瞬間就跳出了綠色的生物。尼娜瞪圓了眼睛,一直小小的青蛙正張開雙臂抓著尼娜的鼻子。


    “呀啊!”尼娜嚇得摔到了地上,她旁邊還有十幾隻青蛙在跳個不停。


    “……好厲害。因為說禁止幹癟類,我就到中庭的噴泉去抓來了〈生鮮〉,果然新鮮度還是不一樣啊。我本來想讓青蛙跳進盔甲內襯裏的,沒想到竟然瞄準了鼻子,看來沒我出場的份了啊。”


    托費爾佩服地點點頭。幫尼娜站起來的利希特大聲對他說:


    “那不是〈生鮮〉是生物吧,而且這個當然也是禁止的啊!”


    團員們因為意料之外的事而呆住了,大家瞬間開始慌張地捕獲跳來跳去的青蛙。


    就算是再怎麽不用介意輸贏的親善競技,這要是被審判部看到了就糟了。審判部會質疑身為國家騎士團的紀律問題,而且如果發現把擾亂競技會場的異物帶進了陣地可能還會要求寫檢討。


    大家小心地蜷著身體,悄悄地迅速地抓著青蛙。


    “在那邊!”“喂,快點啊!”“可惡,等一下!”——大家四肢著地捕捉著逃跑的青蛙時,一個嬌豔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說,這明明是值得紀念的親善競技會,你們幾個到底在玩什麽呢?”


    王女比阿特麗斯終於來了,那被尊稱為〈金色百合〉的美貌上浮現出詫異的表情。她看著趴在陣地裏的高大男人們皺眉,撩了一下因春日的暖陽而金燦燦的卷發,扭過頭看著身後的宅邸說:


    “糟了啊。諾爾特·埃爾登城的陣地正好能被看台看個一清二楚,好像是為了讓來參觀的王侯貴族能看得更清楚才特意這麽設置的。維爾納本就因為山賊般的相貌被扣了分,身為副團長以這個長相去和王城交涉會很吃虧啊。所以在軍務長官用望遠鏡看這邊的時候,你們就更應該趕緊裝出高貴知性的樣子,不然今後可沒好果子吃哦?”


    “你這話比黃連還苦啊,不愧是姐弟。還有,我們根本沒有玩,哪有人會在戰鬥競技會開始之前玩啊?開始時間推遲又是怎麽回事,我完全沒聽說!”


    維爾納飽含憤怒的話讓比阿特麗斯吃驚地捂住了嘴。


    比阿特麗斯在宅邸的玄關迎接前來觀戰的貴族,正好遇到了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他們表示想延遲開始的時間。比阿特麗斯立刻把這個事告訴了附近的托費爾和羅爾夫,原本打算再到宿舍裏去告訴維爾納的,但因為接待貴族們忙得不可開交給忘記了。而這一切,比阿特麗斯也是現在才剛想起來。


    “對不起,我給忘了。”自國的王女因為粗心向維爾納道歉,這讓他本想說出口的氣話也全都咽回了肚子裏。


    雖然比阿特麗斯說話很直接,但性格明朗豁達,從不以王女的身份擺架子,比起在王城被宮女們服侍她更享受團舍的集體生活。即使在健壯的男騎士中她也有著毫不遜色的體格和臂力,好似戰鬥女神般在競技場上華麗馳騁,但最近的她卻狀態不佳。


    她的表情看上去沒什麽活力,經常忘記日程和本該傳達的事情,一不留神就掉隊獨自陷入沉思。原本是個能吃到讓中年組都得慌張保護料理的人,還說和王城的料理相比自己更喜歡漢娜的家常菜,但最近卻吃得很少。在模擬訓練的時候也是,總是犯些沒注意身後而白白增加失石數的低級錯誤。


    不知是因為王女的立場而發生了什麽複雜的問題,還是因為疲勞或是身體不適,也可能是因為在加爾姆國和羅爾夫的爭論。總之,雖然團員們都很在意,但大家都不好開口去問,現在也隻能靜觀其變。


