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應該已經贏了。


    我,太宰治,已經載入史冊,我的書現在還在熱賣,應該已經贏了才對。


    可是,我為什麽要大喊「複仇!」呢。


    爾等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身邊人。


    我曾努力去愛前輩們,去愛文壇,也曾幻想被愛,想要被愛。我曾那麽渴望,那麽竭盡全力。哪怕被耍得暈頭轉向,飽受嘲笑,被惡意消費,得不到認可,我都絕對不曾忘記愛和恩情,專心致誌地去工作。


    但是,我最終忍無可忍了。我的忍耐到達極限,心也基本涼透了。要是憤怒的時候不能發火,人還剩下什麽價值?即便到了現代,前輩依舊是那些前輩,文壇依舊是那個文壇,一切都沒變,沒有進步。我不管了。一個個都不像話,不爭氣,不如索性憎恨他們,不讓他們活命。


    這是猶大的心情。


    加略人猶大三十枚銀幣出賣了主耶穌。那是覺得自己不被耶穌所愛的猶大,拚命展現自己的愛。


    所謂複仇,就是不被愛的人所做出的求愛。


    那麽,我所發出的「複仇!」並非源自黑漆漆的憤怒,而是發自於愛的渴望。猶大之魂寄於吾身,三十枚銀幣綽綽有餘,嘿嘿。那幫家夥全是一幫裝腔作勢的軟腳蝦,不成體統。他們已經年老力衰,就讓我趁他們更加不堪之前親手殺了他們。至於誌賀直哉,這個時候一定要對他說一句『好死』。


    我含著醉與淚乘上電車,艱難地回到三鷹,結果就看到乃乃夏站在膠囊旅館前麵。


    此景此景讓我感到十分意外,乃乃夏沒有道理出現在這個地方。我想至少把爛醉的事瞞著她,努力讓自己的腳步保持直線。乃乃夏在黑暗中等待著我,看上去就像瘦弱的聖母。


    「啊!」


    乃乃夏一看到我就大聲喊起來


    「喂,大叔!大鬧芥川獎派對的人就是你吧?推特火了一圈,都上趨勢了!」


    「我再這七十年裏,一直都是趨勢!」


    「不明白你說什麽。話說……這身打扮怎麽搞的?」


    「我在表參道廣場買的,儼然是潮流的代名詞。你知道『dolce & gabbana』嗎?」


    「算了,這件事先不提了。那人果真就是大叔你啊,笑死人了。大鬧一場,還被警察帶走,朝井遼都發推了」


    「胡鬧的是那幫老東西!他們給我展示了一場政治會談。而且,誰都……誰都不聽我演講」


    「喔?好像三島由紀夫啊」


    「你說三島?那種家夥搞過演講嗎!」


    「這事很出名啊。說是他在自衛隊演講,但誰都沒聽進去」


    「活該。他講話粉飾過剩,令人害臊。三島是個別扭的人,我忘都忘不了。他還在帝大上學的時候就來參加我的應援會,招呼都不打直接對我說『太宰先生,我討厭你的文學』!所以我就回敬他『討厭的話就不會來了,你是喜歡才來的不是嗎』!」


    「大叔,你還沒玩夠啊」


    「玩什麽」


    「扮演太宰的遊戲」


    乃乃夏這樣講了。


    我就是太宰治本人,她卻說我在扮演『太宰治』。


    太宰就會這麽做,太宰就會這麽說,預判對方的設想,長年扮演『太宰治』。若不這麽做,我將無法活成我自己。恐怕就連實朝和信長都一直測算著自己在周圍人眼中的樣子,時而詠歌,時而欺負部下,時而幹齷齪之事,後來像我一樣最終破滅了吧。


