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團體生活時,四位男性分別使用一樓的教室當作個人的房間;山際惠美和中裏純戀使用二樓的音樂教室;而佐藤友子則是使用二樓的美術教室。


    除了廚房、教職員室、工友休息室等公共空間之外,隻有使用六間教室。這一個月以來,大家應該都這樣想。


    然而,廢校裏還有一個不為人知而且有人使用的房間。體育館舞台旁的樓梯往上走,有一個利用夾層空間打造的更衣室。


    在充滿鐵鏽味的昏暗小房間裏,美作裏奧拿下眼鏡,空虛地獨自抬頭望向天花板。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我到底想做什麽呢?


    內心浮現不可能會有答案的疑問,同時又不斷發出茫然的歎息。


    美作裏奧選擇更衣室當秘密基地的原因如下。


    舞台上方有吊掛的帷幕,剛好可以遮住階梯,這個房間本來就很難被發現。而且,體育館內的走道通往南棟二樓的走廊,可以自由往來一樓和二樓。除此之外,這裏還是少數能夠由內上鎖的房間,室內還有帶門衣櫃。最後一點是換氣用的小窗,正好在南側。


    就算有最新的太陽能行動電源,沒有陽光也是枉然。在沒有電力的廢校裏,想啟動電子設備就隻能依靠行動電源,而充電需要朝南的窗戶。


    當然,在自己的房間也能啟動電子設備。不過,在校內發現未發表的原稿之後,隻要被看到接觸筆電或印表機就無法辯解了。一定會被判定「原來你就是美作裏奧」。對他們來說,作家是值得尊敬的對象,或許不至於到「判定」的程度,但是對我來說並沒有相差多少。畢竟不可能把電子設備放在自己的房間,而且使用電子設備的時候,也最好待在大家都不會靠近的體育館更衣室。


    開始共同生活之後,已經過了一個月。


    稻垣琢磨、山際惠美、清野恭平、塚田圭誌、廣瀨優也,五個參加者都離開了,但現在還剩下兩個人。


    我的人生毫無目的,也毫無意義。


    現在的我,沒有該去的地方,也沒有想去的地方。


    剛開始我很在意這個企劃最後到底會怎麽樣,但是在這個夏季沒有空調的惡劣環境下,隻剩下兩名女性,這是在企劃剛開始時始料未及的結果。


    我的個性從小就和天真爛漫這個詞無緣。


    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而且充滿猜疑心。在托兒所的時候,每天都待到關門之前,但是不要說同學了,就連托兒所的老師都沒能讓我放鬆戒心。


    話雖如此,當時一定沒有像現在這樣扭曲。


    我無法信任任何人,也不想信任、不打算信任別人。美作裏奧之所以會變成這樣的人,和幼年時期經曆的兩件事有關。


    母親因為罹患頑疾,以醫療研究受試者的身分在東京都內的大學醫院長期住院,平常幾乎見不到她。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沒感情了,父親好幾個月才會去醫院探望一次,我和母親能見麵的天數也就隻有這樣。


    最鮮明的記憶是六歲那年,剛上小學的四月。入學典禮結束後,我和父親一起前往大學醫院,母親送我泰迪熊的布娃娃當作慶祝入學的禮物。據說是找手工縫製的師傅,客製化訂製購買的。選用德國製的馬海毛材質,深色黃寶石眼睛再搭配紅色緞帶,是個可愛的泰迪熊女孩。


    難得見上一麵的母親送我禮物,讓我覺得好開心。泰迪熊很可愛,我高興得眼淚都要流出來,我把自己雀躍的心情告訴母親。


    「我也會努力把病治好,暑假的時候一起去泰迪熊博物館玩吧。」


    那是美作裏奧人生中最重要的約定。


    我很期待能和母親一起旅行,但是更讓我開心的是母親的病有機會好轉。因為如果沒有機會好轉,母親就不會約在夏天了。再過不久,這種空虛的生活就要結束了。


    我想和治好病的母親一起生活。想到這個渺小但又不曾期待會實現的願望,即將有可能成真,小小的心靈激動不已。


    隻要忍耐到暑假,就能和最愛的媽媽一起去旅行了。


    我們要一起去采購,幫這隻泰迪熊寶寶找個妹妹。無論在家或是學校都飽受孤獨的美作裏奧,當時才六歲,和母親的約定就是唯一的希望。因為有這個約定,無論多麽痛苦都可以咬牙忍耐下去……


    但是,希望在某天突然枯萎了。不要說到暑假了,母親甚至沒有等到美作裏奧的七歲生日就撒手人寰。


    「媽媽,你不是跟我約好了嗎?」


    眼淚掉落在棺木中已經冰冷的母親身上。


    「你明明約好暑假要一起出去玩,為什麽不守信用呢?」


    我明白,其實我都明白。


    媽媽一定也努力過了,為了活下去而拚命努力過了。


    媽媽並不是為了傷害我才不守信用。媽媽其實也想實現約定。


    即便是孩子,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明白也沒用。


    過度膨脹的希望,在破裂的時候會變成痛楚。


    因為深信不疑和期待,才會變成這樣。既然如此,那就不要相信任何人。如此一來,就不會再出現這種事了。


    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不對任何人懷抱期待。


    母親的死,對美作裏奧年幼的心造成一生無法抹滅的傷痕。


    國小一年級那年,光是回想起來就覺得心寒,除了母親的死之外,還發生了一件令人燃起熊熊怒火的事件。


    母親死後不到兩個月,父親就再婚了。


    女性在與配偶死別後,如果沒有醫師開立「無妊娠現象」的證明,百日內是不能再婚的。另一方麵,男性則沒有再婚的限製。雖然父親擁有隨時都能再婚的權利,但萬事都有倫理上的準則。


    在母親亡故之前,父親應該就已經和那位女性交往了吧。這一點就算不問也能知道,而且美作裏奧也理解那就是婚外情。


    然而,七歲的孩子什麽都不能做,也沒有表達憤怒的方法。


    就這樣突然開始和陌生人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對年幼的美作裏奧而言,光是這樣就已經惡心到極點了。


    繼母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是壞人。不過,繼母的秉性隻是一些枝微末節的小事。在曾經和母親一起生活的家裏,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對自己來說就是一種背叛的行為。因此,美作裏奧選擇和父親一刀兩斷。從那天之後,父親隻是有血緣的陌生人。


