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偵探助手
三角的距離無限趨近零(三角距離無限為零) 作者：岬鷺宮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看起來意外地普通……」
「感覺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建築物……」
──為了參加職場體驗活動，我們來到町田出版社公司大樓的門口。
我和秋玻站在常來的柊同學與細野旁邊，抬頭仰望這棟大樓。
這棟老舊的樸素大樓應該有……七層樓高吧。
外麵掛著寫有「町田出版」的招牌，卻完全找不到宣傳書籍的廣告布幕，或是知名角色的迎賓立牌之類的東西……
「我還以為出版社這種地方在建築物外觀上會有更明顯的特徵。」
「畢竟這家出版社隻是中堅公司……」
我身旁的柊同學麵帶苦笑如此回答。
「如果是大公司，好像也會有那種東西，但町田出版就不是那樣了。雖然這裏也有出版漫畫和輕小說，主力還是較為內斂的文學作品，也許這是為了展現出版社本身的風格吧……」
「噢，原來如此……」
點頭表示讚同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心中的緊張稍微緩解了。
我一直以為出版業是無法觸及的世界。
那個世界有許多高學曆且能力出眾的編輯，以及才華洋溢的作家，聚集在閃閃發亮的大樓裏，不斷創造出暢銷書……我還以為是這個樣子。
可是，眼前這棟大樓給人的感覺反倒跟我們就讀的宮前高中差不多。
有許多我喜歡的作品都是在這個地方誕生的──
想到這裏，就讓我對小說這種東西又增添了幾分親近感。
「好，那我們出發吧。」
柊同學這麽說完，朝向門口大廳邁出腳步。
我稍微深呼吸後也跟隨她的背影，畏畏縮縮地開始前進。
──告訴櫃台接待人員我們是宮前高中的學生後，我們表示希望前往文藝部所在的五樓。
柊同學和細野很自然地接過入館證，走向電梯。
「……細野，我知道柊同學常來這裏，但你是不是也很常來？」
「噢……是啊。」
被我這麽一問，站在電梯角落的細野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
「就是那個……因為這裏也有出版以我為主角的小說。當時我經常被叫來這裏，還被問過不少事情……」
「啊～～是那時候的事啊……」
「他被訪問的次數說不定比我還要多呢……」
他身旁的柊同學一臉愧疚地笑了。
「因為我姊姊可以在家裏找我聊天，我們又是姊妹，大致理解對方的想法。但細野同學是她幾乎沒見過的男生，為了掌握他的情感……我姊姊好像也費了不少工夫。」
「這樣啊……原來要完成一本書，需要付出這麽多努力……」
正當我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感慨時，電梯抵達我們要前往的五樓。
我們走出電梯廳，來到編輯部門口，用擺在門口的內線電話聯絡接待人員。
就在這時，緊張感再次湧上心頭。
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總覺得出現在小說或漫畫裏的編輯通常都很有個性。
我隻希望對方不要是可怕的人……
當我想著這些，坐立不安地等待對方出現時──一名男子從編輯部裏麵走了過來。
「──哎呀，大家好，歡迎你們來到町田出版文藝部。」
仔細一看──眼前這個人是一位打扮得很休閑的男子。
他有點高，有著一張沉穩又有點疲倦的臉，還掛著讓人覺得很和善的溫柔笑容──
他站在我們四個人前麵，從口袋裏拿出名片。
「我是今天負責帶各位參觀，隸屬於文藝部的野野村九十九。請大家多多指教。」
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把名片遞給我。
仔細一看，名片上確實是這麽寫的。
町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文藝部 一般文藝課
野野村 九十九
──原來……
這個人就是野野村先生──
他就是柊tokoro的責編，也是千代田老師的丈夫。
也是我頭一次接觸到的職業編輯──
「您、您好！謝謝您的名片！我叫矢野四季！」
我趕緊按照事先調查過的規矩接下名片。
「我一直很喜歡町田出版社的書！今天可以過來參觀，我真的非常開心……」
「你是說真的嗎？那還真教人高興呢。你就慢慢參觀創作書本的過程吧。」
「我會的……！」
我點了點頭，再次看向手裏那張小卡片。
……唔哇啊，這好像是我頭一次拿到名片，而且還是出版業相關人士的名片……
這讓我覺得手裏的名片就像寶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放進製服胸前的口袋。
野野村先生又接著把名片交給秋玻，簡單地問候了一下。
「時子和細野同學上次已經拿過名片了吧？」
「對。」「我們已經拿過了。」
「那就好。總覺得好久不見了呢，大概有一兩個月沒見麵了吧……」
「是啊，我們上次見麵好像是尾牙的時候……」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
聽著他們自然的對話──這才有種真實感。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人。
這個男人就是千代田老師的丈夫啊……
雖然千代田老師現在感覺是個沉穩的大人，但有時也會表現出有些極端的一麵。她在文化祭的廣播節目就是一個例子，曾經扮演過「失戀偵探」，還有她對我跟秋玻與春珂的關係莫名敏銳這件事也是。
我一直無法想像她的丈夫會是什麽樣的人……但實際見到野野村先生後，我總算理解了。
原來千代田老師──就得配這種看起來很有包容力的人。
「──好，那事不宜遲。」
大致打過招呼後，野野村先生重新看向我們。
「我帶你們去編輯部裏麵吧。大家請跟我來──」
「──這裏就是編輯部的辦公區。」
「喔、喔喔……」
在他的帶領下來到這個房間後──我忍不住讚歎。
在此之前，我沒什麽自己來到出版社的真實感。
不管是大樓的外觀、櫃台與電梯，全都跟普通的辦公大樓差不多。
可是──
「不好意思，這裏有點髒亂……唉～～我明明告訴大家有學生要來參觀，叫他們整理一下了……」
眼前──有許多排列整齊的桌子，但桌上都堆滿了文件。
還有一群像是被埋在文件堆裏，麵對著電腦工作，穿著休閑的大人──
──就跟我想像中的一樣。
我想像中的編輯部就在這裏。
而且牆上還貼著影劇化作品的海報，附近的書架上也理所當然地擺滿町田出版社發行的書籍──
此外──
「──這裏就是我的辦公桌。」
我們被帶到野野村先生的辦公桌。
這裏跟其他桌子一樣胡亂堆滿了文件──但桌子中央似乎處於工作狀態，隻擺著一疊列印出來的原稿跟紅筆。
第一張原稿上還寫著暫定的書名跟作者的名字──
「……啊，你在看這個？」
也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野野村先生笑著這麽說：
「這是時子的姊姊──柊tokoro老師的新作原稿。我剛才正在改稿──」
「喔、喔喔喔……」
新作……原稿……
也就是說，那是還沒問世的作品原稿。
而那東西現在就在我眼前……
「你們看，像這樣。」
野野村先生邊說邊翻頁給我們看。
「我們編輯就是像這樣檢查收到的原稿，用紅筆寫上問題與改稿的建議。別看tokoro老師那樣，其實她相當喜歡別人給意見，所以我寫了很多。有些老師的原稿不會有這麽多紅字，如果不是文學作品而是輕小說，好像會有比這還要多的紅字……」
──老實說，我覺得這很像在改考卷。
都是在列印出來的紙上用紅筆不斷寫上注解。
當然，因為作品跟答案卷是不一樣的東西，加上的注解也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可是……該怎麽說呢，我有種之前一直覺得非常遙遠的「修稿工作」其實絕非離自己很遙遠，我們應該也能辦到的感覺。
「尤其是這次的稿子……有可能得做出有點大的修改，我想寫仔細一點……」