    維爾納脹起健壯的胸膛深呼一口氣。


    他把弄著羊毛般茂密的胡子,不知該如何作答。一隻青蛙在中年組抓住之前跳到了維爾納的胡子上。


    維爾納這才發現,本應該準備完畢的陣地內正因抓捕青蛙而亂七八糟,木杯也倒了,擦汗的毛巾也散得到處都是,像是酒宴開到一半的會場。因為自己的命令而繃緊神經的團員們早已沒了鬥誌和集中力,他們穿著深藍色外罩追小動物的模樣就好像趁父母不注意惡作劇後忙著收拾殘局的小孩。


    利裏耶國騎士團的新副團長皺著自己那可怕的臉握緊了拳頭。


    他為了求救看向團長澤梅爾,但澤梅爾一臉局外人的樣子,隻是看著桌上的戰術圖。他重新戴好鼻子上的圓眼鏡,像是在說維爾納的戰術拙劣似的推了推維爾納擺在圖上的棋子。


    “這都是因果報應。你現在終於明白了前副團長為了提醒你們,為了替你們給別人道歉、善後的辛苦了吧?要償還至今為所欲為欠下的債應該相當難吧,為了我安穩的餘生,我必須要采取嚴厲的手段糾正你們。”


    因為意料之外的騷動和通知競技會推遲開始的不到位,競技會剛開始利裏耶國就被馬爾莫爾國占據了優勢。


    上半場開始還沒多久,合作不當的比阿特麗斯被擊碎了命石,另外兩個中年組也因為被牽連而失去了命石。雖然單挑的實力在對方之上,但一上來就退場三個的話差距還是太大了,而且馬爾莫爾國騎士團對利裏耶國的戰術和團員性質也十分了解。


    看台上的貴族諸侯都在歎氣,但以羅爾夫為首總算是縮小了差距,上半場結束的時候是十四名對十名。利裏耶國在去年的西方地域杯上贏過了馬爾莫爾國,今天還是在早就習慣了的自國競技場內比賽,所以大家都以為絕對會處於優勢,結果卻轉為了劣勢。


    但因為被逼到了絕境,維爾納也沒剛開始時那麽緊張了,和事務型的前副團長不同,實戰型的維爾納立刻重新想出了新的戰術。他在團舍裏待了二十年左右,經曆過上一屆團長的管理也參加過製裁性的軍事行動,是個非常熟練的騎士,所以有著隨機應變的能力。


    以馬爾莫爾國不熟悉的剛歸隊的三個團員為主,把原本分為兩隊的隊員們重新編成了一個隊,不為人數的差距而焦急一點點地拉進距離,最終以八對七險勝。


    作為上任副團長的第一個任務,維爾納好不容易拿出了最低限度的成果,在敲響了結束的銅鑼時,他猛地坐到了地上。團長在陣地裏看著他笑了笑說:


    “還有點希望。”


    尼娜在上半場因為隊列的混亂而忙於防守,但在後半場僅次於擊碎了三個命石的羅爾夫,射掉了兩個命石。利希特也和賽前對維爾納說過的那樣,在競技場內確實是作為〈騎士〉在行動的。他沒有再向之前那樣優先尼娜,會先去幫助陷入危機的同伴,就算自己沒有擊碎別人的命石,但也作為〈盾〉為利裏耶國的勝利做出了貢獻。


    雖然尼娜在競技場外因為利希特過度的行為而煩惱,但想到他公私分明的態度和現實中所得到的結果,尼娜覺得這樣也挺好。


    親善競技會結束後,利希特趕緊幫著尼娜脫盔甲,還一直問她有沒有受傷,累不累。尼娜本想說“我一個人也可以”,但還是咽回了肚子裏。在等候室前麵被馬爾莫爾國的女騎士們包圍的時候,利希特也執著地禁止他們〈肢體接觸〉,抱著尼娜跑掉了。“還想和他們再聊聊”這句話最終也沒能說出口。


