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好之後,安蘇安心地與格日勒相擁而眠,數日來的不確定感也已消失。


    半夢半醒,她隱隱聞到空氣中飄散著一種她不陌生的暗香。


    她倏地睜開眼睛,心中有著一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十香軟筋散!?


    她猛然起身,而身旁的格日勒也被她的大動作驚醒。


    「怎麽了?」他問著,似乎也聞到了那香味。「那是什麽?」


    安蘇綁上腰帶,起身便往帳外奔去。


    她未出帳,一陣喊殺聲突然衝破寂靜地響起。


    格日勒抓起佩刀,一個箭步就往帳外衝。


    「跟著我!」他抓住安蘇的手腕,大步一跨地出了帳。


    「將軍,是鬼麵軍。」阿忽利上前急急告知。「他們從北麵進來了。」


    「什麽!?」他濃眉一揚,神情憤怒地下令:「準備迎戰!」


    鬼麵軍由阿普左統領,有計劃地從北麵衝進營地。


    今天入夜後吹起北風,他將十香軟筋散撒在空氣中,讓風將這種能教人手腳乏力的藥粉吹送進蒼狼軍的紮營處,然後算準了時機攻擊渾然未覺的蒼狼軍。


    喊殺聲漸漸逼近,此起彼落的刀擊聲及哀嚎聲不絕於耳。


    「不好了!」百夫長烏力吉往議事帳的方向奔來。


    「怎麽回事?」蒼狼軍精兵六百,所向披靡,格日勒還是第一次看見烏力吉麵露憂懼之色。


    烏力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鬼麵軍已經快殺到這裏來了。」


    「怎麽可能?」他難以置信。


    安蘇睇著他臉上的驚疑之色,卻什麽都不能說出口。


    王兵們好象中了什麽毒似的手腳無力,已經擋不住鬼麵軍了。」烏力吉向他解釋著。


    他話剛說完,十數名鬼麵軍已驅馬前來。


    阿忽利與烏力吉警覺地靠攏在格日勒兩側,手上的刀也已呈現著備戰狀態。


    「格日勒!」阿普左摘下鬼麵具,恨恨地瞪著格日勒。「放了安蘇小姐!」


    格日勒冷哼一聲,「你哪隻眼睛看見我綁著她?」


    「你!」阿普左不確定他中毒程度為何,一時也不敢貿然出擊。


    「安蘇已經是我的人了!你還是死了那條心吧!」同樣身為男人,他看得出阿普左對安蘇的愛慕。


    阿普左狠狠地一咬牙,「可惡!」他一揮手,十數名鬼麵軍一擁而上。


    因為毒性未全然發生效力,格日勒還能使出七分的功力迎敵,但一旁的阿忽利與烏力吉可就顯得有些虛軟。


    當鬼麵軍不斷向他們逼近,安蘇不禁憂忡起來。


    從剛才格日勒拉著她的時候,她就覺得他的力道比平時還弱了一些,雖然他現在還能勉強迎敵,但絕計禁不起纏戰,再拖下去,他一定會落在阿普左的手裏……她不想讓他身陷險境,也不願背叛前來營救她的鬼麵軍:他們都是將軍府的人,一生效忠遼國、服從軍令,都是她父親麾下盡忠之軍士。


    在兩軍交戰的此刻,她若維護了格日勒,就等於是背叛了父親……不,她不能那麽做!


    可是不那麽做,她所深愛的男人就會步上危途,她……她該怎麽辦?


    當下,她所作的任何一個決定都有可能讓她後悔一輩子,她不能不謹慎、不思量。


    「唔!」終於,漸漸失去力量的格日勒被阿普左劃了一刀。


    「格日勒……」就在格日勒的胳臂被阿普左的刀劃傷後,安蘇痛下決定。她將手自格日勒掌心中抽離,毫不猶豫地奔向阿普左。


    「安蘇小姐……」見始終留戀著格日勒而不願隨他回去的安蘇衝向了自己,阿普左喜出望外。


    安蘇把心一橫,回頭睇著一臉驚愕的格日勒。


    「安蘇,你……」格日勒像是被敲了一棍似的錯愕。


    安蘇踩上腳踏,蹬上了阿普左的馬背。「阿普左,走!」她抓住他的腰際,催促著他。


    「不趕盡殺絕?」阿普左問道。


    趕盡殺絕,不,她就是怕格日勒被殺害,才會想也不想地躍上阿普左的馬背,這會兒,她怎麽能讓阿普左將格日勒趕盡殺絕!?


