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記事以來,還沒被親媽這麽批評過。又因為既然李豔東是“壞人”,那麽自己的所作所為必定就是正義的,好人還挨罵?秋實覺得委屈極了,於是極少哭鼻子的他大大地哭了一場,順便把這兩日淤積在心裏的不安一並發泄了出來。“再怎麽樣也不能裝病騙大人。”周鶯鶯最終放棄了從兒子嘴裏撬實話,隻說,“做父母的看了心得多疼啊?以後再也不能這麽幹了,知道嗎?”一邊張牙舞爪地揍孩子,一邊又說心疼,秋實覺得大人的世界非常難懂。就在周鶯鶯要自己保證以後再也不說瞎話出餿主意騙人的時候,救兵到了。他這才得以逃出生天。被徐明海拽著手從裏麵跑到院子的時候,秋實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外麵冷冽的空氣,有種重見天日的感覺。沒錯就是沒錯,他心想。進了屋,徐明海催促著讓秋實把鞋脫了,然後拉著人就竄到了床上。這上麵已經擺好了各種小人兒書,五花八門跟書攤似的。徐大款朗聲說:“想看什麽?自己挑!”麵前的小人兒書讓秋實心裏剛剛還濕漉漉發著黴的地方一下子就透亮了。他於是輕輕地掂起其中一本:“想看這個。”“射雕英雄傳,”徐明海說,“我也特喜歡這套,咱一起看。”倆人一拍即合,雙雙背靠著牆,直接從理不清剪還亂的現實世界,縱身投入到了一個恩義兩難斷的武俠烏托邦中去了。盡管書上的字還不能全部認得,但大意配合上人物的表情動作總能猜到。何況徐明海看過同名香港連續劇,於是總要在各種招式上比劃一番方才罷休。這麽下來,愣是讓秋實把小人兒書的一維畫麵看出了立體效果。在讀到書中描述的,黃藥師所製清香沁心的九花玉露丸時,沒吃午飯的秋實下意識舔了舔嘴唇。徐明海看見了,便起身從寫作業的桌子上拿來劉豔東買的麥麗素,撕開後倒在手上,獻寶似的送到秋實眼前。秋實嗅了嗅,一股甜味竄進鼻腔。於是問:“這是什麽?”“你沒吃過?”徐明海見秋實搖頭,便開始吹牛,“就是書上畫的那東西,神丹!能延年益壽,起死回生。”“騙人。”秋實不上當。“不騙你,真的。”說著徐明海拿起一顆塞進了秋實的嘴裏。巧克力先一步在秋實口中融化,隨之而來的則是一股濃濃的奶香,像是麥乳精的味道。麥乳精在屯子裏可是稀罕物,秋實於是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滾動著嘴裏這顆“神丹”,不斷拖延它融化的速度,直到最後一點甜意消散在口腔中。見秋實一臉認真嚴肅的表情堪比在廣場上看升國旗,徐明海於是笑得臉頰上的酒窩愈發明顯。他緊接著又塞了一顆進去,指揮道:“嚼著比含著好吃!你試試?”此刻萬籟俱寂,整條胡同的人似乎都在這個寒冬的午後沉沉睡去。全世界隻剩下一個不斷發出酥脆咀嚼聲的秋實,和一個不斷往他嘴裏喂神丹的徐明海。不知不覺,一袋子麥麗素都沒了。最後,徐明海嘬著手指上融化的可可脂,打趣道:“這認真勁兒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吃的是人參果兒呢!”秋實覺得自己似乎是被嘲笑了,但他卻沒有因此不高興,反而想要主動開口說些什麽。“我家……”秋實頓了頓,改口道,“屯子裏沒這個。”“屯子什麽樣兒?”徐明海好奇,“你們平時都玩兒什麽?”“挺大的,”秋實努力給徐明海描述,“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在草甸子裏玩。那裏有傻麅子,一嚇唬它就跑得老遠了。有時還能遇見小狼崽子,其實就跟小狗一樣。甸子裏有花臉蘑,撿了回家能當菜。但是也要當心,大人說草長得矮的地方千萬不能去,是鬼沼澤……”秋實說著說著眼前似乎就出現了那波濤滾滾的綠色,一直翻卷到天邊。天邊是雲,扇動翅膀停在半空中的是一種叫“天子”的鳥,叫聲特別好聽。他不由得想,到底哪裏才算是家鄉呢?徐明海第一次聽小孩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又問:“那有零嘴兒吃嗎?”“白薯幹、米花糖、饊子、爐果,菇蔦、凍梨……”秋實如數家珍,“也挺好吃的。”“白薯咱也能烤啊!”徐明海聽到這裏便跳下床去,趿拉著鞋跑到外麵,從窗戶底下抄起兩塊身材細溜的白薯,轉身回到了屋子裏。然後把白薯擺在了火爐子上麵。晚飯前,李豔東出門拿白菜的時候,往徐明海的屋子裏一斜眼,就看見了這麽一幕。倆孩子一人手裏捧著半拉焦黃流油的白薯,正好好地坐在床上看書。誰都是一副不給大人添亂的懂事模樣。