    ——隻是我不知道,但其實戀人就是這樣的嗎?早知道我就應該在去年年底回茨韋爾夫村的時候問問同齡的卡米拉他們的。


    懷抱著這種曖昧的心情回到團舍後,一如既往的日常又開始了。雖然偶爾會因為利希特過度的行動而煩惱,尼娜還是被眼前的幸福牽著順勢接受了——但是。


    ◇◇◇


    利希特抱著手臂沉默著。


    利裏耶國王都近郊。團舍溫特·施蒂萊城隱藏在被稱作〈幻之森〉的森林之中。


    女性團員的宿舍西塔三樓。在明朗的春日午後,相親相愛的戀人並肩坐在牆邊暖爐旁的長沙發上,飄窗外有溫暖的陽光照射進來,但二人之間流淌的緊張氣氛與這一景象毫不相符。


    尼娜坐在一直沉默著的利希特身邊,因為緊張把本就小的身體縮得更小了。她的膝蓋貼在一起,肩膀朝裏扣,握緊的拳頭擱在大腿上。


    午後的鍾聲剛響過沒多久,但尼娜已經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了。她戰戰兢兢地看向左邊的利希特,那個一直開朗的像貓似的金發青年還是沒有開口。甜美的相貌上是罕見的冷靜表情,在尼娜解釋完後他就一直看著眼前的木桌。


    這個矮木桌是尼娜坐在長沙發上喝茶織東西或者保養弓箭的時候使用的,現在上麵正放著一個能用雙手抱住的箱子。蓋子上雕刻了花朵的木箱是尼娜為了保管重要的東西,在正式入團後用拿到的第一筆工資買來的。


    最先放進去的就是和利希特一起拜訪王都時,他買給尼娜最後卻因為山賊的襲擊而破掉的藍色裙子。後來還放了和哥哥一起出去時撿到的銀杏葉;在西方地域杯射下的命石碎片;團長澤梅爾介紹給尼娜的獵人送她的弓術書;在團舍前庭找到的形狀罕見的果實和漂亮的玻璃片——以及加爾姆國的〈紅色猛禽〉,王子加韋恩留下的軍服碎片。


    ——怎麽辦?利希特先生一直不說話,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尼娜的大腦一片空白,背後流過冷汗。她強行往幹渴的喉嚨裏咽了口唾沫,使勁握緊了拳頭。


    這一切都發生得很突然。


    為了歸還庶子〈蘭特弗裏德〉的身份,利希特通過擔任聯絡員的貴族給國王送信,但寄了三次也沒有回音,他實在是坐不住了就直接去了趟王城。但因為他是毫無預兆地訪問,國王奧斯特卡爾因為被招待去了郊外的侯爵邸所以不在王城。沒辦法利希特就準備去找官比較大且負責王城守備的軍務長官,結果他也因為工作外出了。


    最後利希特隻好讓國王的近侍長幫忙傳話。落了空的利希特在城邑閑逛,去路邊攤買了年輪蛋糕後又不知不覺地逛到了常去的古著店,店主說之前要的材料總算是找到了。


    尼娜想要修補藍色的裙子,所以在去年秋天和羅爾夫一起來古著店確認了有沒有相同的材料。她需要的是深藍色的亞麻布還有帶蝴蝶和花的蕾絲。因為是異國轉賣來的,所以當時店裏也沒有多的材料,但很會做生意的店主和附近的同行打聽了一下,幸運地買到了。


    利希特感謝了店主的心意後非常開心地策馬回到了團舍趕緊和正在幫忙準備午飯的尼娜報告,然後讓尼娜快把裙子拿出來對比看看。於是二人就一起來到了西塔三樓的房間,結果利希特一打開木箱後就看到了有些髒的紅色布片。


    “嗯?這是什麽?破了個洞還很舊,難道是要修補的手帕嗎?但這太厚了,也不像是尼娜會用的顏色……感覺這個紅色有點眼熟呢。”


    利希特拿在手上展開後看到了熟悉的猙獰的紅色,尼娜回頭後臉色大變。


    因為找到了想要的材料而太過開心,尼娜忘記木箱裏還放著那個布片。


    “那個,這是……”看到自己的戀人很是動搖,利希特下意識地帶上了質問的語氣。


    “等等。……你認真的嗎?這真的是加爾姆國的那個?根據質地和邊飾感覺確實是外罩的一部分,但為什麽?怎麽回事?為什麽尼娜要拿著加爾姆國騎士團軍服的一部分?”