說完，野野村先生像是剛替爛考卷打完分數的老師，露出有些不安的笑容。
「希望改稿可以順利完成……」
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這個編輯部有點像教職員辦公室。
不管是那種雜亂的感覺，還是跟這個資訊化社會格格不入，到處都堆滿文件這點，都非常相似。
「我還跟tokoro老師稍微聊了下一本新作的事，是在通訊軟體上聊的。你們看，其實她說下一部作品想挑戰看看奇幻戰鬥類的故事……啊，我已經得到她的許可，你們可以過來看看。」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
經他這麽一說，我把對話的內容大致看過一遍。
對話紀錄──
顯示出他們兩人談論新作的對話，語氣就跟我們平時用line傳訊息一樣輕鬆。
看來tokoro老師的新作似乎是「以大正時代為舞台的魔法少女故事」。聽說她是在位於西荻的家裏找到古書，才得到了靈感。而野野村先生給了她「那我們這次或許可以把新作當成輕小說推出」這樣的建議……
『我們可以替書加上美麗的插圖，包裝成一本年輕人也會看的書──』
「唔喔喔……」
看到這樣的對話──讓我有種莫名的感慨。
這就是故事誕生的瞬間──
我讀過的小說就是這樣誕生的──
我親眼見到了故事誕生的光景。
實際看到現實中的出版社，我發現這裏比想像中容易親近──有種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出版業突然離自己很近的感覺。
──在那之後，我們又被帶去參觀美編以及總編的辦公桌。
「好啦，那麽──接下來就是發問時間了。」
野野村先生轉過頭來如此說道：
「我已經預約好會議室，我們去那裏談吧。除了機密事項，不管是什麽問題，我都能回答──如果有什麽想問的，就盡管問吧！」
＊
──我們被帶到編輯部隔壁的會議室。
這裏是可以容納十個人左右的寬廣空間。野野村先生坐在大桌子的一邊，我們四個學生則坐在另一邊。
當讀大學的工讀生把茶水端來時，野野村先生開口了。
「……各位，我已經帶你們參觀過真正的編輯部了，如果可以得到本人的同意，接著我想讓你們參觀一下我跟作家開會的情況──」
──跟作家開會的情況？
真的可以讓我們參觀這種大事嗎！
這個意想不到的禮遇讓我不由得挺直背脊。
「啊，你們別太期待喔……其實我原本隻是要開個簡單的會議給你們看看，不過要討論的事情好像有點多……所以作家那邊也可能會拒絕。」
「沒……沒問題！如果您願意讓我們參觀……」
我獨自興奮地如此回答野野村先生。
能夠得到這麽熱情的款待，原本就已經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選擇來這裏參加職場體驗活動真是太好了……
「好，那在這位作家……tokoro老師來到這裏以前，我想先讓各位發問，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隻要不是機密事項，我什麽問題都能回答……像是出版社的工作內容，或是進出版社工作的管道之類，有人想發問嗎？」
「……啊，我有。那就我先來吧。」
率先發問的人是柊同學。
「野野村先生，我們以前也聊過許多事情，但我好像還沒問過你來町田出版上班的經過和理由……請問你是懷著什麽樣的想法才選擇進這間公司？」
「我進町田出版工作的經過啊……」
野野村先生交叉雙臂，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因為我從高中時代就喜歡看書，尤其是推理小說。這點應該跟今天來到這裏的各位差不多。不過，我並不打算進出版業工作，也不覺得自己有那種能力。可是……有一天，我的學妹對我說：『學長，我覺得你將來會在出版社工作。』這讓我開始有了這種想法……大學進行求職活動時就接受了好幾間出版社的麵試……」
「那、那位學妹……！」
──人格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轉換了。
春珂露出閃閃發亮的眼神，對野野村先生說的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該、該不會就是……千代田老師吧！」
……春珂，你居然馬上就問這種問題。
我還以為她隻是嘴上說說，實際上會有所顧慮，但看來她是認真想打聽野野村先生他們的愛情故事。
「……你真敏銳。」
野野村先生因為春珂的猜測而感到驚訝後，難為情地搔搔頭。
「你猜得沒錯……那一天，百瀨突然說出那種話，才會讓我有了那種想法……」
……百瀨啊。看來野野村先生是這麽稱呼千代田老師的。
他們兩人是夫妻，這也是理所當然，但我總覺得不太習慣，聽起來有些難為情。
「你、你們兩位當時已經在交往了嗎！」
「咦、呃……這個我也不太確定。我猜應該是還沒吧……」
「那你們後來又是怎麽在一起的──」
「──不好意思！」
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入了……！
我趕緊發問，藉此轉移話題。
「請問您在高中和大學時代曾經為了進出版社工作，實際學過什麽樣的東西嗎？像是參加編輯講座，或是經營評論文學的部落格……」
「不，我沒做過那些事……」
野野村先生用手扶著下巴，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
「雖然我有努力念書，讓自己考上比較好的大學，還選擇就讀文學係……但我並非打從一開始就立誌成為編輯。」
「那您在大學時代也不是專門學習文學創作，而是廣泛地學習文學相關知識嗎？」
「對，我的專長是日本文學，但基本上算是各方麵都有涉獵。雖然腦袋有成為編輯的想法，不過應該算是個非常普通的大學生──」
「──請問您在大學也是跟千代田老師就讀同樣的學係，參加同一個社團嗎！」
──春珂毫不氣餒，再次切換話題。
「當時的千代田老師是怎麽樣的人！她跟現在一樣，是個成熟穩重的大姊姊嗎！」
「呃，這個問題好像跟誌願完全無關……」
野野村先生忍不住苦笑。
可是，他似乎不打算拒絕回答。
「百瀨她……哎呀，當時完全不像現在這樣成熟穩重，是個有點奇怪的家夥，不但難以親近，個性又很難搞……我才會擔心她，覺得自己不陪著她不行吧。」
「原來如此！那您就是因為對她放不下心，最後才跟她變成男女朋友是嗎！」
「……嗯，應該算是吧……」
「我聽說你們經曆分分合合，請問理由是什麽呢！難不成是有人出軌……！」
「不不不，並不是因為那樣……純粹隻是因為談遠距離戀愛的時期太長，讓百瀨對此感到不安，她還曾為了這件事耍脾氣……」
「那請問是什麽樣的契機，讓您決定跟千代田老師結婚──」
「──等、等一下！」
聽到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總算叫了出來。
仔細一看……他的臉頰變得有點紅。
「那個……關於百瀨的問題可以到此為止嗎……我也開始……有點難為情了……」
「咦～～！」
春珂不滿地嘟起嘴。
「那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就好……！」
「……什麽問題？」
野野村先生露出無奈的表情，春珂皺起眉頭想了一下到底該問什麽問題。
然後她露出靈光一現的表情，向野野村先生如此問道：
「……請問您求婚的時候，對她說了什麽！」
──野野村先生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靜靜趴倒在桌上。
＊
──總覺得我稍微看到自己的未來了。
我一直深愛著的那些故事，還有誕生出那些故事的出版業。
我還以為這一切都離自己非常遙遠。
以為這個業界與我無緣，當然也不可能觸及……所以完全沒想過在這種地方工作。
可是，這次得以一探究竟的町田出版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職場。
而在這裏工作的野野村先生也是個連春珂的問題都招架不住的和善大哥哥──
這讓我多了一個可能的選項。
我開始把出版業當成或許可以考慮的誌願了。
