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實的麵部神經指揮他笑了笑。看,隻要自己肯抽身出來,徐明海和她媽就是一出自帶效果的情景喜劇。喜劇多好啊,大家夥兒誰不喜歡看喜劇呢?徐明海一臉焦躁,明明還要說什麽,李豔東已經開始動手脫他褲子。秋實立刻轉身離去。當他回到東南屋時,證明已經開好了。小七說電話打了,殯儀館的人馬上就來。秋實簽了字謝過小七叔,便重新坐在九爺身邊,靜靜陪他等車。“小果子,難受嗎?”“不難受。”“不難受幹嘛掉眼淚?”“後悔沒能帶您再去趟琉璃廠,去四聯剪頭發。”“嗨,九爺不怨你,時候到了而已,誰沒這麽一天呢?你也別怨小海,你倆都是好孩子。太好了,所以就難。”“我不怨徐明海,再也不怨了。過幾天我就帶您去海邊,送您上路。”第82章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綠色殯葬”的概念雖然自1994年開始國家就大力提倡,但絕大多數老百姓還是覺得人活一世最後要“入土為安”。所以墓地也順應市場經濟,價格一直在急速飆升,很有點“欲與房價試比高”的勁頭。秋實在拿到九爺的骨灰後,剛好看到殯葬大廳裏有誌願者在發放關於“海撒”的宣傳單。“去塘沽的往返路費都是政府補貼,還管一頓飯呢。一家子能去6口人!”穿著黃色製服的阿姨頭發已然花白,但聲音依舊洪亮,“我都有心提前給自己訂好嘍,省得到時候拖累孩子!現如今一個墓地好幾萬,又占用土地資源。我吃苦耐勞了一輩子,睡裏麵也不踏實啊!”這話聽上去沒心沒肺,可又透著某種心酸的大智慧。讓周圍不少心情低落的群眾都笑了出來。秋實於是走上前去,打聽相關事宜。“每周都有從海澱xx路統一出發的大巴車。小夥子,你跟我這兒登個記,再簽一份「骨灰撒海服務協議」就齊活了。”阿姨認真解釋,“到時候坐上車直奔天津港!船上有儀式有花圈,什麽都不用你操心。”秋實當場便把所有手續辦好後,然後用書包背著九爺的骨灰盒回了家。徐明海此時已被親媽押送至奶奶家坐牢。在這之前他去醫院照了片子,診斷結果證明是尾骨骨折。醫生的意思是不嚴重,吃點消炎藥止疼藥在家最多靜養上三四周就行了。但到最後,對方還是在李豔東的威逼下無奈地指天發誓,說徐明海這歲數肯定不會落毛病。秋實從李豔東口中得知徐明海無恙,終於放下心來。年輕,過段日子就能恢複正常,連最輕微的後遺症都不會留下。真好。“果子,”李豔東看著秋實,“哪天走啊?”“把九爺的事兒安頓好了就走。”秋實回答,“早點兒去報到,正好能熟悉熟悉校園環境。”“這麽遠的路,春節還折騰回來嗎?”李豔東追問。這麽一來,秋實心裏三分的懷疑終於塵埃落定她到底是看出來了。而最令秋實感慨的是,徐明海她媽居然沒一個大耳刮子抽過來痛罵他變態不要臉。是什麽把火爆脾氣的李豔東變成了一個忍辱負重的福爾摩斯?秋實想,可能也因為是愛吧。對家的愛,對兒子的愛,對未來兒媳婦和小孫子小孫女的愛。愛總能把一個人變得不像他自己。“阿姨,”秋實和李豔東坦然對視,“寒假暑假我都不回來了。您說得對,這麽遠的路,火車一來一回耽誤工夫,機票又太貴。我想,還不如跟同學去周邊玩玩。或者到時候找地兒打個短期工,就當是提前接觸社會,鍛煉鍛煉。”李豔東眼裏閃過一絲難以掩飾的驚訝。她愣了半晌,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她用濃重的鼻音囑咐:“也,也好。你一個人在外麵照顧好自己,虧什麽也別虧嘴。果子,好好學,最好以後能出國,見大世麵長大本事。你……你跟徐明海不一樣。”“嗯,我知道。”秋實笑了笑,“您和叔叔也多注意身體。”兩個人就這麽無比默契地上演了一出定軍山,把那層薄薄的窗戶紙保護得猶如千年文物。到了海撒的日子,秋實於清晨獨自一人坐上去往天津港的大巴車。車裏人不少,彼此都在聊天。“哦,您是送您父親。我送我媽。不怕您聽了笑話,我們一大家子四世同堂,八口人擠在10平米裏過了十好幾年。所以我媽咽氣前千叮嚀萬囑咐,說一定給她撒海裏。她要去住龍宮,好好痛快痛快。”“嗨!我們家老爺子早年間當過海軍。最後這些年糊塗了,天天在床上吐泡泡愣說自己是鯨魚。您說我們做兒女的能怎麽辦?就當是給他老人家圓夢吧!”秋實一路聽著,覺得挺有意思。似乎比起傳統的土葬,選擇海撒的人身上全是故事。兩個多小時後,一行人浩浩蕩蕩抵達目的地。上午的天津港略有薄霧,天氣不算熱。鹹鹹的海風撫麵而過,很溫柔。秋實跟隨眾人坐進輪船的一層大廳。九點半左右,輪船收錨啟航,緩緩駛離港口。伴隨著汽笛的鳴響,秋實忽然想起小學上課時背誦過的那篇課文。“我們登上一隻淺藍色的海輪。馬達發動了,海輪隨著海波蕩漾,在海港裏靜靜地航行……”轉眼十年過去了,人和事都變得麵目全非。自己如果回到過去,對那兩個小的描述起今天發生的一切,可能會被罵神經病。“什麽亂七八糟的?別理這瘋子,哥帶你到別處玩兒去!”“嗯。”秋實仿佛能看到徐明海翻著白眼把那小屁孩護在身後,便忍不住笑了笑。笑過之後,嘴巴裏泛起苦味。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大家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出船艙,來到船舷。四周的大海依舊波瀾壯闊,也依舊狀同深淵。但秋實這次卻沒有感到那種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懼。也許就像佛偈裏說的,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儀式莊嚴又簡單。叫到名字的家屬就去把骨灰放進撒海桶,從此塵歸塵土歸土。“關世君……關世君的家屬在嗎?”工作人員喊了兩遍,秋實才反應過來“關世君”就是九爺,他忙走上前去。對方遞給秋實一雙白手套,示意他做最後的告別。秋實於是帶上手套打開盒子,將細膩的灰握在手裏。他輕聲呢喃:“九爺……我現在送您去找他。可能,他也在找您。找到了,就好好在一起。倆老頭兒就別再互相賭氣了。”說完後他慢慢撒開手,眼瞅著輕飄飄的灰燼隨著白緞子似的浪花翻卷著飄向遠方。九爺,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