    就算重生一百萬次,都不可能稱呼那個女人為「母親」。


    父親再婚那天,美作裏奧真的失去家人了。


    在冰冷的那個家中,唯一能依靠的隻有那隻泰迪熊。


    原本對泰迪熊描述的故事,不知不覺寫成了小說。剛開始寫在空白的筆記本上,上了國中之後,繼母為了討我歡心來問我「有沒有想要的東西」,結果買了筆記型電腦給我,所以改用電腦書寫。


    我覺得很開心。描繪出夢想中的世界那一瞬間,我覺得非常幸福。


    美作裏奧沒有家人。在學校的時候,通常一句話都沒說就結束一天,充滿孤獨的寂寞日常,建構出灰色的世界。然而,腦海裏總是有夥伴存在。追求相同夢想,一起並肩戰鬥的好友,都在故事裏麵。


    透過寫小說,和登場人物一起行動,讓剛進入青少年時期的美作裏奧得到救贖。


    2


    廣瀨優也離開的隔天。


    在美術教室的佐藤友子醒來時,太陽依然高掛。床邊的手表顯示已經快要過午了。


    團體生活的參加者全部都有帶太陽能電池的提燈,基本上這裏沒有提供電力。比起依賴靠不住的燈光,最好在有陽光的時候活動。這個時期,清晨四點左右天空就開始泛白。幾乎所有成員都是一大早就開始活動。然而,佐藤至今都沒辦法配合周遭的節奏。


    我從小就討厭早上的陽光。


    回家之後總是馬上小睡片刻,等家人都睡了才在半夜出沒。高中時期就確立這種生活模式,直到畢業之後,就完全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


    到了現在就更難改變已經根深柢固的生活節奏了。剛開始團體生活的時候,曾經勉強配合周遭成員的作息──至少自己覺得有努力過,但很快就放棄了。


    那家夥,那顆太陽為什麽每天都如此讓人鬱悶呢?


    上午太陽在頭上放光明的時候,腦袋就無法運轉。我喜歡夜晚和下雨天。無人走動的深夜、路上沒有行人的暴雨天特別舒服。


    我從小就不擅與人相處,沒辦法和別人親近。沒有人排擠我,但我就是對這個社會充滿憤怒,隨時隨地都感到憤怒。


    昨天,出現第五個退出的人。主辦人塚田離開之後,廣瀨也接著消失,這次團體生活可以說是完美地迎向終點了。


    雖然昨晚就發現廣瀨離開,留在這裏的少女中裏純戀什麽都沒說,佐藤也沒有向少女搭話。


    因為討厭少女那永遠膽怯的眼神。打從一開始見麵的那天,她一臉受害者的樣子就讓人覺得不爽。然而,這一切也在昨天結束了。


    就算那個少女再怎麽遲鈍,到了這個時候,也應該早就離開了。留在這個廢校的,隻剩下自己了。


    畢竟季節也有影響。原本就沒什麽忍耐力的我,沒想到竟然能在這個沒有空調的地方生活超過一個月。


    別人用過的泡澡水,我怎麽可能繼續用。因為第一天就把話說死,總覺得身上貼著某種令人討厭的標簽。每天都隻能用校舍後麵的溪流淋浴,要是這裏連那條小溪都沒有,我一定三天就會逃離這裏。


    雖然我想親眼見證這個團體的崩壞,但說實話,我當初沒有想到這些人能做到這個程度。


    雖然被大家討厭,也一直承受輕蔑的眼神,但是在嚴苛的環境下求饒逃走的人隻是懦夫。說什麽故事改變了人生,大言不慚地說一些誇張的經曆,但他們全部都是一些自我中心的粉絲而已。無論再怎麽滔滔不絕訴說對作品熱切的愛,最後還是比較重視自己。因為他們的人生都非常膚淺,膚淺到會被小說這種東西改變,所以才會毫無忍耐力,連自己說過的話都無法遵守。


    終於所有人都離開了,我心裏真的覺得很痛快。


    今天是第三十七天吧?雖然已經日上三竿,但這是在這裏生活以來最讓人心情舒暢的早晨。


    如果有什麽意外,我會自己負起所有責任。我明明就已經強調過很多次,但意誌消沉的塚田離開時,還是沒有告訴留下的人該怎麽收尾。


    這裏是被遺忘的村落,既然是主辦人,應該有責任宣告結束才對。雖然他說等所有人回家之後,會再回來收拾,但那樣做也很奇怪。


    不過,這些事情已經與我無關。人去不留痕跡這種事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先洗把臉填飽肚子,收拾一下行李就走人吧。


    我一開始就不抱任何期待。


    體驗這種生活隻是在浪費時間。


    「你為什麽……」


    在廚房發現純戀的時候,我不禁發出呻吟般的低語。本來以為早就回家的少女,居然還留在這裏。


    純戀發現佐藤之後,臉上馬上出現露骨的厭惡。托盤裏裝著吃到一半的食物,純戀捧著托盤朝另一側的門走去。


    「喂,等一下。」


    少女的肩膀微微一震,然後停下腳步。


    「什麽事?」


    「你這是在幹什麽?」


    「吃午餐。」


    「你也睡到剛剛嗎?」


    「我早上就起來了,也去搬了水。為了我一個人洗澡而燒洗澡水很可惜,雖然你沒幫忙,但如果想泡澡的話……」


    「等等、等等。你在說什麽?」


    明明不斷提出疑問,但少女隻是一臉不快地歪著頭。


    「你今天也要繼續住在這裏嗎?」


    少女毫不猶豫地點頭。


    「為什麽啊?廣瀨那家夥不是已經承認自己的真實身分,然後就逃走了嗎?」


    「廣瀨先生是美作老師的話,會有什麽改變嗎?」


    「什麽?」


    「無論老師是誰都無所謂,我隻想讀到故事的後續。」


    「你是白癡嗎?你可能還想再看到後續,但廣瀨都已經離開,那就不會再發生相同的事了。你隻是在浪費時間而已。」


    「這和你無關吧。」


    「嗯,是與我無關沒錯。你的人生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既然如此就不要管我,我會繼續在這裏生活。」


    「你究竟是為了什麽啊?」


    「當然是為了知道《swallowtail waltz》的後續啊。」


    「所以現在不是已經知道沒辦法再讀到後續了嗎?」


    「我當初並不是為了讀到後續才參加的,讀到原稿是偶然,我原本沒有期待會發生這種事,我隻是想模仿小說而已。」


    「臭小鬼。」


    「你是黑粉對吧。既然如此,現在已經可以走了吧?為什麽還要來找我麻煩?」


    「因為看到像你這種白癡我就覺得很煩。」


    「那你不要來招惹我不就好了?我也不想跟黑粉講話,不要再管我了。」


    即便聽到少女的請求,佐藤仍然沒有離開。


    「我走了之後,你打算怎麽做?」


    「什麽都不做,就這樣繼續在這裏生活。」


    「生活到什麽時候?」


    「到死為止。」


    我在想,這名少女到底在說什麽。


    完全搞不懂她的意思,這樣做到底有什麽好處。


    「真的很愚蠢,你真的是無可救藥的白癡。不要說這種孩子氣的話,趕快回家吧。你要是死在這裏,參加這個企劃的所有人都會被警察懷疑,尤其是和你一起留到最後的我,更會被懷疑。」