所以──
「──哎呀，野野村，讓你久等了。」
──發問時間才剛結束，那名女性就來到了會議室。
她就是有著一頭黑發，穿著黑色連身裙與黑色淺口跟鞋，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作家──柊tokoro。
難得有機會參觀她和野野村先生開會的情況──讓我充滿幹勁，想盡量多吸收一點東西。
不，不能隻是吸收。
說不定……我還能提出自己的意見。
身為一個讀者，我或許能想到tokoro老師和野野村先生沒想到的點子，得到他們的重視──
──因為對隻有自己沒有將來的展望這件事感到焦急，我開始覺得這可能是個大好機會。
「晚安啊，時子，細野同學，好久沒在這裏跟你們見麵了。還有……」
說完──柊tokoro看向這裏。
她的眼神高深莫測，讓我不知為何有點害怕。
「矢野同學也好久不見了呢，我記得上次見麵好像是放暑假的時候。然後，這個女生就是傳說中的水瀨同學對吧？」
「您……您好，好久不見……！」
「是的，很高興認識您！我就是水瀨……」
沒錯……我曾經跟柊tokoro見過一次麵。
我記得那是放暑假的時候，大家聚在柊同學家裏寫作業時發生的事情。麵對個性難以捉摸又有些輕浮的她，我當時也感到相當困惑。順帶一提，因為秋玻與春珂當時在地方醫院住院檢查，這次是她們初次見麵。
「……我還是頭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討論作品。」
她一臉害羞地這麽說，在野野村先生對麵坐下。
「不過……工作就是工作。野野村先生，麻煩你跟平時一樣開始討論吧。」
「好的，可是這樣沒問題嗎？你真的要讓他們參觀？」
也許是要做最後確認，野野村先生用認真的口氣這麽問。
「這次有一些需要討論很久的更動，讓宮前高中的各位同學在旁邊看，你真的不介意嗎？」
「當然沒問題。」
tokoro老師露出從容的笑容點了點頭。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地方，都讓他們見識一下，肯定會對他們有幫助不是嗎？時子，你就好好看著姊姊帥氣的模樣吧。」
說完，tokoro老師對著柊同學輕輕眨了眼。
野野村先生對此露出苦笑。
「那我們就照常開會討論吧。請多多指教。」
「嗯，麻煩你了。」
──簡短問候幾句後，他們就開始討論了。
這次要討論的作品是剛才擺在野野村先生桌上的柊tokoro新作。
仔細一看，那好像是去年年中出版的作品《十六進位法之花》的續集。
那是描寫一個沉迷於網路世界的女孩，與討厭那種東西的女孩之間不可思議的友情的故事，內容似乎是直接延續前作的結尾。
在等待tokoro老師的時候，我已經大致看過發到手邊的原稿影本，搞清楚作品的內容了。因為我早就看過前作，很快就看出角色關係的變化與故事的情節。
如果是這樣……我說不定也能提出一些意見。
「──首先，我已經看完這份初稿了。」
正當我摩拳擦掌時，野野村先生一邊翻頁一邊用隨性的語氣開始說明。
「我覺得故事大綱基本上沒問題，角色的行動與主題之間的聯係應該也沒問題。」
「嗯……可是稿子上的紅字倒是有點多。」
快速翻了幾頁後，tokoro老師皺起眉頭。
「主要都是些需要提醒的小地方，麻煩你一個一個看過後自行判斷，如果覺得不用更改，要維持原狀也無所謂。畢竟那些都隻是建議罷了。」
「……是嗎？」
柊tokoro嘟起嘴，露出有些不滿的表情。
「就算你這麽說，看到這麽多紅字，我還是有些不安。看起來就好像我寫得不是很好……」
「可是tokoro老師，如果我沒有提出建議，你反倒會覺得不安不是嗎？」
「……連這種事情都被你看穿，真讓人不開心。」
──盡管嘴上這麽說，tokoro老師的表情看起來卻有些開心。
看來是被野野村先生說中了。
原來如此……因為他們已經搭檔很久，在這方麵也很有默契。
「不過，你不是說有需要討論的修稿建議嗎？是哪個地方要改？」
「確實是這樣。那麽，這隻是我的建議……」
說完，野野村先生輕輕歎了口氣──
「關於這個角色──就是這次的新角色留美子……」
「嗯，她是這次的關鍵角色。她怎麽了嗎？」
麵對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用非常平淡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沒有停頓也沒有猶豫，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可以請她退場嗎？」
「……退場？」
柊tokoro複誦了這個詞匯。
然後用試探的語氣這麽問──
「──換句話說……就是要我直接刪掉這個角色的意思嗎？」
「就是這麽回事。」
──沉默籠罩了會議室。
這種沉重的感覺讓人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也無法呼吸。
就連我們這些外人都能清楚感受到現場氣氛有多麽凝重。
經過一段讓人快要窒息的時間後──
「…………原來如此。」
──柊tokoro簡短地如此回答。
「要我把留美子……完全刪掉是嗎？這個改動比我想的還要大。」
她的口氣相當平靜。
可是……那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反倒讓我清楚感受到柊tokoro心中的情緒有多麽激動。
而我自己──也對野野村先生的建議感到懷疑。
就跟tokoro老師說的一樣，留美子似乎是這次的關鍵角色。
她是在跟兩位主角扯上關係的同時，輕快地推動兩人關係的重要角色。
她是個讓人讀起來非常愉快的角色，但野野村先生居然說要刪掉──這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覺得這會讓故事變得不一樣，甚至連故事還能否成立都不知道。
「……怎麽樣？我們需要改天再來討論嗎？」
野野村先生用發自內心感到擔憂的語氣這麽問：
「先等你冷靜下來可以好好討論以後，我們再來談這個部分，今天就隻討論其他改動好嗎？」
因為這次要改動的內容太嚴重，他還是得顧慮tokoro老師的心情。
即使如此──
「……不用，直接討論吧！」
tokoro老師逞強地說出這句話，定睛瞪著原稿。
「我要讓他們見識一下，作家的意見有時候也是會被采用的！所以野野村……可以先告訴我你要這樣修改的目的嗎？」
「……我明白了。」
野野村先生臉上依然掛著感到抗拒的表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他用非常冷靜的語氣開始說明：
「首先有個重要前提，這個故事的主軸應該是阿佐和多子之間的關係吧？不是她們兩人在角色群中的變化，而是純粹一對一的關係才對。這是你撰寫前作時，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有共識的想法不是嗎？」
「……嗯，確實是這樣沒錯。」
「而這次為了把她們兩人的關係推到全新的舞台，你才會把留美子這個新角色擺在故事外圍，創造出上一集沒有的化學變化。」
「就是這樣。」
柊tokoro簡短有力地點了頭。
「因為有必要存在，我才會寫出這個角色。如果這個故事沒有她也能成立，我早在寫大綱時就刪掉她了。」
「你說得很對，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直到看過這份原稿。」
說完，野野村先生拿起原稿。
然後──
他露出比在場任何人，甚至比作者本人有自信的表情。
「但我現在──是這麽想的。這個故事可以寫得更洗煉，隻需要描寫兩名主角的關係就夠了。如果是現在的柊tokoro，就有能力達到那個境界。」
「……哼，這樣講是比較好聽啦。」
tokoro老師嘴上這麽說，語氣卻顯然不太高興。
「你真的認為隻靠兩位主角就能填補少了這個角色的空缺嗎？」
「對。我在腦海中大概模擬過一遍了。雖然確實有一些在技術上有難度，以及需要用到特殊技巧的地方，但我覺得現在的你辦得到，而且這樣更能提升故事的純度。」
「……這邊你打算怎麽處理？」