    尼娜之前隻大致說了自己被加韋恩帶走後發生的事以及利希特和自己再會後昏倒時發生的事。但利希特說盡管很害怕也還是要聽細節,所以尼娜還把從赫爾福德城到千穀山的路上發生的事以及自己還記得的對話和吃了些什麽也告訴了他。


    但因為利希特在看到尼娜的臉上和四肢上留下的淤青時對自己身為〈盾〉卻沒能保護好她而自責,所以尼娜沒有細說在路上受到的暴力。從瞭望台上朝掉下去的加韋恩射箭,還把射下的軍服帶了回來這些事也因為內疚沒能說出口。


    加韋恩對尼娜來說不過是一起走了十天旅程的對象,是去年在裁定競技會上對戰過的〈紅色猛禽〉。


    在之前的三次裁定競技會中,利裏耶國騎士團因為〈紅色猛禽〉遭受了許多被害。尼娜聽說騎士團人手不足到需要王女比阿特麗斯親自出去招團員,騎士團團員丹尼斯因為〈事故〉殞命。但親身體驗和道聽途說所感受到的重量不同,在這個春天歸隊的三名中年組也有好幾處骨折需要以年為單位進行長期療養。


    考慮到這些事實,加韋恩就隻是個憎惡的對象,絕不可能留下他的遺物。尼娜明白應該把這個布片處理掉,在離開城塞前去了趟懸崖想把布片扔下去,但結果還是帶回來了。她仔細地洗掉布片上的血和汙垢,悄悄收進了木箱裏。


    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暴露給利希特,尼娜也不得不解釋在瞭望台上發生的一切。因為看到加韋恩要掉進穀底,尼娜朝他放出了箭卻沒能阻止,最後隻有軍服的一部分被射在了瞭望台的欄杆上。聽完後利希特就陷入了沉默,尷尬的氣氛也一直持續著——


    “……原來如此。在我失去意識的時候,還發生了這樣的事啊。”


    終於開口的利希特讓尼娜瘦弱的肩膀抖了一下。


    尼娜小心地看利希特露出了怎樣的表情,發現他深深歎了口氣。


    利希特抱著手臂,垂著新綠色的雙眼看著木桌。在他買來的裝了年輪蛋糕的紙袋和古著店的布料旁放著攤開的紅色布片,利希特看著布片無力地笑了笑說:


    “尼娜果然好厲害呢。不僅在峽穀對麵射中了團長的大劍,竟然還能在那麽緊急的狀況下做出決斷。明明會對平常的小事和惡作劇動搖,但緊急情況時就會特別果斷。感覺倒在帳篷裏的我實在是太沒出息了,事到如今也還是覺得丟人。”


    “怎,怎麽會。利希特先生當時真的太累了,會暈倒是正常的。而且不是我厲害,在峽穀也是在瞭望台也是,我隻是一心想著射箭而已。加韋恩王子結果也還是——”


    “但是我想知道的不是〈過程〉,是〈理由〉呢。”


    尼娜正在搖頭,利希特突然蓋過了她的話。


    “理由?”尼娜有些困惑。


    利希特胡亂抓起不整齊的金發說:


    “……最後隻射到了掉下瞭望台的加韋恩的軍服碎片,其中的過程我知道了哦。嗯。怎麽說呢,感覺是尼娜會采取的行動,我覺得身為騎士也非常了不起。但為什麽尼娜要特意把那家夥的軍服帶回團舍?”


    “誒,這個,那個……”


    “而且這個箱子裏裝的都是尼娜重要的東西吧。裙子即使破了你也沒扔,在西方地域杯的時候還去街上找修補材料,我真的特別感動,感覺不隻是東西,就連我的心情你也看得很重要。但為什麽這樣的箱子裏還放著〈紅色猛禽〉的軍服?我有點混亂,理解不了,意思是對尼娜來說那家夥和我是同等重要的存在嗎?”


    “不,不是同等重要的意思。我,沒有那個意思。”


    “那是什麽?因為隻要想到過去的災禍,就壓根不想看到〈紅色猛禽〉的東西吧,尼娜也吃了很多苦吧?我們團員也都拚命地找你,西要塞的士兵還有王城的軍務長官都行動了,金特海特國騎士團也被卷了進來。雖然私造硬化銀製武器的事情因此有了新的進展,但那隻是結果論,元凶依然是那家夥和他的暴行,不是嗎?”