    「不用。」她斷然指揮著,「他們已經潰不成軍了。」


    說著,她使勁一踢馬腹,迫使阿普左的座騎焦躁而奔。


    「走!」她高聲一喝,一幹人即策馬揚長而去。


    營地一片死寂,隻有呼呼的北風狂嘯著。


    格日勒沉默地望著安蘇離去的方向,眼中燃燒著一股受傷而憤恨的火焰。


    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眉心處亦青筋暴凸,那殺氣騰騰的樣子使他看來倍加駭人。


    「將軍,你的手……」見他胳臂血流不止,阿忽利擔憂地開口。


    「阿忽利,」他聲線冷絕地說:「你說對了,我……不該相信她。」


    「將軍……」阿忽利不知如何接話地望著他。


    格日勒若有所思地望著遠處,視焦不知落在何處。「清點傷亡人數,即刻向我報告。」話落,他轉身步回議事帳。睇著鋪在議事帳裏的暖氈,他恍神地走了過去。大手一抓,氈上還留著他與安蘇的餘溫……回憶起她夜裏在他懷中那嬌羞迷人的模樣,他不覺糾起眉心。


    都是假的嗎?她的反應、她的溫度、她的聲音、她的熱情……都是假的嗎?


    「該死!」他以餘力揮刀將氈子劃個粉碎,而心……也粉碎。


    胳臂上灼熱的痛楚在在提醒著他一件事——他被騙了。


    從她留在他身邊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算計著如何擊敗他,而今,她成功了,她已經徹頭徹尾地打敗他了。


    闃寂中,他聽見不是來自他胳膊的滴血聲,那是……是他的心在淌血。


    ***


    時近黎明,阿忽利將清點的結果向格日勒報告。


    「將軍,我軍損傷二百一十八,死亡一百零二……」阿忽利心情沉重。


    格日勒冷哼一記,陰沉地說:「我會要鬼麵軍為這次的事情付出代價!」


    「將軍,呼倫城……我們去是不去?」阿忽利疑惑地問。


    「怎麽不去?」他沉聲反問。


    「將軍有何計劃?」


    他沉吟片刻,「鬼麵軍此去必定前往呼倫城,他們以為重挫我軍,我必會率兵返回大金,可是他估算錯了……」說著,他臉上露出一記毀滅性的冷笑,「我們不回大金。」


    「將軍是說……」


    「我要拿下呼倫城,將鬼麵軍一舉殲滅。」他目露殺機。「重傷者讓他們在此地留下療傷,輕傷者隨其意願,能跟著進攻呼倫城的便跟,不能的就留下。」


    阿忽利暗忖須臾,「那麽……我軍還有三百左右的兵力。」


    「夠了。」他充滿自信及霸氣地說:「當初完顏部僅兩千五百精兵便大破遼軍十萬,如今遼軍日漸薄弱,呼倫城內不過兩萬駐軍,我不信蒼狼軍的三百精兵會打不下區區一座呼倫城!」


    見他那強悍的氣勢及傲人的自信,阿忽利也跟著信心大增。


    危機有時亦是轉機——他是個一被激怒就會爆發出驚人威力的人,阿忽利深知此刻攻打呼倫城,確實是個最佳時機。


    看來,那女人的背叛反而激起了他的鬥誌。


    「我即刻將將軍的指令傳下去。」阿忽利抱拳一揖,轉身便步出了議事帳。


    ***


    「老爺,安蘇回來了。」小蠻兒興奮地向安晟報告著安蘇平安返回的好消息。


    「真的?」安晟蒼白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她在哪裏?」


    「她還在校場整頓軍隊,馬上就會過來。」


    「噢……」安益若有所思。


    小蠻兒似乎觀出他心中思緒,「老爺見了安蘇,可別提起那件事。」


    「呃?」他一怔。


    「老爺在憂心安蘇是否遭人奪去清白,不是嗎?」她秀眉微蹙,「不管有或沒有,總一定會對安蘇造成傷害,您千萬別提。」


    他沉吟著,「嗯,我知道了。」


    兩人相對無言,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凝重的氛圍。


    正當兩人各懷心思之際,安蘇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爹。」


    「安蘇嗎?快,快進來。」安晟迫不及待要見見他離家多時的女兒。


    安蘇推門而入,邁步至安晟床側,「爹,」她屈膝跪下,「女兒不孝,讓您擔憂了……」


    「快起來吧!」安晟拍撫著她的手背,「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小蠻兒趨前扶起她,「來,快起來。」


    「二娘……」迎上小蠻兒關懷的溫柔眼神,安蘇一陣鼻酸。


    小蠻兒細細地端詳著她,「見你平安無事,二娘安心多了。」


    「安蘇,」安晟喚她問道:「聽說蒼狼軍嚴重折損,是真的嗎?」


    安蘇神色一黯,「是的。」


    覷見她臉上毫無喜色,卻反而有著一種悵然若失的沉鬱,小蠻兒敏銳地察覺到一些不尋常的變化。


    離開呼倫城前的安蘇,渾身上下像長了刺般散發著屬於男性,甚至比男性還要尖銳的鋒芒,而現在的她卻有著隻屬於女性的某種溫柔……這些日子來,她發生了什麽事?