tokoro老師翻開原稿，指著上麵的段落問道：
「就是八十四頁，阿佐從多子的言行中發現惡意的地方。這是因為有留美子這個攪局者存在才會產生的疑惑不是嗎？」
「可以故意把這裏寫成阿佐主動發現這件事。如果是經曆過上一集故事的她們，就有可能辦到這種事，而且那種細微的內心變化肯定很美麗。」
「不，這太勉強了吧！阿佐不是會想那麽多的人！那這裏要怎麽辦！多子因為太嫉妒而跑出房間的橋段！如果沒有留美子留下的郵件，她就不會感到嫉妒了吧！」
「舉例來說，那裏可以改成讓阿佐在房裏留下疑似變心的證據。她本人可能覺得隻是小事，但變得有些神經質的多子就算會胡思亂想也很合理。要想出一個合適的證據確實很困難，但應該不是不可能。」
「你說的……有道理。如果這樣寫……說不定……真的可以……」
tokoro老師一邊胡亂前後翻頁，一邊亂抓頭發。
然後──
「嗯────！我不能接受！」
她像個小孩一樣大聲亂叫，拚命找尋能反駁野野村先生的地方。
然而──
聽過他們的討論內容，我開始有種感覺──
野野村先生的提議──是不是真的可行？
那樣改稿是不是真的可行？是不是更能提升故事的美感……？
不，我當然不曉得答案。
畢竟我隻是個外行人，而且隻用很短的時間大致讀過那份原稿。
可是……他提出的方案確實讓我感覺抓到了什麽。
──我完全搞不懂野野村先生為什麽能從這份原稿想出那麽大膽的改稿提議。
為什麽他能發現刪掉那種地方可以讓作品變得更好？
照理來說，應該沒人想得到要刪除關鍵角色。
為什麽野野村先生有辦法想到……？
在那之後，tokoro老師和野野村先生依然繼續討論。
「──那這裏要怎麽辦！」
「──那裏應該也能用跟上次一樣的改法搞定。」
「──這裏絕對需要留美子吧！」
「──我反倒覺得那裏應該直接跳過，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
「──更何況，整個故事都是建立在留美子的小聰明上。」
「──那些小聰明真的是你寫這個故事的目的嗎？透過角色去發揮構想，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然後──
「……基於上述理由，我提議刪除留美子這個角色。」
可以反駁的地方似乎都說完了。
當tokoro老師再也說不出話時，野野村先生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你意下如何？雖然有些地方很難寫，但我覺得作品會變得更好。」
──他說得沒錯。
聽完兩人的討論，我幾乎可以確信了。
野野村先生的意見非常合理，如果按照他的建議改稿，就能讓故事的水準提升一到兩級──
問題在於──
「……就算這樣！」
tokoro老師額頭冒出青筋，跟小孩子一樣開始耍脾氣。
（插圖013）
她似乎想反駁，卻找不到該說的話──
「就算你說的都對，我還是不會改！絕對不會！我不會刪掉留美子！」
說完，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接著──
「野野村是大笨蛋～～～～～～～～～～！」
大叫一聲後──她就喘著大氣離開會議室了。
被留在會議室裏……我整個人都傻住了。
沒想到討論改稿……還會出現這種狀況。
竟然連大人都會那樣吵架收場……
＊
「……不好意思，姊姊每次都給您添麻煩……」
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家，大家都開始收拾東西。
就在這時，柊同學把椅子擺回桌子底下，一臉抱歉地說：
「每次要她改稿，她都這樣固執己見……」
「別這麽說。因為這次要改的地方太大，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野野村先生如此回答，把手擺在自己的脖子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所以，我才會猶豫該不該在這裏跟她討論……」
「我也很久沒看到她那麽生氣了……」
連細野都望著tokoro老師衝出去的房門。
「那麽幼稚的人居然有辦法寫出纖細的小說，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看來柊tokoro不是頭一次那樣發脾氣。從他們的反應看來，這反倒已經是慣例了，每次要她改稿，她都會有那種反應……
可是──
「……這、這樣沒問題嗎？」
我還是覺得很不安。
「她看起來很生氣，要是對改稿太過抗拒……說不定會抽稿不是嗎……」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大人吵得那麽厲害。
總覺得事情發展成這種地步，她就再也無法冷靜改稿，也可能會無視野野村先生的建議……
虧我還覺得那是個好主意……
然而──
「不，不會有那種事。」
野野村先生絲毫沒有猶豫，非常乾脆地如此斷言。
「為、為什麽你會這麽說？看她那種反應，感覺會真的無視你的建議……」
「……嗯～～我就這麽說吧。」
野野村先生交叉雙臂，想了一下。
「的確，我不曉得tokoro老師之後會不會接受我的建議。她有可能會改，也可能不會改。隻不過，我猜──她這次八成會接納我的建議。」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因為對她來說……」
野野村先生轉頭看過來。
臉上充滿絕對的信賴，對我如此說道──
「──比起講不贏責編，『沒辦法讓故事以最棒的模樣出版』更讓她感到害怕。」
「沒辦法讓故事……以最棒的模樣出版？」
「嗯。」
野野村先生點點頭，露出有些驕傲的表情。
「她……作家總是強烈希望讓作品以最棒的模樣出版。因此，就算在第一時間無法接受責編的改稿建議……她也無論如何都會在腦袋裏反覆推敲。那些建議真的可行嗎？實際把稿子改成那樣，看起來又會變得怎樣……結果就是隻要本人覺得那些改動是有必要的，不管當初吵多凶，之後她還是會改稿。比起沒有把作品寫到最好就出版的屈辱，改變想法的屈辱根本算不上什麽。事實上，她過去也都是這樣。」
「是……這樣嗎？」
「……啊，可是……」
之前一直閉口不語的柊同學用像在抱怨的語氣開口了。
「在你們爭論過後，她有時依然不會改變想法。每次這種時候，她就會得意洋洋地告訴我『都是因為野野村給我那種亂七八糟的建議，我才決定不理他的！』……」
「……那樣沒問題嗎？」
聽到我戰戰兢兢地這麽問，野野村先生用手拄著臉，眯起了眼睛。
「那樣當然無所謂。」
他露出父母看著子女般的眼神點了頭。
「因為那就表示tokoro老師在認真檢討後，決定不采用我的建議。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提供正確的建議，這種情況也是會發生的。」
「……難道您沒想過那些沒被采用的建議還是正確的嗎？難道您不曾想過站在客觀的角度，自己的想法相當合理嗎？」
「那種情況當然也有。」
「那這種時候要怎麽處理？」
「這得視內容而定……但我最後還是會相信她的判斷，不會硬逼她改稿。比起我個人認為的客觀，我最後還是會相信tokoro老師的主觀。」
「這又是……為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微微一笑。
然後露出今天看起來最幸福的笑容如此回答──
「因為我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頭號粉絲。」
＊
「──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真的很感謝你。」
在回程的總武線普通列車上。
秋玻似乎對這次的職場體驗活動非常滿意，有些興奮地向柊同學道謝。
「野野村先生和tokoro老師都好厲害……多虧有他們的努力，我們平時才有那些好故事能看呢……」
「是嗎……可以聽到你這麽說，我就覺得有邀請你們真是太好了……！」
柊同學站在陶醉地眯起眼睛的秋玻身旁，也揚起了嘴角。
「想到回去以後還得安慰姊姊，我就覺得憂鬱……我猜她應該又會喝得爛醉，一直跑來煩我……不過有你這句話，我就算是稍微得到救贖了……」