    從平常滿溢出愛情的甜蜜難以想象利希特會說出這麽多完全斷掉尼娜後路的話,因為這一反差而迷茫,麵對連珠炮似的提問,尼娜僵硬地縮起身體。


    看到尼娜握著拳頭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利希特才終於回過神來,表情逐漸僵硬。


    “等等,不是的。”利希特搖頭,咬著嘴唇皺著眉,但應該是壓製住了內心的激動,他的聲音稍微緩和了些。


    “……對不起,我說過頭了。但我不是生氣了哦,隻是很好奇〈理由〉,因為自己的戀人有事瞞著不說,還悄悄留著其他男人的軍服,我就很想知道是為什麽。說真的,尼娜到底為什麽要留著這種本該扔掉的東西呢?”


    “為,為什麽……”


    又一次被問到原因,尼娜看向攤在木桌上的紅色布片。


    考慮到王子這一身份可能會覺得這身軍服太過寒酸,但對於隻為戰鬥而生的〈紅色猛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是非常符合他的身份。紅發騎士留下和鮮血與悲鳴一起在競技場上翻滾的軍服的一部分離開了這個世界,一回想起來尼娜海藍色的雙眼就微微動搖。


    尼娜之所以沒能處理掉這個布片,是因為她覺得這就像是加韋恩心靈的碎片一般。他作為〈紅色猛禽〉倒下了,那布片就象征著他的騎士人生,象征著他直到最後也沒能被填滿的自我。所以就算知道應該扔掉,尼娜也還是做不到。


    怪異的相貌遭人厭惡,為了獲得他人的認可自願選擇成為受人畏懼的對象,在競技會上殘忍地奪走了許多騎士的將來,隻能如野獸般活下去的加爾姆國王子。在千穀山的洞穴中稍微觸及到了他本人都沒注意到的身為人類的心。如果他自己也察覺了的話,他堅定的自我就會瓦解,所以他可能下意識地將其塵封在了心底,當尼娜將其翻出來的時候,他就完全失去了理性無比激動。


    想到加韋恩奪取的無辜生命和原本應該大放異彩的他人的將來,就算得知了加韋恩悲慘的童年尼娜也無法原諒他。但超越國家、立場和感情,尼娜認為支撐著他自身的騎士之心是無比尊貴的。那時尼娜不小心看到的——加韋恩讓尼娜看到的他的內心,就好像千穀山洞穴裏悄悄滿溢的地下水,在今後也應該繼續埋藏於尼娜的心中。


    但所謂戀人就是要把心裏的一切都告訴對方嗎?尼娜也不是很清楚。難道要像用複雜的心情忍耐利希特在人前過度的行為和擔心一樣,這次也要順著他嗎?如果有事瞞著利希特的話,他一定會受傷,想知道尼娜留下布片的理由也是理所當然,但即便如此尼娜還是——


    “——我,我不能說。”


    說出來的是拒絕的話語。


    看著因為吃驚而捂住自己嘴巴的尼娜,利希特也十分震驚。


    這回答太過出乎利希特的意料,他隻是呆呆地看著無措的尼娜。瞪大了的新綠色雙眼自然地看向了尼娜左臉的傷,因為光線而看到的淡淡的劍傷讓利希特感覺這象征著消失在穀底的騎士那近似戀慕的感情。


    在王都的古著店感受到的喜悅與此刻的落差本就讓利希特有些難受,再加上讓他整個心都變冷的紅色軍服和尼娜的否定,這些衝擊點燃了利希特心底的黑暗。他聽到了每每遭人嘲笑時的振翅聲,滿腦都是“做不到”,“傳達不到”這種負麵的聲音,意識被逐漸淹沒的利希特用指尖觸碰尼娜臉上的傷痕。


    麵對不安地抬頭看著自己的戀人,利希特用空洞的聲音說:


    “……就算我說討厭沾上味道的行為,但其實早就沾上了,我真是蠢啊。果然還是不行,不管怎麽跑都沒用,因為原本就不同。無論我再怎麽——”


