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兩個月杳無音訊的女兒突然回家，父親和繼母沒有說什麽。
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顧慮我的心情，隻是單純對我沒興趣而已。這兩個月以「佐藤友子」的身分生活，其實從小就知道父母的態度。
我和父母並非家人，隻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已。
回到自己的家裏，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過熱的水衝澡。
接著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睡了幾個小時。眼睛一張開，就發現床單上都是汗味。雖然視線望向掛鍾，但昏沉的頭腦仍然搞不清楚現在是早上還是下午。各種感覺都已經麻痹了。
重新出發永遠需要勇氣。如果曾經逃避過一次，就會更艱難。雖然在年齡上已經長大成人，但這一點不會改變。
完結篇的原稿，還停留在給中裏純戀看的第二話。坐在書桌前，打開原稿的檔案之後，我發出一陣嗚咽。
這個故事被未曾謀麵的大眾鄙棄、厭惡，就連身為作者的我都曾經拋棄它。即便如此，我還是回到這份原稿麵前了。
為了引導誕生到這個世界的故事走向結局。
為了把故事傳達給永遠熱愛、相信、持續等待結局的她。
我強忍痛苦，咬牙決定回來繼續把故事寫完。
「隻要你回家，我就寫續集。」
因為佐藤這句話，團體生活終於結束。
明明不擅長給予承諾、期待和誠實待人。
最後卻因為被少女打動，說出那句話。
說出會寫續集那句話的時候，少女的笑容就像烙印在視網膜上一樣令人難以忘懷。
因此，雖然討厭這個家，我還是回來了。
再一次，真的是再一次，我決定回家把故事寫到最後。
胃好痛，呼吸很痛苦，覺得整個人頭暈目眩。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猶豫。唯獨創作的衝動，絲毫沒有動搖。我專心致誌地一直寫，有時甚至在鍵盤上睡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這種恐怖的專注力在編織故事的緣故，不到一周，原稿就完成了。之前那麽害怕的小說，甚至覺得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故事，竟然完成了。
我啟動電腦，打開電子郵件的應用程式，在聯絡人裏麵尋找杉本敬之的名字。他是大樹社的第二任責任編輯。
已經將近一年都無視他寄過來的信了。為了處理我在社群媒體上發出假消息引起的騷動，他曾經來過家裏兩次，但自己從未露臉。不要說打開房門了，就連問題都不回答。
我也知道自己的態度非常差。而且，公布死亡的消息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就算對方回答「現在才來找我，已經來不及了」也很正常。佐藤無法想像，對方會多麽目瞪口呆。但是，自己已經不能再逃避了。
明明隻要寄出電子郵件就好。從物理現象來看，雖然隻需要按下寄件鈕，但是這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是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人。根本不知道出版一本書，需要多少人一起合作。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在一些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讓對方困擾不已。厚顏無恥又毫無常識的麻煩作家，我就是這樣的人。
現在也沒什麽能辯駁的了，即使被拒絕也很正常，但是──
『我想商討一下完結篇的事情，能不能聽聽我的想法呢？』
寄出電子郵件之後，不到兩分鍾就收到回信。
『當然好，務必讓我聽聽您的想法。不過很抱歉，如果不能直接見麵，就沒辦法商討了。我並不是要責備美作老師，而是因為我有事情要跟您道歉。』
他到底想說什麽？自己並沒有要求對方道歉，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有權利要求別人道歉。欺騙世人、任性妄為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自己。
『我覺得很可怕，所以不能和你見麵，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事值得你道歉。』
『不，的確有。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向您道歉。如果沒有讓美作老師打一巴掌，我就沒辦法和您商討下去。』
真的是完全搞不懂。明明說一些任性的話、一直造成對方困擾的人都是自己啊。杉本和編輯部，不是一直都很誠懇地幫我處理事情了嗎？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覺得道歉，但我真的不需要道歉。即便在信件裏數度提到這一點，但杉本毫不退讓。
他一直堅持，如果沒有和老師見麵，接受老師的處罰，就沒辦法繼續下去。先撐不住的人是我。
雖然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和對方見麵，但既然已經決定要前進，那就必須先麵對編輯才行。
原本以為會約在某個咖啡店，但杉本說想要再次來家裏拜訪。雖然覺得他的強硬態度令人震驚，但同時也心想，或許這樣才剛好扯平吧。
因為自己逃離討厭的事情，從頭到尾都那麽任性，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要請對方發行完結篇，那就隻能聽編輯的話。這次不能再逃跑，一定要麵對這個社會。
我原本就知道杉本敬之是二十幾歲的男性。主辦那個企劃的塚田圭誌提過表哥的事情，所以我在心裏想像應該是和他很像的人。
然而，狀況出乎預料。
現身的杉本，一打開房門就下跪。
「我騙了老師，真的很抱歉！」
杉本敬之，就是塚田圭誌，他們是同一個人。
「……我完全沒發現。」
從團體生活的第一天開始，自己就一直很不合群。完全沒有幫忙的意願，心想著就算被趕出去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沒有人真的要求我離開。雖然知道有幾個參加者討厭自己，但是很少有人當麵批評。
因為他們忍耐度太高，自己才開始懷疑。如果隻是聚集一群濫好人也就罷了。但要是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那狀況就不一樣了。譬如說，父母把小時候的照片交給來家裏探視的編輯，而塚田也看過照片的話……
不能完全否定他們事先講好合謀欺騙自己的可能性。
在塚田斷定美作裏奧的性別是「男性」之前的幾天時間，我都一直有所懷疑。
沒錯。我數度懷疑，塚田說不定早就知道了。但是，自己從未懷疑過他就是編輯本人。原本以為塚田隻是表弟，而編輯杉本是個很容易說溜嘴的家夥。
在社群媒體上公布假消息的那天晚上和隔天，編輯們都有來家裏拜訪。雖然直到最後都沒有開門，但是有透過窗戶確認他們離開時的狀況。
因為隻有看到一名年輕男性，所以馬上就知道，身高很高、霧棕色長發紮成一束的眼鏡男是杉本敬之。打扮非常有特色的男人拿掉眼鏡、改變發色和長度的話，真的認不出來。
「我們一個是作家一個是編輯，但都做了一樣的事。」
「一樣的事？」