    「我不會用像《swallowtail waltz》書中被批評的方式死去。」


    「像你這種人說的話根本就不可信,不要再囉囉嗦嗦說一些孩子氣的話,趕快給我滾回家。」


    「我不回去。」


    「小心我揍你。」


    「隨便你。我要是回家,《swallowtail waltz》就真的結束了,我不想結束。就算我會一個人死在這裏,也絕對不會讓這個故事結束。」


    少女的愚蠢,讓我覺得頭暈目眩。這名少女到底蠢到什麽地步?


    竟然打算一個人無止境延續毫無意義的事情。


    「你真的很惡心。」


    純戀瞪了口出惡言的佐藤一眼,捧著托盤離開廚房。


    本來以為廣瀨的離開,終於可以讓這個團體徹底崩塌。


    看樣子兩個人的共同生活,還要再持續一段時間。


    3


    體育館舞台旁的夾層,昏暗的更衣室內,美作裏奧獨自回想起學生時期的事情。


    對十幾歲的我來說,寫小說是逃避現實的行為,也是無聊日常的救贖。


    放學後或周末都廢寢忘食地麵對電腦,當時的一切都曆曆在目。


    升上國中之後,視力急速惡化,沒有戴眼鏡連黑板上的文字都看不清楚,即便寫小說帶來這種壞處,我也絲毫不在意。因為眼前的世界,令人覺得索然無味。


    在筆電裏已經誕生好幾個故事,但這些故事從來沒有外傳。


    我從來都沒有把完成的小說給任何人看過,如果是在網路上就可以匿名發表。然而,我從來都沒有這種想法。


    被某個連長相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批評,實在令人難以忍受。再加上原本就很難信任別人,所以編織好的故事也從來沒有公諸於眾。


    上高中之後考慮投稿新人獎,是因為寫了《swallowtail waltz》。


    雖然長短篇小說加起來寫過十個故事,但這次寫得比其他作品都出色。


    而且,當時我經常讀一位小說家的作品,得知從明年開始那位小說家就會擔任大樹社主辦的新人獎最終評審。雖然無法接受被來曆不明的人批評,但如果是那位小說家應該值得信任。


    手上已經有完成的原稿,要挑戰的新人獎也已經確定了。


    然而,我並沒有馬上投稿。雖然已經準備好信封也貼了郵票,但心中的膽怯在這時又浮現了。


    如果被否定,如果落選,應該不隻是受傷那麽簡單而已。


    寫小說、編織故事是非常快樂和幸福的事情,但如果被否定,那完整的世界可能就會受傷。


    新人獎大多是競爭率高達數百倍的窄門。大樹社的新人獎,競爭率超過千倍的屆數也不少,落選反而比較正常。編輯和評審不一定能理解這個故事,無論再怎麽想,大眾的感受力一定和自己不同。


    沒錯,不被理解的可能性絕對比較高。


    一想到被否定的未來,就無法安心投稿。


    對美作裏奧來說,即便成為高中生,故事中的世界也隻會在腦海中完結。光是心中有故事,就能讓人擁有色彩斑斕的氣息。


    家裏有足夠寬廣的房間,父親和繼母也不會上來二樓。雖然不認為這兩個人是自己的家人,但也從未做出什麽讓他們頭痛的麻煩事。隻要心中沒有期待,就不會憤怒。


    「如果考上可以從家裏通勤的大學,我可以幫忙出學費。」上高中之後,父親馬上就這樣說。如果不挑的話,有好幾所大學能去。就算什麽也不做,這個完整的世界也會持續下去。不必刻意去投稿新人獎,然後因此受傷。雖然有這種想法,但是……


    某天,我發現這隻是有期限的安穩而已。


    因為還是學生,所以能躲在房間裏繼續寫自己喜歡的小說。就現狀來說,那兩個人認為自己是應該接受扶養的孩子。


    這種狀況在高中畢業或者大學畢業之後就會結束。就算沒有被趕出家門,還是必須獨自麵對社會。


    成人之後仍然寄生在那種父母身邊,這一點也讓人無法接受。然而,光是在教室和別人並桌就感到痛苦的我,根本無法在社會上好好生活。不想找工作。也不覺得自己能找到工作。


    如果不想靠父母,也不想和社會有瓜葛的話,就隻有一種方法了。


    說不定,本來就已經注定早晚都會變成這樣。


    想要維持現在的生活,又守護這個完整又安全的世界,就隻剩下成為小說家這條路了。


    4


    佐藤友子參加這個企劃,是因為憎恨《swallowtail waltz》。


    透過粉絲專頁聽到塚田提起這個企劃的時候,不禁冷笑出聲。故事和現實不同。無論情境多麽類似,都不可能模仿到位。除了作者之外,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知道結局。


