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鎮淮在雞啼聲中醒來。


    凝睇著身邊沉睡的水脈,他突然有一種不想驚醒她的念頭。這會兒要是驚醒了她,她一定拚死拚活地不讓他走。


    想著,他悄然地翻身坐起;轉過頭,他依戀不舍地再看看她。


    這一張俏臉,他還沒看夠,而他想,他終此一生也不可能看夠,所以……他一定要回來。


    雖說他並不將成敗看得如此重要,但他知道這一戰,他是絕對不能輸的。


    時間已經不容他再耽擱,若不盡早啟程,恐將誤了約戰之期,彎下腰,他穿上了鞋。


    正當他穿妥了鞋,準備站起身來之時,兩隻柔若無骨的玉臂自他身後環住了他的腰。


    她沒有說話,隻聽得見她細微的啜泣聲……


    鎮淮眉心一揪,這就是他最怕的事情。他可以輸、可以死,但他就是怕她為他落淚。


    “水脈……”他握住她的手,緊緊地捏著。


    水脈趴在他背上,淚水淌濕了他的衣服,“不管你是生是死、是勝或敗,我……我都會等你……”


    他沉沉地歎了口氣,“知道了。”說著,他輕輕扳開了她的手,“我走了。”


    他沒回頭,隻是一陣風似的離開了房間。


    不是他不想回頭,而是他不敢,也不忍回頭。他知道當他回頭時會看見什麽,而那也是他害怕回頭的原因。


    此刻的他絕不能因為其他事情而分心,他必須更專心一意、心無旁騖地麵對這次決戰,因為……他不想輸、不能輸,當然也不敢輸。


    ***


    鎮淮以絕妙的輕功在山徑中飛馳登高,寂寥的山林中,除了瀑聲風聲,就隻剩下他的呼息。


    半天的時間,他終於登上了少有人敢嚐試登頂的天都峰。


    站在山風呼呼如浪卷來的天都峰上,一種眾山我下的征服感便油然而生,果真如高居天上俯視人間般。


    同一刻,一道黑色身影從另一邊出現,那人手提長刀,英姿颯颯,想必就是範辛之子。


    兩人都未開口,隻是沉默地互相凝視。


    山風在耳邊呼嘯著,仿若出征前的戰鼓般激昂。


    範長誌趨前一步,“我們可以開始了?”


    陸鎮淮往前邁進,將他睇個仔細。突然,他撇唇一笑。


    “你笑什麽?”範長誌眉頭一皺。


    “我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麵了吧?”鎮淮問道。


    範長誌一怔,一臉意外地望著他。


    “在茶棧時,我們見過,然後你又化身黑衣人……是不?”他一向眼力過人,早將範長誌看個清楚。


    “陸兄好眼力。”範長誌沒想到他觀察力如此高超,當下是既驚訝又佩服。


    “誇獎了。”他謙遜一揖。


    “此次決戰,生死自負,陸兄可有異議?”範長誌抱著必死決心應戰,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陸鎮淮搖頭,“我隻有一事相求。”


    “請說。”範長誌不加思索地道。


    “若我命絕範兄刀下,請將我屍身帶回山下的雲鬆客棧。”他說。


    範長誌一頓,“你妻子還在那兒?”


    他一笑,“若死不見屍,我怕她會傻傻地在那兒等。”


    “我答應你。”範長誌毫不猶豫地回應。“倘若死的那個人是我,你就將我葬在天都峰上,行嗎?”


    “行。”陸鎮淮幹脆地說。


    範長誌麵帶笑容,但眼底亦充滿了不安。


    範長誌拔出長刀,沉聲道:“那……開始吧!”