「我有想到父親可能把我的照片拿給編輯看了。所以在參加企劃之前，把頭發漂白脫色，也第一次用了隱形眼鏡。」
「原來如此，老師平常也都是戴眼鏡啊。」
「杉本先生之前來的時候，頭發顏色不一樣對吧？長度也不一樣。」
「您說得沒錯。陪同其他作家訪談的時候，有一起被拍到的照片，現在搜尋也能找到。我想老師可能會發現，所以偽裝了外表。真的很抱歉。我做的事情，踐踏了老師的心。雖然是出於想鼓勵您才這麽做，但是我擬定策略欺騙老師，讓您回心轉意繼續寫續集。請打我一巴掌吧。如果沒有這麽做，我實在無顏麵對老師。」
穿西裝、打領帶的杉本，看起來和在廢校的時候判若兩人。當時他一直保持柔和的微笑。然而，現在戴著眼鏡的樣子，害怕得就像被蛇盯著的青蛙。
「起來吧。」
「不，在老師原諒我之前……」
「我沒有生氣。說實話，雖然我很震驚，但是我做了比你更過分的事情，所以沒有資格責備你。而且，我也不可能打你。如果你還打算跟我談，就起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出發自內心的話，杉本終於一臉歉意地緩緩站起來。
「這是完結篇的原稿，你能讀讀看嗎？」
「這是怎麽回事？您其實已經寫完了嗎？」
「一周前回來之後寫的。」
在那所廢校裏，不知道和他對峙過幾次。
為了演出不是自己的某個人，一直露出卑鄙的笑容，說一些諷刺的話。
在廢校裏說的話雖然是真心話，但也是一種自我防衛的虛張聲勢。
因為真正的自己被否定才會受傷；演出的人格就算被討厭，那也是別人；並非自己的本質被否定。我事先準備好這種有利的借口，旁若無人地演出佐藤友子。
雖然我總是說一些不合情理的話，但塚田卻總是逆來順受。他忍耐度高的原因，現在已經知道了。因為他是編輯，所以無法不管打算放棄作品的小說家。絕對不放棄自暴自棄的作者。
「好，我現在馬上看。那個，我可以在這裏讀嗎？」
「可以，麻煩您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們雖然無條件地相信身為作者的自己，但我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夠回應他們的期待。這是逃避一年之後，像是被附身一樣寫下的小說，說不定已經變成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了。
好可怕。參加新人獎的時候、出道之後、發行續集的時候，每次都覺得很害怕。
讓別人讀小說的時候，總有一種赤裸裸站在凶器麵前的感覺。
這種恐懼永遠都不可能習慣。
「我可以在這裏等到你看完嗎？」
「當然可以。」
我想在這個房間裏，等到他讀完。
雖然是自己說的話，但是害怕得根本無法看杉本的表情。
我伸手抱著放在窗邊的泰迪熊，在有空位的地方坐下。
那是上小學的時候，已經亡故的生母買給自己的禮物。布娃娃的溫暖，可以喚醒對現在已經無法觸及的母親的記憶。
我會在作品中讓【吉娜】帶著泰迪熊，現在想來應該是一種必然。因為在冰冷的家中，泰迪熊是唯一的家人。而當初對泰迪熊說的故事，讓自己成為了小說家。
團體生活能攜帶的物品有限，必須嚴格篩選，而純戀卻刻意帶了泰迪熊。母親送給自己的泰迪熊，療愈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會不會也拯救了那孩子孤獨的夜晚呢？雖然直到最後都沒能問她，但如果對她來說，泰迪熊也是一種救贖的話就太好了。
我單手抱著布娃娃，聽著翻頁聲和杉本的呼吸聲，眼睛一直盯著夏末的天空。
第一次讓別人看小說時的恐懼和同時出現的些微期待，一定到死都不會改變。被否定其實不會死，但是心靈承受不住。
創作、寫小說，就是這樣。
當斜陽開始灑落的時候，傳來抽抽搭搭的嗚咽，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發現杉本已經淚流滿麵。
「對不起……對不起。」
杉本開口就是道歉，但是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道歉，所以我沒有回話。
把快要被壓扁的麵紙盒放在他身邊，然後繼續看著變紅的天空。
擤了鼻涕之後，他還是沒有停止哭泣。
他像在說夢話一樣，不斷說一些不成句的道歉，看樣子杉本已經讀完原稿了。
這個故事並不長。
然而，杉本是在遞給他原稿之後的五個小時才看完。
「我讀完了。」
聽他說感想實在太恐怖了，光是這種程度的恐懼就感覺心髒快要炸開了。
「真的很感謝您，把這個小說寫到最後。」
兩人視線一交會，杉本就馬上這樣說，然後深深低下頭。
「你沒有很失望嗎？」
「怎麽可能。我雖然是責編，但也是這部作品的粉絲，所以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客觀地看待。不過，我可以斷言，這就是我想看的《swallowtail waltz》完結篇，也是讀者期待已久的故事。」
「很有趣嗎？」
「雖然不想用相對的尺度來衡量娛樂小說，但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我沒有讀過比這本小說更有趣的故事。和之前的五集相比也一樣。這一集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很多讀者都在等這個故事。」
「是嗎？那太好了。」
現在隻有一個人。
隻要有一個人覺得有趣，就有回報了。
光是這樣就覺得有寫出來、沒有放棄真的太好了。
「美作老師，我能跟您談談這份原稿該怎麽處理嗎？」
「好。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接受。」
誠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後，杉本的臉上露出熟悉的溫和微笑。
「無論怎麽選，我都不會用老師不願意的方式發表，所以請您安心。大家都相信美作裏奧已經死了。大樹社也已經公布作品未完成。按照現狀，出版這份原稿的方法隻有兩種。第一個方案是宣稱在老師的遺物中找到原稿。雖然這樣是對讀者說謊，但用這種形式發表的話，和社群媒體上的發文就不會產生矛盾。不過，這樣做也有問題。」
「什麽問題？」
「這部作品會是最後一個以美作裏奧的名義發表的故事。」
不否認作者已死的話，當然就要麵對這個結果。
「還有，如果謊言被戳穿，很有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麵。知道這件事情的，隻有公司內部極少數的員工，公司也下了封口令。不過，人的嘴封不住，目前已經接到周刊雜誌的記者上門找線索的報告。我和公司都會盡全力保護老師，但這畢竟是知名的話題作品，我們也不知道誰會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
「我知道了，請告訴我另一個方法。」
「告訴大家社群媒體的發文並非事實，誠實地道歉後再出版。雖然這樣做比較誠實，但是一定會遭受批評。責怪出版社或編輯倒無所謂，如果能保護老師，我們願意成為盾牌擋箭。我個人是希望等待完結篇的粉絲不要被多餘的資訊動搖，純粹地享受這個故事。」
「杉本先生認為哪一種出版方法比較好？」
「我認為是前者，因為我覺得不需要刻意公布真相，再度引燃戰火，我想避免故事之外的東西影響到這部精采的作品。」
我非常能理解杉本的心情，我也不想讓這個故事受到無謂的傷害。
「我希望老師接下來也繼續寫故事。如果選前者，以後就沒辦法再用美作裏奧這個名字，但是可以換個筆名。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最後還是要由老師下決定。」
要公布找到遺稿還是說明真相？答案就像杉本說的隻能二選一吧。