    “——”


    尼娜突然縮起脖子。


    劍傷的旁邊浮現出了一條紅色的細線,利希特發現自己原本隻是想觸摸的手指用指尖傷到了尼娜,他像是被彈開似的收回了手。利希特慌張地對尼娜道歉,扭開臉不去看稍微露出些恐懼的海藍色眼睛裏倒映出的自己。他用單手扶著自己的額頭,從心底裏歎了口氣。


    “……怎麽回事,真的太差勁了,為什麽會——”


    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看過去後外麵的人就問利希特在不在,是托費爾的聲音,他來通知利希特聯絡員來了。利希特因為時機太不湊巧而皺起眉,但覺得國王應該是從近侍長那聽了自己的留言給出了回複,所以決定還是先去一趟聯絡員那。


    “我馬上就回來。”和尼娜說完這一句後他就快步走出了房間。


    一個人坐在長沙發上的尼娜聽著關門的聲音,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愣住了。


    ——怎麽回事,真的太差勁了,為什麽會——


    深深刻在尼娜心裏的,是戀人痛苦的聲音。


    找到了等了又等的東西,本應該充滿喜悅的春日午後早已無影無蹤。因為混亂和動搖,尼娜用微微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喉嚨看向木桌。


    紅色的軍服旁邊放著無所適從的修補裙子的材料。


    在疊得很整齊的藍色布料和被繩子捆著的蕾絲旁是裝了年輪蛋糕的紙袋,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那,沒有人動。


    說馬上就回來的利希特在接過聯絡員送來的信筒後就立刻去辦公室取得了團長澤梅爾的許可,然後一臉嚴肅地離開了團舍。晚飯時澤梅爾說是〈蘭特弗裏德〉所有的領地出了急事,所以那天利希特沒能回來。


    尷尬的氣氛就那麽被打斷,但回想起隻是在互相傷害的對話,尼娜反而因為利希特的遲歸而安心。


    但問題並沒有得到解決,尼娜不知道等他回來後該用什麽表情迎接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回答些什麽。在後庭的小競技場練習弓箭的時候,被農夫奧德帶去菜園做事的時候,廚師漢娜丟給她圍裙讓她幫忙上菜的時候,尼娜都在腦海裏重複沒有答案的自問。


    可是,利希特第二天、第三天也沒有回來。


    尼娜隻知道〈蘭特弗裏德〉的領地在王都近郊,從團舍騎馬去要大概半日,其他的細節她一無所知。原本還因為有了緩衝的時間而安心,但現在卻擔心了起來。後來聯絡員又來到了團舍,那天晚上團長澤梅爾通知了大家〈火之島杯〉的舉行日期以及利希特大概會在自己的領地滯留兩個月左右。


    〈火之島杯〉就和其名字一樣,是火之島上的所有國家騎士團爭霸的競技會,是舉全島召開的大型競技會。


    運營戰鬥競技會製度的國家聯盟的總責任人選舉——議長選舉將和〈火之島杯〉同時召開,所以會場就定在了國家聯盟的總部中央火山帶特拉拉山丘。在選舉中被選中的議長任期是一屆四年,最多連任一次。所以今年的〈火之島杯〉距離上次已是時隔八年。


    在七月份舉行的〈火之島杯〉也被稱作騎士的祭典,為解決國家間的問題而召開的裁定競技會全都被推遲到了七月之後,因此團舍的騎士們就不需要隨時在崗。慣例是從六月開始正式訓練,團員們在那之前最多可以自由行動兩個月。


    利希特之所以留在領地就是考慮到了這個慣例。澤梅爾通知完後還遞了封信給尼娜。


    信中說明因為管理領地的代官做事出了紕漏引發了一些問題,為了解決那些需要花一段時間。利希特還就自己身為〈盾〉卻無法和尼娜一起訓練而道歉,然後還有讓尼娜注意身體不要受傷等關心的話語。


    信中沒有提到前幾天的摩擦,雖然內容整體細心周到但給人一種公事公辦的感覺。尼娜不禁有些愣神,原來利希特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回了一趟團舍和澤梅爾商量之後的安排,但沒見尼娜就又回領地了。一想到他平日裏半刻也不願分開的樣子,現在反倒讓尼娜感到寂寞。


