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過早降臨的冬季,幾乎都以不祥的大雪開始,暴雪摧殘蹂躪著大地萬物,山口的風如巨龍般咆哮,向目之所及的一切宣泄著它的蠻力。兵荒馬亂的年月,下起這般大雪,並不能給人帶來“瑞雪兆豐年”的喜悅,隻求有命度過這該死的冬天。


    所有的人心裏都明白,這瘋狂的大雪過後,皚皚的白雪之下又將新添森森白骨。可是又有什麽關係呢?待冰雪消融之後,死掉的人都將和這場雪一樣被人遺忘,了無痕跡,再也沒有人記得,民國12年,下了這樣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帶走了蠅營狗苟的生靈無數。


    天氣陰沉沉的,黑雲越來越重,山林間的鐵道幽深綿延。突然一聲氣笛長鳴,攪碎了山林中的寧靜。即便是附近村莊的老人也無從知曉,誰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之中修了一條鐵路,仿佛這路,從老人們的祖輩定居此地之前就已經存在了一般。更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見過火車打這條鐵路經過。


    但老人們卻無比篤信,他們告訴後輩,每晚都有火車經過這裏,來的時候車上空空如也,去的時候卻滿滿當當,他們說,火車帶來的是陰間的勾魂使者,帶去的,卻是那些氣數已盡的陽人,載著他們,緩緩駛向九幽地獄……


    正因為這個代代相傳的故事,當地人都本能地避開此地,甚至方圓數裏之內,都很少有人敢涉足,偶爾有一兩個走失方向的當地樵夫或者外地人經過,能夠活著回來的人,帶回來的都是令人心驚膽顫的見聞。


    “那是一輛黑色的火車……好恐怖……”


    “火車沒有窗戶,我進去一看,裏麵沒有座位,所有人都站著,麵朝著外麵……就像僵屍一樣……”


    “烏壓壓的全都是人……眼珠子都被挖了……七竅流血……”


    “我見過……黑白無常……帶著老高的帽子……眼睛綠油油的……我見過他……”


    “後來呢……”


    “後來我就暈了……醒來就到村子外麵……”


    “不,我是在虎嘯崖那裏醒來的……”


    “我是在後山的竹林裏麵……”


    這些荒謬的傳說,在村子裏傳得神乎其神,沒有人知道是真是假,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些自稱見過黑色火車的人,最快三天、最多半月,全都瘋了……而唯一沒有瘋的,是祖上出過秀才的紀家老二。


    紀老二說完自己的“見聞”之後,很長時間都緘口不言,無論誰跟他說話,他都隻是點頭微笑,卻從不張嘴。直到有一天,他破天荒地從村頭張屠夫那裏約了半斤肉,如過年一般全家開葷。


    第二天,鄰居發現紀老二全家暴斃,他的兩個小兒子被砍了三十多刀,刀刀見骨;而紀老二,它用一根麻繩將自己吊死在屋簷上,身上沾滿了鮮血。紀家桌上,還放著半碗沒有吃完的炒口條。


    村裏人都驚呆了,全都圍了上來,包括賣肉給他的張屠夫。


    張屠夫皺了皺眉頭,看著桌子上剩下的半碗口條,悄悄地從圍觀人群中退了出來,急急忙忙趕回家給祖宗牌位連燒了三天的香,自此放下了屠刀,不沾半點葷腥。


    村裏的人在入殮的時候發現,紀老二的舌頭不見了……


    村裏的老人說,這是陰司的無常,在懲罰那些亂嚼舌根子的人。


    從此,村裏的人,便不再提關於鐵路的半點事情,就像這條鐵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偶爾闖入的外鄉人問起,他們也會像見了鬼一樣擇路而逃。膽小的樵夫李老二,因為在上山打柴的時候,聽見兩個外鄉人聊起這條鐵路,嚇得連忙回家,抓起筷子戳聾了自己的耳朵。


    時間衝淡一切,年複一年,這條鐵路仿佛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一般。眼下正是大雪封山,平日裏便沒人靠近的鐵軌,在這個天寒地凍的日子,更不會有人出現。


