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關於我們
三角的距離無限趨近零(三角距離無限為零) 作者：岬鷺宮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其實我還記得。
我還記得那天所作的夢。就是班級聚會當晚那個談戀愛的夢。
也記得夢裏──那個我愛上的女孩。
──她們兩個都不是那女孩。
我愛上的女孩──既不是秋玻，也不是春珂。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夢。
不管是身體感受到的浮遊感，還是朦朧的景色，都毫無疑問是我知道的夢境。
可是，感覺不一樣。我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在談戀愛。
心中感受到的那種甜蜜、痛楚、悲傷與歡喜，以及有「她」陪伴在身邊的幸福，都毫無疑問是真實的。
那種感覺充滿了現實感，實在不像是一場夢──
所以──我不想相信這件事。
不想相信自己愛上的女孩竟然不是秋玻，也不是春珂。
而且我還不曉得那女孩是誰──
我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要是我說出這件事，就會對人造成致命的傷害。過去至今建立起來的關係，還有那些從中萌生的珍貴情感，全都會被徹底破壞，再也無法挽回。
所以──我要負起責任，把這個事實埋藏在心裏。
不是要忘記，也不是要假裝沒這回事。
而是做好覺悟──深藏在自己心裏。這就是我做出的選擇。
結果──想不到我竟然會因此迷失自我，還像這樣給秋玻與春珂添麻煩，但她們應該都沒有發現這個秘密。
所以──這個秘密現在還是秘密。
我在夢裏發現的秘密依然嚴密地深藏在心裏──
「──是嗎？原來如此。」
這裏是位在校舍角落的一間普通教室。
隻要再過三天，這裏就會變成三年一班的教室。
當我說完自己開始放春假後的現況時，千代田老師放心地深深呼了口氣。
「太好了，看來這情況並沒有影響到你的生活能力……我還以為你搞不好連要來上學都有困難……」
坐在對麵的老師放鬆了表情。
我、秋玻、春珂與霧香前些日子有請她幫忙讓我們進學校，今天原本也沒有打算要舉辦這樣的麵談。也許是因為我們一直這樣麻煩她，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疲倦。說不定不光是我的問題，秋玻與春珂的變化也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嗯，是啊。上學應該不成問題。」
坐在我旁邊的媽媽點了點頭，向老師如此回答。
「他本人似乎也想來上學，我就覺得不要隨便替他改變環境會比較好。」
起初我媽很擔心我的變化，但最近已經開始逐漸接受了。不管我的精神狀態變得如何，她都能理所當然地接受。
順帶一提，我今天的精神狀態……應該算是相當平靜吧，現在也沒有感受到多餘的不安與愧疚。換作以前的我，態度應該會更加惶恐，不斷向老師道歉才對。甚至還會惶恐過頭，害老師不小心笑出來。
「有道理。那今年就讓他跟去年一樣，先正常地開始上學看看吧。矢野同學，你覺得如何？離開學日隻剩下三天，你有辦法從第一天就在普通的班級上課嗎？」
「嗯……應該沒問題。雖然班上同學可能會覺得我有點奇怪就是了。」
「了解。不過這很難說，如果是以前不認識你的人，或許根本不會發現異狀。」
老師說的確實有道理。
如果不認識以前的我，就算現在的我有點奇怪或是個性一直變來變去，對方也可能根本不會發現。
比起秋玻與春珂的變化，我的變化平順多了。既不是瞬間切換，也不會出現記憶中斷的狀況。
嗯，我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有問題。
──在那之後，我們又聊了一些事情，然後麵談就結束了。
「那我就先告辭了……」
我媽先一步離開校舍。
我已經跟媽媽和老師說過，我接下來還要重要的事要做。
「……你們要在社辦談話對吧？」
我們兩人一起目送媽媽離開後，千代田老師這麽問我。
「你跟秋玻與春珂要在社辦談事情對吧……？」
「嗯，沒錯。」
「……我明白了。」
千代田老師點點頭。
然後她抬頭仰望我，露出給我勇氣的笑容。
「好好……加油喔。」
「……我會的。」
聽到這句話──我老實地挺直背脊。
我有種心裏的開關被按下的感覺。我現在肯定正從「平靜的自己」轉換成「能幹的自己」。
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我就很慶幸能以這樣的自己去麵對──
──提議要在社辦談話的人，是秋玻與春珂。
不是在家裏，也不是在公園和咖啡廳，她們刻意選在學校，還是那間狹窄的社辦。
現在明明是春假，她們還是不惜換上製服，也希望在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地方，也就是社辦裏談話。
我清楚感受到──這個要求的意義。
接下來要跟她們談的事情肯定非常重要。
我們或許能做出結論，像是關於我人格的問題，或是我們之間不明確的戀情──甚至是她們兩個的雙重人格問題。
我有種近乎確信的預感。心跳開始慢慢加速。
──事情到底會變得如何？
我不知道。我完全無法想像我們接下來會遇到的事情。
因為我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順利接受。我在那場夢中感受到的，就是我既不是喜歡秋玻，也不是喜歡春珂。
我至今依然不願相信這件事，發自內心希望事實並非如此。
此外，我還有一個願望。
我是個至今還無法接受一切的軟弱家夥……但還是希望自己至少要接受秋玻和春珂的願望，以及她們兩人的心意──
「……我們也會在旁邊待命。」
千代田老師說話的口氣就像是比賽前跟拳擊手交代事情的教練。
「我跟負責照顧她們的醫院相關人士也知道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她們的家人也是。所以……要是有什麽狀況，要立刻通知我們。」
「……好。」
如我所料，老師他們也做好了因應最壞狀況的準備。
雖然嘴巴沒有明說，她們的人格對調時間已經縮短成十五分鍾了。在這種狀況下，如果又發生某種牽扯到她們自身存在的事件──就肯定會造成某種變化。大家一定都如此確信吧。
而我現在就要去跟秋玻與春珂──三個人一起談話。
「對不起，把重擔都交給你一個人承擔。」
千代田老師懊悔地這麽說。
「可是，我很慶幸那個人是你。」
這句話讓我感到開心。
我想了一下。
「……我也很慶幸有你這個班導。」
然後回她這句話。
千代田老師驚訝地稍微睜大眼睛後──露出今天第一次發自內心感到快樂的笑容。
「矢野同學，你也變得很會說話了嘛。」
「是啊。那我要出發了……」
說完──我離開教室來到走廊。
前往我們度過許多時間的社辦。
窗外已經完全變成春天的景色了。櫻花含苞待放，樹木青翠茂密。路上行人的服裝也變得輕盈，散發出歡樂的感覺。
──沒錯，結束的季節到來了。
但這同時──也是開始的季節。
肌膚感受到的溫度和空氣中的味道，還有映入眼簾的色彩，讓我再次感受到這樣的事實──