「矢野，你覺得怎麽樣？」
坐在旁邊的細野探頭看過來，對我問道：
「你不是說自己沒什麽將來的計畫嗎？今天有什麽感想？有值得參考的地方嗎？」
「啊，這個嘛……」
我稍微想了一下，回給他一個微笑。
「……他們真的好厲害。」
──真的很厲害。
出版業界和在裏麵工作的人都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也有能力做這種工作。」
繼續隱瞞也無濟於事，我誠實地說出自己的誤會。
「因為公司大樓看起來很普通，野野村先生乍看之下也隻是個溫柔的大哥哥……讓我以為自己也有能力在那裏工作。老實說，在他們討論改稿的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也能提出意見。」
「啊～～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對那裏的第一印象就是意外地普通，感覺就是間一般的公司。」
「對吧？可是聽完他們討論，還有野野村先生後來那些話，我隻有一種想法。」
我回想在自己眼前上演的激烈討論──
「──啊啊，他們跟我的等級不一樣。」
我誠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等級不一樣。
沒錯，我想這種說法應該是正確的。
我跟野野村先生的等級完全不一樣。
不管是對故事的理解、改善故事的能力、對作家的理解，以及對作家的信任──
原來……那就是職業人士。
那就是創作故事的職業人士……就是所謂的編輯嗎？
「所以，嗯……」
我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看來我應該沒辦法輕易進去裏麵工作了～～……」
高圓寺的夜景在窗外流逝。
我茫然望著夜景──有種快找到的東西又消失了的感覺。
我彷佛失去立足之地，心中隻感到不安。
「感覺就是那種隨處可見的建築物……」
──為了參加職場體驗活動，我們來到町田出版社公司大樓的門口。
我和秋玻站在常來的柊同學與細野旁邊，抬頭仰望這棟大樓。
這棟老舊的樸素大樓應該有……七層樓高吧。
外麵掛著寫有「町田出版」的招牌，卻完全找不到宣傳書籍的廣告布幕，或是知名角色的迎賓立牌之類的東西……
「我還以為出版社這種地方在建築物外觀上會有更明顯的特徵。」
「畢竟這家出版社隻是中堅公司……」
我身旁的柊同學麵帶苦笑如此回答。
「如果是大公司，好像也會有那種東西，但町田出版就不是那樣了。雖然這裏也有出版漫畫和輕小說，主力還是較為內斂的文學作品，也許這是為了展現出版社本身的風格吧……」
「噢，原來如此……」
點頭表示讚同的同時，我發現自己心中的緊張稍微緩解了。
我一直以為出版業是無法觸及的世界。
那個世界有許多高學曆且能力出眾的編輯，以及才華洋溢的作家，聚集在閃閃發亮的大樓裏，不斷創造出暢銷書……我還以為是這個樣子。
可是，眼前這棟大樓給人的感覺反倒跟我們就讀的宮前高中差不多。
有許多我喜歡的作品都是在這個地方誕生的──
想到這裏，就讓我對小說這種東西又增添了幾分親近感。
「好，那我們出發吧。」
柊同學這麽說完，朝向門口大廳邁出腳步。
我稍微深呼吸後也跟隨她的背影，畏畏縮縮地開始前進。
──告訴櫃台接待人員我們是宮前高中的學生後，我們表示希望前往文藝部所在的五樓。
柊同學和細野很自然地接過入館證，走向電梯。
「……細野，我知道柊同學常來這裏，但你是不是也很常來？」
「噢……是啊。」
被我這麽一問，站在電梯角落的細野臉色就變得不太好看。
「就是那個……因為這裏也有出版以我為主角的小說。當時我經常被叫來這裏，還被問過不少事情……」
「啊～～是那時候的事啊……」
「他被訪問的次數說不定比我還要多呢……」
他身旁的柊同學一臉愧疚地笑了。
「因為我姊姊可以在家裏找我聊天，我們又是姊妹，大致理解對方的想法。但細野同學是她幾乎沒見過的男生，為了掌握他的情感……我姊姊好像也費了不少工夫。」
「這樣啊……原來要完成一本書，需要付出這麽多努力……」
正當我對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感慨時，電梯抵達我們要前往的五樓。
我們走出電梯廳，來到編輯部門口，用擺在門口的內線電話聯絡接待人員。
就在這時，緊張感再次湧上心頭。
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總覺得出現在小說或漫畫裏的編輯通常都很有個性。
我隻希望對方不要是可怕的人……
當我想著這些，坐立不安地等待對方出現時──一名男子從編輯部裏麵走了過來。
「──哎呀，大家好，歡迎你們來到町田出版文藝部。」
仔細一看──眼前這個人是一位打扮得很休閑的男子。
他有點高，有著一張沉穩又有點疲倦的臉，還掛著讓人覺得很和善的溫柔笑容──
他站在我們四個人前麵，從口袋裏拿出名片。
「我是今天負責帶各位參觀，隸屬於文藝部的野野村九十九。請大家多多指教。」
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把名片遞給我。
仔細一看，名片上確實是這麽寫的。
町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
文藝部 一般文藝課
野野村 九十九
──原來……
這個人就是野野村先生──
他就是柊tokoro的責編，也是千代田老師的丈夫。
也是我頭一次接觸到的職業編輯──
「您、您好！謝謝您的名片！我叫矢野四季！」
我趕緊按照事先調查過的規矩接下名片。
「我一直很喜歡町田出版社的書！今天可以過來參觀，我真的非常開心……」
「你是說真的嗎？那還真教人高興呢。你就慢慢參觀創作書本的過程吧。」
「我會的……！」
我點了點頭，再次看向手裏那張小卡片。
……唔哇啊，這好像是我頭一次拿到名片，而且還是出版業相關人士的名片……
這讓我覺得手裏的名片就像寶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放進製服胸前的口袋。
野野村先生又接著把名片交給秋玻，簡單地問候了一下。
「時子和細野同學上次已經拿過名片了吧？」
「對。」「我們已經拿過了。」
「那就好。總覺得好久不見了呢，大概有一兩個月沒見麵了吧……」
「是啊，我們上次見麵好像是尾牙的時候……」
──我聽著他們的對話。
聽著他們自然的對話──這才有種真實感。
原來如此……就是這個人。
這個男人就是千代田老師的丈夫啊……
雖然千代田老師現在感覺是個沉穩的大人，但有時也會表現出有些極端的一麵。她在文化祭的廣播節目就是一個例子，曾經扮演過「失戀偵探」，還有她對我跟秋玻與春珂的關係莫名敏銳這件事也是。
我一直無法想像她的丈夫會是什麽樣的人……但實際見到野野村先生後，我總算理解了。
原來千代田老師──就得配這種看起來很有包容力的人。
「──好，那事不宜遲。」
大致打過招呼後，野野村先生重新看向我們。
「我帶你們去編輯部裏麵吧。大家請跟我來──」
「──這裏就是編輯部的辦公區。」
「喔、喔喔……」
在他的帶領下來到這個房間後──我忍不住讚歎。
在此之前，我沒什麽自己來到出版社的真實感。
不管是大樓的外觀、櫃台與電梯，全都跟普通的辦公大樓差不多。
可是──
「不好意思，這裏有點髒亂……唉～～我明明告訴大家有學生要來參觀，叫他們整理一下了……」
眼前──有許多排列整齊的桌子，但桌上都堆滿了文件。
還有一群像是被埋在文件堆裏，麵對著電腦工作，穿著休閑的大人──
──就跟我想像中的一樣。
我想像中的編輯部就在這裏。
而且牆上還貼著影劇化作品的海報，附近的書架上也理所當然地擺滿町田出版社發行的書籍──
此外──
「──這裏就是我的辦公桌。」
我們被帶到野野村先生的辦公桌。
這裏跟其他桌子一樣胡亂堆滿了文件──但桌子中央似乎處於工作狀態，隻擺著一疊列印出來的原稿跟紅筆。
第一張原稿上還寫著暫定的書名跟作者的名字──
「……啊，你在看這個？」
也許是注意到我的視線，野野村先生笑著這麽說：