「我惹了這麽多麻煩，讓我決定好嗎？」
「當然好。我隻是一介普通員工，沒有任何決定權。但是，我可以斷言公司一定會尊重老師的意願。」
「為什麽？」
「因為這份原稿非常精采，如果要發行這個故事，大家一定會尊重老師的想法。」
他又說出這種大善人般的話。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我也沒有否定。因為我想試著相信，為了鼓勵作者去執行那種企劃的杉本。
「在回答我的選擇之前，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是為了等待故事續集的人才再次寫了小說，我希望大家能讀這本書，雖然可能又會被攻擊，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讀完。不過，有件事情我很擔心。」
「我們會保護老師，出版社能做的事，我們一定會……」
我搖了搖頭。
「我不是擔心我自己。在校舍的時候，她說過『讓我讀完你的小說再死吧』。」
「純戀妹妹。」
這次我點了個頭。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沒有後續了。雖然那孩子由衷盼望我的小說出版，但是這本書一出版，她真的可能會……」
「我不會讓她死。」
杉本馬上用強烈的語氣回答。
「我怎麽可能會讓她死。我真心覺得小說可以救人，是因為我遇到老師的小說。純戀妹妹懂得閱讀小說的喜悅，怎麽可以讓這樣的孩子去死，我一定會保護她。雖然沒辦法在這裏告訴您具體的方法，但是拿到原稿之後，接下來就是我們的工作了。老師不用擔心任何事，我不會讓您失望。我保證。」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我不擅長說話，所以聽起來可能很像在騙人，但是我真的會拚命編輯這本書。我會為了小說家和讀者的幸福竭盡全力。」
他總是那麽誇張。不過，至少在現在這個瞬間，他說的是真心話。既然如此，就信他一回吧。
我雖然不擅長相信別人，但他畢竟是如此認同自己的責任編輯。
「我知道了，那就談正事吧。我要決定該用什麽方式發表這本書對吧？」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選擇，有時候問題並沒有正確答案。無論選擇哪一邊，或者是都不選，也一定會有後悔的地方。
「如果你願意聽我任性的想法，那我……」
2
坐在十二號館騎樓的長椅上，不自覺地發出歎息。
今天的天空還是那麽高那麽藍，但我的心總是無法放晴。
「我知道廣瀨你有認真上課，想要努力挽回。不過，去年的學分真的太少，所以一定會留級。大學生除了讀書以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想支持你，也想幫助你。不過，去年的成績已經無法挽回。如果你當初有拿到必修科目的學分，事情可能會不一樣。」
暑假結束之後，我和負責課程的教授商量留級的事，而教授表情複雜地這樣回答我。
我所屬的科係，說得誇張一點，就算什麽也不做、一個學分也沒拿到，還是可以順利升上二年級。然而，如果沒有符合條件，就不能升上三年級。
必須取得包含必修科目在內的規定學分，才能升上三年級，而入學沒多久就不去上課的我，學分根本不夠。
教授欣然同意和我商量這件事，也沒有責怪我之前怠惰的生活。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沒辦法解決、無法挽回的事情。對我來說，自暴自棄的那一年，我會選擇那麽做也沒有錯。
我們家有四個兄弟，我是老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就一直在這種不上不下的位置，父母對我沒有什麽期許，也不會特別擔心我。我是兄弟當中唯一重考過的人，也不像哥哥們那樣考進國立大學。
要是父母知道我留級，應該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叫我退學。
「像你這種人，隻是在浪費金錢和時間而已。」
我輕輕鬆鬆就能想像到他們應該會說這種輕蔑的話。
我想改頭換麵，努力看看。雖然我是真的這麽想，但是無論我怎麽哀求，光是口頭講講父母應該都不會當一回事。因為我以前過著讓他們這樣對我也活該的無用人生，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挽回了。
重考的時候選擇理工學院，是因為比較容易疏離女學生，而且比較好考。選擇建築係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然而，在經過那段無法隨心所欲的團體生活之後，我就變得很喜歡聽課，這點連我自己都很驚訝。我也想從工學的角度多學習和生活直接相關的建築物知識。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學習很有趣，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認真努力，可是以前的人生、以前的過錯，踐踏了我的願望和想法。
要是確定留級，演變到要退學的話，我該怎麽辦？沒有證照、學曆、才能和毅力的我，到底能做什麽呢？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輸得一塌糊塗。好像隻要再退一步，就會再次墜落懸崖。
好弱，我真的好弱。我犯過很多錯，累積無法挽回的後悔，即便如此，這次我真的想要往前走。雖然可能無法成為會得到稱讚的人，但至少我想當個自己能認同的人。
在經曆留級、退學之後，我還能繼續保持在團體生活之後得到的強烈感受嗎？
……我沒有自信。好可怕。
相信自己，貫徹自己要做的事，比逃走還需要百倍的勇氣。
集結七名成員的團體生活，如果沒有美作裏奧參與，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直到現在也時不時會想到這件事。
和清野、純戀三個人一起去釣魚的時候，曾經聊到「香魚的友釣法」。當時沒有人知道詳細的方法，所以我們推測應該是利用友情釣魚的方法。
不過回家查詢之後，發現這個方法和我們想的相反。
友釣法是利用香魚的領地習性在釣魚。利用的不是「友情」，而是「憤怒」。在野生香魚的領地裏，投入帶有魚鉤的誘餌香魚，就可以誘使野生香魚為了驅趕入侵者而主動攻擊。
如果鬱悶的美作裏奧是野生香魚，為了把她引到外麵世界而投擲的誘餌就是純戀了吧。我和清野也是其中一個誘餌嗎？塚田先生描繪的藍圖，直到一切都結束的現在，我仍然搞不懂。
小五歲的少女純戀，無論在廢校發生什麽事都不打算回家。
因為熱愛作品，因為《swallowtail waltz》是人生的一切。
對於高中退學、在家裏和社會上都無處可去的她來說，隻有那所廢校是自己的家。那是唯一一個不會否定自己，彷佛是救贖的避風港。
所以少女才會堅持自己絕對不離開。
我當時可能被少女的堅強意誌拯救了。我也無處可去，沒有人願意接受廢柴般的自己。對於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活過來的我而言，那個團體就是明確的歸處。
我不覺得這是依戀或是愛情。然而，我的確被那女孩的強烈心情拯救。
純戀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她在想什麽呢？
雖然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但也不能做什麽。因為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問塚田先生或山際小姐，他們可能會告訴我。但是，我很猶豫。