    乃乃夏似乎將我的沉默當成了肯定,無奈地說道


    「於是大叔模仿太宰治的遊戲逐步升級,結果就溜進了芥川獎的派對是嗎。搞什麽啊,真可怕,是不是瘋了」


    「話雖如此,可芥川獎本來就是屬於我的,千真萬確」


    「拿到第一屆芥川獎的是,石川達三的《蒼氓》」


    「難道你是石川君的書迷?」


    「怎麽可能嘛。我無非是上網查了下就出來了。再說,那個級別根本不夠吸引書迷啦。石川達三這名字誰知道,也沒有他的書在賣」


    「可不是嗎!石川君的作品終究沒有戰勝時光的洪流!把芥川獎頒給那種沒價值的人,簡直豈有此理。芥川在樹叢裏,不對,在草葉後麵都哭了。這一切,全都要怪川端!」


    「所以太宰就寫了那個找碴的小品文吧」


    「什麽叫找碴,那是闡明真相!是對叛徒的審判!虧檀君還說『川端氏一定理解這部作品』。把信賴還給我們!」


    「真有趣。大叔是真想變成太宰啊。這是怎麽辦到的?果真把太宰的書全看完了?」


    「什麽叫看,就是我寫的。不過裏麵確實有些口述筆記,還有些謄寫的日記……」


    「啊,我知道。我在網上還看到,『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抄別人的對吧?」


    山岸先生的表弟裏有個叫做寺內壽太郎的世人,他寫的一行詩裏有『生而為人我很抱歉』這句話,我非常喜歡,便放在了《二十一世紀旗手》的開頭。這件事不巧敗露,鬧得沸沸揚揚。不知道是不是這件事成了契機,後來那位詩人患了心病,銷聲匿跡。我覺得,我不是沒有反省。剽竊他人,我很抱歉。


    話又說回來,乃乃夏怎麽會知道這種事呢。乃乃夏的確愛讀書,我也很出名,但『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應該不過是圈子內的事。不,更奇怪的是,乃乃夏當時並不在帝國酒店的會場裏,她為何知道這次的大騷動?


    我講出我的疑問。


    「都說了,推特上都火了一圈啦。你上網看看,已經上趨勢了」


    「你總提到的那個『網』是什麽?」


    「互聯網啊,還能有什麽網?」


    「你說的那個,是什麽東西」


    「大叔,你不會是昨天剛出生的小寶寶吧?」


    「很傷腦經,我無法否認我缺乏知識。我剛剛轉生,對現代的事並不太了解」


    「大叔,你手機呢?」


    「你說什麽?」


    「我是說,你沒帶手機嗎?」


    「我沒聽懂」


    「電腦呢?」


    「那又是什麽?」


    「不會吧?嗯,肯定是在騙人。否則的話……那得分也太高了」


    2


    「主人,學習上網的話首先應該到店裏來~!」


    光聽乃乃夏講,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所以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女仆咖啡廳。女仆以她獨特的細致態度告訴了我什麽是互聯網。幸運的是,在秋葉原很方便就能獲得網絡。


    「今天施一個讓蛋包飯更加更加好吃的魔法喔~。好了主人,一起來!要開始囉~。一二,變得好吃吧~。魔法能量變變變~!」


    我把和女仆一起施了魔法的蛋包飯吃完後,照著地圖找到她告訴我的一家名叫『sofmap』的店。


    「不、不好意思,那個,我想要些東西……」


    「歡迎光臨。您找什麽呢?」


    「請給我一個,互聯網!」


    「誒?」


    「誒?」


    我和店員都以驚訝的神情注視對方,動作停了下來。


    在沉默的我們的頭上,喇叭以很大的音量播放著這家店公司的社歌。


    『無需言語 隻要有微笑~ 美妙的朋友們 我們馬上 就會是好朋友~ 把心和心 連在一起~ 歌唱愛吧 we love sofmap world』


    按歌詞推測,不說話隻微笑看來就是這裏的禮儀。我艱難地露出蹩腳的微笑,店員也對我露出微笑。現代常識實在讓我捉摸不透。


    根據店員的講解,要接觸互聯網,就需要叫做智能手機,或是電腦的機器。乃乃夏說的沒錯,我在這個時代無異於昨天剛出生的嬰兒,問我「手機和電腦哪種更常用」也答不上來。我坐立不安地在店裏觀察,看到擺有像是電視搭配打字機的東西,問過之後告訴我,那就像那個叫做電腦的東西。我的錢不是太多,就買了店裏最便宜的電腦。我雖然沒用過打字機,但我是作家,應該難不倒我。