    所以團體生活的內容,真的一點也不重要。


    對佐藤來說,團體生活幾乎就是在打發時間。踐踏打算模仿小說的愚蠢人們累積的努力,這才是她的目的。


    佐藤對無憂無慮過著近似露營生活的六個人始終保持憤怒,也毫不在意這個團體會變成什麽樣子。不出所料,這些毫無忍耐力的人陸續離開,團體逐漸崩壞,一點也不令人驚訝。


    領導人塚田離開,接著連廣瀨都消失的時候,佐藤以為這樣就完全結束了。


    然而,中裏純戀並不打算離開廢校。不僅如此,還說出到死都要繼續這個企劃的瘋話。


    直到五個人退出為止,總共花了三十六天。這已經算是很能撐了。


    原以為好不容易可以從這個愚蠢的企劃解脫,結果留到最後的少女竟然執意繼續這種生活。


    不要管她就好了。無論是誰死在這裏,隻要知道原因來自《swallowtail waltz》,作品一定會被批評,但那已經是別人的事了。


    不要理會那個少女,直接走人就好了。


    雖然腦袋裏明白這個道理,但雙腳就是沒有邁向外麵的世界。


    即便隻剩下兩個人,佐藤和純戀也沒有對話。


    兩人各自料理剩下的食物,生活變成隻是單純填飽肚子。


    純戀明顯在躲避佐藤,佐藤也沒力氣刻意追著閃躲自己的少女。


    純戀似乎偶爾會去釣魚。


    佐藤從窗戶看過純戀去幫幾乎已經枯萎的菜園澆水。


    佐藤以為她打算種菜而前去查看,發現那裏隻是一片根本不可能長出東西的荒地。外行人在沒有肥料的情況下種菜,根本就是在亂來。


    靠剩下的儲備糧食,隻能再撐幾天。


    純戀是高中退學又閉門不出的人。如果想外出采買,就需要到山腳下用手機叫計程車。少女身上應該沒有能做到這些事的金錢,她可能連手機都沒有。


    一心想盡快結束廢校生活的佐藤,也不可能出門采買。既然自給自足的生活無法成立,不久的將來少女就不得不放棄。


    三天前還大言不慚地說要繼續這種生活到死為止,冷靜下來之後想法應該就會改變了吧。


    佐藤原本這麽想,但在兩人生活開始的五天後,廚房裏儲備的幹麵和白米突然一口氣增加。


    昨天一整天都沒感覺到純戀在外活動……


    「你應該沒有工作吧,該不會是偷了父母的錢?」


    傍晚,佐藤在廚房等到少女出現,直接詢問本人。


    「我隻是把以前存的零用錢帶來而已。」


    「是嗎?你該不會是用偷的吧?」


    「這種量不可能用偷的吧?」


    「你還有零用錢嗎?」


    「沒有了,全部都用完了。」


    「我記得那本小說第四集之後就沒有外出采買了吧。」


    「不擅長釣魚和種菜,隻能這樣做不是嗎?」


    「因為這樣就靠金錢的力量,就不算是模仿故事了吧。」


    「不高興的話你就不要吃啊。」


    純戀說出令人意外的回答。


    「你還打算分給我嗎?」


    「我沒有打算自己一個人獨吞,畢竟這是團體生活。」


    純戀認為這裏的生活就是在模仿故事內容。


    佐藤對少女的愚蠢感到憤怒,同時也覺得她很可憐。


    參加者隻剩下兩名。光靠少女采購回來的食物,應該可以撐幾個禮拜。一個人帶這麽多物資回來,到底是……


    「你真的是無可救藥的蠢蛋。」


    「蠢就蠢,我有我的信仰。」


    「信仰?」


    「我從國小的時候就希望自己快點死。我一直覺得像我這種人,活著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我遇到了《swallowtail waltz》。你覺得我蠢也無所謂,因為這部作品,讓我覺得很快樂。」


    梅雨季結束,夏天正式開始,在廢校的生活越來越辛苦。


    太陽下山之後也就罷了,白天熱到沒辦法做任何事。


    光是休息都很耗體力,現在就是如此酷熱的猛暑。


    在問完糧食突然增加的問題之後,佐藤就沒有再和純戀搭話。


    每天都關在室內想著無聊的事情。


    為什麽自己會做這種事呢?怎麽想都不知道答案,所以更讓人鬱悶。明明離開這裏就好,但自己就是做不到,無論是對自己還是頑固的少女都感到同等的憤怒。


    接著,在開始兩人生活的十天後。


    那個東西又出現在眼前了。


    原稿第三次出現在廚房前的走廊上。


    5


    十幾歲的美作裏奧,盯著大樹社主辦的新人獎網頁,感覺到難以言喻的不快。


    投稿新人獎需要在資料欄填寫標題、筆名等各種資訊。從職業、投稿經曆等和作品無關的事項,到姓名、性別、年齡、地址、電話、電子信箱等基本資訊。再加上大多數的新人獎都需要加上自己整理的作品大綱。


    標題、筆名、大綱也就罷了,問題是剩下的資訊。


    他們又不一定能讓自己成為小說家。以機率來說,不能成為小說家的機率高多了。明明大部分的原稿都讀過一次就被當成垃圾,卻吸收了大量的個人資訊,真的是無禮至極。


    如果是擔任最終評審的小說家也就算了,為什麽要誠實告知那些進行一次或二次審查、未曾謀麵的編輯們自己的個人資訊?


    不信任他人的美作裏奧,在投稿時填寫了虛假的個人資訊。


    地址寫著不存在的地名,出生年月日設定在九十九歲。連母親取的名字都沒有公開。


    如果新人獎落選,自己一定會很想死。被別人否定非常可恥,到時候應該會很沮喪,有一段時間都無法寫小說吧。


    不過,畢竟自己是個被小說附身的人類,總有一天一定會再寫。覺得編織故事無比快樂,一定會再度寫起小說。


    個人資訊欄中,唯一真實的資訊隻有電子信箱。電子信箱隨時都可以重新注冊。每次投稿都換信箱的話,就算再度投稿新人獎,也不會和以前的原稿沾上邊。


    麵對不值得信任或信賴的人類,根本不需要坦率交代自己的真實身分。美作裏奧擁有編織故事的才能,但是自己卻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這個人天生就對自己毫無自信,就連最喜歡的小說寫作也一樣。


    想成為作家的人很多,所以落選也很正常。這不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心靈而設好的防線,而是真心如此認為。投稿新人獎之後,美作仍一直想像自己心靈受傷的將來。


    因此,收到大力讚賞投稿作品的郵件時,美作懷疑自己的雙眼。


    『雖然最終審查下個月才會舉行,但這部小說絕對會得獎。我保證一定會出版成書。請務必告知聯絡資訊,我們先用電話談一談接下來的事宜。』


    郵件裏用長文寫著對故事內容的感想,從文字裏可以感受到編輯深受這個故事吸引。


    美作的第一個念頭是覺得安心。故事沒有被否定。自己深信不疑的故事,陌生人也能完全理解。雖然不知道寄信來的山崎義昭是什麽樣的人,但至少這個故事刺中這個人的心。


    『待審查結束之後,請容我再度與您聯絡。』


    思考許久,美作才回了一句話。


    心裏有想相信對方、抱著期待的心情。然而,什麽都還沒有確定,不能提早放鬆警惕。這個名叫山崎的編輯能夠理解自己的小說,但是最終審查的評審都是一流的小說家,很難想像他們會怎麽評價這部小說。