    其他團員們沒有在意尼娜,各自過著〈火之島杯〉到來之前的日子。


    羅爾夫因為訓練和〈極其不情願的私事〉帶著金特海特國騎士團團長的信筒,板著個臉離開了團舍。中年組的幾個人組了隊,為了培養實戰感到利裏耶國的各地去參加地方競技會了,奧德因為家鄉的田地到了繁忙的時節,為了幫忙就回家了。


    維爾納因為不習慣的副團長的書麵工作而煩惱,每天都瞪著空白的報告書度日。團長澤梅爾對這樣的新副團長表示因為要嚴厲地鍛煉他,所以絕不會幫忙,隻是專心於安排參加〈火之島杯〉的出場騎士和模擬競技的日程。


    夏季的戰鬥競技會很可能要忍耐酷暑,所以尼娜每天和托費爾一起在森林裏圍著團舍跑步,結束後再練習弓箭。


    但在曖昧的情況下就離開了的利希特讓尼娜的心日漸沉重。一想到他拿著修補材料衝進食堂裏時的笑臉和看到加韋恩軍服的瞬間就僵硬的表情,尼娜就不知道自己選擇拒絕說明理由是否正確,不安和焦躁感一直折磨著她。


    日常生活中也在當〈盾〉的利希特不在,托費爾最開始還因為可以自由地玩〈玩具〉而高興得兩眼放光,但就算他放了一個好似地獄裏爬出來的巨大百足蟲標本尼娜也沒什麽反應,托費爾覺得沒意思就聳聳肩離開了。


    ——王女比阿特麗斯拜訪尼娜的房間,就是在這個時候。


    “對不起這麽晚來找你。是我,可以進來嗎?”


    就快要響起熄燈的鍾聲,尼娜在團舍西塔的房間裏。


    傳來敲門聲的時候,尼娜條件反射地以為是利希特,但門外的聲音是嬌豔的女聲。


    尼娜正在暖爐前的長沙發上修補藍色的裙子,她注意著縫到一半的角度小心地把針和衣服放在了木桌上然後小跑著去開門。在壁燈照亮的昏暗走廊裏,站著身穿外套的比阿特麗斯。


    〈火之島杯〉確定了比賽日期後,大部分團員都離開團舍了,但比阿特麗斯自回國後就一直過著來往於王城和團舍的生活。她要接待諸國派來的使節,夜會和騎馬兜風的邀請也接連不斷,還要和貴族千金們一起觀劇賞詩。最近的比阿特麗斯尤其忙,雖然偶爾會在食堂見到她,但像這樣對話已經是好久之前了。


    尼娜不知道她找自己有什麽事而麵露困惑,比阿特麗斯稍微猶豫了一會後下定決心似的開口了:


    “是這樣的,雖然半夜闖來和你說這個很唐突,但我明天想讓尼娜稍微陪我去個地方。”


    “去個地方嗎?”


    “嗯。最開始是想一個人去的,但就算人多也沒有壞處,而且尼娜也來的話我會更安心。對了,我已經和澤梅爾團長商量過了,團長也說如果出遠門的話隻有我一人他不放心……其實就是因為讓〈王女殿下〉單獨行動不太好。”


    意料之外的邀請讓尼娜震驚。


    被比阿特麗斯像這樣邀請雖然是頭一次,但既然說了是稍微,那應該就是去買點東西而已。尼娜問了問,比阿特麗斯說:


    “是呢,當然也會去買東西吃好吃的哦。”


    尼娜海藍色的雙眼裏充滿了疑惑。


    比阿特麗斯平日裏就毫不在意王女和村姑娘的身份差照顧著尼娜,所以如果是能做到的,尼娜也很想幫忙,但她覺得個頭又小又沒勁的自己應該沒法幫她拿行李。就算當〈王女殿下〉的護衛,考慮到二人的體格和身體能力的差距,尼娜反而才是被保護的那一個。