經過那段團體生活，我的心改變了。我相信自己已經改變了。但是，我的人生還沒有邁出新的一步。沒有後退，但也沒辦法前進。而且，最後的最後，選擇把一切丟給少女，這件事讓我覺得很內疚。
聽塚田先生說出美作裏奧的真實身分之後，我認為自己應該能做點什麽，所以繼續留在廢校。既然佐藤想讓大家覺得我就是作者，自己景仰的小說家想這麽做的話，那就接受好了。因為我認為，什麽才能也沒有的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就隻有這樣了。
然而，做什麽都半吊子的我，沒辦法貫徹這個決定。
如果說真的有什麽東西能拯救美作裏奧，應該隻有比任何人都相信故事的少女的愛了吧。
最後我還是聽從塚田先生的建議，把一切都推給純戀，自己逃走了。
離開校舍之後，我坦承一切，但杉本先生對我的離開持肯定態度。不過，那個選擇對我來說隻是逃跑。就算能拯救美作裏奧的人隻有純戀，我留在校舍裏，應該還是能為她們兩個人做點什麽才對。
我至今仍不認為那個最後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一定會為那天逃跑的事情終生後悔。
想著看不見的未來，雙腿開始顫抖的時候，手機發出來電的鈴聲。
畫麵上出現「清野恭平」這個名字。
他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他是從育幼院逃出來的高中生。不過，實際上他是高中畢業之後離開育幼院的十九歲打工族。
我和清野隻有在池袋的時候見過一次。到底有什麽事呢？
『廣瀨！你看到大樹社的網頁了嗎？』
我一接電話，他就邊咳邊問。
「沒有，怎麽了？」
『公布了！下個月會出版完結篇！』
三個月前，留到最後的兩個人，佐藤友子和中裏純戀離開了校舍。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了結的，不過塚田先生說，企劃平穩地結束了。
聽說完結篇要出版的消息，最初湧現的情緒並不是能夠讀到續集的喜悅，而是驚訝於那個佐藤友子竟然決定麵對一切了。
被佐藤斷定是美作裏奧，我每天都一直受到她的言語霸淩。
聽她說了很多過分的話。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討厭她，那是因為我知道她罵的其實不是我。佐藤友子罵的其實是她自己。
雖然我很崇拜美作裏奧，但同時又羨慕、嫉妒她的才能。我一直認為，有才能的人一定會無條件被愛、被需要，肯定會過著成功又精采的人生。
然而，那隻是凡人自己的錯覺。
美作裏奧因為這份才能而受傷，也因此苦苦掙紮。超乎常人的纖細敏感，讓她認真對待所有敵意，導致心靈受到無法修複的重創。我遇到的美作裏奧，絕對不是什麽幸福的人。
雖然才能和存在價值都差很多，但我和她之間也有相似的地方。我們都討厭自己。打從心底憎恨無可救藥的自己。
團體生活的時候，越接收到尖銳的語言，我越能理解佐藤。她的痛楚和苦惱，我都能感受到。
所以聽到要出版完結篇的時候，我打從心底感到震驚。
如果出版新書，大家發現當初社群媒體上的發文是在說謊，她不知道會被攻擊到什麽程度，有可能會被攻擊到無法重新站起來。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卻還是寫出了續集。
為了粉絲，寫完了續集。
啊，原來如此。所謂的勇氣，好像就是這樣的東西。
愚蠢的人生不可能會變好，沒出息的現況也沒有改變。留級甚至退學，可能都無法避免。
但是，我產生一股念頭，懇切地祈求──
我也想像她一樣努力。
無論被誰說了什麽，我都想試著相信自己，就這樣活一次看看。
3
那對中裏純戀來說是十六歲的最後一天。
幾乎沒睡就天亮了，早餐也食不下咽。
總覺得自己每隔五分鍾就看一次時鍾。
附近最早開的就是隔壁鎮上車站的書店。
就算再怎麽早到，開店之前也買不到。明知道這一點，純戀還是提早兩個小時離開家門。
距離開店還有一個半小時。一如所料，鐵卷門還關著。
純戀走進書店前的咖啡廳，一邊看著緊閉的鐵卷門，一邊等待開門的時間。
目光一落到自己帶過來的小說舊集數上，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半年前的回憶。一開始七個人，最後剩下兩個人的廢校團體生活。
「你回家的話，我就寫續集。」
在佐藤友子說出這句話之後，冷不防地結束了。
死在廢校也無所謂。純戀抱著這種決心參加，就算隻剩下一個人也不打算離開。不過，如果美作裏奧願意寫續集，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純戀隻是想知道故事的後續，想要讀到這個故事的結尾。
在團體生活結束後四個月的今天，完結篇終於按照約定出版了。
一個月前突然公告要發行完結篇，讓粉絲們興奮不已。
雖然沒有懷疑佐藤說的話，但是得知正式公告的時候，純戀開心到身體都在顫抖。感動到哭了出來。
大樹社直到今天都沒有說明出版的來龍去脈。
很多媒體都向編輯部提出要采訪，但是大樹社除了公告確定出版新作之外就沒有發表其他聲明了。
第五集出版後的輿論攻擊。
一年後宣告作者已死。
後來又經過半年，在毫無說明的情況下出版完結篇。
坊間充斥各種臆測，但是無論什麽流言都和純戀無關。
現在可以用最完美的形式閱讀完結篇了，這次真的可以享受故事直到最後。對純戀來說，這就是一切。
從廢校回來之後，純戀隻見過山際。塚田也說過想見麵，但純戀拒絕了。
他是責任編輯。自己的事情怎麽樣都無所謂，但純戀希望他能專心把書做好。在電話中這樣告訴塚田之後──
『我知道了。但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一定會幫助老師，發行完結篇。所以，等完結篇出版，你一定要讀到最後。』
塚田這樣回應。
不用他交代，就算有人阻止，自己也一定會去看完結篇。純戀心想，那就相信他說一定會發行完結篇這件事，耐心等到新書出來吧。
另一個編輯山際，現在仍然停職中。
山際一見到純戀，就緊緊擁抱她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然而，純戀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值得誇獎的事，自己隻是模仿作品中的世界而已。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都無所謂。
接下來可以讀到最喜歡的小說。那就是一切。
手裏拿著一開店就買到的新作，純戀再度進入咖啡店。
因為等不及回到家裏再讀了。
就算快一秒也好，純戀都想趕快投入故事之中。
每個字都仔細咀嚼，純戀一邊擦拭眼淚一邊閱讀故事情節，讀完最後一行的時候終於放心了。
從序章到第二話的內容明明已經讀過幾百次，但這次還是讀了七個小時左右。純戀讀得熱淚盈眶，身體和大腦深處都感到亢奮。
雖然不希望這個故事結束，還想再繼續讀下去，但是純戀也知道這個故事就到這結束了。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這是最棒的完結篇。
得知【猶大】的真實身分就是【烏鴉】的時候，純戀驚訝到整個人都僵住了。因為太過不可置信，所以還再度確認了帶來的舊集數中描述烏鴉的行為，一眨眼一個小時就過去了。
【猶大】的真麵目對純戀來說非常震驚。
然而，在那之後當猶大說出令人戰栗不已的動機時，一切都說得通了。
【露娜】之死的真相連結到【吉娜】的遺誌，在故事的最後變成一道光。和當初大家一起模仿的故事不同，新作裏剩下的六個人心中都懷抱著希望，回到外麵的世界。