    三周後,美作再度收到山崎編輯的郵件,結果是美作獲得暌違五年的大獎。


    獲得評審一致認同的大獎,這是開辦新人獎以來的第一次。


    看樣子上個月山崎在郵件中熱切的評價,並不是個人嗜好也沒有誇大其詞。


    自己編織的故事要出版成書,的確很開心。美作的確想要出版成書,想要讓更多人讀到這個故事。但是,隻想傳達故事本身,而非自己的個人資訊。


    美作一點也不想讓讀者或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得知自己的真實身分。關於自己的一切資訊都不想公開。在等待評審結果的時候,美作就已經下定決心。


    拿父親沒有在用的存摺,讓出版社把獎金和版稅匯到這個戶頭。聯絡資訊留下父親的姓名和地址,在沒有告知自己和父親同住的狀況下,讓出版社把所有郵寄物都寄到該地址。


    雖然編輯表示為了順利討論,希望美作提供電話號碼,但是用電子郵件就足以溝通了。因為不想被知道性別,所以並不打算透過電話聯絡。後來對方說匯款需要告知電話號碼,美作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說出老家的電話,但手機號碼還是沒有公開。


    關於這件事,美作隻告訴父親最低限度的資訊。即便如此,對這個毫不關心孩子的父親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第一代編輯山崎認為美作裏奧貫徹保密主義屬於「異常」。山崎數度詢問為何要保密到這個程度,試圖要美作改變心意,但是美作的想法都沒有改變過。


    因此,在沒有多想的父親轉接下,自己不小心接了電話泄漏性別這件事,真的令人悔恨至極。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在知道對方性別之後就會突然采取非常高壓的態度。明明已經說過不想見任何人,山崎還是跑到家裏來堵人,說到底就是因為美作是女性,才會被看扁。


    美作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就是自己,當然不可能接受素未謀麵的陌生人。


    不知道是不是看穿自己負責的作家,在精神上有危險,山崎在美作正式出道前提出幾個建議,尤其是針對在社群媒體上的行為千叮嚀萬囑咐。


    《swallowtail waltz》在非常多作品投稿的狀態下得到新人獎,當然會被許多落選的投稿者嫉妒,也會因為這些負麵情緒而遭受毫無道理的責難與批評。這部作品的故事本來就評價兩極,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在網路上搜尋自己。編輯告訴美作,除了粉絲信之外的感想都不要去看。


    責任編輯說的話和建議,美作並沒有完全遵守。


    在出道短短兩個月後,有誌者就成立「綠淵國中」這個需要認證的粉絲專頁,美作發現之後馬上就加入了。因為美作以為這裏聚集的都是粉絲,應該不會被批評才對。


    這個推斷一半對一半錯,粉絲專頁裏麵也有人會批評作品。不過,那些批評都源自對作品的愛。


    看到毫無道理的批判的確令人鬱悶。盡管如此,美作仍然明白那些批評並非出自惡意,而是對作品有過度的想像。


    所以沒有因此受到致命的打擊。


    一般的毀謗中傷,和因為熱愛而挑毛病不一樣。綠淵國中和編輯部轉送的粉絲信,長期以來都是美作的避風港。


    自己原本想要的隻是不用靠父母就能生存下去的金錢,成為小說家才能永遠保持封閉的世界。


    以前以為這輩子與幸福無緣,但從今以後就能夠不在意任何人,隻想著自己最喜歡的小說度過餘生。終於能夠獲得完美的幸福了。


    《swallowtail waltz》出版之後,美作真的這麽想。


    當時根本無法想像,僅僅兩年,那部最愛的小說會變成自己最大的痛苦。


    6


    團體生活第四十六天,佐藤仍然過中午才來到一樓。


    為填飽肚子而進入廚房時,純戀大聲地叫住她。


    「佐藤小姐!你看這個!」


    雖然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但少女還是第一次這樣喊佐藤的名字。即便隻剩兩個人,純戀在今天之前都不曾叫過佐藤的名字。


    「有三十一張新作的原稿掉在這裏!」


    這是第三次出現了。加上之前的原稿,故事說不定已經進行到中段。


    「你已經看完了嗎?」


    「是,這次的原稿也一定是真的。」


    「美作裏奧不是已經寫不出續集了嗎?」


    「因為有超過一年的時間可以寫啊。」


    「雖然我不像你們讀得這麽熟,不過之前發現的原稿,我也覺得是作者本人寫的。畢竟這麽惡劣的故事,除了美作裏奧以外沒人想得出來。不過,那隻是我的感覺而已,我沒辦法確定。你斷定這份原稿是真的對吧?」


    「對,全世界隻有一個作家能寫出這麽有趣的小說。」


    「有這麽誇張嗎?應該有幾百個作家都比那家夥好吧。」


    「並沒有。我不知道什麽好壞,但是沒有其他小說比《swallowtail waltz》更有趣。這份原稿的故事是全世界最有趣的。」


    佐藤一臉厭煩地從純戀手上接過原稿。


    「你說的話不可信。明明沒讀過全世界的小說,憑什麽能這樣斷言?」


    「因為對我來說這就是事實,我是為了讀這部小說而生的。」


    佐藤目瞪口呆地依序看著廚房的兩道門。


    「你在這個聚落有看過除了我們七個人以外的外人嗎?」


    純戀搖搖頭。


    「我也沒有見過。如果塚田先生說的話可信,而且大家都遵守規定的話,知道這個企劃的人就隻有我們。最初發現原稿的時候,七個人都還在,廚房在整棟校舍的中間,外麵的人很難在半夜進來偷放原稿。畢竟外人也不知道我們睡在哪裏,而且也沒有理由刻意入侵這種地方。」


    「你到底想說什麽?」


    「如果這份原稿是真的,那美作裏奧就在我們兩個之中。你也沒看到廣瀨吧?」


    「對,後來沒有再見到離開的人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佐藤一臉無計可施的樣子,大大地歎了一口氣。


    「竟然敢開這種玩笑。我一定要抓到這個人,把他的真麵目公諸於眾。你也不要再發呆了,好好找一找。」


    「……我覺得無論老師是誰都沒關係。」


    「有關係吧,你可是被玩弄了耶。」


    「隻要能讓我讀到續集,玩弄也沒關係。」


    「我還是沒辦法跟你溝通。算了,你滾吧。」


    「如果你不看的話就還給我。」


    「我又沒說不看。我倒是很想知道,裏麵寫了什麽惡心的東西。」


    揮開純戀伸向原稿的手,佐藤找到附近的椅子坐下。


    7


    在無人知曉的體育館更衣室內,美作裏奧獨自回顧這四十六天的團體生活,內心糾結不已。


    她在思考,該怎麽結束這個草率開始的故事。


    這是個識字率百分之百的國家,小說誰都會寫,任何人都能寫出專屬自己的故事。美作對這一點深信不疑。


    自己並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寫小說不是因為覺得簡單,隻是單純想寫小說,因為想把腦海裏不斷出現的故事寫下來,所以才會做這件事。