    陸鎮淮一頷首,刷地抽出鞘中的長刀。


    這柄刀是他師父狂刀所贈,整支刀身是青銅鍛造,樸實無華,卻閃耀著震人的青色光芒。


    “好刀!”範長誌忍不住驚歎。


    “我以當年打敗範老前輩的刀來迎戰,總算不辱你刀神之名吧?”鎮淮唇邊勾起一抹惺惺相惜的笑意。


    範長誌眼神一凝,縱聲而笑,“謝了!”話落,他飛身向前,揮刀姿態如出柙猛虎般。


    鎮淮全心迎戰,亦有如天上青龍。


    這一場龍虎之鬥,在一向靜穆孤寂的天都峰上展開了。


    日落月出、夜盡旭現,天都峰上就這麽刀鋒鏗鏘地過了一天又一天,兩人卻依然未能分出高低。


    山風颯颯,山嵐漫漫,而兩人也早已精疲力竭、急喘急息,因為勝負未出,他們誰也沒打算喊停。


    原本冰冷的刀鋒因為長時間的敲擊摩擦而發熱著,兩人握柄的掌心也因用力過度而酸疼灼熱,他們的身體及氣力都已經到了極限,隻憑著一股不願輸、不認輸的意誌在支持著。


    這一刻,兩人動也不動地互相凝視著,他們在歇息,也在等待。


    範長誌眉頭緊鎖,虎目炯炯地盯著陸鎮淮,而陸鎮淮也眼神沉著地注視著他。汗水自他們的額頭滑下,淌過了眉間,滴上了眼睫毛,兩人同時因汗水流入眼中而眨眼……


    一眨眼,兩人像是有著十足默契似的飛身向前,鏗地一聲巨響,兩人手上的刀刃瞬間發出了震動的低嗚。


    錯身而過後,他們回頭再度纏戰,仿似要為這場決戰劃下休止符。


    在兩人都氣力用盡,刀鋒卻還交纏的一刻,天都峰的另一邊突然射出一道白色的身影……


    “鏗!”一陣刀刃斷裂的聲響傳來,陸鎮淮與範長誌都驚覺地向後退去。


    “住手。”一聲蒼勁的沉喝傳來,而眼前已佇立著一名白發蒼蒼、身形魁梧的白衣老人。


    範長誌一震,下意識地看著手中斷了一截的長刀。


    “老爺子!?”眼前這老人不就是前些天在客棧裏的老人家嗎?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而且還那麽輕而易舉地就打斷了兩人的纏鬥……


    “師父?”鎮淮定睛一看,不禁怔愕。


    白衣老人微微一笑,徑自沉默。


    一聽陸鎮淮稱老人為師父,範長誌立即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原來這白衣老人居然就是當年打敗他父親的狂刀!


    “您就是狂刀?”他遍尋名師、苦練刀法,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打敗狂刀,為父雪恥,而今天……他卻驟然發現這都是一場夢。


    他和狂刀的傳人不分高下,而手中的刀刃又輕易地就被年邁的狂刀所斷,他苦練了這麽多年,費心地擊敗了眾多高手以驗證自己的刀法高超,但今時今日……他多年來的夢全碎了。


    白衣老人睇著一旁的鎮淮,“狂刀之名早已易主,如今的我不過是個老頭子罷了。”他早已將刀傳予鎮淮,如今狂刀指的是“陸鎮淮”,而不再是他。


    “師父,您老人家怎麽會……”鎮淮十分吃驚。


    師父隱居塞外,卻突然出現在黃山天都峰上,也難怪他會如此驚愕。


    白衣老人一笑,“你們的事,我都聽說了。”說著,他望向了一旁的範長誌,說道:“我就是不希望你們白白送命,才會出手阻止。”


    範長誌情緒激動地盯著他,“老爺子,您……”因為一切來得突然,他顯得有些錯愕。


    “範少俠,”白衣老人慈愛地凝望著他,“當年你父親在這裏僅是一招而敗,就因而使江湖上失去了一位優秀的刀客,這件事一直讓我覺得遺憾……”


    說著,他轉而眺望著遠山煙嵐,感慨萬千地道:“自從你父親鬱鬱而終後,我便隱居塞外,就是不希望再有人因為這浮名而斷送生命,隻是沒想到因為收了鎮淮為弟子,居然又惹出了這些事來。”


    他沉沉地歎了一聲,眼底蒙上了一層悵憾。“範少俠,若你為你父親的死而懷恨於心,那麽……那麽……我現在就在你麵前。”說著,他將頸子一抬。


    範長誌陡地一震,難以置信地注視著他。


    “師你,您……”鎮淮急急向前。


    白衣老人抬手阻止他向前,“鎮淮,你退下了。”說完,他又望著眼前神情糾結的範長誌,“今天該是了結這陳年舊怨的日子。”