那是一個超越期待和預料，最棒的故事。
深愛的故事直到最後的一行，都沒有背叛自己。
純戀把放在旁邊座位的泰迪熊收進背包，付完錢走出咖啡店之後，這個世界的顏色就改變了。
自己是為了讀這本書而誕生，因為確信這一點，才會在聽聞美作裏奧的死訊後，從公寓的陽台一躍而下。
現在打從心底認為，那天有活下來真是太好了。要是當時死了，就沒辦法讀到這個完結篇了。無法讀到完結篇的人生，光想像就覺得恐怖。
相信美作裏奧真是太好了。相信她說會寫續集的那句話，忍著沒死真是太好了。
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幸福，也無法讓別人幸福，不過「自己不可能幸福」的想法錯了。
因為遇到這本小說，自己變得很幸福。
因為能讀這本小說，讓純戀覺得誕生在這個世界真是太好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也明確知道。
讀完這本書的現在，繼續活著真的沒有意義了。
一切都結束了。
去死吧。這次絕對要用不會失敗的方法去死。
半年前決心求死的時候，從家裏的陽台跳樓自殺失敗。
四樓不夠高，應該要選更高的建築物才對。
昏迷時被救護車送過去的醫院有十二層樓高。住院時，護士曾經帶純戀上頂樓散心。雖然有高高的柵欄，但是隻要把長椅拉到柵欄旁邊，也不是翻不過去。
抵達醫院開放式的屋頂後，有幾個住院患者在那裏看夕陽。為了自殺成功，應該要等到人都走光比較好。
純戀坐在長椅上，再度打開新書。
好想一直重複閱讀這個故事。雖然有這種想法，但是再也沒有其他日子，像得知故事結局的今天這樣適合赴死了。
如果要像故事一樣結束自己的人生，今天絕對是最好的日子。
住院患者陸續離開，終於隻剩下純戀一個人。她把長椅拖到柵欄旁邊。
一如預料，隻要把腳踩在椅背上，就能跨越柵欄。
她毫不恐懼，也毫不猶豫。純戀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因為能夠遇到這麽精采的小說，在故事填滿自己的心之後再死。
純戀希望人生最後看到的是這本書的最後一頁。
為了完成人生中最後一次閱讀，她翻開書本，出乎意料的一頁映入眼簾。美作裏奧的書中，從未出現過後記。然而，在翻到最後一頁時，出現簡短的訊息。
兩個月杳無音訊的女兒突然回家，父親和繼母沒有說什麽。
看起來並不像是在顧慮我的心情，隻是單純對我沒興趣而已。這兩個月以「佐藤友子」的身分生活，其實從小就知道父母的態度。
我和父母並非家人，隻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而已。
回到自己的家裏，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過熱的水衝澡。
接著回到房間躺在床上，睡了幾個小時。眼睛一張開，就發現床單上都是汗味。雖然視線望向掛鍾，但昏沉的頭腦仍然搞不清楚現在是早上還是下午。各種感覺都已經麻痹了。
重新出發永遠需要勇氣。如果曾經逃避過一次，就會更艱難。雖然在年齡上已經長大成人，但這一點不會改變。
完結篇的原稿，還停留在給中裏純戀看的第二話。坐在書桌前，打開原稿的檔案之後，我發出一陣嗚咽。
這個故事被未曾謀麵的大眾鄙棄、厭惡，就連身為作者的我都曾經拋棄它。即便如此，我還是回到這份原稿麵前了。
為了引導誕生到這個世界的故事走向結局。
為了把故事傳達給永遠熱愛、相信、持續等待結局的她。
我強忍痛苦，咬牙決定回來繼續把故事寫完。
「隻要你回家，我就寫續集。」
因為佐藤這句話，團體生活終於結束。
明明不擅長給予承諾、期待和誠實待人。
最後卻因為被少女打動，說出那句話。
說出會寫續集那句話的時候，少女的笑容就像烙印在視網膜上一樣令人難以忘懷。
因此，雖然討厭這個家，我還是回來了。
再一次，真的是再一次，我決定回家把故事寫到最後。
胃好痛，呼吸很痛苦，覺得整個人頭暈目眩。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猶豫。唯獨創作的衝動，絲毫沒有動搖。我專心致誌地一直寫，有時甚至在鍵盤上睡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這種恐怖的專注力在編織故事的緣故，不到一周，原稿就完成了。之前那麽害怕的小說，甚至覺得不想再看到第二次的故事，竟然完成了。
我啟動電腦，打開電子郵件的應用程式，在聯絡人裏麵尋找杉本敬之的名字。他是大樹社的第二任責任編輯。
已經將近一年都無視他寄過來的信了。為了處理我在社群媒體上發出假消息引起的騷動，他曾經來過家裏兩次，但自己從未露臉。不要說打開房門了，就連問題都不回答。
我也知道自己的態度非常差。而且，公布死亡的消息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就算對方回答「現在才來找我，已經來不及了」也很正常。佐藤無法想像，對方會多麽目瞪口呆。但是，自己已經不能再逃避了。
明明隻要寄出電子郵件就好。從物理現象來看，雖然隻需要按下寄件鈕，但是這真的需要莫大的勇氣。
我是一個沒有社會經驗的人。根本不知道出版一本書，需要多少人一起合作。自己很有可能一直在一些完全想像不到的地方，讓對方困擾不已。厚顏無恥又毫無常識的麻煩作家，我就是這樣的人。
現在也沒什麽能辯駁的了，即使被拒絕也很正常，但是──
『我想商討一下完結篇的事情，能不能聽聽我的想法呢？』
寄出電子郵件之後，不到兩分鍾就收到回信。
『當然好，務必讓我聽聽您的想法。不過很抱歉，如果不能直接見麵，就沒辦法商討了。我並不是要責備美作老師，而是因為我有事情要跟您道歉。』
他到底想說什麽？自己並沒有要求對方道歉，怎麽想都不覺得自己有權利要求別人道歉。欺騙世人、任性妄為的人，從頭到尾都是自己。
『我覺得很可怕，所以不能和你見麵，我也不覺得有什麽事值得你道歉。』
『不，的確有。我無論如何都必須向您道歉。如果沒有讓美作老師打一巴掌，我就沒辦法和您商討下去。』
真的是完全搞不懂。明明說一些任性的話、一直造成對方困擾的人都是自己啊。杉本和編輯部，不是一直都很誠懇地幫我處理事情了嗎？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麽覺得道歉，但我真的不需要道歉。即便在信件裏數度提到這一點，但杉本毫不退讓。
他一直堅持，如果沒有和老師見麵，接受老師的處罰，就沒辦法繼續下去。先撐不住的人是我。
雖然不知道要用什麽表情和對方見麵，但既然已經決定要前進，那就必須先麵對編輯才行。
原本以為會約在某個咖啡店，但杉本說想要再次來家裏拜訪。雖然覺得他的強硬態度令人震驚，但同時也心想，或許這樣才剛好扯平吧。
因為自己逃離討厭的事情，從頭到尾都那麽任性，才會變成現在這樣。
如果要請對方發行完結篇，那就隻能聽編輯的話。這次不能再逃跑，一定要麵對這個社會。
我原本就知道杉本敬之是二十幾歲的男性。主辦那個企劃的塚田圭誌提過表哥的事情，所以我在心裏想像應該是和他很像的人。
然而，狀況出乎預料。
現身的杉本，一打開房門就下跪。
「我騙了老師，真的很抱歉！」
杉本敬之，就是塚田圭誌，他們是同一個人。
「……我完全沒發現。」
從團體生活的第一天開始，自己就一直很不合群。完全沒有幫忙的意願，心想著就算被趕出去也是沒辦法的事。
不過，沒有人真的要求我離開。雖然知道有幾個參加者討厭自己，但是很少有人當麵批評。
因為他們忍耐度太高，自己才開始懷疑。如果隻是聚集一群濫好人也就罷了。但要是他們都知道自己的真實身分，那狀況就不一樣了。譬如說，父母把小時候的照片交給來家裏探視的編輯，而塚田也看過照片的話……
不能完全否定他們事先講好合謀欺騙自己的可能性。
在塚田斷定美作裏奧的性別是「男性」之前的幾天時間，我都一直有所懷疑。