    發現小蠻兒睇著自己,安蘇不自在地問:「二娘,怎麽了?」


    「沒事。」有些事女人跟女人能說,但在男人麵前,尤其是安蘇的父親麵前,她不宜問也不宜說。


    「蒼狼軍損兵折將,看來短時間內是不會進犯呼倫城了。」安晟稍微鬆了口氣。


    安蘇點點頭,「我想是吧!」


    損兵折將!她傷的、損的是格日勒的心才對。現在的他一定恨透了她這個「無情又險惡」的壞女人吧?


    在當時的那種情況下,她根本就別無選擇,為了愛他,她隻好讓他恨她。


    想到這裏,她的心就一陣一陣地揪緊。


    ***


    鬼麵軍回城的第三日,阿普左求見安晟。


    「阿普左參見將軍。」他畢恭畢敬地單腳跪在安晟床前。


    「起來。」安晟欣賞地望著他,「這次多虧你,安蘇才能平安回到我身邊。」


    阿普左一揖,「這是屬下該做的事情。」話落,他起身站起。


    他欲言又止地望著床上的安晟,臉上充滿了猶豫之情。


    「你有事要說?」安晟覷出他的心事,「說吧!」


    阿普左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說道:「阿普左有一事相求。」


    「你立了大功,我準你一個要求。」安晟大方地允諾。


    他萬分驚喜,「謝謝將軍。」


    「說吧!」


    「我想請將軍把小姐許配給我。」阿普左脫口而出。


    安晟一怔,愕然地注視著他,「你……你說什麽?」安蘇落入格日勒手中多時,恐有貞操遭奪之虞,而他居然說他要娶安蘇!?


    阿普左以為安晟因他的癡心妄想而慍惱,連忙屈膝再跪。「阿普左對小姐癡心一片,望將軍成全。」


    安晟若有似無地一歎,「阿普左,安蘇她……她曾經落在格日勒的手裏,她也許已經不是完璧之身了,你……」


    「小姐在我心目中永遠是完美無缺的。」阿普左誠心地說。


    「這……」阿普左能不計較,安晟固然是覺得安慰,但這種事,他還是要問問安蘇的意見。「讓我先問問安蘇的意思吧!」


    阿普左露齒一笑,「將軍是說隻要小姐願意,您就將小姐許配給我?」


    安晟點點頭,「嗯。」


    「阿普左先謝過將軍。」話罷,他又深深一揖。


    當安晟將此事告知安蘇,安蘇一口就回絕了。


    她不知道阿普左何以選擇在這種時候提出婚事,是可憐她失了貞節因而婚事難談,還是他真的對她有著所謂的感情?


    其實不管他是為了哪一點,她都不可能接受他。


    她從來就沒愛過阿普左,甚至可以說是完全沒有那種意思,過去是這樣,現在也不會因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變。


    「安蘇……」不知何時,小蠻兒已悄然來到她的身後。


    她回頭見是小蠻兒,淡淡地露出微笑,「二娘。」


    小蠻兒走到她身側,試探地睇著她,「聽說你拒絕了阿普左的親事。」


    「嗯。」她語氣平靜。


    「為什麽?你都二十有三了,總該……」小蠻兒瞅著她問。


    安蘇沉吟了一下,「我把阿普左當兄弟一樣,所以……」


    「隻是這樣?」小蠻兒覺得她沒說實話,隻好逐字逐句地推敲著,「其實感情是可以培養的,當年我也是百般不願,但最後還不是和老爺培養出感情來。」


    「我和二娘的情形怎能相比呢?」安蘇苦笑一記,「我可是曾經被蒼狼俘虜的女人啊。」


    「你是說……」小蠻兒蛾眉一蹙。


    「我怎好如此不清不白的嫁給阿普左?人家又會怎麽笑話他?」


    「阿普左說他不在意,而且……」


    「二娘,」她打斷了小蠻兒,說:「我打定這輩子終生不嫁,獨自終老至。」


    聽見她如此堅決的話語,小蠻兒不覺一驚。以她女人的直覺來看,事情絕不如同安蘇所說的那麽簡單,她一定還藏了什麽心事……「安蘇,」小蠻兒牽起她的手,準備動之以情,「這些日子,你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安蘇一震,心虛地搖搖頭,「二娘多心了。」