    察覺到了尼娜的猶豫,比阿特麗斯雙手合十放在豐滿的胸前。


    “好嗎?拜托了。”那雙深綠色的眼睛盯著尼娜看,這讓她的臉瞬間泛起紅潮。


    仿佛一大朵百合花般的美貌在極近的距離用懇求的視線看過來的話,不可能說得出一句拒絕的話。比阿特麗斯朝上看向尼娜的眼神充滿了魅惑力,從某種意義上說,感覺比劈下來的大劍還要充滿力量。尼娜深深淪陷,隻好紅著臉點了點頭。


    “我,我知道了。雖然派不上什麽用場,但我會努力搬行李,拚命保護的。”


    “太好了!不過馬會搬行李的,所以尼娜不用管哦。保護的話……是呢,利希特也不在,必須想想交給誰呢。算了,詳細的安排就等到了再說吧!”


    比阿特麗斯開心地笑了。她讓尼娜整理遠行用東西和戰鬥競技會用裝備,準備好在明早出發,還說早飯就帶漢娜做的便當。


    “我還要做準備就先回去了。”


    ——既然利希特先生不在,那保護她的不就應該是我嗎?


    尼娜歪著腦袋,外麵傳來了宣布熄燈的鍾聲。


    如果是戰鬥競技會用的裝備,那除了日用品和換洗衣物還要帶備用的箭,會有相當多的行李。剛才忘記問目的地了,但如果是利裏耶國的邊境,在街上可能會出現山賊。為了好好保護〈金色百合〉般美麗的王女,尼娜認為必須要做好全副武裝。


    想著想著就沒時間了,尼娜趕緊轉身踮著腳把架子上的行李袋拖下來,開始慌張地做準備。


    ——第二天早上。


    尼娜穿著連環甲和盔甲以及旅行用外套,背後是箭筒和短弓,手裏拿著大行李袋。考慮到國家騎士團的保密義務,尼娜把軍服和騎士戒指留在了房間裏。


    作為王女的護衛,尼娜準備得十分完美。她來到廄舍前和比阿特麗斯匯合。把行李袋掛在馬鞍旁,用上一個副團長準備的兒童用腳搭子跨上馬坐在了比阿特麗斯身後。


    “那個,雖然問的有點遲了,但我們是去哪個街道?”


    “傑雷拉哦,啊啊,但要先去一下那附近的烽火台。路上還要讓馬休息,所以會在旅館住一晚。總之會有點趕,所以很抱歉我會騎得很快,抓好了哦。”


    扭過頭說完後,比阿特麗斯就輕輕踹了一下馬的肚子。尼娜是第一次聽到傑雷拉這個名字,以為估計是在國境附近的街道。突然,尼娜的身體劇烈搖晃了一下。


    和比阿特麗斯說得一樣,她飄揚著金發握著韁繩飛馳著。她的騎馬術和尼娜平常乘慣了的利希特的不同非常粗暴,尼娜小心不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緊緊抱住了越過外套和盔甲感受到的女性的身體。


    穿過〈幻之森〉後離開了小鎮,直接南下到旅館住了一晚。第二天還是繼續朝著南方走,尼娜心想再這樣騎下去就要出國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南要塞來到了鄰國拉托馬爾的領土內。


    原以為會去邊境,結果沒想到竟然要去異國的街上買東西。


    尼娜有些慌張,但她是親自答應了要擔任比阿特麗斯的護衛。盡管自己不是很靠譜,但也不能把一國的王女丟在異國之地不管。而且既然尼娜是和比阿特麗斯一同乘馬過來的,她就壓根沒有自己回去的手段。


    “到傑雷拉要多少天?”


    比阿特麗斯也隻在小時候被父親帶去過一次,所以給出的答案非常曖昧。


    “明天吧,不對應該是後天。”


    尼娜逐漸感到不安,眼前的狀況就和她剛加入國家騎士團時,被利希特以〈格雷普芬騎士團〉的名字騙去王都時差不多。


    比阿特麗斯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身後尼娜的困惑,也完全沒有因為激烈的騎乘而疲勞。她沿著拉托馬爾國的街道朝西南方前進,揚起塵埃疾馳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利裏耶國騎士團與辛德瑞拉的弦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瑚池こと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瑚池ことり並收藏利裏耶國騎士團與辛德瑞拉的弦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