沒錯。我數度懷疑，塚田說不定早就知道了。但是，自己從未懷疑過他就是編輯本人。原本以為塚田隻是表弟，而編輯杉本是個很容易說溜嘴的家夥。
在社群媒體上公布假消息的那天晚上和隔天，編輯們都有來家裏拜訪。雖然直到最後都沒有開門，但是有透過窗戶確認他們離開時的狀況。
因為隻有看到一名年輕男性，所以馬上就知道，身高很高、霧棕色長發紮成一束的眼鏡男是杉本敬之。打扮非常有特色的男人拿掉眼鏡、改變發色和長度的話，真的認不出來。
「我們一個是作家一個是編輯，但都做了一樣的事。」
「一樣的事？」
「我有想到父親可能把我的照片拿給編輯看了。所以在參加企劃之前，把頭發漂白脫色，也第一次用了隱形眼鏡。」
「原來如此，老師平常也都是戴眼鏡啊。」
「杉本先生之前來的時候，頭發顏色不一樣對吧？長度也不一樣。」
「您說得沒錯。陪同其他作家訪談的時候，有一起被拍到的照片，現在搜尋也能找到。我想老師可能會發現，所以偽裝了外表。真的很抱歉。我做的事情，踐踏了老師的心。雖然是出於想鼓勵您才這麽做，但是我擬定策略欺騙老師，讓您回心轉意繼續寫續集。請打我一巴掌吧。如果沒有這麽做，我實在無顏麵對老師。」
穿西裝、打領帶的杉本，看起來和在廢校的時候判若兩人。當時他一直保持柔和的微笑。然而，現在戴著眼鏡的樣子，害怕得就像被蛇盯著的青蛙。
「起來吧。」
「不，在老師原諒我之前……」
「我沒有生氣。說實話，雖然我很震驚，但是我做了比你更過分的事情，所以沒有資格責備你。而且，我也不可能打你。如果你還打算跟我談，就起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說出發自內心的話，杉本終於一臉歉意地緩緩站起來。
「這是完結篇的原稿，你能讀讀看嗎？」
「這是怎麽回事？您其實已經寫完了嗎？」
「一周前回來之後寫的。」
在那所廢校裏，不知道和他對峙過幾次。
為了演出不是自己的某個人，一直露出卑鄙的笑容，說一些諷刺的話。
在廢校裏說的話雖然是真心話，但也是一種自我防衛的虛張聲勢。
因為真正的自己被否定才會受傷；演出的人格就算被討厭，那也是別人；並非自己的本質被否定。我事先準備好這種有利的借口，旁若無人地演出佐藤友子。
雖然我總是說一些不合情理的話，但塚田卻總是逆來順受。他忍耐度高的原因，現在已經知道了。因為他是編輯，所以無法不管打算放棄作品的小說家。絕對不放棄自暴自棄的作者。
「好，我現在馬上看。那個，我可以在這裏讀嗎？」
「可以，麻煩您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
他們雖然無條件地相信身為作者的自己，但我根本無法保證自己能夠回應他們的期待。這是逃避一年之後，像是被附身一樣寫下的小說，說不定已經變成一個支離破碎的故事了。
好可怕。參加新人獎的時候、出道之後、發行續集的時候，每次都覺得很害怕。
讓別人讀小說的時候，總有一種赤裸裸站在凶器麵前的感覺。
這種恐懼永遠都不可能習慣。
「我可以在這裏等到你看完嗎？」
「當然可以。」
我想在這個房間裏，等到他讀完。
雖然是自己說的話，但是害怕得根本無法看杉本的表情。
我伸手抱著放在窗邊的泰迪熊，在有空位的地方坐下。
那是上小學的時候，已經亡故的生母買給自己的禮物。布娃娃的溫暖，可以喚醒對現在已經無法觸及的母親的記憶。
我會在作品中讓【吉娜】帶著泰迪熊，現在想來應該是一種必然。因為在冰冷的家中，泰迪熊是唯一的家人。而當初對泰迪熊說的故事，讓自己成為了小說家。
團體生活能攜帶的物品有限，必須嚴格篩選，而純戀卻刻意帶了泰迪熊。母親送給自己的泰迪熊，療愈了自己的少女時代，會不會也拯救了那孩子孤獨的夜晚呢？雖然直到最後都沒能問她，但如果對她來說，泰迪熊也是一種救贖的話就太好了。
我單手抱著布娃娃，聽著翻頁聲和杉本的呼吸聲，眼睛一直盯著夏末的天空。
第一次讓別人看小說時的恐懼和同時出現的些微期待，一定到死都不會改變。被否定其實不會死，但是心靈承受不住。
創作、寫小說，就是這樣。
當斜陽開始灑落的時候，傳來抽抽搭搭的嗚咽，戰戰兢兢地回過頭，發現杉本已經淚流滿麵。
「對不起……對不起。」
杉本開口就是道歉，但是不知道他到底為什麽道歉，所以我沒有回話。
把快要被壓扁的麵紙盒放在他身邊，然後繼續看著變紅的天空。
擤了鼻涕之後，他還是沒有停止哭泣。
他像在說夢話一樣，不斷說一些不成句的道歉，看樣子杉本已經讀完原稿了。
這個故事並不長。
然而，杉本是在遞給他原稿之後的五個小時才看完。
「我讀完了。」
聽他說感想實在太恐怖了，光是這種程度的恐懼就感覺心髒快要炸開了。
「真的很感謝您，把這個小說寫到最後。」
兩人視線一交會，杉本就馬上這樣說，然後深深低下頭。
「你沒有很失望嗎？」
「怎麽可能。我雖然是責編，但也是這部作品的粉絲，所以我沒有把握自己能客觀地看待。不過，我可以斷言，這就是我想看的《swallowtail waltz》完結篇，也是讀者期待已久的故事。」
「很有趣嗎？」
「雖然不想用相對的尺度來衡量娛樂小說，但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說，我沒有讀過比這本小說更有趣的故事。和之前的五集相比也一樣。這一集就是全世界最有趣的小說。很多讀者都在等這個故事。」
「是嗎？那太好了。」
現在隻有一個人。
隻要有一個人覺得有趣，就有回報了。
光是這樣就覺得有寫出來、沒有放棄真的太好了。
「美作老師，我能跟您談談這份原稿該怎麽處理嗎？」
「好。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會接受。」
誠實說出自己的想法之後，杉本的臉上露出熟悉的溫和微笑。
「無論怎麽選，我都不會用老師不願意的方式發表，所以請您安心。大家都相信美作裏奧已經死了。大樹社也已經公布作品未完成。按照現狀，出版這份原稿的方法隻有兩種。第一個方案是宣稱在老師的遺物中找到原稿。雖然這樣是對讀者說謊，但用這種形式發表的話，和社群媒體上的發文就不會產生矛盾。不過，這樣做也有問題。」
「什麽問題？」
「這部作品會是最後一個以美作裏奧的名義發表的故事。」
不否認作者已死的話，當然就要麵對這個結果。
「還有，如果謊言被戳穿，很有可能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局麵。知道這件事情的，隻有公司內部極少數的員工，公司也下了封口令。不過，人的嘴封不住，目前已經接到周刊雜誌的記者上門找線索的報告。我和公司都會盡全力保護老師，但這畢竟是知名的話題作品，我們也不知道誰會在什麽地方做什麽事。」
「我知道了，請告訴我另一個方法。」
「告訴大家社群媒體的發文並非事實，誠實地道歉後再出版。雖然這樣做比較誠實，但是一定會遭受批評。責怪出版社或編輯倒無所謂，如果能保護老師，我們願意成為盾牌擋箭。我個人是希望等待完結篇的粉絲不要被多餘的資訊動搖，純粹地享受這個故事。」
「杉本先生認為哪一種出版方法比較好？」
「我認為是前者，因為我覺得不需要刻意公布真相，再度引燃戰火，我想避免故事之外的東西影響到這部精采的作品。」
我非常能理解杉本的心情，我也不想讓這個故事受到無謂的傷害。
「我希望老師接下來也繼續寫故事。如果選前者，以後就沒辦法再用美作裏奧這個名字，但是可以換個筆名。不過，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最後還是要由老師下決定。」
要公布找到遺稿還是說明真相？答案就像杉本說的隻能二選一吧。
「我惹了這麽多麻煩，讓我決定好嗎？」
「當然好。我隻是一介普通員工，沒有任何決定權。但是，我可以斷言公司一定會尊重老師的意願。」
「為什麽？」
「因為這份原稿非常精采，如果要發行這個故事，大家一定會尊重老師的想法。」
