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真招蚊子,”徐明海借著路燈,看見秋實脖子上起了大大小小好多個紅包,“回家趕緊抹清涼油。”秋實見徐明海小臂也被叮紅了幾處,便問:“你不是說蚊子嫌你皮糙肉厚,從來都懶得理你嗎?”徐明海笑:“野地裏的蚊子不挑嘴,捎帶手兒咬兩口而已,不癢癢。”倆人回到大雜院的時候已接近10點。黑燈瞎火的,李豔東也沒發現丟車的事。她隻照例罵徐明海隻知道滿世界瞎跑不著家什麽的,然後就看見兒子從廚房裏找出晚飯剩的鬆仁小肚,西紅柿炒雞蛋和帶鍋巴的米飯,賤嗖嗖端去了南屋。不是,這哄媳婦兒呢?李豔東那叫一個糟心上火,趕緊進屋吃了兩丸同仁堂的坤寶丸。秋實和徐明海一麵拿剩菜拌飯,一麵憧憬著煲仔飯牛肉火鍋蝦餃鳳爪煲,心下都是對未來的迫不及待。吃完飯刷完碗,倆人又頭碰頭湊一起寫作業。時間不知不覺過去,整個院子都安靜了下來,隻剩屋裏的老式座鍾在“噠噠”地讀著秒。不知為什麽,秋實從這個聲音裏感受到一種不祥的味道,像是某種詭異的倒計時。“都11點半了,”秋實開口,“我媽他們怎麽還沒回來?按說盤貨用不了這麽長時間。”“偶爾點不清楚,多盤幾遍就把時間耽誤了。”徐明海有經驗,“而且幹爹幹媽在一起能出什麽事兒?我在這兒陪著你,等他們回來再睡覺。”話雖這麽說,可是倆人越等越不踏實。最後連徐明海都坐不住了,確實不對勁。“走,”徐明海當機立斷,“奔東四!”二八大杠丟了,大公共這點兒早已停運。於是徐明海趁著爹媽睡了,做賊似的推著他爸的“鳳凰”跟秋實摸黑一起出了院子。照例是徐明海騎,秋實坐後座。他倆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向西飛馳,又往南繞過黑洞洞的故宮,離老遠就看見隆福寺方向有隱隱火光和濃重的白煙。倆人心裏同時都是一沉,沒著沒落的。各種可怕的念頭像毛毛蟲一樣順著四肢往心裏鑽,擋都擋不住。徐明海不敢耽擱繼續玩命蹬車,他大聲安慰秋實:“可能是哪兒走了水。讓幹爹他們碰上了,正幫忙呢!”他沒敢回頭看秋實,錯過了對方逐漸變得煞白的一張臉,但卻感覺到了撫在自己腰間的手明顯顫動起來。路上不時有人從住的屋子裏跑出來張望,互相打聽,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離得近些了,他們率先感受到空氣裏滾燙焦糊的熱氣,然後就被煙熏得流出眼淚。眼前的熊熊烈火早就和隆福大廈分不出彼此,失控的火焰劈裏啪啦地在半空中扭動叫囂。這種場麵,他們隻有在戰爭片裏見到過。數不清的消防車正在作業。不停有受傷的幹警退下來,又有新的幹警衝上前去撲救。人喊車鳴,觸目驚心。倆人這時候誰都說不出話來。他們第一次見識到了某種遠遠淩駕於人類之上的可怕力量。徐明海反應過來,急忙攔住一個從身邊跑過的消防員:“叔叔,這裏困著人呢嗎?”“具體的還不清楚,”消防員氣喘籲籲,抹了把臉,留下條黑色的汗漬,“目前隻能先滅火……”秋實聽了撒丫子便往大廈西邊跑。“果子!!!”徐明海大喊一聲,飛奔著追了上去。消防員一看這架勢就知道他們八成有親友遇險,也跟著一路狂奔。秋實跑到西側,才發現那些小小的門臉兒房此刻早就燒沒了樣兒。烏漆嘛黑一個挨著一個吐著濃煙,再也看不出來誰家的貨是廣州的,誰家的貨是外貿的。