「這是時子的姊姊──柊tokoro老師的新作原稿。我剛才正在改稿──」
「喔、喔喔喔……」
新作……原稿……
也就是說，那是還沒問世的作品原稿。
而那東西現在就在我眼前……
「你們看，像這樣。」
野野村先生邊說邊翻頁給我們看。
「我們編輯就是像這樣檢查收到的原稿，用紅筆寫上問題與改稿的建議。別看tokoro老師那樣，其實她相當喜歡別人給意見，所以我寫了很多。有些老師的原稿不會有這麽多紅字，如果不是文學作品而是輕小說，好像會有比這還要多的紅字……」
──老實說，我覺得這很像在改考卷。
都是在列印出來的紙上用紅筆不斷寫上注解。
當然，因為作品跟答案卷是不一樣的東西，加上的注解也有截然不同的意義。
可是……該怎麽說呢，我有種之前一直覺得非常遙遠的「修稿工作」其實絕非離自己很遙遠，我們應該也能辦到的感覺。
「尤其是這次的稿子……有可能得做出有點大的修改，我想寫仔細一點……」
說完，野野村先生像是剛替爛考卷打完分數的老師，露出有些不安的笑容。
「希望改稿可以順利完成……」
這麽一想──我就覺得這個編輯部有點像教職員辦公室。
不管是那種雜亂的感覺，還是跟這個資訊化社會格格不入，到處都堆滿文件這點，都非常相似。
「我還跟tokoro老師稍微聊了下一本新作的事，是在通訊軟體上聊的。你們看，其實她說下一部作品想挑戰看看奇幻戰鬥類的故事……啊，我已經得到她的許可，你們可以過來看看。」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
經他這麽一說，我把對話的內容大致看過一遍。
對話紀錄──
顯示出他們兩人談論新作的對話，語氣就跟我們平時用line傳訊息一樣輕鬆。
看來tokoro老師的新作似乎是「以大正時代為舞台的魔法少女故事」。聽說她是在位於西荻的家裏找到古書，才得到了靈感。而野野村先生給了她「那我們這次或許可以把新作當成輕小說推出」這樣的建議……
『我們可以替書加上美麗的插圖，包裝成一本年輕人也會看的書──』
「唔喔喔……」
看到這樣的對話──讓我有種莫名的感慨。
這就是故事誕生的瞬間──
我讀過的小說就是這樣誕生的──
我親眼見到了故事誕生的光景。
實際看到現實中的出版社，我發現這裏比想像中容易親近──有種原本以為遙不可及的出版業突然離自己很近的感覺。
──在那之後，我們又被帶去參觀美編以及總編的辦公桌。
「好啦，那麽──接下來就是發問時間了。」
野野村先生轉過頭來如此說道：
「我已經預約好會議室，我們去那裏談吧。除了機密事項，不管是什麽問題，我都能回答──如果有什麽想問的，就盡管問吧！」
＊
──我們被帶到編輯部隔壁的會議室。
這裏是可以容納十個人左右的寬廣空間。野野村先生坐在大桌子的一邊，我們四個學生則坐在另一邊。
當讀大學的工讀生把茶水端來時，野野村先生開口了。
「……各位，我已經帶你們參觀過真正的編輯部了，如果可以得到本人的同意，接著我想讓你們參觀一下我跟作家開會的情況──」
──跟作家開會的情況？
真的可以讓我們參觀這種大事嗎！
這個意想不到的禮遇讓我不由得挺直背脊。
「啊，你們別太期待喔……其實我原本隻是要開個簡單的會議給你們看看，不過要討論的事情好像有點多……所以作家那邊也可能會拒絕。」
「沒……沒問題！如果您願意讓我們參觀……」
我獨自興奮地如此回答野野村先生。
能夠得到這麽熱情的款待，原本就已經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了。選擇來這裏參加職場體驗活動真是太好了……
「好，那在這位作家……tokoro老師來到這裏以前，我想先讓各位發問，不知道你們意下如何？隻要不是機密事項，我什麽問題都能回答……像是出版社的工作內容，或是進出版社工作的管道之類，有人想發問嗎？」
「……啊，我有。那就我先來吧。」
率先發問的人是柊同學。
「野野村先生，我們以前也聊過許多事情，但我好像還沒問過你來町田出版上班的經過和理由……請問你是懷著什麽樣的想法才選擇進這間公司？」
「我進町田出版工作的經過啊……」
野野村先生交叉雙臂，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因為我從高中時代就喜歡看書，尤其是推理小說。這點應該跟今天來到這裏的各位差不多。不過，我並不打算進出版業工作，也不覺得自己有那種能力。可是……有一天，我的學妹對我說：『學長，我覺得你將來會在出版社工作。』這讓我開始有了這種想法……大學進行求職活動時就接受了好幾間出版社的麵試……」
「那、那位學妹……！」
──人格似乎在不知不覺間轉換了。
春珂露出閃閃發亮的眼神，對野野村先生說的話表現出濃厚的興趣。
「該、該不會就是……千代田老師吧！」
……春珂，你居然馬上就問這種問題。
我還以為她隻是嘴上說說，實際上會有所顧慮，但看來她是認真想打聽野野村先生他們的愛情故事。
「……你真敏銳。」
野野村先生因為春珂的猜測而感到驚訝後，難為情地搔搔頭。
「你猜得沒錯……那一天，百瀨突然說出那種話，才會讓我有了那種想法……」
……百瀨啊。看來野野村先生是這麽稱呼千代田老師的。
他們兩人是夫妻，這也是理所當然，但我總覺得不太習慣，聽起來有些難為情。
「你、你們兩位當時已經在交往了嗎！」
「咦、呃……這個我也不太確定。我猜應該是還沒吧……」
「那你們後來又是怎麽在一起的──」
「──不好意思！」
這個問題實在太深入了……！
我趕緊發問，藉此轉移話題。
「請問您在高中和大學時代曾經為了進出版社工作，實際學過什麽樣的東西嗎？像是參加編輯講座，或是經營評論文學的部落格……」
「不，我沒做過那些事……」
野野村先生用手扶著下巴，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
「雖然我有努力念書，讓自己考上比較好的大學，還選擇就讀文學係……但我並非打從一開始就立誌成為編輯。」
「那您在大學時代也不是專門學習文學創作，而是廣泛地學習文學相關知識嗎？」
「對，我的專長是日本文學，但基本上算是各方麵都有涉獵。雖然腦袋有成為編輯的想法，不過應該算是個非常普通的大學生──」
「──請問您在大學也是跟千代田老師就讀同樣的學係，參加同一個社團嗎！」
──春珂毫不氣餒，再次切換話題。
「當時的千代田老師是怎麽樣的人！她跟現在一樣，是個成熟穩重的大姊姊嗎！」
「呃，這個問題好像跟誌願完全無關……」
野野村先生忍不住苦笑。
可是，他似乎不打算拒絕回答。
「百瀨她……哎呀，當時完全不像現在這樣成熟穩重，是個有點奇怪的家夥，不但難以親近，個性又很難搞……我才會擔心她，覺得自己不陪著她不行吧。」
「原來如此！那您就是因為對她放不下心，最後才跟她變成男女朋友是嗎！」
「……嗯，應該算是吧……」
「我聽說你們經曆分分合合，請問理由是什麽呢！難不成是有人出軌……！」
「不不不，並不是因為那樣……純粹隻是因為談遠距離戀愛的時期太長，讓百瀨對此感到不安，她還曾為了這件事耍脾氣……」
「那請問是什麽樣的契機，讓您決定跟千代田老師結婚──」
「──等、等一下！」
聽到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總算叫了出來。
仔細一看……他的臉頰變得有點紅。
「那個……關於百瀨的問題可以到此為止嗎……我也開始……有點難為情了……」
「咦～～！」
春珂不滿地嘟起嘴。
「那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就好……！」
「……什麽問題？」
野野村先生露出無奈的表情，春珂皺起眉頭想了一下到底該問什麽問題。
然後她露出靈光一現的表情，向野野村先生如此問道：
「……請問您求婚的時候，對她說了什麽！」
──野野村先生已經連聲音都發不出來，靜靜趴倒在桌上。
＊
──總覺得我稍微看到自己的未來了。
我一直深愛著的那些故事，還有誕生出那些故事的出版業。
我還以為這一切都離自己非常遙遠。
以為這個業界與我無緣，當然也不可能觸及……所以完全沒想過在這種地方工作。
可是，這次得以一探究竟的町田出版是個非常平易近人的職場。