＊
「──嗨～～我來嘍～～」
總覺得有點像諧星登台時會說的話。
我在社辦裏等了十分鍾左右。春珂意外地帶著一如往常──甚至比平時輕鬆的表情來到社辦。
「抱歉，讓你久等了嗎？」
「不，沒那回事。還沒到我們約好的時間呢。」
「是喔～～那就好。」
說完，她把書包擺在一旁，在我對麵的椅子坐下。
一股香味從她身上傳來。那是一種甘甜華麗的香味，八成是洗發精的味道，但也可能是洗衣精。說不定那是她在來這裏的路上，不小心沾到身上的春季花香。
──我突然想起我們初次見麵時的情況。
正好在一年前，我頭一次遇到秋玻與春珂。
當時隻要待在她身邊，也經常會聞到這種香味。
空氣帶有些許寒意，殘留的冬天氣息比當時更濃。可是──對了，再過不久就要滿一年了。
我看著眼前的春珂好一會兒。
製服在她身上相當合身，頭發在窗外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臉頰乾淨潔白，鼻梁有如雕像般直挺，桃色嘴唇充滿春天的氣息。
還有──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
水亮的眼睛映著好幾億光年的深邃黑暗。
無數星星在其中閃爍，旋轉的光芒像是要把人吸進去──讓我想起跟她度過的這段時間，想起這彷佛永恒的一年。
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記錄下來。
過去跟她經曆的一切肯定會大幅改變我的人生吧。
就算我從高中畢業，就算我出社會了，就算我上了年紀變成老人，直到我死去的瞬間，肯定也會覺得這是一段特別又珍貴的時間。
我如此確信。這就像預言一樣，讓我明確地如此理解。
所以我想讓這段時間變成永恒，我想讓我們共度的每一天變成永恒。總有一天，不管是什麽形式都好，我希望能把這段時間記錄下來。
而現在──我們已經踏進這段紀錄的最終章了。
我想一切問題都將在這之後得到解決。
──該做出選擇的時刻就在眼前。
「麵談的結果如何？」
春珂不經意地這麽問。
「噢，還算順利。從這個春天開始，我還是會正常地來上學。老師說要一邊觀察情況，一邊視情況柔軟地應對。」
「我想也是。這樣比較好，我們去年也是這樣。」
「……確實如此。反正我就是正常生活，要是出了什麽狀況再想辦法解決就好。」
「這樣就對了。話說～～那個……」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了下來。
還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們都想清楚了。」
──這句話突然混進日常對話之中。
她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短短的一句話。
可是，我聽得出來那是暗號。那是告訴我接下來就要開始討論正題的暗號。
「最近這陣子……我們看到你的各種麵貌。透過霧香的幫忙，我們認識到許多人心目中的你……秋玻跟我想了很多，最後終於做出結論了。」
「……是嗎？」
我點了頭，對春珂露出笑容。
「謝謝你們認真地為我想那麽多。」
「嗬嗬，不客氣。」
春珂也揚起嘴角，眯起眼睛。
我默默注視著那張臉，把它深深烙印在腦海之中。
「隻是啊～～」
說到這裏，春珂有些困擾地皺起眉頭。
「我們兩個的想法有些不同。秋玻跟我得到了不一樣的結論，我們想要給你的建議也不一樣。」
「這樣啊……」
「所以，嗯，我們想要輪流告訴你結論。那個，有件事得說在前麵，你要怎麽看待我們的結論都無所謂。你要選擇誰的提議都行，就算兩個都不選也行。隻是，如果你願意實現我的一個要求……」
春珂再次笑了。
她露出看似毫無後悔，也完全沒有迷惘與恐懼的表情──對我微微一笑。
「──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春珂明確地這麽告訴我。
「這可能是我們還能以秋玻和春珂的身分跟你說話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嗯，我希望你能好好聽我們說完。」
「……嗯。」
我暗自做好覺悟。
把春珂說的每一句話放進心裏──並且點了頭。
原來如此，這果然是最後的機會了嗎？
「我明白了……我會聽的。」
「……謝謝你。那麽，關於順序這部分……」
說完，春珂稍微看向上方，像是在找尋什麽。
然後她短暫停頓了一下，接著點了頭。
「……秋玻差不多要醒來了。那就從秋玻開始吧。」
＊
「──午安。」
「嗯，午安。」
秋玻抬頭看向我。
我們莫名鄭重地互相問候，然後對著彼此一笑。
現在明明是這種狀況，我卻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秋玻和我都很平靜。
「春珂……已經都告訴你了吧？」
「嗯，我聽說了。」
「是嗎？那麽……可以讓我先說嗎？」
「嗯，那就麻煩你了」
口氣也跟平時毫無分別。
這不是在逃避現實。我們肯定──都想盡量仔細吟味這段可能是最後相處的時光。
「……我明白了。」
秋玻點了頭──輕輕地深呼吸。
然後她筆直看著坐在對麵的我，開始說了──
「……我這陣子看到了你的各種麵貌。不光是我認識的你，還看到了我不認識的你。有任性的你、帥氣的你，甚至是可愛的你……聽到時子對你的評價時，我還忍不住笑了出來……」
秋玻摀著嘴巴偷笑。
「聽到她那麽說，我也嚇了一跳。」
我也跟著笑了。
「可是，我也發現原來每個人的看法可以差那麽多。嗯，那種看法真的很新鮮。」
「對，我也這麽覺得。」
秋玻深深地點了頭。
「大家心目中的你都不是毫無根據。至少對當事人來說，你在他們心中的樣子都是真實的。他們並非看法極端，也不是抱著偏見……嗯，如果我站在跟他們一樣的立場，八成也會對你抱有同樣的印象吧。」
說到這裏，秋玻第一次露出有些憂鬱的表情。
形狀好看的眉毛皺起，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閃了一下。
看來是風從敞開的窗戶外麵吹了進來。窗簾輕輕地隨風搖擺，讓社辦裏的影子不斷變形。
「所以──我動搖了。」
秋玻小聲地這麽說。
「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動搖了。」
這句話聽起來像在坦白自己的罪過。
秋玻的口氣變得痛苦，彷佛她背叛了我一樣。
「原本那個內心纖細、個性認真、溫柔體貼的文學少年形象……被大家指出許多我從未發現的特點，讓我的腦袋變得一團亂。不，我現在也還沒厘清，這是怎麽回事？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難道我心目中的你是冒牌貨嗎……？如果隻是看到你全新的麵貌倒還無所謂，但事實並非如此，其中還有些互相矛盾的觀點，有些人對你的印象甚至完全相反。那到底誰是錯的呢……？」
說到這裏，秋玻輕輕吐了口氣。
表情看起來相當激動。
雖然秋玻做了幾次深呼吸試著改變心情，好像還是無法讓自己恢複平靜。
「可是，嗯，我突然想到了。」
秋玻低頭看向桌子，眯起了眼睛。
「伊津佳和修司同學曾經說過，他們並不覺得現在的你奇怪……」
