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薑已經聽到挽纓的話,抬起了頭。寒氣中,她的臉冰冷著,傲氣天成。與多年前的她神色一致,唯容貌不同。


    「辛苦侍劍了,此時裕西關那裏還是冰雪一片,你一路從嚴寒走到酷暑,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吧。」


    聲音不同,語氣卻是熟悉的。


    侍劍雙腿一軟,不由自主地跪下來,「主子……奴婢不辛苦……」


    「以後莫要喚我主子,我已不是從前的我。或許你一路可能聽說了,我就是陛下新封的玉山郡主。」


    碧薑走過去,親手把侍劍扶起來。與三年前不同,侍劍的臉上帶著風霜,想來這三年,在邊關過得也不容易。


    自己算是有幸的,至少身邊還有忠仆。她想著,手按在侍劍的手上,感受著手底下皮膚的粗糙。


    「這幾年,辛苦你了。」


    「郡主……」


    「好,你快起來吧。一路奔波,讓挽纓帶你下去,好好歇著。」


    挽纓領命,忙帶走侍劍。侍劍已用袖子擦淨淚水,低著頭跟著挽纓下去。挽纓的腳一跛一跛的,碧薑看著她們相扶的身影,不由得濕了眼眶。


    屋內隻剩下他們倆人,碧薑轉身,複看向自己的屍身。


    許久,她闔上雙目,神色平靜,「蓋上吧,何時公布死訊?」


    「明日吧,宜早不宜遲。」


    明日?


    碧薑沉思了一會兒,終是點點頭。


    明日就明日,這幾日,宮中的賜下的藥材補品皆送到莊子上。甚至還派了太醫前來,都被隱一一擋掉。


    看來,太後和陛下並不相信她是真的病重。說不定,以為這是她想躲過燕赤人的求親而使的計策。聽說燕赤的使者並未離京,或許也在等朝廷的答複。


    太後和陛下,還是想用她來和親。


    她冷著臉,看著冰棺中的自己。仿佛在這一刻,自己的麵目模糊起來。她都有些分不清,究竟自己願意做人人景仰的大長公主,還是願意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


    皇家之中,算計從來都是永無休止的。或許她能成為現在的自己,是老天真的在憐憫她。


    「寒氣重,你離遠些。」


    據九輕輕地把她一拉,拉離冰棺。然後重新合上棺蓋,把她扶坐在一旁桌子邊。他鋪開一張白宣,親自研墨,將狼毫蘸飽墨汁後遞到她的手中。


    「大長公主突然病逝,既然早知天命所歸,必會留下遺言。」


    她接過筆,沒錯,還是隱想得周到。


    堂堂一個護國大長公主病逝,不可能之前毫無征兆。他們不讓太醫看診,總得有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她深深地看他一眼,「你來說,我寫。」


    「好。」他傾著身體,絕世的俊顏近在她的眼前。那眼神幽深,看進她的心裏,一字一句地道:「陛下太後親啟:自三年前裕西關與燕赤國一役,臣身受重傷,幾近命喪黃泉。然老天憐憫,得以免去鬼門關。但深知傷重累累,時日無多,殘喘三年,屆時閻羅冊上一勾,終是要魂歸九泉。三年來,臣漸感體力不支,自知天命,不願讓陛下與太後勞費心神,一直瞞而不報,望請恕罪。」


    「臣死後,所屬封地除玉山郡外,皆上交朝廷。公主府中奴婢下人,全部轉贈玉山郡主。還請陛下太後開恩,將公主府留做玉山郡主的府邸。臣與玉山郡主雖相識不久,卻是投緣。臣待郡主如妹,郡主亦視臣如姐,特囑咐玉山郡主不許為臣守孝,宜盡早嫁進敬國公府。臣看過日子,本月二十八,宜嫁娶,是大吉之日。」


    他說到這裏,眼睛是盯著碧薑的,碧薑手一頓,接著寫完。寫完後,才看向他,「為何這麽急?」


    「燕赤此行,是想折辱我大肅,或者說是你。你一死,皇室之中再無公主。你最信任的人唯有玉山郡主,你說,到時候燕赤那些小人會不會轉而求娶你?太後和陛下的心思,想必你是明白的,或許他們真會用現在的你替嫁。」


    若是那樣,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毫無意義。雖然他們有婚約,然國難當前,大義之下,她不嫁也得嫁。


    她點頭點,眼神冰冷。


    心裏越發的冰涼一片,要想逃過和親的命運,她隻能是盡早嫁進國公府。陛下再昏庸,也不可能讓一個臣子之妻去和親。


    想到這裏,她對皇侄越發的失望。


    「燕赤狼子野心,臣與他們曾有過八年交戰,深知他們生性貪婪,狡猾多計,永不知足。望陛下謹記先帝遺願,與燕赤,絕不可談和。臣深知朝中將才稀少,陛下或許無可用之人。臣鬥膽推薦,敬國公據九,文韜武略,是將帥之才,堪當大用。」


    她看了他一眼,他說過,若是要出征,會帶她前往。他們與過去一樣,把燕赤人再次趕得遠遠的。


    手上的筆似有千斤重,她握得很緊,就像是握著劍一般。


    「臣死後,不葬皇陵,不葬別人的祖陵。」


    他看向她,她淒涼一笑,「我是和離的公主,按製還是皇家女,死後應葬妃陵。但那裏卻不是我願意呆的地方,雖然隻是一具軀殼,我也想呆在自己喜歡的地方。不如就望歸山吧,那裏離皇陵近。」


    「好,臣願永世守護大肅,願葬在望歸山,遙望著肅氏皇陵,還請陛下恩準。臣肅玉絕筆。」


    最後一個字收尾,她握筆的手,已關節泛白。


    論天下知她心者,唯隱莫屬。這一字字,一句句,仿佛就是出自她的口中。事無巨細,麵麵俱到。


    白宣黑字,望之,字字觸目驚心。


    「甚好,明日就去宮中報喪。」


    她放下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從今往後,肅玉這個人,就連名字,都不會再存於世間。就讓之前的種種,都隨著那具軀殼的下葬塵歸塵,土歸土。


    兩人等著墨跡幹透,把宣紙收起來。折好後據九揣進袖中,與她一起出了屋子。


    翌日清晨,一騎快馬直奔京中,騎馬人頭縛白色的孝布,徑直停在宮門外。宮門口的侍衛眉頭一皺,還未訓斥,就聽來人說:「護國大長公主於昨夜子時正病逝。」


    什麽?


    侍衛心一驚,忙進去稟報。


    喪報一層層,通過宮人的嘴傳到太後和陛下的耳中。太後手中的杯子差點滑下來,喃喃道:「怎麽可能?」


    明明每次進宮看著都是康健的樣子,怎麽就病逝了,會不會其中有什麽詐?


    陛下臉一沉,「快,備駕,朕要出宮。」


    秀水莊內,眾人已經準備妥當,由碧薑扶棺回京。她一身孝衣,滿臉悲慟,越發顯得楚楚,令人生憐。


    挽纓和侍劍左右攙扶著她,跟在靈柩的後麵。


    喪號,白幡。


    原來的棺木已換,由於屍體太過僵硬,壽衣沒有另行更換。即使是知道棺中隻是主子的軀殼,挽纓和侍劍還是哭成了淚人兒。


    三年前積攢下來不敢流的淚水,此時流了個痛快。


    碧薑亦是淚眼朦朧,濕了眼眶。領頭的是據九,沒有著孝衣,卻也是一身的白袍。侍衛們起棺,一行人出了秀水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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