    回到三鷹的膠囊旅館後,我趕緊接通了電腦的電源,但隻顯示藍色的畫麵。我嚐試按鍵,直接用鉛筆在畫麵上寫,還衝它大喊「動起來,動起來,請動起來!互聯網!」但都絲毫不見反應。白天就這樣碌碌無為耗了過去,我感到厭倦,便去喝酒。浴室,我在賓館食堂喝著啤酒的時候……


    「嗨,老師,好久不見呐!你還住這兒嗎!再不趕緊回家,你老婆可要給你下休書啦」


    碰巧遇到了毛蟹。


    「請幫幫我!」


    我頓時哭了出來。


    人不可貌相,毛蟹竟然是文明人。我把電腦帶到食堂,他三兩下就給我調整好了。


    「好咧,賓館的wifi先連好了,可以直接上網。老師,鍵盤會用嗎?啊?不對不對,這是羅馬字輸入。羅馬字總知道吧?受不了,老師對機械到底有多一竅不通啊。喏,按這裏,這裏。再看看屏幕。不是有穀歌嗎?啊?穀歌什麽意思?鬼知道什麽意思。總之有什麽不知道的可以在上麵搜索。那首先就實際操作瞧瞧吧。把指針放到那裏……你說不會弄?把指頭放在觸板上操作就行了。你問我原理?都說了,那種事不需要知道。很好,對對對,然後就在那裏輸入想知道的事情。老師,你首先想知道什麽?」


    「太宰治」


    3


    通過互聯網,我成為了上帝。


    我成為了無所不知的人。


    我利用毛蟹教授的『穀歌』這一手法,沉浸在互聯網中。


    回過神來已是深夜,之後又到早上,之後又是深夜。


    據毛蟹所說,互聯網沒有主體,企業、組織乃至個人都參與其中,將自己所知的信息寫在上麵,不論何時何地都能閱覽這些信息。在網上既可以追朔過去,閱讀新聞,還能夠閱覽人們對新聞的個人見解,簡直是同時將圖書館和討論版同時收入囊中。不僅如此,隻要不在網絡上幹特別壞的事情,政府和警察就不會介入,能夠自由使用。


    我完全明白了。


    怪不得日本沒有打仗。


    存在這種東西,言論管製成為不可能,也不可能瞞著國民去打仗。隻要互聯網在,『大本營發布』就是癡人說夢。


    石川君獲得芥川獎後誌願成為從軍記者。那時的報刊雜誌上來自大陸戰線的實地報導鋪天蓋地,作家偷偷渡往大陸,讀者也爭先恐後地閱讀那類報導。石川君發布了根據實地取材完成的小說,但發布當日就被禁止。石川君不顧書中存在不合軍部之意的描寫強行刊登發布,記得還被起訴了。


    再看看我,當時就是個底層作家,被內閣情報局、文學報過會他們逼著寫過根本不想寫的所謂國策文學,軍部還會規定作品內容。我當時沒有像石川君那樣去奮戰,而是接受一切。而在那同時,我漸漸明白一切。那時的教育是在逼出愛國精神的,政治是在將人置於死地,而我與那些保持了一定距離。


    誰沒有熱愛祖國的熱情?