「……嗯，他們是這麽說過。」
在我們去修司家那天，他們確實這麽說過。
盡管我是當事人，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這樣說。
我的個性明明這麽不穩定，怎麽會不奇怪呢？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對於他們的這種說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秋玻臉上露出有些鬆了口氣的笑容。
「剛開始我並不這麽想，但仔細思考之後，我發現自己好像也可以理解了……大家心目中的你不是假的，我心目中的你也不是假的。雖然確實有些難以接受的地方……但我反倒覺得這很自然。」
秋玻──露出找到解答的表情。
那是心中沒有迷惘與不安，不管今後發生什麽事都能接受的表情。
秋玻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她所找到的解答。
──這讓我有種被她拋下的感覺。
她說那種說法令人難以接受，這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的個性變來變去，他們竟然說不奇怪？這是為什麽？
「……那我……」
實際說出口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
千代田老師叫我振作，我就真的振作了起來。
而那個魔法正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解開──
「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的個性是什麽樣子？腦袋裏又在想些什麽……」
「──全部都是。」
秋玻如此回答。
「那些麵貌全部加在一起，才是你這個人不是嗎？我還不太清楚該怎麽解釋……也不知道你最後到底是什麽樣子。可是，我覺得那些麵貌可能全都是你。」
──一股強烈的感覺竄過背脊。
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漆黑的洞穴上方，也像是全身赤裸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更像是竄過背脊的寒意。
隔了短短一瞬──我才發現那種感覺叫作不安。
「所以……沒錯，我覺得你不需要勉強自己，非得認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隻要繼續活下去，說不定總有一天可以找到某種答案，但也可能什麽都找不到……可是，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關係，那並不算錯誤……」
──我想做一貫的自己。
──不想繼續演戲，想以一貫的自己跟大家相處。
然而──她竟然說那些麵貌全都是我？
我有種眼前的景象猛烈搖晃的感覺。
這不就跟我要的……完全相反了嗎？互相矛盾，一團混亂，缺乏一貫性。
如果那就是我這個人的樣子──我從明天開始該如何做人處事？又該怎麽跟別人相處？
那是一種永無止盡的不安。
就像在沒有燈光與星星的情況下渡海，也像在停電的建築物裏不靠緊急指示燈逃跑。我必須在沒有任何基準的情況下活下去。
我試著想像那種生活。
在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的情況下醒來，在不是任何人的情況下去上學，用空洞的心靈跟朋友相處，過著空轉的每一天。
那是熱鬧且色彩繽紛的「空虛」，也是永遠受到祝福與歡迎的「無意義」。
──我做不到。
我明確地這麽認為。
我不可能做到那種事，也實在無法忍受。
我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無法認同那樣的人生。
「……」
我突然驚覺。
然後抬頭看向秋玻。
──她……
眼前的秋玻──正注視著我。
她露出有所領悟的表情，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彷佛她已經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命運──
「……謝謝你願意聽我的想法。」
秋玻用音量不大卻很清楚的聲音這麽說。
「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了。接下來……就輪到春珂了吧。」
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該對眼前的秋玻說些什麽。
正當我還在迷惘時，秋玻微微歪頭。
「再見，矢野同學，請你幫我向她問好──」
說完，她就這樣低下頭──
＊
「──我覺得自己認識的你才是真的！」
春珂抬起頭，對我這麽說。
「不是別人心中的你。我覺得自己心目中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沒有任何開場白，她劈頭就對我這麽說。
這句話蘊含著強烈的意誌，以及她絕不退讓的願望。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之前那種緊張的感覺像騙人的一樣消失不見了。真是太好了，就連在這種時候，春珂也還是原本的樣子……
也許是感受到我的放心，春珂也稍微放鬆地笑了。
「那個……我這陣子也確實看到了你的各種麵貌。」
呼吸平息下來後，她慢慢地開始說明。
「我有時候會羨慕，有時候會覺得好笑，而且……嗯，老實說，有時候也會有讓我覺得不是很喜歡的地方……」
……嗯，原來如此。
我隱約明白春珂為何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了。
她們肯定也去跟不是很喜歡我的人打聽過了吧。在霧香、秋玻與春珂最後一起行動的那一天，我還在想她們打算做些什麽，心裏覺得奇怪。如果她們是去做這樣的事情，那我也可以理解了。
我能理解她們這麽做的意義──更重要的是……
如果是霧香，就會毫不留情地讓她們見識到我不好的一麵。
不，別說是毫不留情，她可能還會開開心心地去做這件事。
「所以，嗯……我已經完全搞不懂到底什麽才是真的了……這讓我有些害怕，彷佛我所認識的你離我越來越遠……不，這麽說好像不是很正確，反倒像是在說『矢野同學』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啊，我可以理解。
現在折磨我的就是這樣的恐懼。
跟秋玻聊過以後，我覺得自己接觸到了無止盡的恐懼。
那是一種彷佛──「我所知道的我根本不存在」的恐懼。
我現在正感受到跟春珂一樣的恐懼──
「……對於大家的說法，我確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春珂垂下目光，說出這樣的話。
「大家應該沒有說謊，也沒有加油添醋。我想你也是真的具有那些特質，不管是粗魯、可愛，還有，該怎麽說……有些壞心眼又不好相處……可是！」