他又說出這種大善人般的話。雖然心裏這麽想，但我也沒有否定。因為我想試著相信，為了鼓勵作者去執行那種企劃的杉本。
「在回答我的選擇之前，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是為了等待故事續集的人才再次寫了小說，我希望大家能讀這本書，雖然可能又會被攻擊，但我還是希望大家能讀完。不過，有件事情我很擔心。」
「我們會保護老師，出版社能做的事，我們一定會……」
我搖了搖頭。
「我不是擔心我自己。在校舍的時候，她說過『讓我讀完你的小說再死吧』。」
「純戀妹妹。」
這次我點了個頭。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了，沒有後續了。雖然那孩子由衷盼望我的小說出版，但是這本書一出版，她真的可能會……」
「我不會讓她死。」
杉本馬上用強烈的語氣回答。
「我怎麽可能會讓她死。我真心覺得小說可以救人，是因為我遇到老師的小說。純戀妹妹懂得閱讀小說的喜悅，怎麽可以讓這樣的孩子去死，我一定會保護她。雖然沒辦法在這裏告訴您具體的方法，但是拿到原稿之後，接下來就是我們的工作了。老師不用擔心任何事，我不會讓您失望。我保證。」
「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嗎？」
「我不擅長說話，所以聽起來可能很像在騙人，但是我真的會拚命編輯這本書。我會為了小說家和讀者的幸福竭盡全力。」
他總是那麽誇張。不過，至少在現在這個瞬間，他說的是真心話。既然如此，就信他一回吧。
我雖然不擅長相信別人，但他畢竟是如此認同自己的責任編輯。
「我知道了，那就談正事吧。我要決定該用什麽方式發表這本書對吧？」
人生就是一連串的選擇，有時候問題並沒有正確答案。無論選擇哪一邊，或者是都不選，也一定會有後悔的地方。
「如果你願意聽我任性的想法，那我……」
2
坐在十二號館騎樓的長椅上，不自覺地發出歎息。
今天的天空還是那麽高那麽藍，但我的心總是無法放晴。
「我知道廣瀨你有認真上課，想要努力挽回。不過，去年的學分真的太少，所以一定會留級。大學生除了讀書以外還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我想支持你，也想幫助你。不過，去年的成績已經無法挽回。如果你當初有拿到必修科目的學分，事情可能會不一樣。」
暑假結束之後，我和負責課程的教授商量留級的事，而教授表情複雜地這樣回答我。
我所屬的科係，說得誇張一點，就算什麽也不做、一個學分也沒拿到，還是可以順利升上二年級。然而，如果沒有符合條件，就不能升上三年級。
必須取得包含必修科目在內的規定學分，才能升上三年級，而入學沒多久就不去上課的我，學分根本不夠。
教授欣然同意和我商量這件事，也沒有責怪我之前怠惰的生活。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沒辦法解決、無法挽回的事情。對我來說，自暴自棄的那一年，我會選擇那麽做也沒有錯。
我們家有四個兄弟，我是老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就一直在這種不上不下的位置，父母對我沒有什麽期許，也不會特別擔心我。我是兄弟當中唯一重考過的人，也不像哥哥們那樣考進國立大學。
要是父母知道我留級，應該會不分青紅皂白就叫我退學。
「像你這種人，隻是在浪費金錢和時間而已。」
我輕輕鬆鬆就能想像到他們應該會說這種輕蔑的話。
我想改頭換麵，努力看看。雖然我是真的這麽想，但是無論我怎麽哀求，光是口頭講講父母應該都不會當一回事。因為我以前過著讓他們這樣對我也活該的無用人生，事到如今已經無法挽回了。
重考的時候選擇理工學院，是因為比較容易疏離女學生，而且比較好考。選擇建築係也沒有什麽特別的理由。
然而，在經過那段無法隨心所欲的團體生活之後，我就變得很喜歡聽課，這點連我自己都很驚訝。我也想從工學的角度多學習和生活直接相關的建築物知識。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學習很有趣，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認真努力，可是以前的人生、以前的過錯，踐踏了我的願望和想法。
要是確定留級，演變到要退學的話，我該怎麽辦？沒有證照、學曆、才能和毅力的我，到底能做什麽呢？感覺一不小心就會輸得一塌糊塗。好像隻要再退一步，就會再次墜落懸崖。
好弱，我真的好弱。我犯過很多錯，累積無法挽回的後悔，即便如此，這次我真的想要往前走。雖然可能無法成為會得到稱讚的人，但至少我想當個自己能認同的人。
在經曆留級、退學之後，我還能繼續保持在團體生活之後得到的強烈感受嗎？
……我沒有自信。好可怕。
相信自己，貫徹自己要做的事，比逃走還需要百倍的勇氣。
集結七名成員的團體生活，如果沒有美作裏奧參與，會變成什麽樣子呢？我直到現在也時不時會想到這件事。
和清野、純戀三個人一起去釣魚的時候，曾經聊到「香魚的友釣法」。當時沒有人知道詳細的方法，所以我們推測應該是利用友情釣魚的方法。
不過回家查詢之後，發現這個方法和我們想的相反。
友釣法是利用香魚的領地習性在釣魚。利用的不是「友情」，而是「憤怒」。在野生香魚的領地裏，投入帶有魚鉤的誘餌香魚，就可以誘使野生香魚為了驅趕入侵者而主動攻擊。
如果鬱悶的美作裏奧是野生香魚，為了把她引到外麵世界而投擲的誘餌就是純戀了吧。我和清野也是其中一個誘餌嗎？塚田先生描繪的藍圖，直到一切都結束的現在，我仍然搞不懂。
小五歲的少女純戀，無論在廢校發生什麽事都不打算回家。
因為熱愛作品，因為《swallowtail waltz》是人生的一切。
對於高中退學、在家裏和社會上都無處可去的她來說，隻有那所廢校是自己的家。那是唯一一個不會否定自己，彷佛是救贖的避風港。
所以少女才會堅持自己絕對不離開。
我當時可能被少女的堅強意誌拯救了。我也無處可去，沒有人願意接受廢柴般的自己。對於一直抱著這種想法活過來的我而言，那個團體就是明確的歸處。
我不覺得這是依戀或是愛情。然而，我的確被那女孩的強烈心情拯救。
純戀現在在哪裏？在做什麽？她在想什麽呢？
雖然我從口袋裏拿出手機，但也不能做什麽。因為我沒有她的聯絡方式。問塚田先生或山際小姐，他們可能會告訴我。但是，我很猶豫。
經過那段團體生活，我的心改變了。我相信自己已經改變了。但是，我的人生還沒有邁出新的一步。沒有後退，但也沒辦法前進。而且，最後的最後，選擇把一切丟給少女，這件事讓我覺得很內疚。
聽塚田先生說出美作裏奧的真實身分之後，我認為自己應該能做點什麽，所以繼續留在廢校。既然佐藤想讓大家覺得我就是作者，自己景仰的小說家想這麽做的話，那就接受好了。因為我認為，什麽才能也沒有的自己，能做的事情也就隻有這樣了。
然而，做什麽都半吊子的我，沒辦法貫徹這個決定。
如果說真的有什麽東西能拯救美作裏奧，應該隻有比任何人都相信故事的少女的愛了吧。
最後我還是聽從塚田先生的建議，把一切都推給純戀，自己逃走了。
離開校舍之後，我坦承一切，但杉本先生對我的離開持肯定態度。不過，那個選擇對我來說隻是逃跑。就算能拯救美作裏奧的人隻有純戀，我留在校舍裏，應該還是能為她們兩個人做點什麽才對。
我至今仍不認為那個最後的選擇是正確的。
我一定會為那天逃跑的事情終生後悔。
想著看不見的未來，雙腿開始顫抖的時候，手機發出來電的鈴聲。
畫麵上出現「清野恭平」這個名字。
他自我介紹的時候說他是從育幼院逃出來的高中生。不過，實際上他是高中畢業之後離開育幼院的十九歲打工族。
我和清野隻有在池袋的時候見過一次。到底有什麽事呢？
『廣瀨！你看到大樹社的網頁了嗎？』
我一接電話，他就邊咳邊問。
「沒有，怎麽了？」