    注視著白衣老人正氣凜然的麵容,範長誌握刀的手不禁顫抖起來。


    他一直想為父報仇,而如今他想打敗的人就在眼前,他……


    眉心一揪,他高舉起握刀的手……


    “範長誌!”鎮淮見狀,忍不住喝著。


    白衣老人神態自若,無畏生死地凝視著範長誌。他的唇邊是一記慈祥的微笑,即使麵對著可能取他性命的人,他仍舊不驚不懼、氣定神閑。


    範長誌濃眉聚攏,眉心沁汗。“喝!”突然,他懊惱地低吼一聲,將刀往一旁的石壁上擲去。


    他跪倒在地,“前輩……”到了當下,他是真的想通了也想開了。


    他的父親在有生之年能遇上這樣的高手,應該是死而無憾的吧……


    “起來。”白衣老人扶起他,和藹依舊,“快起來吧!”


    範長誌站起,雖然疲憊,卻又神清氣爽,一前輩武德兼備,晚輩心服口服。


    白衣老人縱聲大笑,其笑聲蒼勁有力地在山穀間回蕩不絕。


    “好啦!”他突然一手抓著鎮淮,一手拎住範長誌,說道:“我們都該下山了!”


    話落,他拎著二人如閃電般地疾馳下山,山路雖險,他竟如履平地。


    如此修為讓範長誌歎為觀止、自歎弗如。


    ***


    三天了,水脈就這麽坐在客棧門前等著,也已經三天了。


    鎮淮臨行前要她等他三天,還說三天一到就要她自行回雲霞山居去,而如今,三天之期真的到了……


    等不到他歸來,她一個人回去又有什麽意義呢?


    說什麽名譽是男人最重要的東西?那她們女人的幸福在哪裏?當男人們為了名譽、理想去拚命時,女人的幸福又算是什麽!?


    她不相信他不會回來,他的武功不是很高強嗎?既然他那麽厲害,他就一定會回來。


    是的,也許他隻是遇到了一個還不差的對手,所以才會延遲了時間……


    一定是這樣的,再等上半天、一天……他一定會出現的!


    她想相信他會出現,可是當時間一刻一刻、一天一天的過去,她就覺得越來越無依、越來越心寒。


    如果他就這麽一去不回,她該在這裏等待什麽呢?


    不,就算他真死在範長誌刀下,她也一定要見屍才死心!


    “水脈!”一聲聽來有點遙遠的叫喚驚醒了她。


    她抬起眼,有點失措地張望著。


    那是鎮淮的聲音,她不會聽錯的,他……他真的回來了。


    當三道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她終於看清了其中一人的確是她朝暮期盼的男人。


    “鎮淮!”顧不得矜持、顧不得羞,她欣喜若狂地衝上前去,像隻小猴子似的跳到了鎮淮身上。


    她緊緊抓著他,像是要更確定這一切都是真的一樣。


    “鎮淮!鎮淮!”她不斷地呼喊他,近乎失控。


    一邊尊師父、一邊是剛剛才與他進行了一場生死之鬥的對手,陸鎮淮在此時顯得有點難為情。


    冷老人慈愛地笑望著兩人,問:“這位一定是你那美麗又聰明的妻子吧?”


    “師父,她……”鎮淮幹笑著。


    鎮似還未說完,水脈就因為聽見師父兩字而急急忙忙地從他身上跳下來。


    “師父?”她怔怔地凝望著眼前。頂白發蒼蒼的老爺爺,“老爺爺,您是鎮淮的師父?”


    白衣老人抿唇一笑,“是的。”


    “可是您不是隱居在塞外嗎?”她疑惑地道。


    雖然與他素未謀麵,她卻對他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他嗬嗬笑著,又道:“愛徒大婚,做師父的怎能不到呢?”


    “噢……”她了然地點點頭,旋即又望見另外一名身形與鎮淮相當的俊逸男子,“那……你又是誰?”


    “在下範長誌,久仰姑娘大名。”範長誌抱拳一揖。


    她瞪大了眼,驚叫著:“原來你就是找鎮淮決戰的人啊?”怪了,這兩個約好決戰的人,怎麽相安無事地同時站在這兒呢?