說完，春珂朝我探出身體。
「可是……！我還是……」
「──我還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
──當我發現的時候，她的眼眶已經充滿了淚水。
春珂緊咬下唇，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說出自己的想法。
「在這一年……我比任何人都注意你！不是伊津佳，不是修司同學，不是霧香，不是細野同學，不是時子，不是古暮同學，不是omochi老師，也不是北村同學！」
──北村同學。
我幾乎不記得這個名字了，這個人是誰……經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隻是，在我思考這種問題之前──
「所以──我相信自己。」
春珂明白地如此宣言。
「你確實有著各種不一樣的麵貌，可是，我心目中的你……絕對是最真實的。那才是你的核心……」
然後──春珂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很冰涼。
力量卻強得令人驚訝，緊緊包覆我的手掌──
「所以──」
春珂像在祈禱，繼續緊握著我的手。
「──我希望你繼續做我認識的那個矢野同學。」
──這句話感動了我的心。
不知為何，她筆直注視著我的視線，還有從手掌傳來的體溫……
都讓我感受到──某種像是救贖的溫暖。
然後我發現了。路好像稍微敞開了，光芒從小小的隙縫射了進來。
腦海中……有種無法控製的想法。
啊啊──如果是這種要求，我就能做到。
我有辦法成為春珂渴望的那種人──
自從作了那場夢以後，我發現自己不愛秋玻，也不愛春珂，覺得眼前存在著一道高牆。
那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的高牆。
當然也不是不能打穿一個洞鑽過去，但我沒有那種力量。
我無能為力，隻能傻傻地站在那道高牆前麵──
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
不管是我自身的生存之道，還是我跟秋玻與春珂之間的戀情，這一切都讓我有種無法跨越的沉重壓力，擋住我的去路。
我確實能夠理解秋玻所說的話。
她認為我的所有麵貌可能都是真實的，其中也許沒有任何虛假。
我覺得那種想法很誠實，很有說服力，也非常正派。
可是──我還是會畏懼。
我覺得當我接受那種想法的時候，自己將會四分五裂。
如果各式各樣的自己都不是虛假的，那真正的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呢？我的核心到底在哪裏呢？那是一種跟自己消失不見同樣可怕的感覺。
那也是──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的選擇。
我跟秋玻與春珂之間的戀情也一樣。
──兩個都不喜歡？
……事到如今，我怎麽可以做出那種選擇。
我跟她們已經有過許多情感上的交流。她們重視我，我也重視她們。不管是想要她們喜歡自己的渴望，還是渴望碰觸她們身體的煎熬，都是我貨真價實的願望。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同樣用感情回報我。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培養感情，我相信那些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我竟然兩個都不喜歡？
事到如今，我竟然發現自己其實兩個都不喜歡……？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
「……謝謝你。」
──我如此回答，聲音充滿著連自己都驚訝的感動。
「謝謝你願意對我這麽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我緊緊握住春珂的手。
同時低頭忍住快流出來的淚水──
春珂找到的答案是，她心目中的我就是真正的我。
如果這就是答案──我覺得自己有辦法做到。
如果是春珂渴望的那個我，我就能一直做下去──
沒錯，教育旅行那天發生的事情又重演一遍了。就是我們在生駒山上遊樂園做出的那個約定。
她們當時說要成為我的第一個不變之物──
那一天也是這樣。麵對差點迷失自己的我，她們兩人伸出了援手，給了碰觸到內心矛盾的我一個方向。
而春珂現在再次說出同樣的提議。不是兩個人一起，而是春珂一個人要成為我生存之道的指標──
我喜歡春珂口中的那個我。
內心纖細，個性溫柔，但在春珂麵前又很愛笑。雖然有軟弱的地方，但春珂會為我補足。我也喜歡這樣的關係。
我希望自己變成那種樣子，也覺得自己有辦法變成那種人。
而我的這個決定──也決定了我們這段三角戀情的結局。
我決定接受春珂渴望的那個我，也決定接受春珂的願望。
這就代表──我選擇了春珂。
關於我們三人之間的戀情，我過去一直得不到答案，反覆思考了許久。
而我最後的答案就是，我選擇了春珂──
就連這樣的事實──都讓我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
那個「其實我兩個都不喜歡」的預感就像一場惡夢。而我成功擺脫了那樣的惡夢。我可以坦率地喜歡春珂了，這至少是一種救贖。我希望自己是那個樣子，也覺得自己能變成那種人。
沒錯，春珂讓我看到了可能性。
不管是我喜歡春珂，還是我就是春珂心目中的我。
比起我其實兩個都不喜歡，所有麵貌全都是我這種無比嚴厲的答案要來得讓人舒服多了。
──我忍不住抱住春珂。
「……哇！」
春珂驚訝地叫了出來，但我實在無法克製自己。
為了絕對不放開她，也為了讓自己再也不會弄丟她，我用雙手緊緊抱住她。
春珂的腰細得讓我有些驚訝。然而，從我手掌傳來的感觸卻有些柔軟。她柔軟的胸部讓我有種難以壓抑的欲望，搔弄鼻腔的發香讓我心裏小鹿亂撞，感受到的體溫也讓我覺得可愛。
──我覺得這就是戀愛。
毫無疑問，我愛著自己懷裏的這位少女。
我強烈地如此確信，對這個想法有著無可動搖的實際感受。更重要的是──這股快要從心中滿溢出來的情感。
那場夢到底有何意義？當時的預感也不過像是一種幻覺。
這一刻，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而我的一切愛情──全都屬於春珂。
我再也不想放開春珂了──
「……矢、矢野同學……」
春珂看起來有些難受，用略為慌張的語氣這麽說。
「對、對不起……我馬上就要跟秋玻對調了，所以……」
「……啊！這、這樣啊！」
我趕緊放開抱住她的雙手。
我剛才完全沉浸在思考的世界中，沒發現已經過了十五分鍾……
實在不能讓她在這種狀態下跟秋玻對調……
「……謝、謝謝你。」
當我發現時──眼前的春珂已經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興奮表情。
「你願意對我這麽做……我好開心。謝謝你接受我的心意……」
她的臉頰紅得像剛結束長跑，雙眼濕潤得像是隨時都會流下眼淚。