    但偏偏,有人來了。


    她翻過被當地人稱為“斷魂崖”的一處山坳,緩緩地向著鐵路的方向前進,三寸厚的雪地上,隻留下薄薄的腳印,旋兒又被紛紛揚揚的大雪掩蓋,從村裏通往這裏的路不多,而且近年來由於種種傳說,更是早已經荒蕪了,就算是一個矯健的樵夫,爬上“斷魂崖”在平日裏也要三四個時辰,何況是這個冰天雪地的日子,但是她走得卻很從容,仿佛就像一個幽靈一樣,“漂浮”在雪地之上。


    她穿著一身白色長裙,手中卻握著一柄鮮紅欲滴的小紅傘,衣袂飄飄,隨著朔風時起時落。


    衣白如雪,發黑如墨,傘紅如血,她在寒風中微仰的臉精美剔透。女人看了看不遠處的鐵軌,平靜溫和的黑眸毫無波瀾,卻如深海般難測。


    低鳴的汽笛聲再次從遠處響起,她顰了顰秀眉,加快了腳程,在鐵軌附近一塊較高的山石上站定。


    很快,鐵軌與車輪交錯碰撞的聲音由遠及近,一輛火車姍姍來遲。


    村裏人沒有說錯,這輛火車還真的是黑色,不過說“輛”不夠準確,隻是短短的一截車廂,車頭上飄起濃煙,吹散了山林上空的雪花。


    白衣女子,撐傘婷婷而立,不知道她究竟是在等車,還是等人,還是在等……死。


    哐當,哐當,哐當……嗚……


    這輛黑色的火車,在白衣女子身邊停了下來,良久,一聲悶響聲從車廂中傳來,門開了,帶出撲麵而來的寒氣,這輛火車裏麵,甚至比外麵的溫度還要低!


    車上跳下了一個人,約摸三十來歲的年紀,硬朗的臉上留著微微胡茬,皮膚黝黑粗糙,指尖露出焦黃色,看得出長年抽煙。他的脊背挺得筆直,應該是一名受過嚴格訓練的軍人。


    這人伸出略顯肮髒的手,臉上擠出一個生硬的笑,道:“下官從燁,見過夏小姐。”


    從燁的禮數周到,挑不出半分毛病,但是白衣女子對他的殷勤卻沒有任何表示,周身透出一股拒人與千裏之外的冷漠。


    從燁隻能訕訕地收回那隻不知所措、凝在半空的手,有些尷尬地看著眼前比這大雪天氣還冷的白衣女子。


    從燁十歲從軍,這些年也是從屍山血海中摸爬滾打過來的,女人在他眼中隻分兩種:一種是屬於自己的玩物,一種是即將從別人手裏搶過來的玩物。眼前這個女子,他不知道她的深淺,但是卻很清楚,這個女人,自己惹不起。


    終於,女人開口說話了:“榮奎怎麽沒有來?”


    十幾年來,從燁還是第一次見到敢直呼榮奎名字的人,確定自己沒有聽錯之後,從燁頷首清咳了一聲:“榮帥軍務纏身,所以就派下官前來……”


    白衣女子不再說話,轉身就走,從燁連忙道:“榮帥派我送來了夏小姐交代的東西。”


    白衣女子停住了,慢慢回頭看了從燁一眼,眼神中透著輕蔑和不屑,冷冷道:“就憑你?”


    從燁嘿然一笑道:“幸不辱命。”從燁說得輕鬆,但是這“幸不辱命”四個字,搭上的可是數萬名和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性命和堆積如山的金銀珠寶。


    白衣女子回身,徑直向車門處走去,即便是上了車,依然沒有收了那把紅傘,從燁跟在她的身後,不知道為什麽,平日裏囂張跋扈的自己,在這個女人麵前居然有些唯唯諾諾起來。


    車上僅有一名司機,看見從燁上來,有些害怕,連忙閃過一邊,白衣女子的目光隻是輕飄飄地瞄了他一眼,從燁立刻低聲道:“夏小姐請放心,這條路,除了我和榮帥,絕對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知道。”


    白衣女子推開了火車的內門,這車廂裏麵空空如也,什麽器物都沒有,甚至連一條板凳都沒放,但是卻直挺挺地站著十幾個人。


    怪異到了極點的十多個人。


    這些人,穿著前朝款式的官服,但官服的補子上,用金線繡的卻非禽非獸,而是一個閉著雙目的牛頭,官袍的顏色晦暗莫名,光是穿著,就給人一種渾身不舒服的感覺,更別提這一張張麵色慘白的臉。