    「你騙得過你爹,可騙不過我的眼睛。」她半哄半騙地探問著,「來,說給二娘聽聽。」


    安蘇望著她,欲言又止。


    她是很想找個能聽她訴苦的人,但這種事,她又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畢竟她愛上的是一個敵人。


    覷見她眼底的猶疑,小蠻兒更加確定她有事瞞著大家。「是關係到格日勒嗎?」她憑直覺隨口猜測著。


    見她輕易就猜出事情與格日勒有關,安蘇立刻露出了驚異之色。


    「真的……真的和格日勒有關?」小蠻兒沒想到自己隨便說說,居然也讓她蒙對了。


    安蘇沉下臉,不明顯地點了點頭。


    小蠻兒一怔,「格日勒是不是對你做了……」她頓了頓,有點遲疑。


    安蘇抬眼望住她,「二娘,我已經是格日勒的人了。」


    「他當真占了你的身子?」這是她最不願聽到的事實,但它畢竟還是發生了。


    安蘇又是點頭,幽幽地說:「他占的又豈隻是我的身子……」


    「咦?」小蠻兒一愣。


    「我愛上了他。」安蘇淡淡地說。


    「什麽?」小蠻兒驚愕得說不出話來,「怎麽會這樣?」


    安蘇搖搖頭,「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麽。」


    小蠻兒暗忖著,「可是你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不是嗎?」


    「我知道……所以我才會決定跟阿普左回來。」安蘇的臉上蒙著一層悒鬱難歡的色彩。


    小蠻兒輕聲喟歎著,「這情字真是磨人……」


    「二娘,」安蘇輕握住她的手,「請你別將這件事告訴爹,拜托你。」


    小蠻兒憐惜地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我不會說出去的。」


    「謝謝二娘。」得到她的允諾,安蘇這才露出了安心的笑容。


    ***


    得知安蘇拒絕了婚事,阿普左立刻衝進議事廳找安蘇問個明白。


    「小姐……」他懊喪地進入議事廳,兩眼直直地盯著安蘇。


    安蘇似乎早已知道他為了什麽而來,神情顯得相當泰然。


    「為什麽?」他劈頭就是一問。


    安蘇微怔,「什麽為什麽?」


    「小姐拒絕了婚事,我想知道為什麽。」他直接了當地問。


    她沉靜地望著眼前躁鬱的他,「我不能答應你的婚事。」


    「為什麽?」阿普左不死心地追問。


    「你真想知道為什麽?」她秀眉一揚,略帶慍色。


    他用力點頭,「是。」


    安蘇眉心一糾,目光一凝,「因為我已經是格日勒的人了,這樣夠清楚了吧?」


    「這我不在意,我會真心待你。」他認真的神情看起來相當激動。


    她的眉頭越來越糾結,表情也越來越肅然。「你還不明白嗎?」


    阿普左露出了一知半解的困惑表情,「小姐……」


    「我是格日勒的人,不隻是我的身體,就連我的心……」她重重地拍著自己的胸口,決絕地說:「就連我的心也是他的了。」


    「啊……」阿普左簡直無法相信自己耳朵所聽見的,但那卻都是事實。


    那天安蘇隨他回來時,他還以為她是真心要跟他回來,原來……原來她心裏還是牽掛著格日勒……「為什麽?」他情緒幾乎失控,「他是遼國的敵人,是女真人啊!」


    「我知道。」安蘇冷然地說。


    「既然你都清楚、都知道,為什麽還要……」此刻,他恍然明白那天安蘇為何會隨他回來了。


    她怕格日勒被殺,她是為了救格日勒的命才躍上他的馬背……該死!他那天真該殺了格日勒的!


    「就算你愛他,他呢?他會愛上你這個敵國的女人嗎?」阿普左實在不甘心就如此放棄。


    他守候在安蘇身旁多年,卻得不到她一絲一毫的眷顧,而那個強占了她的格日勒,竟然輕而易舉地便擄獲了她的人、她的心……這太不公平、太荒謬了!


    「他愛我。」她幽幽地說道。


    「他愛你?」他冷哼一記,「他怎麽會愛上身為遼國大將之女的你?」


    對他的冷言,安蘇毫不介意,畢竟現在說那些都沒用了。


    她已經在那天背叛了他、離開了他,她想,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了。


    「都無所謂了。」她露出一抹無奈的笑,「反正現在他勢必要恨我一輩子了……」說罷,她沉默地不發一語。


    看著她那對格日勒餘情未了的模樣,阿普左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


    他轉身大步地邁出議事廳,臉上的神情既陰沉又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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