聲音也變得尖銳，雙腳不停動來動去──那模樣甚至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情欲。
然後──
「……要幸福喔。」
她不知為何──非常悲傷地這麽說。
「我們……一定要幸福喔，矢野同學……」
……我能感覺到話語中有種含意。
背後明顯藏著春珂的「煩惱」──
可是──在我問起之前，春珂就微微低下頭。
停頓了短短幾秒鍾後，秋玻抬起頭來。
她的臉頰還是紅的，眼眶也是濕的，卻露出平靜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協調。
充滿我心中的幸福感突然──轉變成痛楚。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
我選擇了春珂的提議，決定要做她心中的我。所以，我必須告訴秋玻這件事。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秋玻這個過於殘酷的事實，以及她不願見到的結局。
「……」
秋玻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默默注視著我。
然後──她稍微動了動身體。
「這樣啊……你做出決定了對吧？」
她臉上露出笑容，小聲地這麽說。
「你選擇了她──春珂對吧？」
──不知為何，秋玻的表情……
微微垂下目光的她的表情──
比她過去讓我見到的任何笑容──都要美麗。
（插圖018）
我還記得那天所作的夢。就是班級聚會當晚那個談戀愛的夢。
也記得夢裏──那個我愛上的女孩。
──她們兩個都不是那女孩。
我愛上的女孩──既不是秋玻，也不是春珂。
那是個不可思議的夢。
不管是身體感受到的浮遊感，還是朦朧的景色，都毫無疑問是我知道的夢境。
可是，感覺不一樣。我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在談戀愛。
心中感受到的那種甜蜜、痛楚、悲傷與歡喜，以及有「她」陪伴在身邊的幸福，都毫無疑問是真實的。
那種感覺充滿了現實感，實在不像是一場夢──
所以──我不想相信這件事。
不想相信自己愛上的女孩竟然不是秋玻，也不是春珂。
而且我還不曉得那女孩是誰──
我沒辦法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要是我說出這件事，就會對人造成致命的傷害。過去至今建立起來的關係，還有那些從中萌生的珍貴情感，全都會被徹底破壞，再也無法挽回。
所以──我要負起責任，把這個事實埋藏在心裏。
不是要忘記，也不是要假裝沒這回事。
而是做好覺悟──深藏在自己心裏。這就是我做出的選擇。
結果──想不到我竟然會因此迷失自我，還像這樣給秋玻與春珂添麻煩，但她們應該都沒有發現這個秘密。
所以──這個秘密現在還是秘密。
我在夢裏發現的秘密依然嚴密地深藏在心裏──
「──是嗎？原來如此。」
這裏是位在校舍角落的一間普通教室。
隻要再過三天，這裏就會變成三年一班的教室。
當我說完自己開始放春假後的現況時，千代田老師放心地深深呼了口氣。
「太好了，看來這情況並沒有影響到你的生活能力……我還以為你搞不好連要來上學都有困難……」
坐在對麵的老師放鬆了表情。
我、秋玻、春珂與霧香前些日子有請她幫忙讓我們進學校，今天原本也沒有打算要舉辦這樣的麵談。也許是因為我們一直這樣麻煩她，讓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疲倦。說不定不光是我的問題，秋玻與春珂的變化也讓她費了不少心思。
「嗯，是啊。上學應該不成問題。」
坐在我旁邊的媽媽點了點頭，向老師如此回答。
「他本人似乎也想來上學，我就覺得不要隨便替他改變環境會比較好。」
起初我媽很擔心我的變化，但最近已經開始逐漸接受了。不管我的精神狀態變得如何，她都能理所當然地接受。
順帶一提，我今天的精神狀態……應該算是相當平靜吧，現在也沒有感受到多餘的不安與愧疚。換作以前的我，態度應該會更加惶恐，不斷向老師道歉才對。甚至還會惶恐過頭，害老師不小心笑出來。
「有道理。那今年就讓他跟去年一樣，先正常地開始上學看看吧。矢野同學，你覺得如何？離開學日隻剩下三天，你有辦法從第一天就在普通的班級上課嗎？」
「嗯……應該沒問題。雖然班上同學可能會覺得我有點奇怪就是了。」
「了解。不過這很難說，如果是以前不認識你的人，或許根本不會發現異狀。」
老師說的確實有道理。
如果不認識以前的我，就算現在的我有點奇怪或是個性一直變來變去，對方也可能根本不會發現。
比起秋玻與春珂的變化，我的變化平順多了。既不是瞬間切換，也不會出現記憶中斷的狀況。
嗯，我覺得自己肯定不會有問題。
──在那之後，我們又聊了一些事情，然後麵談就結束了。
「那我就先告辭了……」
我媽先一步離開校舍。
我已經跟媽媽和老師說過，我接下來還要重要的事要做。
「……你們要在社辦談話對吧？」
我們兩人一起目送媽媽離開後，千代田老師這麽問我。
「你跟秋玻與春珂要在社辦談事情對吧……？」
「嗯，沒錯。」
「……我明白了。」
千代田老師點點頭。
然後她抬頭仰望我，露出給我勇氣的笑容。
「好好……加油喔。」
「……我會的。」
聽到這句話──我老實地挺直背脊。
我有種心裏的開關被按下的感覺。我現在肯定正從「平靜的自己」轉換成「能幹的自己」。
想到接下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我就很慶幸能以這樣的自己去麵對──
──提議要在社辦談話的人，是秋玻與春珂。
不是在家裏，也不是在公園和咖啡廳，她們刻意選在學校，還是那間狹窄的社辦。
現在明明是春假，她們還是不惜換上製服，也希望在對我們來說很重要的地方，也就是社辦裏談話。
我清楚感受到──這個要求的意義。
接下來要跟她們談的事情肯定非常重要。
我們或許能做出結論，像是關於我人格的問題，或是我們之間不明確的戀情──甚至是她們兩個的雙重人格問題。
我有種近乎確信的預感。心跳開始慢慢加速。
──事情到底會變得如何？
我不知道。我完全無法想像我們接下來會遇到的事情。
因為我連自己的心意都無法順利接受。我在那場夢中感受到的，就是我既不是喜歡秋玻，也不是喜歡春珂。
我至今依然不願相信這件事，發自內心希望事實並非如此。
此外，我還有一個願望。
我是個至今還無法接受一切的軟弱家夥……但還是希望自己至少要接受秋玻和春珂的願望，以及她們兩人的心意──
「……我們也會在旁邊待命。」
千代田老師說話的口氣就像是比賽前跟拳擊手交代事情的教練。
「我跟負責照顧她們的醫院相關人士也知道事情會變成今天這樣，她們的家人也是。所以……要是有什麽狀況，要立刻通知我們。」
「……好。」
如我所料，老師他們也做好了因應最壞狀況的準備。
雖然嘴巴沒有明說，她們的人格對調時間已經縮短成十五分鍾了。在這種狀況下，如果又發生某種牽扯到她們自身存在的事件──就肯定會造成某種變化。大家一定都如此確信吧。
而我現在就要去跟秋玻與春珂──三個人一起談話。
「對不起，把重擔都交給你一個人承擔。」
千代田老師懊悔地這麽說。