『公布了！下個月會出版完結篇！』
三個月前，留到最後的兩個人，佐藤友子和中裏純戀離開了校舍。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麽了結的，不過塚田先生說，企劃平穩地結束了。
聽說完結篇要出版的消息，最初湧現的情緒並不是能夠讀到續集的喜悅，而是驚訝於那個佐藤友子竟然決定麵對一切了。
被佐藤斷定是美作裏奧，我每天都一直受到她的言語霸淩。
聽她說了很多過分的話。
即便如此我也沒有討厭她，那是因為我知道她罵的其實不是我。佐藤友子罵的其實是她自己。
雖然我很崇拜美作裏奧，但同時又羨慕、嫉妒她的才能。我一直認為，有才能的人一定會無條件被愛、被需要，肯定會過著成功又精采的人生。
然而，那隻是凡人自己的錯覺。
美作裏奧因為這份才能而受傷，也因此苦苦掙紮。超乎常人的纖細敏感，讓她認真對待所有敵意，導致心靈受到無法修複的重創。我遇到的美作裏奧，絕對不是什麽幸福的人。
雖然才能和存在價值都差很多，但我和她之間也有相似的地方。我們都討厭自己。打從心底憎恨無可救藥的自己。
團體生活的時候，越接收到尖銳的語言，我越能理解佐藤。她的痛楚和苦惱，我都能感受到。
所以聽到要出版完結篇的時候，我打從心底感到震驚。
如果出版新書，大家發現當初社群媒體上的發文是在說謊，她不知道會被攻擊到什麽程度，有可能會被攻擊到無法重新站起來。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明白這一點，卻還是寫出了續集。
為了粉絲，寫完了續集。
啊，原來如此。所謂的勇氣，好像就是這樣的東西。
愚蠢的人生不可能會變好，沒出息的現況也沒有改變。留級甚至退學，可能都無法避免。
但是，我產生一股念頭，懇切地祈求──
我也想像她一樣努力。
無論被誰說了什麽，我都想試著相信自己，就這樣活一次看看。
3
那對中裏純戀來說是十六歲的最後一天。
幾乎沒睡就天亮了，早餐也食不下咽。
總覺得自己每隔五分鍾就看一次時鍾。
附近最早開的就是隔壁鎮上車站的書店。
就算再怎麽早到，開店之前也買不到。明知道這一點，純戀還是提早兩個小時離開家門。
距離開店還有一個半小時。一如所料，鐵卷門還關著。
純戀走進書店前的咖啡廳，一邊看著緊閉的鐵卷門，一邊等待開門的時間。
目光一落到自己帶過來的小說舊集數上，自然而然地就想起半年前的回憶。一開始七個人，最後剩下兩個人的廢校團體生活。
「你回家的話，我就寫續集。」
在佐藤友子說出這句話之後，冷不防地結束了。
死在廢校也無所謂。純戀抱著這種決心參加，就算隻剩下一個人也不打算離開。不過，如果美作裏奧願意寫續集，那一切就不一樣了。
純戀隻是想知道故事的後續，想要讀到這個故事的結尾。
在團體生活結束後四個月的今天，完結篇終於按照約定出版了。
一個月前突然公告要發行完結篇，讓粉絲們興奮不已。
雖然沒有懷疑佐藤說的話，但是得知正式公告的時候，純戀開心到身體都在顫抖。感動到哭了出來。
大樹社直到今天都沒有說明出版的來龍去脈。
很多媒體都向編輯部提出要采訪，但是大樹社除了公告確定出版新作之外就沒有發表其他聲明了。
第五集出版後的輿論攻擊。
一年後宣告作者已死。
後來又經過半年，在毫無說明的情況下出版完結篇。
坊間充斥各種臆測，但是無論什麽流言都和純戀無關。
現在可以用最完美的形式閱讀完結篇了，這次真的可以享受故事直到最後。對純戀來說，這就是一切。
從廢校回來之後，純戀隻見過山際。塚田也說過想見麵，但純戀拒絕了。
他是責任編輯。自己的事情怎麽樣都無所謂，但純戀希望他能專心把書做好。在電話中這樣告訴塚田之後──
『我知道了。但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我一定會幫助老師，發行完結篇。所以，等完結篇出版，你一定要讀到最後。』
塚田這樣回應。
不用他交代，就算有人阻止，自己也一定會去看完結篇。純戀心想，那就相信他說一定會發行完結篇這件事，耐心等到新書出來吧。
另一個編輯山際，現在仍然停職中。
山際一見到純戀，就緊緊擁抱她說：「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然而，純戀並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值得誇獎的事，自己隻是模仿作品中的世界而已。
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都無所謂。
接下來可以讀到最喜歡的小說。那就是一切。
手裏拿著一開店就買到的新作，純戀再度進入咖啡店。
因為等不及回到家裏再讀了。
就算快一秒也好，純戀都想趕快投入故事之中。
每個字都仔細咀嚼，純戀一邊擦拭眼淚一邊閱讀故事情節，讀完最後一行的時候終於放心了。
從序章到第二話的內容明明已經讀過幾百次，但這次還是讀了七個小時左右。純戀讀得熱淚盈眶，身體和大腦深處都感到亢奮。
雖然不希望這個故事結束，還想再繼續讀下去，但是純戀也知道這個故事就到這結束了。
她可以毫不猶豫地斷定，這是最棒的完結篇。
得知【猶大】的真實身分就是【烏鴉】的時候，純戀驚訝到整個人都僵住了。因為太過不可置信，所以還再度確認了帶來的舊集數中描述烏鴉的行為，一眨眼一個小時就過去了。
【猶大】的真麵目對純戀來說非常震驚。
然而，在那之後當猶大說出令人戰栗不已的動機時，一切都說得通了。
【露娜】之死的真相連結到【吉娜】的遺誌，在故事的最後變成一道光。和當初大家一起模仿的故事不同，新作裏剩下的六個人心中都懷抱著希望，回到外麵的世界。
那是一個超越期待和預料，最棒的故事。
深愛的故事直到最後的一行，都沒有背叛自己。
純戀把放在旁邊座位的泰迪熊收進背包，付完錢走出咖啡店之後，這個世界的顏色就改變了。
自己是為了讀這本書而誕生，因為確信這一點，才會在聽聞美作裏奧的死訊後，從公寓的陽台一躍而下。
現在打從心底認為，那天有活下來真是太好了。要是當時死了，就沒辦法讀到這個完結篇了。無法讀到完結篇的人生，光想像就覺得恐怖。
相信美作裏奧真是太好了。相信她說會寫續集的那句話，忍著沒死真是太好了。
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永遠不可能幸福，也無法讓別人幸福，不過「自己不可能幸福」的想法錯了。
因為遇到這本小說，自己變得很幸福。
因為能讀這本小說，讓純戀覺得誕生在這個世界真是太好了。
不過，正因為如此她也明確知道。
讀完這本書的現在，繼續活著真的沒有意義了。
一切都結束了。
去死吧。這次絕對要用不會失敗的方法去死。
半年前決心求死的時候，從家裏的陽台跳樓自殺失敗。
四樓不夠高，應該要選更高的建築物才對。
昏迷時被救護車送過去的醫院有十二層樓高。住院時，護士曾經帶純戀上頂樓散心。雖然有高高的柵欄，但是隻要把長椅拉到柵欄旁邊，也不是翻不過去。
抵達醫院開放式的屋頂後，有幾個住院患者在那裏看夕陽。為了自殺成功，應該要等到人都走光比較好。
純戀坐在長椅上，再度打開新書。
好想一直重複閱讀這個故事。雖然有這種想法，但是再也沒有其他日子，像得知故事結局的今天這樣適合赴死了。
如果要像故事一樣結束自己的人生，今天絕對是最好的日子。
住院患者陸續離開，終於隻剩下純戀一個人。她把長椅拖到柵欄旁邊。
一如預料，隻要把腳踩在椅背上，就能跨越柵欄。
她毫不恐懼，也毫不猶豫。純戀覺得自己非常幸福。因為能夠遇到這麽精采的小說，在故事填滿自己的心之後再死。
純戀希望人生最後看到的是這本書的最後一頁。
為了完成人生中最後一次閱讀，她翻開書本，出乎意料的一頁映入眼簾。美作裏奧的書中，從未出現過後記。然而，在翻到最後一頁時，出現簡短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