    回想起來,當初就是這樣而已。因為想寫小說,所以就真的寫了。


    編輯和評審都給予故事極高的評價,也在出版社的大力支持下出版了小說。這個起點可以說是一帆風順,還發生了很多當初沒有料到的驚喜。雪片般飛來的粉絲信最讓人開心。


    然而,幸福的時間並不長久。


    後來作品被詆毀,就連人格都遭到否定,美作心靈受創,既痛苦又難受,覺得自己再也無法提筆寫小說了。


    即便如此,腦海裏蠢蠢欲動的故事並沒有就此沉寂。在社群媒體上麵發假消息,讓大家認為美作裏奧已死,但故事又從傷口冒了出來。


    事到如今才終於明白,自己之所以參加這個企劃,是因為故事還沒有完全死透。明明那麽痛苦,明明那麽難受,但美作終究無法放棄這個故事。


    完結篇的原稿隻寫了開頭的十三頁。然而,在踏上旅程前,還是選擇把原稿印出來裝進背包。等到回過神來,自己已經這麽做了。


    要不要讓聚集在這裏的粉絲讀這份原稿,一直都讓美作感到猶豫。


    塚田公布美作裏奧的性別那天晚上,讓美作下定決心。雖然不知道杉本這位編輯到底說了什麽,但是塚田誤會了作者的性別。


    美作裏奧是女性。


    要是發現完結篇的原稿,應該會有人懷疑美作裏奧就在成員之中。不過,光是身為女性這一點,就可以被排除在外了。


    既然不用擔心被懷疑,就想聽聽看讀者的感想。美作想知道這些自稱自己是粉絲的成員,看了第五集的後續會有什麽反應。


    趁所有人都入睡的深夜,在廚房前的走廊留下原稿的時候,心髒猛烈跳動,就像當初投稿新人獎一樣。


    無論過了多久都會這樣。第一次把小說給別人看的時候,感受到難以置信的恐懼,難受到心痛的程度。


    隔天,讀過原稿的六名參加者都對故事讚不絕口。


    這些人或許真的是作品的粉絲,沒有說謊也不是演技。


    感覺一不小心就會哭出來,但是那天美作也因為膽小懦弱無法坦率麵對。無法坦承自己的身分。


    回到房間、更衣室之後,仍然無法忘記大家讀過原稿後的表情。


    所以,美作開始思考。明明就已經決定不再寫小說,但是現在又開始想寫續集了。想要再讓大家讀一讀故事的後續。


    在把原稿給成員看的三天後,美作為了購買筆電和太陽能行動電源,黎明時就獨自下山。


    團體生活中,每個人光是喂飽自己就夠忙了。獨自外出采買應該沒有任何人發現,但偏偏那天有人拿出看家本領做了一頓豪華午餐,結果搞得大家都知道自己外出的事情。不過,大家應該沒有猜到消失的美作已經從鎮上往返一趟。采購筆電並帶到廢校的事情,至今都沒有被發現。


    在充滿衣櫃鐵鏽味的更衣室裏,暌違一年麵對原稿的那天。


    打字用的鍵盤沉重到很不真實。


    明明腦海裏就已經整理好該寫什麽,但就是無法化作語言。


    無法編織出滿意的文章。


    回想起之前承受的咒罵,一回神發現自己的手已經在顫抖。


    不過,在這裏有大把的時間。美作還想看一次那些人讀完作品的表情,因此靠這樣的心情,開始緩緩寫作。


    寫完第一話之後,再度到鎮上印出原稿,但這次沒有馬上被大家發現。


    因為成員一個又一個離開了。


    遭受背叛也不是第一次了。動畫的製作人也在作品遭受攻擊之後翻臉不認人,直接毀約。聚集在這裏的人也和那些家夥一樣。


    說自己多麽熱愛作品,在沒找到故事結尾之前絕對不走,結果每個人都隻抱著半吊子的決心。


    粉絲的愛,頂多就是如此而已。


    這些人大聲疾呼對作品的愛,但他們的愛遠比自己以為的還要薄弱。


    連主辦人塚田都回家之後,決定讓剩下的成員看第一話原稿的原因,其實美作自己也不清楚。


    小說這種東西隻是娛樂。就本質上來說,生存並不需要小說。越是說出小說改變人生這種誇張言論的人,越會馬上把注意力轉到別的作品上。這是常態,而且實際上廣瀨讀完原稿之後也馬上離開了。


    你看,又來了。曾經有一瞬間想過要重新振作的自己,真的太愚蠢了。雖然這麽想,但中裏純戀直到最後都不肯走。


    她說想知道故事的後續,認真地打算死在這裏。


    結果,是少女頑固的想法動搖了美作裏奧嗎?團體生活第四十六天的早上。


    美作裏奧像是要測試少女的愛似的,第三次公布完結篇的原稿。


    8


    佐藤友子不記得自己和中裏純戀有過什麽太深刻的對話。


    五名成員離開,剩下兩個人獨處之後,連飯都不曾一起吃。即便如此,佐藤還是掌握了她的生活節奏。


    知道晚上六點半到廚房的話,純戀會在那裏準備晚餐。不過她能做的料理,頂多也就是把麵燙熟而已……


    佐藤把敞開的廚房大門關緊,還刻意發出聲音。


    在隻有兩個人的校舍裏,很少會聽到自己以外的聲音。少女的背影抖了一下,誇張到令人失笑的地步。


    「我看完原稿了。」


    簡潔地說完之後,少女露出好懂的笑容。明明一點也不想跟佐藤說話,但唯獨小說的話題,能讓純戀露出這種表情。


    「你覺得如何?這次也很有趣對吧?」


    「說話的時候要關火。」


    不知道是不是打算煮義大利麵,純戀正在幫大鍋加熱。


    「我想再讀一次,請把原稿借我看一下。我……」


    「我終於明白了。其實我至今仍然覺得難以置信,但現在終於明白一切了。」


    「你說的明白,是指知道【猶大】的真實身分嗎?」


    這次的原稿中寫到【陽鬥】已經把故事最大的謎團【猶大】逼出來,手都放在【猶大】的背後了。純戀似乎以為佐藤會開始聊小說的故事情節,但是──


    「才不是。【猶大】是誰根本就無所謂,我明白的是美作裏奧的真實身分。塚田離開的隔天就發現原稿對吧。我因為這樣,確定廣瀨就是美作裏奧。然而,還有另一個值得懷疑的人。」