秋實管不了許多,抱頭就要往裏衝,結果一下被人從後背死死抱住,指甲都嵌進了肉裏。“煙還沒散呢,嗆死你!”徐明海大喊。“我媽和磊叔都在裏麵兒!讓我進去!!!”這聲音像是從七竅裏活活擠出來的,走了形,帶著血淋淋的惶恐。“果子,你冷靜點兒!”徐明海努力保持著最後的理智,“這兒臨街,燒起來他們不可能逃不出來!”除非,他們被困在了一個更危險的地方。徐明海的臉色凝重得不似活人。他一麵死死抱著不斷掙紮的秋實,一麵衝著跑過來的消防員顫聲大喊:“後,後樓地下存貨的庫房可能有人!”說完徐明海自己也繃不住了,眼淚應聲滾了下來。說到底,左不過是倆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人生中經曆的所有事情加一塊,也無法跟眼前的生死攸關相比擬。消防員於是馬上組織人開始救援,同時喊來人,囑咐一定把情緒不穩的家屬看住。徐明海見有人來了能騰出手,立刻躥上去說自己熟悉地形要跟著進去,結果被人猛地推了一把,差點坐地上。“你看見沒有?他們丫吃飽了撐的,修這麽多沒用的電話亭和護欄。消防車都到不了跟前兒,水也供不上。連隔熱服和呼吸機都不夠分的,你上?這不是給我們裹亂嗎?!”黑臉漢子怒道。徐明海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沒有任何時候比現在更想成為武俠裏的大俠。動輒飛簷走壁,救人於水火之中。跌落回現實裏的徐明海隻能從別人手裏抱住快要瘋掉的秋實,眼睜睜看著麵前的龐然大物一點點地被吞噬掉。大廈內值班的工作人員不斷獲救,但陳磊和周鶯鶯卻遲遲不見蹤影。火燒得越久,希望越渺茫。秋實最後癱軟在徐明海懷裏,隻剩力氣直著脖子喊媽。嘶啞的聲音在吵雜的火災現場幾乎聽不到,因此顯得更加淒厲而絕望。1993年8月13日晚,隆福大廈的這場火整整燒了8個多小時才被撲滅。後樓4層建築麵積8800平方米,被燒毀了3層;西側營業廳幾乎全毀。起火原因經過調查是由於日光燈鎮流器過熱引燃了導線,從而燒著了地板,釀成大禍。不幸中的萬幸是,距離火場10米不到的稠密逼仄的居民區保住了。當消防員們從一片焦土瓦礫裏把失蹤了整整一夜的倆人抬出來的時候,秋實和徐明海已近乎呆滯。他們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沒了,觸發痛感的神經也像是死掉了。他們下意識認為這不過是一場夢,夢裏全是別人的七災八難,跟他倆絲毫關係沒有。等醒過來,日子依舊無聊且平淡,他們依舊是紙鳶胡同的倆熊孩子。隻是他們隱秘地相愛了,懷揣著不被世人理解的負罪感,正在計劃一場甜蜜的出逃。“是在存服裝的庫房裏找到了,”幹警不忍看倆孩子的失了魂的眼神,“身上一點沒燒著,就是……就是吸入了太多的煙。”“發現的時候,男方整個人護在女方身上,抱得死死的。一看就是個頂天立地的爺們。”幹警繼續安慰他們,“倆人麵容也都挺安詳的,瞅著像是沒留什麽遺憾。孩子,別太難受。聽叔叔一句,命這東西不好說。趕上了,也隻能認。孩子,你們家裏還有別的大人嗎?”秋實盯著幹警一開一合的嘴巴,隻聽見一陣嗡嗡聲,根本沒辦法去接收和理解。他想起昨晚徐明海和自己的對話。“幹爹幹媽能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