    可我辦不到。我無法毫不畏懼,大聲地訴說愛。我所做的隻是鑽過人群,偷偷看著出征的軍隊,暗自哭泣而已。我是丙種,劣等體格,讓我翻單杠我也隻能掛在上麵,什麽技巧都用不出來。我連廣播體操都做不好。而且劣等的不光是我的體格,我的精神也很脆弱,沒有能力對人指導或是說教。就算我對祖國的熱愛勝過任何人,我也一個字也講不出來。


    直話直說不可恥。


    寫作文化,讀作羞澀。


    用裝瘋賣傻來逃避,用笑容來掩飾。


    這樣的我正如阪口先生所指出的那樣,沒有把m.c,沒有把我的喜劇演員貫徹到底,最終自殺了。和女人一起殉情,一點也不好笑。我輸了,輸給了文壇,是給了社會,恐怕我還輸給了戰後,然後無法繼續創作,結果就選擇一死了之。總之,m.c很難。可是,現代有互聯網。盡管完全是憑直覺,但我在這樣的文化中感受到了喜劇演員的嶄新可能性。要是充分利用互聯網,說不定就能實現非同以往的新型m.c。或許已經存在一些稱作現代m.c的概念了。


    我本來就廢寢忘食,在這幾天裏更是把吃喝睡徹底拋到腦後,完全沉迷網絡。


    結果,我明白了兩件事。


    一、維基先生的存在。


    維基先生可能是美國人,他在互聯網上小到水果大到政治,提供包羅萬象的知識。維基先生奉獻如此豐富的智慧,卻毫不索取回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他知識非常淵博,非常平等,簡直不像人類,簡直是神。太驚人了。該說果不其然,維基先生對我也有所了解,講很多關於太宰治的信息寫在了網上。我看著看著,懺悔之心油然而生。悔改吧。


    二、太宰治的作品及思想不僅留存了下來,而且還深深滲透媒體。


    我為了生存而扮演小醜的做法,如今被許許多多人借鑒。我的生死觀、厭世觀、口吻,都在方方麵麵擴散開來,被許多娛樂作品與文學中出現。此外,最近獲得芥川獎的藝人也公開表示深深受到我的影響。換而言之,我的『塑造的角色』大獲成功。


    太宰治在現代,依然站在潮流的最前沿。


    越是在互聯網上搜索,得到的證據就越來越多。某部作品的主人公太過喜愛太宰治,以至於養成了喜歡引用著作的癖好。還有一本題為《如果文豪們寫速食炒麵的製作方法》的書,封麵上的人怎麽看都是我。此外還有叫做《文豪野犬》的動畫,在裏麵(我不是很懂)我、織田君還有芥川等作家相互廝殺(我在澱橋相機電視上看到的就是這部作品),另外在名叫《文豪與煉金術師》的作品裏,同樣莫名其妙又有我、阪口先生還有川端登場。看畫麵發現,哪邊的我都是青年樣貌,或纏繃帶,或拿著死神那種鐮刀。如果這就是現代人眼中太宰治的形象,那麽變化還真是有些驚人。


    到頭來,不論在那個時代,都沒有人正眼好好看我。


    所有人都付以自己樂見的色彩來看寄於我身的『太宰治』。


    這對我而言是個悲劇,但對太宰治而言已然是勝利宣言。


    不論哪個時代,太宰治都會活下去。這就是證據。


    另外我自己發現一部名叫《獸娘動物園》的娛樂作品,當中顯露受我《劈啪劈啪山》的影響。對畫卷與繪圖小說中出場的野獸進行擬人化描寫,通過野獸對人進行嶄新的發現,這種手法顯然是在模仿我的《劈啪劈啪山》,但互聯網上卻沒有任何人指出來。從無遠弗屆的視角來看,也未免顯得怠慢了吧。話雖如此,就連那位維基先生都沒有注意到,而且《獸娘動物園》很受歡迎,在瞧不起狐狸的日本近代文化當中可謂是果敢壯舉,我就放它一馬好了。


    我,已經不愛文壇了。


    我要殺。


    不,我要取勝。


    想要勝利,什麽才是最有效的呢?


    攻擊他人多沒意思,要攻擊就該攻擊那些人信奉的神。敵神才是攻擊目標。但在攻擊之前,首先必須找到敵人的神。人往往會把自己真正信奉的神藏起來。


    我思考著這些,夜以繼日地泡在互聯網中,結果得到了非同凡響的訊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太宰治轉生!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佐藤友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佐藤友哉並收藏太宰治轉生!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