而在這裏工作的野野村先生也是個連春珂的問題都招架不住的和善大哥哥──
這讓我多了一個可能的選項。
我開始把出版業當成或許可以考慮的誌願了。
所以──
「──哎呀，野野村，讓你久等了。」
──發問時間才剛結束，那名女性就來到了會議室。
她就是有著一頭黑發，穿著黑色連身裙與黑色淺口跟鞋，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作家──柊tokoro。
難得有機會參觀她和野野村先生開會的情況──讓我充滿幹勁，想盡量多吸收一點東西。
不，不能隻是吸收。
說不定……我還能提出自己的意見。
身為一個讀者，我或許能想到tokoro老師和野野村先生沒想到的點子，得到他們的重視──
──因為對隻有自己沒有將來的展望這件事感到焦急，我開始覺得這可能是個大好機會。
「晚安啊，時子，細野同學，好久沒在這裏跟你們見麵了。還有……」
說完──柊tokoro看向這裏。
她的眼神高深莫測，讓我不知為何有點害怕。
「矢野同學也好久不見了呢，我記得上次見麵好像是放暑假的時候。然後，這個女生就是傳說中的水瀨同學對吧？」
「您……您好，好久不見……！」
「是的，很高興認識您！我就是水瀨……」
沒錯……我曾經跟柊tokoro見過一次麵。
我記得那是放暑假的時候，大家聚在柊同學家裏寫作業時發生的事情。麵對個性難以捉摸又有些輕浮的她，我當時也感到相當困惑。順帶一提，因為秋玻與春珂當時在地方醫院住院檢查，這次是她們初次見麵。
「……我還是頭一次在這麽多人麵前討論作品。」
她一臉害羞地這麽說，在野野村先生對麵坐下。
「不過……工作就是工作。野野村先生，麻煩你跟平時一樣開始討論吧。」
「好的，可是這樣沒問題嗎？你真的要讓他們參觀？」
也許是要做最後確認，野野村先生用認真的口氣這麽問。
「這次有一些需要討論很久的更動，讓宮前高中的各位同學在旁邊看，你真的不介意嗎？」
「當然沒問題。」
tokoro老師露出從容的笑容點了點頭。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地方，都讓他們見識一下，肯定會對他們有幫助不是嗎？時子，你就好好看著姊姊帥氣的模樣吧。」
說完，tokoro老師對著柊同學輕輕眨了眼。
野野村先生對此露出苦笑。
「那我們就照常開會討論吧。請多多指教。」
「嗯，麻煩你了。」
──簡短問候幾句後，他們就開始討論了。
這次要討論的作品是剛才擺在野野村先生桌上的柊tokoro新作。
仔細一看，那好像是去年年中出版的作品《十六進位法之花》的續集。
那是描寫一個沉迷於網路世界的女孩，與討厭那種東西的女孩之間不可思議的友情的故事，內容似乎是直接延續前作的結尾。
在等待tokoro老師的時候，我已經大致看過發到手邊的原稿影本，搞清楚作品的內容了。因為我早就看過前作，很快就看出角色關係的變化與故事的情節。
如果是這樣……我說不定也能提出一些意見。
「──首先，我已經看完這份初稿了。」
正當我摩拳擦掌時，野野村先生一邊翻頁一邊用隨性的語氣開始說明。
「我覺得故事大綱基本上沒問題，角色的行動與主題之間的聯係應該也沒問題。」
「嗯……可是稿子上的紅字倒是有點多。」
快速翻了幾頁後，tokoro老師皺起眉頭。
「主要都是些需要提醒的小地方，麻煩你一個一個看過後自行判斷，如果覺得不用更改，要維持原狀也無所謂。畢竟那些都隻是建議罷了。」
「……是嗎？」
柊tokoro嘟起嘴，露出有些不滿的表情。
「就算你這麽說，看到這麽多紅字，我還是有些不安。看起來就好像我寫得不是很好……」
「可是tokoro老師，如果我沒有提出建議，你反倒會覺得不安不是嗎？」
「……連這種事情都被你看穿，真讓人不開心。」
──盡管嘴上這麽說，tokoro老師的表情看起來卻有些開心。
看來是被野野村先生說中了。
原來如此……因為他們已經搭檔很久，在這方麵也很有默契。
「不過，你不是說有需要討論的修稿建議嗎？是哪個地方要改？」
「確實是這樣。那麽，這隻是我的建議……」
說完，野野村先生輕輕歎了口氣──
「關於這個角色──就是這次的新角色留美子……」
「嗯，她是這次的關鍵角色。她怎麽了嗎？」
麵對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用非常平淡的語氣繼續說下去。
沒有停頓也沒有猶豫，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可以請她退場嗎？」
「……退場？」
柊tokoro複誦了這個詞匯。
然後用試探的語氣這麽問──
「──換句話說……就是要我直接刪掉這個角色的意思嗎？」
「就是這麽回事。」
──沉默籠罩了會議室。
這種沉重的感覺讓人連一根指頭都動不了，也無法呼吸。
就連我們這些外人都能清楚感受到現場氣氛有多麽凝重。
經過一段讓人快要窒息的時間後──
「…………原來如此。」
──柊tokoro簡短地如此回答。
「要我把留美子……完全刪掉是嗎？這個改動比我想的還要大。」
她的口氣相當平靜。
可是……那種暴風雨前的寧靜，反倒讓我清楚感受到柊tokoro心中的情緒有多麽激動。
而我自己──也對野野村先生的建議感到懷疑。
就跟tokoro老師說的一樣，留美子似乎是這次的關鍵角色。
她是在跟兩位主角扯上關係的同時，輕快地推動兩人關係的重要角色。
她是個讓人讀起來非常愉快的角色，但野野村先生居然說要刪掉──這我完全無法理解。
我覺得這會讓故事變得不一樣，甚至連故事還能否成立都不知道。
「……怎麽樣？我們需要改天再來討論嗎？」
野野村先生用發自內心感到擔憂的語氣這麽問：
「先等你冷靜下來可以好好討論以後，我們再來談這個部分，今天就隻討論其他改動好嗎？」
因為這次要改動的內容太嚴重，他還是得顧慮tokoro老師的心情。
即使如此──
「……不用，直接討論吧！」
tokoro老師逞強地說出這句話，定睛瞪著原稿。
「我要讓他們見識一下，作家的意見有時候也是會被采用的！所以野野村……可以先告訴我你要這樣修改的目的嗎？」
「……我明白了。」
野野村先生臉上依然掛著感到抗拒的表情，但還是點了點頭。
然後他用非常冷靜的語氣開始說明：
「首先有個重要前提，這個故事的主軸應該是阿佐和多子之間的關係吧？不是她們兩人在角色群中的變化，而是純粹一對一的關係才對。這是你撰寫前作時，我們打從一開始就有共識的想法不是嗎？」
「……嗯，確實是這樣沒錯。」
「而這次為了把她們兩人的關係推到全新的舞台，你才會把留美子這個新角色擺在故事外圍，創造出上一集沒有的化學變化。」
「就是這樣。」
柊tokoro簡短有力地點了頭。
「因為有必要存在，我才會寫出這個角色。如果這個故事沒有她也能成立，我早在寫大綱時就刪掉她了。」
「你說得很對，我之前也是這麽想的──直到看過這份原稿。」
說完，野野村先生拿起原稿。
然後──
他露出比在場任何人，甚至比作者本人有自信的表情。
「但我現在──是這麽想的。這個故事可以寫得更洗煉，隻需要描寫兩名主角的關係就夠了。如果是現在的柊tokoro，就有能力達到那個境界。」
「……哼，這樣講是比較好聽啦。」
tokoro老師嘴上這麽說，語氣卻顯然不太高興。
「你真的認為隻靠兩位主角就能填補少了這個角色的空缺嗎？」
「對。我在腦海中大概模擬過一遍了。雖然確實有一些在技術上有難度，以及需要用到特殊技巧的地方，但我覺得現在的你辦得到，而且這樣更能提升故事的純度。」
「……這邊你打算怎麽處理？」
tokoro老師翻開原稿，指著上麵的段落問道：
「就是八十四頁，阿佐從多子的言行中發現惡意的地方。這是因為有留美子這個攪局者存在才會產生的疑惑不是嗎？」
「可以故意把這裏寫成阿佐主動發現這件事。如果是經曆過上一集故事的她們，就有可能辦到這種事，而且那種細微的內心變化肯定很美麗。」
「不，這太勉強了吧！阿佐不是會想那麽多的人！那這裏要怎麽辦！多子因為太嫉妒而跑出房間的橋段！如果沒有留美子留下的郵件，她就不會感到嫉妒了吧！」
「舉例來說，那裏可以改成讓阿佐在房裏留下疑似變心的證據。她本人可能覺得隻是小事，但變得有些神經質的多子就算會胡思亂想也很合理。要想出一個合適的證據確實很困難，但應該不是不可能。」