她盯了會兒多動症似乎已經痊愈的兒子,又看了看臉蛋和周鶯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秋實,不知怎麽就回憶起了小時的事。那個時候,院子裏的孩子不少,可陳磊就隻對周鶯鶯一個人好,帶著她滿世界地玩兒。而自己就隻能裝作滿不在乎在一旁偷偷瞅著他們居然跟現在的情景差不多?李豔東歎著氣,搖了搖頭,像是要把滿腦子莫名其妙的想法甩開。她一邊扒著大白菜外麵一層凍幹了的幫子,一邊往廚房走去。心想,好好的,她怎麽就回來了?第7章 我胡漢三又回來了!徐明海覺得這日子過得就跟小女孩跳的那個猴皮筋兒似的,一會長一會短。秋實沒來的時候一天繃得老長的,沒勁透了。可如今,日子突然就又短了,縮成巴掌大小,一天還沒怎麽著呢就過去了。在物質普遍匱乏的年代,能玩兒的東西卻不少。徐明海教秋實彈玻璃球,拍洋畫兒,傳授他“一條龍”和“滿堂紅”的心得和技巧;秋實投桃報李,教徐明海抓“噶了哈”。在北京,沒地方找麅子膝蓋骨,陳磊給他們弄來了豬的來代替,四個子兒一副,磨得小巧方正,像是玉打的。倆人麵對麵地坐在床上,秋實單手抓起沙包高高一扔,在沙包落下前趕緊抓起一顆“噶了哈”,然後接住空中落下沙包,再依次抓剩下的。秋實的手法利落幹淨,徐明海第一次看,隻覺得眼前刷刷刷幾道白光,以為對方練的是九陰白骨爪,十分佩服。因為徐明海在院子裏有了伴兒,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老實起來,不再天天鬧著滿世界瘋跑去了,所以李豔東心裏再不痛快也隻能當沒看見。就這樣,時間轉眼就到了除夕夜。陳磊年前帶周鶯鶯到崇文門菜市場辦了些年貨,三十兒下午又幫著一起炸了帶魚,炒好了米粉。最後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到底是什麽都沒說,天一擦黑就騎上車回了大哥大嫂家,準備跟老家兒一起吃年夜飯。李豔東那廂按照規矩,也得帶上兒子跟徐勇回婆家過年。可都到臨出門了,徐明海還拉著秋實在看小人兒書。李豔東三催四請的見他半天不挪屁股,差點就又要發飆。於是徐明海隻好磨磨唧唧穿上衣服,一步三回頭地跟在大人後麵走到院門口。“果子,我初二早上就回來!”徐明海衝著秋實露在屋門外的半張臉嚷嚷,然後就被李豔東毫不客氣拽走了。這麽一來,院子裏就隻剩下了張大爺一家,無兒無女的關九爺和周鶯鶯倆母子倆。秋實已經習慣了徐明海在身邊一個人整出仨人的動靜,現在他人一走,覺得哪裏都靜得嚇人。秋實見周鶯鶯在廚房忙活年夜飯,便拿起徐明海留下的小人兒書,自己坐在椅子上看了起來。突然,那隻老來院子裏晃悠的大白貓躥到了窗戶外麵的水泥台上。秋實認得它,常來這院子裏的野貓裏數它的脾氣最好不認生。又因為它額頭上有塊黑色的毛,像極了小媳婦的頭發簾,徐明海就管它叫“劉海兒”。他們倆人最喜歡跟劉海兒玩兒,隻是有一次徐明海把它抱進屋裏去,結果被李豔東看見了,當即又挨了一頓臭罵。秋實這時候見了它,便放下手裏的書跑到了外麵。四處轉了一圈,一抬眼正好瞅見它順著門縫鑽進了隔壁屋子裏。秋實緊跟著跑到門前,卻下意識地止住了腳步。他記得徐明海說過,關九爺是個“半瘋兒”。這院子裏的大人,隻有陳磊叔叔會跟關九爺見麵問好,還在年前幫他換了煤氣罐。剩下的,沒見誰跟他走動。秋實伸著脖子隔著玻璃往裏瞧,白貓正低著頭在個青花小碗裏吃飯呢。而關九爺坐在一旁,看樣子是在跟它說話,眉飛色舞的。就在秋實想要離開的時候,對方卻突然抬起了頭,然後笑著衝他招了招手。秋實一不小心對上了“半瘋兒”的眼神,當下心裏便是一緊。他愣了片刻,卻發現自己腦子還挺清楚的,知道一加一等於二,知道自己媽正在預備年夜飯,也記得徐明海走之前說過初二就回來。於是,當關九爺再次笑嘻嘻招手的時候,他就情不自禁地推門走了進去。這還是秋實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對方的樣子。關九爺的頭發已經全白,身穿一件黑色的夾襖,消瘦的臉上全是密密的皺紋,眼皮一左一右耷拉著,眼珠卻不渾濁,挺精神的樣子。在秋實看來,他可比馬路上的那些湊在一起侃大山的大爺們幹淨利索多了。“你叫果子呀?”九爺的聲音挺細,充滿和他年紀不相符的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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