「可是，我很慶幸那個人是你。」
這句話讓我感到開心。
我想了一下。
「……我也很慶幸有你這個班導。」
然後回她這句話。
千代田老師驚訝地稍微睜大眼睛後──露出今天第一次發自內心感到快樂的笑容。
「矢野同學，你也變得很會說話了嘛。」
「是啊。那我要出發了……」
說完──我離開教室來到走廊。
前往我們度過許多時間的社辦。
窗外已經完全變成春天的景色了。櫻花含苞待放，樹木青翠茂密。路上行人的服裝也變得輕盈，散發出歡樂的感覺。
──沒錯，結束的季節到來了。
但這同時──也是開始的季節。
肌膚感受到的溫度和空氣中的味道，還有映入眼簾的色彩，讓我再次感受到這樣的事實──
＊
「──嗨～～我來嘍～～」
總覺得有點像諧星登台時會說的話。
我在社辦裏等了十分鍾左右。春珂意外地帶著一如往常──甚至比平時輕鬆的表情來到社辦。
「抱歉，讓你久等了嗎？」
「不，沒那回事。還沒到我們約好的時間呢。」
「是喔～～那就好。」
說完，她把書包擺在一旁，在我對麵的椅子坐下。
一股香味從她身上傳來。那是一種甘甜華麗的香味，八成是洗發精的味道，但也可能是洗衣精。說不定那是她在來這裏的路上，不小心沾到身上的春季花香。
──我突然想起我們初次見麵時的情況。
正好在一年前，我頭一次遇到秋玻與春珂。
當時隻要待在她身邊，也經常會聞到這種香味。
空氣帶有些許寒意，殘留的冬天氣息比當時更濃。可是──對了，再過不久就要滿一年了。
我看著眼前的春珂好一會兒。
製服在她身上相當合身，頭發在窗外陽光照射下閃閃發亮。
臉頰乾淨潔白，鼻梁有如雕像般直挺，桃色嘴唇充滿春天的氣息。
還有──那雙又大又圓的眼睛。
水亮的眼睛映著好幾億光年的深邃黑暗。
無數星星在其中閃爍，旋轉的光芒像是要把人吸進去──讓我想起跟她度過的這段時間，想起這彷佛永恒的一年。
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記錄下來。
過去跟她經曆的一切肯定會大幅改變我的人生吧。
就算我從高中畢業，就算我出社會了，就算我上了年紀變成老人，直到我死去的瞬間，肯定也會覺得這是一段特別又珍貴的時間。
我如此確信。這就像預言一樣，讓我明確地如此理解。
所以我想讓這段時間變成永恒，我想讓我們共度的每一天變成永恒。總有一天，不管是什麽形式都好，我希望能把這段時間記錄下來。
而現在──我們已經踏進這段紀錄的最終章了。
我想一切問題都將在這之後得到解決。
──該做出選擇的時刻就在眼前。
「麵談的結果如何？」
春珂不經意地這麽問。
「噢，還算順利。從這個春天開始，我還是會正常地來上學。老師說要一邊觀察情況，一邊視情況柔軟地應對。」
「我想也是。這樣比較好，我們去年也是這樣。」
「……確實如此。反正我就是正常生活，要是出了什麽狀況再想辦法解決就好。」
「這樣就對了。話說～～那個……」
說到這裏，她突然停了下來。
還露出沉思的表情──
「……我們都想清楚了。」
──這句話突然混進日常對話之中。
她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短短的一句話。
可是，我聽得出來那是暗號。那是告訴我接下來就要開始討論正題的暗號。
「最近這陣子……我們看到你的各種麵貌。透過霧香的幫忙，我們認識到許多人心目中的你……秋玻跟我想了很多，最後終於做出結論了。」
「……是嗎？」
我點了頭，對春珂露出笑容。
「謝謝你們認真地為我想那麽多。」
「嗬嗬，不客氣。」
春珂也揚起嘴角，眯起眼睛。
我默默注視著那張臉，把它深深烙印在腦海之中。
「隻是啊～～」
說到這裏，春珂有些困擾地皺起眉頭。
「我們兩個的想法有些不同。秋玻跟我得到了不一樣的結論，我們想要給你的建議也不一樣。」
「這樣啊……」
「所以，嗯，我們想要輪流告訴你結論。那個，有件事得說在前麵，你要怎麽看待我們的結論都無所謂。你要選擇誰的提議都行，就算兩個都不選也行。隻是，如果你願意實現我的一個要求……」
春珂再次笑了。
她露出看似毫無後悔，也完全沒有迷惘與恐懼的表情──對我微微一笑。
「──因為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春珂明確地這麽告訴我。
「這可能是我們還能以秋玻和春珂的身分跟你說話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嗯，我希望你能好好聽我們說完。」
「……嗯。」
我暗自做好覺悟。
把春珂說的每一句話放進心裏──並且點了頭。
原來如此，這果然是最後的機會了嗎？
「我明白了……我會聽的。」
「……謝謝你。那麽，關於順序這部分……」
說完，春珂稍微看向上方，像是在找尋什麽。
然後她短暫停頓了一下，接著點了頭。
「……秋玻差不多要醒來了。那就從秋玻開始吧。」
＊
「──午安。」
「嗯，午安。」
秋玻抬頭看向我。
我們莫名鄭重地互相問候，然後對著彼此一笑。
現在明明是這種狀況，我卻有種不可思議的心情。秋玻和我都很平靜。
「春珂……已經都告訴你了吧？」
「嗯，我聽說了。」
「是嗎？那麽……可以讓我先說嗎？」
「嗯，那就麻煩你了」
口氣也跟平時毫無分別。
這不是在逃避現實。我們肯定──都想盡量仔細吟味這段可能是最後相處的時光。
「……我明白了。」
秋玻點了頭──輕輕地深呼吸。
然後她筆直看著坐在對麵的我，開始說了──
「……我這陣子看到了你的各種麵貌。不光是我認識的你，還看到了我不認識的你。有任性的你、帥氣的你，甚至是可愛的你……聽到時子對你的評價時，我還忍不住笑了出來……」
秋玻摀著嘴巴偷笑。
「聽到她那麽說，我也嚇了一跳。」
我也跟著笑了。
「可是，我也發現原來每個人的看法可以差那麽多。嗯，那種看法真的很新鮮。」
「對，我也這麽覺得。」
秋玻深深地點了頭。
「大家心目中的你都不是毫無根據。至少對當事人來說，你在他們心中的樣子都是真實的。他們並非看法極端，也不是抱著偏見……嗯，如果我站在跟他們一樣的立場，八成也會對你抱有同樣的印象吧。」
說到這裏，秋玻第一次露出有些憂鬱的表情。
形狀好看的眉毛皺起，照在她身上的陽光閃了一下。
看來是風從敞開的窗戶外麵吹了進來。窗簾輕輕地隨風搖擺，讓社辦裏的影子不斷變形。
「所以──我動搖了。」
秋玻小聲地這麽說。
「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動搖了。」
這句話聽起來像在坦白自己的罪過。
秋玻的口氣變得痛苦，彷佛她背叛了我一樣。
「原本那個內心纖細、個性認真、溫柔體貼的文學少年形象……被大家指出許多我從未發現的特點，讓我的腦袋變得一團亂。不，我現在也還沒厘清，這是怎麽回事？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你？難道我心目中的你是冒牌貨嗎……？如果隻是看到你全新的麵貌倒還無所謂，但事實並非如此，其中還有些互相矛盾的觀點，有些人對你的印象甚至完全相反。那到底誰是錯的呢……？」
說到這裏，秋玻輕輕吐了口氣。
表情看起來相當激動。
雖然秋玻做了幾次深呼吸試著改變心情，好像還是無法讓自己恢複平靜。
「可是，嗯，我突然想到了。」
秋玻低頭看向桌子，眯起了眼睛。