    所有人雙目緊閉,嘴唇鮮紅,仿佛剛剛被血染過了一樣,再看他們黑黢黢的雙手,指長如勾,每根手指都留著長達數寸的指甲,鋒利的仿佛一把把尖刀,透著烏黑發亮的光。


    細看他們的眼耳口鼻,都用紅色的朱砂封住了,而在臉麵的正前方,則用一張黑色的宣紙遮著,宣紙上被朱砂歪歪斜斜地寫上一些晦澀的咒文,白衣女子的目光在宣紙上停留了半晌,臉上終於露出了表情。


    “這鎮屍符,是誰所寫?”白衣女子問。


    從燁忙道:“是一個前輩高人,除了榮帥,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我……我也隻是和他有過數麵之緣,但是從沒有和他說過話……仙子有什麽問題嗎?”


    “榮奎是不是多了一把刀?”


    從燁想了想,點頭道:“不錯,榮帥的案頭的確是多了一把虎頭刀……榮帥似乎很愛惜……每天都擦拭……也從來不準我們去碰。”


    從燁不明白為什麽白衣女子的問題都前言不搭後語,但是他心記得來時榮奎的再三交代:恭謹孝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就對了……是他了……沒想到……賒刀人居然也卷了進來……不愧為賒刀人……這筆雲篆,通取雲物星辰之勢,莫說我,就算是飛箝[qián]先生,也未必有這份意念……這件事情,我回去後必須跟先生說了……”


    “飛箝先生都不行?”從燁有些驚訝了,自言自語道:“難怪榮帥會對他禮遇有加……那個怪道士,居然這麽厲害!”


    白衣女子輕哼一聲,道:“沒有他出手,就憑你們,能滅得了祝由魏家?得到這十三具血屍?”


    從燁不服道:“我們這次可是派出了兩個師的兵力,足足兩萬人,而且都是榮帥手中的精銳……隻是這一戰,我們估計兩三年都恢複不了元氣,其他的部隊對我們虎視眈眈的……如果這次我們得不到殃神的話……我們……”


    “兩萬人?”白衣女子冷冷道,“兩萬人,就夠了嗎?”


    從燁心裏雖然不服氣,但口上確不敢跟白衣女子爭辯,因為這個女人的來頭實在是太大了。因為她代表的,是飛箝先生。


    當年,袁大頭為了稱帝,曾經親自上羅浮山酥醪觀,拜謁飛箝先生,飛箝先生卻避而不見,隻留下一個姓郭的弟子,贈給袁世凱“八二”兩個數字。袁世凱不明深意,隻得用重金賄賂郭姓弟子,郭姓弟子經不起誘惑,才道出了真相,原來在紫禁城正大光明匾旁,有一眼藻井,藻井內鑲著一條盤旋的金龍,龍口內銜著一顆寶珠,名叫“軒轅鏡”,軒轅鏡正處在龍椅的正上方,相傳有鑒定皇帝的作用,如果寶座上坐的皇帝不是真命天子,軒轅鏡就會掉下來,將假皇帝砸死!袁如要稱帝,便必須重新打造一把龍椅,並將龍椅偏離三米,方能避免血光之災。袁聞言不由得大喜,讓郭姓弟子主持此事,並給了郭姓弟子黃金三千兩,打造了一把純金的龍椅。


    郭姓弟子造完龍椅便功成身退、隱姓埋名,袁世凱這才放心大膽地稱帝,但是袁世凱稱帝之後,依然很快死去,而稱帝的天數正好是82天,正應了飛箝贈予他的讖語。


    袁家後人不忿,將郭姓弟子打造的黃金龍椅砸開,卻發現,這把龍椅除了表麵塗上了一層淡淡的金粉,裏麵塞滿的全是草木石灰,三千兩黃金也不翼而飛,等袁家人再想去找郭姓弟子,卻人際淼淼,再無半分訊息,袁家人這才死心。


    但這件事情很快便在達官貴人中傳開了,有人傳言飛箝先生早已算出他隻有八十二天的皇帝命,所以才避而不見,郭姓弟子收人賄賂,企圖逆天改命,自然也難逃天譴。但也有人傳言,袁世凱之死是飛箝先生一手策劃的,他假郭姓弟子之手,用道門厭勝邪術活活熬死了袁世凱。