    「誰?」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塚田先生啊。塚田先生說他確認過所有人的身分,但是如果美作裏奧就是主辦人,那根本就不用隱瞞身分。雖然我認為廣瀨應該就是美作裏奧,但是塚田先生也很有可能。畢竟我們是在那個人離開的隔天發現原稿的。他隻要躲在這個聚落裏,趁夜把原稿放在廚房前麵再走,剩下的三個人就會被懷疑。」


    不是廣瀨優也,就是塚田圭誌。在把美作裏奧候選人縮小到這兩個人之後──


    「隻寫了開頭這件事根本就大錯特錯。因為作品遭受攻擊而無法寫作或許是事實,但是美作裏奧已經開始重新提筆了。而且,還認為可以把原稿拿給自己的信徒看。畢竟這裏聚集的都是認真想做蠢事,試圖重現故事場景的狂熱分子。」


    佐藤左手拿著原稿冷笑。


    「看來大作家很害怕受傷害啊。隻想著被信徒包圍,享受大家的吹捧,借此保持心靈安穩,簡直就是卑劣至極的家夥。」


    「所以哪一位才是美作老師呢?」


    「我之前就設下陷阱。下山前往鎮上的山路,因為恣意生長的樹木有些地方很昏暗狹窄。廣瀨離開之後,我在那裏掛了透明的釣魚線。當然,我不是要絆倒別人。隻是為了確認有沒有人經過。你出去采買的時候也有勾到釣魚線,但你沒發現對吧?」


    純戀點了點頭。


    「你回來之後,我又把釣魚線掛回去。美作裏奧有可能還活著,而且繼續寫稿。原稿完成之後可能無法公諸於世,但是自尊心這麽強的男人,一定會想知道信徒的感想。我原本一直以為是這樣。我說中裏純戀,這些都是騙人的吧。」


    「……你在說什麽啊?」


    「其實塚田先生也知道真相吧?」


    「你到底想說什麽?」


    純戀一臉搞不懂的樣子問佐藤。


    「我在房間讀完原稿之後,就去山路確認過了。因為我以為廣瀨和塚田先生回來過了。不過,釣魚線還在原地。五天前你出去采買之後,都沒有人再經過山路。你懂了嗎?廣瀨消失之後,這裏除了我們之外,沒有別人了。」


    純戀臉上依然充滿疑惑。


    「得出的結論隻有一個。雖然不知道是塚田先生說謊,還是塚田先生的表哥說謊,但我們聽到的資訊是錯的。讀過這次原稿之後,原本的懷疑也變成確信。從第五集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如果作者是男人,絕對不會讓主要角色在作品中那樣慘死。因為男人無論到幾歲,都是既無知又對女人抱有幻想的生物。美作裏奧是女的。」


    即便聽到佐藤這樣說,純戀的表情也沒有改變。


    「這十天以來,沒有外麵的人來到這裏。然後,今天第三次發現原稿。已經不需要再多做說明了吧?隻要沒有第三個人潛入廢校,我和你之間,一定有一個人是美作裏奧。而我隻是個黑粉,所以答案已經出來了。喂,你就告訴我吧。你到底是抱著什麽心情和我們一起生活的?看著一群笨蛋一喜一憂的樣子,很開心嗎?」


    表情緊繃的純戀沒有開口。


    「喂,你說話啊!天才作家。」


    佐藤粗暴地把手中的原稿丟出去。


    「你其實不是十六歲吧?第一集出版是在三年前。我雖然不認為美作裏奧是什麽了不起的作家,但那部小說也不是國中生寫得出來的東西。你到底幾歲?雖然靠娃娃臉蒙混過關,但你其實和我差不多年紀吧?」


    「……不是我。」


    「中裏純戀不是本名吧?『純粹』的『戀愛』,加起來就是『純戀』。你對戀愛根本一點興趣也沒有吧?是什麽異想天開的想法,讓你用這兩個字啊?以後要用這個名字開始嶄新的作家人生嗎?」


    「我才沒有用假名。」


    「喂喂,都這個時候了,不要再說謊了。我剛才就說山路上有陷阱了吧。除了我跟你之外,再也沒有別人了。如果你不是美作裏奧,那到底是誰把那份原稿帶來這裏的?」


    「不是我。」


    純戀用幾乎要消失的聲音這樣說,但佐藤隻是不斷冷笑。


    「直到最後都不肯承認啊,你還真是頑固。也罷,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做吧。知道惡質女的真麵目,真是身心舒暢。要是這個世界上的人知道美作裏奧大作家其實還活著,會有什麽反應呢?」


    「我怎麽會知道。」


    佐藤把手貼在少女的臉頰上。


    「放棄吧,你的作家人生已經結束了。在你做這些事的時候,就注定不會再被認同了,美作裏奧和《swallowtail waltz》都已經結束了。」


    「沒有這回事。」


    「當然有,你要是聽懂了,就趕快放棄回到有媽媽在的溫暖家庭。能夠親眼確認我最討厭的作家結束寫作人生,真的太開心了。」


    9


    兩個月前,告知主辦人塚田圭誌要參加企劃後,美作裏奧就決定改變自己的外表。


    在社群媒體發出訃聞那天晚上,大樹社的編輯們便找上門來。雖然本人把自己關在上鎖的房間裏,對任何問題都不回應,但是受不了女兒態度的父親,在門的另一頭數度大吼大罵。


    盡管編輯們沒有看到自己的樣貌,但是知道這件事的父親,有可能把自己的資訊都告訴他們。不隻本名、性別、年齡,連小時候的照片都拿給編輯看也不意外。最糟的狀況下,自己的身體特征也有可能透過責任編輯泄漏給塚田。


    參加企劃最令人擔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真實身分被發現。


    因此,美作買了拋棄式的隱形眼鏡,使用擁有高度脫色功效的漂白劑讓頭發褪色,還打了之前從未打過的耳洞。


    美作裏奧天生對打扮沒什麽興趣。一年去一次理發店,劉海也都是自己剪。即便成為作家之後,有了用不完的金錢也沒有改變。


    反正也不會和任何人見麵,打扮外表也沒有用。毫無內涵的人才會熱中於粉飾外表的行為。美作一直相信這一點。


    然而,這次狀況不一樣。隻漂白一次感覺變化不大,實際上經過三次漂白脫色,頭發才幾乎變成金色。


    盯著鏡子裏那個陌生的自己,這個時候美作才發現,打扮說不定隻是一種武裝內心的方式。


    為了讓毫無自信的自己稍稍挺起胸膛,女生才會打扮、化妝。


    漂白發色之後已經過了兩個月。發根的地方已經變黑,完全沒有保養的頭發,不用觸碰也知道受損嚴重。鏡子裏的自己,眼前這個少了眼鏡、發色變淺的女人,就是個陌生人。


    美作裏奧在每天扮演虛假的自我時,同時也在思考。


    無論再怎麽扮演別人也無法忘掉心中的故事,這讓她深有體悟。


    小說家到底是為誰又是為了什麽編織故事呢?