「伊津佳和修司同學曾經說過，他們並不覺得現在的你奇怪……」
「……嗯，他們是這麽說過。」
在我們去修司家那天，他們確實這麽說過。
盡管我是當事人，卻無法理解他們為何這樣說。
我的個性明明這麽不穩定，怎麽會不奇怪呢？這種事真的有可能嗎……
「對於他們的這種說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可是，秋玻臉上露出有些鬆了口氣的笑容。
「剛開始我並不這麽想，但仔細思考之後，我發現自己好像也可以理解了……大家心目中的你不是假的，我心目中的你也不是假的。雖然確實有些難以接受的地方……但我反倒覺得這很自然。」
秋玻──露出找到解答的表情。
那是心中沒有迷惘與不安，不管今後發生什麽事都能接受的表情。
秋玻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想法，以及她所找到的解答。
──這讓我有種被她拋下的感覺。
她說那種說法令人難以接受，這我完全可以理解。
我的個性變來變去，他們竟然說不奇怪？這是為什麽？
「……那我……」
實際說出口後，我發現自己的聲音非常沙啞。
千代田老師叫我振作，我就真的振作了起來。
而那個魔法正在不知不覺中逐漸解開──
「我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我的個性是什麽樣子？腦袋裏又在想些什麽……」
「──全部都是。」
秋玻如此回答。
「那些麵貌全部加在一起，才是你這個人不是嗎？我還不太清楚該怎麽解釋……也不知道你最後到底是什麽樣子。可是，我覺得那些麵貌可能全都是你。」
──一股強烈的感覺竄過背脊。
那種感覺就像是站在漆黑的洞穴上方，也像是全身赤裸站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更像是竄過背脊的寒意。
隔了短短一瞬──我才發現那種感覺叫作不安。
「所以……沒錯，我覺得你不需要勉強自己，非得認定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隻要繼續活下去，說不定總有一天可以找到某種答案，但也可能什麽都找不到……可是，我覺得就算那樣也沒關係，那並不算錯誤……」
──我想做一貫的自己。
──不想繼續演戲，想以一貫的自己跟大家相處。
然而──她竟然說那些麵貌全都是我？
我有種眼前的景象猛烈搖晃的感覺。
這不就跟我要的……完全相反了嗎？互相矛盾，一團混亂，缺乏一貫性。
如果那就是我這個人的樣子──我從明天開始該如何做人處事？又該怎麽跟別人相處？
那是一種永無止盡的不安。
就像在沒有燈光與星星的情況下渡海，也像在停電的建築物裏不靠緊急指示燈逃跑。我必須在沒有任何基準的情況下活下去。
我試著想像那種生活。
在不知道自己是哪種人的情況下醒來，在不是任何人的情況下去上學，用空洞的心靈跟朋友相處，過著空轉的每一天。
那是熱鬧且色彩繽紛的「空虛」，也是永遠受到祝福與歡迎的「無意義」。
──我做不到。
我明確地這麽認為。
我不可能做到那種事，也實在無法忍受。
我無法接受那樣的自己，無法認同那樣的人生。
「……」
我突然驚覺。
然後抬頭看向秋玻。
──她……
眼前的秋玻──正注視著我。
她露出有所領悟的表情，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彷佛她已經明白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命運──
「……謝謝你願意聽我的想法。」
秋玻用音量不大卻很清楚的聲音這麽說。
「我要說的話就是這些了。接下來……就輪到春珂了吧。」
可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該對眼前的秋玻說些什麽。
正當我還在迷惘時，秋玻微微歪頭。
「再見，矢野同學，請你幫我向她問好──」
說完，她就這樣低下頭──
＊
「──我覺得自己認識的你才是真的！」
春珂抬起頭，對我這麽說。
「不是別人心中的你。我覺得自己心目中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沒有任何開場白，她劈頭就對我這麽說。
這句話蘊含著強烈的意誌，以及她絕不退讓的願望。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之前那種緊張的感覺像騙人的一樣消失不見了。真是太好了，就連在這種時候，春珂也還是原本的樣子……
也許是感受到我的放心，春珂也稍微放鬆地笑了。
「那個……我這陣子也確實看到了你的各種麵貌。」
呼吸平息下來後，她慢慢地開始說明。
「我有時候會羨慕，有時候會覺得好笑，而且……嗯，老實說，有時候也會有讓我覺得不是很喜歡的地方……」
……嗯，原來如此。
我隱約明白春珂為何會露出痛苦的表情了。
她們肯定也去跟不是很喜歡我的人打聽過了吧。在霧香、秋玻與春珂最後一起行動的那一天，我還在想她們打算做些什麽，心裏覺得奇怪。如果她們是去做這樣的事情，那我也可以理解了。
我能理解她們這麽做的意義──更重要的是……
如果是霧香，就會毫不留情地讓她們見識到我不好的一麵。
不，別說是毫不留情，她可能還會開開心心地去做這件事。
「所以，嗯……我已經完全搞不懂到底什麽才是真的了……這讓我有些害怕，彷佛我所認識的你離我越來越遠……不，這麽說好像不是很正確，反倒像是在說『矢野同學』這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啊，我可以理解。
現在折磨我的就是這樣的恐懼。
跟秋玻聊過以後，我覺得自己接觸到了無止盡的恐懼。
那是一種彷佛──「我所知道的我根本不存在」的恐懼。
我現在正感受到跟春珂一樣的恐懼──
「……對於大家的說法，我確實不是完全無法理解……」
春珂垂下目光，說出這樣的話。
「大家應該沒有說謊，也沒有加油添醋。我想你也是真的具有那些特質，不管是粗魯、可愛，還有，該怎麽說……有些壞心眼又不好相處……可是！」
說完，春珂朝我探出身體。
「可是……！我還是……」
「──我還是相信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你！」
──當我發現的時候，她的眼眶已經充滿了淚水。
春珂緊咬下唇，露出快要哭出來的表情──說出自己的想法。
「在這一年……我比任何人都注意你！不是伊津佳，不是修司同學，不是霧香，不是細野同學，不是時子，不是古暮同學，不是omochi老師，也不是北村同學！」
──北村同學。
我幾乎不記得這個名字了，這個人是誰……經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這個名字有點耳熟……
隻是，在我思考這種問題之前──
「所以──我相信自己。」
春珂明白地如此宣言。
「你確實有著各種不一樣的麵貌，可是，我心目中的你……絕對是最真實的。那才是你的核心……」
然後──春珂拉起我的手。
她的手很冰涼。
力量卻強得令人驚訝，緊緊包覆我的手掌──
「所以──」
春珂像在祈禱，繼續緊握著我的手。