    傳言真假莫辨,飛箝先生卻因此名聲大噪,有人說他是當代半仙,有通徹神鬼之能事,但也有人說他是邪門妖道,霍亂人間。但無論如何,飛箝先生可以左右天下時局這件事情,卻讓很多人篤信不已。誰想問鼎中原,登上那最尊貴的位子,都必須去羅浮山酥醪觀,拜見飛箝先生,可惜的是,飛箝先生這麽多年來,對登門拜訪的達官貴人、將軍統帥通通一個不見。


    而榮奎則是這些年來,惟一一個見過飛箝先生的人,當年見到飛箝先生的時候,他隻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短短十年時間,他南征北戰,隱隱成了一方極為有實力的軍閥,榮奎也謹記飛箝先生的教誨,一邊開疆拓土,一邊暗自積蓄實力,為飛箝先生“除僵尋殃”。


    暗中籌劃多年,這一次,榮奎終於率軍入湘,滅了整個祝由魏家,並將魏家的十三具血屍帶出來,而作為交換,飛箝先生必須交給榮奎那張記載著有關殃神的藏寶圖。


    這麽重要的事情,榮奎並非不想親自過來,而是不能親來,這次與祝由一戰,榮奎受傷頗重,連軍中最好的軍醫都說他餘日無多,正因為此,榮奎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殃神,方有起死回生,甚至一統天下的可能。


    從燁是榮奎最信任的心腹,他替榮奎前來,肩上的責任自然重於泰山,好在現在看起來一切都還順利。


    從燁恭謹道:“夏小姐,您要我們做的事情,我們已經做到了,現在可以把榮帥要的東西交給我了吧?”


    白衣女子沒有答話,從開始到現在,她的目光似乎就沒有從這十三具血屍的身上離開過,眼神複雜,沒有人知道她此時心裏在想什麽。


    從燁顯示出了極大的克製和耐心,靜靜地等,直到所有的耐心全部耗光,才忍不住問道:“夏小姐?”


    “嗯?”白衣女子這才聽到,從燁又道:“殃神,請把殃神的下落告知在下!”


    “哦。”白衣女子從身邊拿出一張泛黃的紙,從燁連忙接過,心情激動地打開,這是一張手繪的地圖,字跡娟秀,機心巧妙,應該是不會錯了,但從燁還是有點不放心,問道:“這就是尋找殃神的地圖?”


    “你不信?”白衣女子的聲音和天氣一樣。


    “信,我信!天下人誰敢不信飛箝先生!”從燁將地圖貼胸藏好,對著白衣女子連連感謝。要知道,這張薄薄的紙片,不僅是榮奎的性命,也是自己日後飛黃騰達的關鍵。


    白衣女子在車廂中兜轉了一圈,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來一個精致的鈴鐺,她用手輕輕一抖,鈴鐺中便發出一連串清脆悅耳的聲音,白衣女子輕啟朱唇,緩緩念道:“精氣歸天,神氣歸地,肉歸土,血歸水,骨歸石,發歸草……隨吾令招……出幽入冥……”


    伴著白衣女子的鈴聲,那十三具血屍居然開始動了,腳下僵硬地踏出一步,看得從燁眼睛都直了,他不是不敬鬼神,但是這種趕屍作法的神奇巫術,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原來這世間真有能借命轉勢、起屍還魂的人存在!


    而且還是這樣一個扶風弱柳、美豔不可方物的少年女子!


    這十三具血屍,著魔一般,隨著女子手中的鈴聲,一步一步地離開車廂,走進了茫茫冬雪之中,最後鈴聲越來越淡,而這行人也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


    “將軍!”一個聲音把從燁從失神中拉了回來,說話的正是一直躲在門後不敢露頭的司機,他顫巍巍地走上前來,剛才這詭異的一幕他也同樣看在眼裏,從燁好歹是從軍多年、見過世麵的人,但他,卻是一個除了開車,什麽都不知道的普通人,司機整張臉嚇得慘白,渾身哆嗦,支支吾吾地問道:“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回去了……是啊,可以回去了……你也很快就可以回老家了……”


    從燁怔怔地看著前方,不知道什麽時候,車廂上多了一行字。字跡娟秀,應該是那個女子留下來的:


    天下大計,起於尋殃,勿貪勿念,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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