「你說的……有道理。如果這樣寫……說不定……真的可以……」
tokoro老師一邊胡亂前後翻頁，一邊亂抓頭發。
然後──
「嗯────！我不能接受！」
她像個小孩一樣大聲亂叫，拚命找尋能反駁野野村先生的地方。
然而──
聽過他們的討論內容，我開始有種感覺──
野野村先生的提議──是不是真的可行？
那樣改稿是不是真的可行？是不是更能提升故事的美感……？
不，我當然不曉得答案。
畢竟我隻是個外行人，而且隻用很短的時間大致讀過那份原稿。
可是……他提出的方案確實讓我感覺抓到了什麽。
──我完全搞不懂野野村先生為什麽能從這份原稿想出那麽大膽的改稿提議。
為什麽他能發現刪掉那種地方可以讓作品變得更好？
照理來說，應該沒人想得到要刪除關鍵角色。
為什麽野野村先生有辦法想到……？
在那之後，tokoro老師和野野村先生依然繼續討論。
「──那這裏要怎麽辦！」
「──那裏應該也能用跟上次一樣的改法搞定。」
「──這裏絕對需要留美子吧！」
「──我反倒覺得那裏應該直接跳過，留給讀者想像的空間。」
「──更何況，整個故事都是建立在留美子的小聰明上。」
「──那些小聰明真的是你寫這個故事的目的嗎？透過角色去發揮構想，你不覺得很有趣嗎？」
然後──
「……基於上述理由，我提議刪除留美子這個角色。」
可以反駁的地方似乎都說完了。
當tokoro老師再也說不出話時，野野村先生有些過意不去地說：
「……你意下如何？雖然有些地方很難寫，但我覺得作品會變得更好。」
──他說得沒錯。
聽完兩人的討論，我幾乎可以確信了。
野野村先生的意見非常合理，如果按照他的建議改稿，就能讓故事的水準提升一到兩級──
問題在於──
「……就算這樣！」
tokoro老師額頭冒出青筋，跟小孩子一樣開始耍脾氣。
（插圖013）
她似乎想反駁，卻找不到該說的話──
「就算你說的都對，我還是不會改！絕對不會！我不會刪掉留美子！」
說完，她猛然從椅子上站起來。
接著──
「野野村是大笨蛋～～～～～～～～～～！」
大叫一聲後──她就喘著大氣離開會議室了。
被留在會議室裏……我整個人都傻住了。
沒想到討論改稿……還會出現這種狀況。
竟然連大人都會那樣吵架收場……
＊
「……不好意思，姊姊每次都給您添麻煩……」
我們也差不多該回家，大家都開始收拾東西。
就在這時，柊同學把椅子擺回桌子底下，一臉抱歉地說：
「每次要她改稿，她都這樣固執己見……」
「別這麽說。因為這次要改的地方太大，我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
野野村先生如此回答，把手擺在自己的脖子上，露出無奈的表情。
「所以，我才會猶豫該不該在這裏跟她討論……」
「我也很久沒看到她那麽生氣了……」
連細野都望著tokoro老師衝出去的房門。
「那麽幼稚的人居然有辦法寫出纖細的小說，實在是很不可思議……」
……看來柊tokoro不是頭一次那樣發脾氣。從他們的反應看來，這反倒已經是慣例了，每次要她改稿，她都會有那種反應……
可是──
「……這、這樣沒問題嗎？」
我還是覺得很不安。
「她看起來很生氣，要是對改稿太過抗拒……說不定會抽稿不是嗎……」
我還是頭一次看到大人吵得那麽厲害。
總覺得事情發展成這種地步，她就再也無法冷靜改稿，也可能會無視野野村先生的建議……
虧我還覺得那是個好主意……
然而──
「不，不會有那種事。」
野野村先生絲毫沒有猶豫，非常乾脆地如此斷言。
「為、為什麽你會這麽說？看她那種反應，感覺會真的無視你的建議……」
「……嗯～～我就這麽說吧。」
野野村先生交叉雙臂，想了一下。
「的確，我不曉得tokoro老師之後會不會接受我的建議。她有可能會改，也可能不會改。隻不過，我猜──她這次八成會接納我的建議。」
「……為什麽你會這麽想？」
「因為對她來說……」
野野村先生轉頭看過來。
臉上充滿絕對的信賴，對我如此說道──
「──比起講不贏責編，『沒辦法讓故事以最棒的模樣出版』更讓她感到害怕。」
「沒辦法讓故事……以最棒的模樣出版？」
「嗯。」
野野村先生點點頭，露出有些驕傲的表情。
「她……作家總是強烈希望讓作品以最棒的模樣出版。因此，就算在第一時間無法接受責編的改稿建議……她也無論如何都會在腦袋裏反覆推敲。那些建議真的可行嗎？實際把稿子改成那樣，看起來又會變得怎樣……結果就是隻要本人覺得那些改動是有必要的，不管當初吵多凶，之後她還是會改稿。比起沒有把作品寫到最好就出版的屈辱，改變想法的屈辱根本算不上什麽。事實上，她過去也都是這樣。」
「是……這樣嗎？」
「……啊，可是……」
之前一直閉口不語的柊同學用像在抱怨的語氣開口了。
「在你們爭論過後，她有時依然不會改變想法。每次這種時候，她就會得意洋洋地告訴我『都是因為野野村給我那種亂七八糟的建議，我才決定不理他的！』……」
「……那樣沒問題嗎？」
聽到我戰戰兢兢地這麽問，野野村先生用手拄著臉，眯起了眼睛。
「那樣當然無所謂。」
他露出父母看著子女般的眼神點了頭。
「因為那就表示tokoro老師在認真檢討後，決定不采用我的建議。我也不是每次都能提供正確的建議，這種情況也是會發生的。」
「……難道您沒想過那些沒被采用的建議還是正確的嗎？難道您不曾想過站在客觀的角度，自己的想法相當合理嗎？」
「那種情況當然也有。」
「那這種時候要怎麽處理？」
「這得視內容而定……但我最後還是會相信她的判斷，不會硬逼她改稿。比起我個人認為的客觀，我最後還是會相信tokoro老師的主觀。」
「這又是……為什麽？」
聽到這個問題──野野村先生微微一笑。
然後露出今天看起來最幸福的笑容如此回答──
「因為我才是──她在這個世界上的頭號粉絲。」
＊
「──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真的很感謝你。」
在回程的總武線普通列車上。
秋玻似乎對這次的職場體驗活動非常滿意，有些興奮地向柊同學道謝。
「野野村先生和tokoro老師都好厲害……多虧有他們的努力，我們平時才有那些好故事能看呢……」
「是嗎……可以聽到你這麽說，我就覺得有邀請你們真是太好了……！」
柊同學站在陶醉地眯起眼睛的秋玻身旁，也揚起了嘴角。
「想到回去以後還得安慰姊姊，我就覺得憂鬱……我猜她應該又會喝得爛醉，一直跑來煩我……不過有你這句話，我就算是稍微得到救贖了……」
「矢野，你覺得怎麽樣？」
坐在旁邊的細野探頭看過來，對我問道：
「你不是說自己沒什麽將來的計畫嗎？今天有什麽感想？有值得參考的地方嗎？」
「啊，這個嘛……」
我稍微想了一下，回給他一個微笑。
「……他們真的好厲害。」
──真的很厲害。
出版業界和在裏麵工作的人都遠比我想像的──還要厲害。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也有能力做這種工作。」
繼續隱瞞也無濟於事，我誠實地說出自己的誤會。
「因為公司大樓看起來很普通，野野村先生乍看之下也隻是個溫柔的大哥哥……讓我以為自己也有能力在那裏工作。老實說，在他們討論改稿的時候，我甚至以為自己也能提出意見。」
「啊～～我能明白你的心情。我對那裏的第一印象就是意外地普通，感覺就是間一般的公司。」
「對吧？可是聽完他們討論，還有野野村先生後來那些話，我隻有一種想法。」
我回想在自己眼前上演的激烈討論──
「──啊啊，他們跟我的等級不一樣。」
我誠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等級不一樣。
沒錯，我想這種說法應該是正確的。
我跟野野村先生的等級完全不一樣。
不管是對故事的理解、改善故事的能力、對作家的理解，以及對作家的信任──
原來……那就是職業人士。
那就是創作故事的職業人士……就是所謂的編輯嗎？
「所以，嗯……」
我整個人靠在椅背上。
「看來我應該沒辦法輕易進去裏麵工作了～～……」
高圓寺的夜景在窗外流逝。
我茫然望著夜景──有種快找到的東西又消失了的感覺。
我彷佛失去立足之地，心中隻感到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