    少女時期,故事隻屬於自己。


    然而,成為小說家之後,完整的世界就此崩壞。


    即便有九十九個人讚賞,也會因為一個人說的話而受傷,導致心靈生病。


    明明就這麽喜歡小說。


    明明打從心底熱愛小說。


    但是,隻要自己身為小說家,就永遠無法得到幸福。


    10


    美作裏奧不是佐藤友子就是中裏純戀。


    雖然在山路上掛透明的釣魚線是在說謊,不過佐藤想讓少女了解一個簡單的事實,那就是這裏沒有其他人,兩個人之中一定有一個是美作裏奧。


    即便少女再怎麽愚鈍,說到這個地步,應該已經可以理解才對。


    這次真的徹底結束了。漫長的團體生活,終於迎來尾聲。


    盡管佐藤這麽想,但是隔天、再隔天,純戀都沒有離開廢校。


    現在已經沒有其他隱情了。明明已經公布再怎麽愚蠢的人都能理解的真相,純戀仍然不打算離開。


    「喂,你到底想幹嘛?」


    即便麵對佐藤追問,


    「不要再繼續這場鬧劇了!我不是已經叫你快滾了嗎?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我是在跟你說話。中裏純戀!你明明就是還要靠父母扶養的屁孩,竟然沒發現自己還在父母的羽翼之下,退學躲在自己的世界裏,未免也太小看人生了吧!任性也要有個限度!」


    無論佐藤再怎麽口出惡言、大聲怒罵,少女都堅決不離開。


    山際帶來的調味料,早就已經見底了。


    廢校附近的野菜也被采光了,魚也不是每天都能釣到。每餐都隻靠沒有味道的幹麵或蒸煮好的白米果腹,


    少女流著不健康的虛汗,繼續過著日子。


    三天、五天、一周過去了,兩個人的生活依然持續。純戀不打算離開,佐藤也不打算把純戀留在這裏自己走人。


    兩人之間沒有對話,隻是佐藤咒罵的次數與日俱增。


    接著,在兩人單獨生活第二十天的那日,純戀終於哭出來了。


    「吵死了!吵死了!吵死了!」


    少女情緒化地吼叫,讓佐藤僵著臉往後退了一步。


    「你幹嘛突然這樣。」


    混合著憤怒和恨意,純戀死死瞪著佐藤。


    「這是在假裝生氣嗎?美作老師啊,你還真是沒救了耶……」


    「吵死了!閉嘴!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你說啊,到底為什麽要一直說這種話!」


    令人想捂住耳朵的尖叫,響徹沒有其他人的校舍。


    「不要再瞧不起美作老師了!」


    「什麽?我是黑粉,當然瞧不起……」


    「那是我的一切!《swallowtail waltz》就是我的一切!你為什麽就是不能理解呢?除了這部小說之外,我不奢求其他的東西。是這部小說救了我!」


    「你醒醒吧,那種垃圾般的小說……」


    「吵死了!我沒有問你的意見!你要是再繼續說老師的壞話,我絕對不會放過你!我!真的不會放過你!」


    「關我什麽事,我根本不需要你放過……」


    「當初如果沒有遇到《swallowtail waltz》,我早就死了。國小的時候,我以為升上國中會有什麽改變。但是,變成國中生之後,什麽都沒變。無法改變。我根本就無處可去!所以我好幾次都拿著剃刀抵著手腕。膽小的我每次都失敗,但是我一直想著,下次、下次一定要毫不猶豫地割下去,下次一定要死。」


    佐藤也有發現,少女的手腕上有割腕的痕跡。


    「國中老師推薦我看《swallowtail waltz》。為了鼓勵不肯上學的我,老師把書拿到家裏來。雖然我沒什麽興趣,但後來為了打發時間而翻開。那就是改變一切的起點。因為故事太有趣,我根本沒辦法把書闔上。直到讀完最後一頁為止,我都無法起身。」


    少女瞪著佐藤的雙眼,落下透明的水滴。


    「那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心中的悸動無法停止,一直想讀到後續,但小說當時隻出到第二集。所以,我有了這種想法──在知道這本小說的結局之前,絕對不能死。不想在知道結局前死掉。」


    少女氣勢洶洶,讓佐藤無法插嘴。


    「我超討厭學校,希望父母和同學都消失。但是,唯獨介紹小說給我的老師不同。那個人能理解《swallowtail waltz》,所以我想跟老師多聊聊。因為那位老師說我最好去讀高中,所以我拚命讀書升學。雖然我讀兩個月就退學,明白自己無法過著一般的生活,但是我沒有後悔。考高中和退學,我都不覺得那是錯誤的決定。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是少女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光是聽她說話就已經竭盡全力,佐藤沒有思考回答的餘裕。


    「因為【吉娜】說過『比起成功的人,我更想去愛失敗的人』。我討厭自己。真的很討厭。但是,【吉娜】這句話拯救了我。因為【吉娜】的關係,讓我覺得自己並不是什麽失敗作。我就這樣得到救贖了!【吉娜】不拋棄任何人的溫柔,拯救了我啊!」


    即便是【吉娜】在第五集慘死也一樣。


    「算我拜托你,不要再說作品的壞話了!不要討厭美作裏奧老師!那是我的一切,我不想再從任何人口中聽到壞話,我不想聽!」


    純戀雙手按著眼睛,當場頹然坐下。


    「為什麽要這樣批評老師?為什麽討厭美作老師?實在太奇怪了。我很熱愛這部作品。我隻喜歡《swallowtail waltz》。能讀到故事的後續,我就覺得很幸福了。你到底為什麽要一直說這種話?算我拜托你,不要再這樣了!不要讓我再聽到你肆意批評!我隻是想看這部小說而已!」


    眼淚從少女捂住臉的雙手縫隙中流出。從少女嬌小身體流出的眼淚,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中裏純戀沒有發現。


    因為她的雙手蓋住眼睛。


    因為她放任情緒宣泄,不停啜泣。


    她沒有發現,也沒有看見。


    在距離兩公尺的前方。


    佐藤友子浮現從未示人的表情站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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