「──我希望你繼續做我認識的那個矢野同學。」
──這句話感動了我的心。
不知為何，她筆直注視著我的視線，還有從手掌傳來的體溫……
都讓我感受到──某種像是救贖的溫暖。
然後我發現了。路好像稍微敞開了，光芒從小小的隙縫射了進來。
腦海中……有種無法控製的想法。
啊啊──如果是這種要求，我就能做到。
我有辦法成為春珂渴望的那種人──
自從作了那場夢以後，我發現自己不愛秋玻，也不愛春珂，覺得眼前存在著一道高牆。
那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跨越的高牆。
當然也不是不能打穿一個洞鑽過去，但我沒有那種力量。
我無能為力，隻能傻傻地站在那道高牆前麵──
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
不管是我自身的生存之道，還是我跟秋玻與春珂之間的戀情，這一切都讓我有種無法跨越的沉重壓力，擋住我的去路。
我確實能夠理解秋玻所說的話。
她認為我的所有麵貌可能都是真實的，其中也許沒有任何虛假。
我覺得那種想法很誠實，很有說服力，也非常正派。
可是──我還是會畏懼。
我覺得當我接受那種想法的時候，自己將會四分五裂。
如果各式各樣的自己都不是虛假的，那真正的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呢？我的核心到底在哪裏呢？那是一種跟自己消失不見同樣可怕的感覺。
那也是──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做的選擇。
我跟秋玻與春珂之間的戀情也一樣。
──兩個都不喜歡？
……事到如今，我怎麽可以做出那種選擇。
我跟她們已經有過許多情感上的交流。她們重視我，我也重視她們。不管是想要她們喜歡自己的渴望，還是渴望碰觸她們身體的煎熬，都是我貨真價實的願望。正因為如此，她們才會同樣用感情回報我。
我們花了很長的時間培養感情，我相信那些我們一起走過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證明。
可是……我竟然兩個都不喜歡？
事到如今，我竟然發現自己其實兩個都不喜歡……？
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更重要的是──我無法原諒自己。
所以──
「……謝謝你。」
──我如此回答，聲音充滿著連自己都驚訝的感動。
「謝謝你願意對我這麽說……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我緊緊握住春珂的手。
同時低頭忍住快流出來的淚水──
春珂找到的答案是，她心目中的我就是真正的我。
如果這就是答案──我覺得自己有辦法做到。
如果是春珂渴望的那個我，我就能一直做下去──
沒錯，教育旅行那天發生的事情又重演一遍了。就是我們在生駒山上遊樂園做出的那個約定。
她們當時說要成為我的第一個不變之物──
那一天也是這樣。麵對差點迷失自己的我，她們兩人伸出了援手，給了碰觸到內心矛盾的我一個方向。
而春珂現在再次說出同樣的提議。不是兩個人一起，而是春珂一個人要成為我生存之道的指標──
我喜歡春珂口中的那個我。
內心纖細，個性溫柔，但在春珂麵前又很愛笑。雖然有軟弱的地方，但春珂會為我補足。我也喜歡這樣的關係。
我希望自己變成那種樣子，也覺得自己有辦法變成那種人。
而我的這個決定──也決定了我們這段三角戀情的結局。
我決定接受春珂渴望的那個我，也決定接受春珂的願望。
這就代表──我選擇了春珂。
關於我們三人之間的戀情，我過去一直得不到答案，反覆思考了許久。
而我最後的答案就是，我選擇了春珂──
就連這樣的事實──都讓我有種得到救贖的感覺。
那個「其實我兩個都不喜歡」的預感就像一場惡夢。而我成功擺脫了那樣的惡夢。我可以坦率地喜歡春珂了，這至少是一種救贖。我希望自己是那個樣子，也覺得自己能變成那種人。
沒錯，春珂讓我看到了可能性。
不管是我喜歡春珂，還是我就是春珂心目中的我。
比起我其實兩個都不喜歡，所有麵貌全都是我這種無比嚴厲的答案要來得讓人舒服多了。
──我忍不住抱住春珂。
「……哇！」
春珂驚訝地叫了出來，但我實在無法克製自己。
為了絕對不放開她，也為了讓自己再也不會弄丟她，我用雙手緊緊抱住她。
春珂的腰細得讓我有些驚訝。然而，從我手掌傳來的感觸卻有些柔軟。她柔軟的胸部讓我有種難以壓抑的欲望，搔弄鼻腔的發香讓我心裏小鹿亂撞，感受到的體溫也讓我覺得可愛。
──我覺得這就是戀愛。
毫無疑問，我愛著自己懷裏的這位少女。
我強烈地如此確信，對這個想法有著無可動搖的實際感受。更重要的是──這股快要從心中滿溢出來的情感。
那場夢到底有何意義？當時的預感也不過像是一種幻覺。
這一刻，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而我的一切愛情──全都屬於春珂。
我再也不想放開春珂了──
「……矢、矢野同學……」
春珂看起來有些難受，用略為慌張的語氣這麽說。
「對、對不起……我馬上就要跟秋玻對調了，所以……」
「……啊！這、這樣啊！」
我趕緊放開抱住她的雙手。
我剛才完全沉浸在思考的世界中，沒發現已經過了十五分鍾……
實在不能讓她在這種狀態下跟秋玻對調……
「……謝、謝謝你。」
當我發現時──眼前的春珂已經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興奮表情。
「你願意對我這麽做……我好開心。謝謝你接受我的心意……」
她的臉頰紅得像剛結束長跑，雙眼濕潤得像是隨時都會流下眼淚。
聲音也變得尖銳，雙腳不停動來動去──那模樣甚至能讓人感受到她的情欲。
然後──
「……要幸福喔。」
她不知為何──非常悲傷地這麽說。
「我們……一定要幸福喔，矢野同學……」
……我能感覺到話語中有種含意。
背後明顯藏著春珂的「煩惱」──
可是──在我問起之前，春珂就微微低下頭。
停頓了短短幾秒鍾後，秋玻抬起頭來。
她的臉頰還是紅的，眼眶也是濕的，卻露出平靜的表情，看起來不太協調。
充滿我心中的幸福感突然──轉變成痛楚。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什麽。
我選擇了春珂的提議，決定要做她心中的我。所以，我必須告訴秋玻這件事。
可是──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不知道該怎麽告訴秋玻這個過於殘酷的事實，以及她不願見到的結局。
「……」
秋玻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默默注視著我。
然後──她稍微動了動身體。
「這樣啊……你做出決定了對吧？」
她臉上露出笑容，小聲地這麽說。
「你選擇了她──春珂對吧？」
──不知為何，秋玻的表情……
微微垂下目光的她的表情──
比她過去讓我見到的任何笑容──都要美麗。
（插圖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