    知妻莫若夫,鎮淮很快地就觀出她眼底的疑竇。“是師父他老人家阻止了這場決戰,也避免了一場可能的遺憾。”“噢?”她怔愕地又看著白衣老人,然後嫣然一笑,“那我可要謝謝老爺爺您替我帶回丈夫 ?”


    白衣老人撚須而笑,“我不過是想喝杯喜酒罷了。”


    水脈眨眨眼睛,古靈精怪地賊笑著:“那麽老爺爺您可能要失望了……”


    “為什麽?”他一愣。


    “因為我還不想回藏劍門去。”她像個貪玩的孩子般開懷一笑,“江湖這麽有趣,我還想多玩一陣子呢!”


    白衣老人朗聲大笑,豪邁極了。


    “鎮淮呀……”他拍拍鎮淮的肩,笑道:“你一向喜歡雲遊四海,看來這回你是找對伴了。”


    水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逗得白衣老人好不開心。


    “師父,您既然進關了,不如到藏劍門小住……”師父難得入關,鎮淮急欲留他暫住。


    “不了,”他搖搖頭,“我過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還是回塞外去好了,等你們決定回去成親時,記得通知我一聲就行了。”


    “徒兒知道。”鎮淮恭敬地答道。


    “好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就在這兒道別吧!”白衣老人睇著一旁的範長誌,“範少俠,送老夫一程吧?”


    範長誌抱拳一揖“一晚輩之幸。”


    他滿意地一笑,“鎮淮、徒媳婦,我先走一步啦!”


    “師父慢走。”鎮淮雖然不舍,但也知道師父的個性就是如此。


    水脈朝白衣老人揮揮手,“老爺爺,後會有期!”


    “嗯。”白衣老人一笑,背身與範長誌雙雙離去。


    不一會兒,兩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中。


    ***


    “我們去哪玩好呢?”送走了白衣老人,水脈立刻追問著一旁的陸鎮淮。


    他睨了她一記,“你還真不想回去啊?”


    “當然是真的!”她興奮地跳著,“江湖這麽刺激,你總得讓我有機會見識見識。”


    他笑歎一聲,“那也得讓我休息休息吧?”


    她思忖了一下,有點勉強地道:“也好啦!”說著,她又緊緊地纏住他的手臂,“你知不知道我快嚇死了,要是你再不回來,我……”


    “就回雲霞山居去找你那心上人,對不對?”他故意消遣她。


    她噘起小嘴,不服氣地回道:“我才不是那種人呢!何況……雲霞山居根本就沒什麽心上人。”


    他一怔,“那你之前都是騙我的?”好呀!居然隨便誰個男人來氣他!?


    “也不是啦!”看他一臉氣惱,她急著解釋:“那個人其實是……”


    “是什麽?”他欺近她,用一種威脅的口氣追究著:“宋水脈,你最好把事情給我說清楚。”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將一切全盤托出,雖說有點糗,但總好過讓他疑神疑鬼的。


    “那個人其實是我不認識的人……”她囁嚅地道:“我坐花轎回藏劍門的途中曾遭人攔轎,那個攔轎的黑衣人掀我簾子,然後……”天呀!她怎麽能說那黑衣人摸她的臉,然後她還要求那黑衣人帶她走呢?


    聽到這兒,鎮淮已經完全清楚了。


    他展眉一笑,神情清朗,“我懂了。”


    “咦?”她一愣。他居然沒生氣,而且還笑了!?


    “然後你就對那黑衣人‘一見鍾情’,對吧?”他促狹地問道。


    她支支吾吾地,“是……是有那麽一點啦!不過人家對你……也有一見鍾情啊,”說著,她心虛又羞愧地低垂著頭。


    鎮淮好想哈哈大笑,可是……他憋住了。


    “你呀……”他將她鎖入懷中,意有所指地說:“你對我是‘一見鍾情’才對。”


    她一臉迷惑地望著他,似乎是還沒能理解他的意思。


    睇著她那迷惑困擾的神情,他就覺得好樂;她一直讓他苦惱著,而現在他有一種終於扳回麵子的快感。


    他想,他永遠不會告訴她這個“秘密”,那就是她“一見鍾情”及“一見鍾情”的男人都是他——陸鎮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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