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急兔反噬


    “走!出城,馬上走!”這是楊瀚這時唯一的想法,可是當他趕到城門口兒的時候,還是晚了一步。


    捕快們覺得,他是昨夜唯一的活口,而且李夫人說那風如意就是他獻給李通判的,可現在那風如意已經不見了,種種線索,就算牽強一些,也總能繞到他的身上,便想這樣大案,凶手顯然不是精怪也是奇人,沒可能捉到的,為免自己受罪,不如直接栽在他身上就好,恰好他隻一個人,父母雙亡,又沒親戚,也沒人替他喊冤。


    卻不想,這廂推敲一番議定了主意,去捉人時,這廝竟然逃了。立即就有“馬快”飛馳四方,加強了城門出入戒備,楊瀚是兩條腿走路,待他趕到城門口兒,已然出不去了。


    “糟了!”楊瀚把頭一埋,調頭就走,可未及走多遠,便見街道司幾個人正迎麵走來,領頭的是街道司四輔司之一的高初。


    楊瀚臉色驟變,這段路恰好行人不多,也不是方便擺攤處,雖然他急急扭身回避,可他分明看見高輔司的眼神兒是跟他對上了的。


    楊瀚迅速折身走向旁邊唯一的巷弄,後背都緊張地弓了起來,隻消高輔司喊上一聲,說不得隻好動手了,雖然他們人多,但論拳腳功夫,沒人比他高明,或可逃得性命。


    楊瀚知道這街道司的人這時上街,必然是查他的,方才他見街上不但有捕快們逡巡,還有民壯持械行走,東張西望,必是官府差遣,這是已經把他當凶手抓捕了。


    可是,高初帶著幾個人,悠悠哉哉地過去了,直到楊瀚鑽進小巷,風兒一吹,汗濕的後背一片清涼,也沒等來高輔司的一聲大喝。方才那幾人正在東張西望,但高輔司分明是看見了他的,可他竟似全未看見一般,這是有意幫我啊,人家是副輔司,楊瀚和人家還真沒多麽深的交情,這時竟能仗義相助,楊瀚內心滿是感激。


    而高初呢?高初走過那條小巷弄前時,微微笑了一下,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發笑。就在四個月前,他被關係最為惡劣的另一位輔司給告了,告他貪墨,上邊派了人來查,一時間高輔司馬上就要鋃鐺入獄的消息甚囂塵上。


    那天,他被四個人盤問了整整一天,走出來時筋疲力盡,身子都有些搖晃了。他從盤問他的二進院兒小班房裏出來,一直往外走,一路所及所見的同僚,要麽轉首他顧,要麽故意繞開,有那平素不合的更是趾高氣昂從他麵前走過,隻有楊瀚……


    楊瀚當時正從外邊進來,兩人迎麵碰上。他清楚地記得,街道司門口的燈光之下,楊瀚“啪”地一個立正,畢恭畢敬,朗聲喊了一句:“高頭兒好!”


    那天,他被冤得都快撐不下去了,更被那種冷漠、壓抑的氣氛憋得喘不上氣兒來,他本來想回去就安排一下,拿根繩子去吊死在冤他的那戶人家門下,就為楊瀚這一聲喊,那一個敬意的立正,他覺得心裏沒那麽冷了,他覺得身子骨裏還有一絲力氣,最後,他撐下來了。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


    楊瀚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了。


    城,出不去了,


    旱路走不通,他想走水路,可是水路居然也被封了。


    被殺的可是通判,那是高官,官府執法的力度相當大。


    走不得,留下來卻是坐以待斃,他知道這種緝捕不會一直持續下去,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藏幾天,他現在甚至無處可去。早上隻喝了碗粥,這一通的奔波,現在已是餓得饑火上升了。


    楊瀚沿著秦淮河,精神恍惚地走著,彷徨無措,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桃葉渡。還未到夜晚,秦淮河上還不是熱鬧時候,楊瀚心思百轉,竟未注意已經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一個綠衣小娘兒在河邊浣衣,剛把擰好的衣服一件件放進木盆裏,搗衣槌兒也放進去,端起來側夾於腰側,盈盈地踏著石階上來,一眼看去,恰見楊瀚,把那小娘兒駭得一跳,四下急忙一看,立即衝上前來,一拉楊瀚衣袖:“瀚哥兒,你別是傻的麽,怎麽還敢來這裏走動?”


    楊瀚定睛一看,正是桃葉渡前食館的杜小娘。杜小娘梳著雙丫寰,穿一襲淡綠色的交領襦裙,裏邊是一條緋色的抹胸,露出精致的鎖骨和隱約一抹豐盈,優雅、俏皮,而不失性感。


    同人們普遍的認知不同,其實宋人既沒有那麽多裹腳的,穿著也沒那麽的保守。宋朝女子酥胸微露的情況很普遍。南宋理學雖是發展期,可還遠未形成共識,朱熹那邊宣揚理學,前幾天楊瀚看的小報上就繪聲繪色說他扒灰,真假不論,卻是搞得他灰頭土臉。這種風氣之下,誰當理學是個屁。


    低胸裝甚成風尚,杜小娘這件緋色抹胸還是絲質的,宋人大多富有,江南又是絲綢產地,相對便宜些,買上一兩件心愛內衣,還是買得起的,她姿色婉媚,穿起來頗有“絳綃頻掩酥胸素”的感覺。


    楊瀚看清是杜小娘,臉色也不由變了變,忙掩飾笑道:“哦,嗬嗬,怎就不能往這裏走了。”


    杜小娘跺腳嗔道:“還要誑我,你的事兒早傳開了,看你大模大樣,真個是不怕死的。”


    她四下看了看,急急一拉楊瀚的手:“跟我來!”


    杜小娘不由分說,拉起楊瀚就走,她在河邊浣衣,住處就在河邊。隻消向前邊裏弄裏一拐,就鑽進了自家小屋。小屋不大,中間一個堂屋,右邊是她的閨房,左邊是老爹的臥室。平日就在前邊支棚擺攤做食館。


    杜小娘拉了楊瀚進屋,探頭向巷中看看,見無人跟來,這才放心地掩了門,把楊瀚推進自己的小屋,小聲道:“爹爹去買肉菜了,便是他回來,也從不到我房中來的,你隻消莫出聲音,莫出房去,便不會有人發現。”


    楊瀚呆了一呆,道:“外邊怎麽傳我?杜小娘子,你不怕麽?”


    杜小娘嫣然一笑,抿嘴兒道:“說你殺人害命,奴奴才不相信。你是好人。”


    “你……我……”楊瀚正是彷徨無措的時候,聽了她這句話,心裏一陣暖流湧動,說不出的感動。


    杜小娘道:“你那街道司裏,慣見的潑皮無痞居多,平日裏巡察街市,吃拿卡要商賈、揩油狎昵女子,哪有幾個正經人兒,偏你是個異類,為人好的很,不仗勢欺人謀取好處,否則油水也是豐富,怎至於被黎主司辭了差使,馬上就得獻出傳家寶給李通判,才謀個營生過活?就是……”


    杜小娘臉兒一紅,道:“就是嘴巴花了一些,喜歡搭訕小娘子,但卻從不說下流話兒,從不做下流事兒,這還不是好人,怎樣才是好人?你且安心藏在這兒,過幾日外邊平靜了,你趕緊離開建康便是。”


    楊瀚感動的眼圈兒都紅了,正不知該如何道謝,肚子先替他說了話,咕嚕嚕的一聲叫,好不婉轉纏綿。杜小娘吃地一聲笑了出來,道:“餓了吧?奴去替你弄些吃的,隻是都是昨兒夜裏剩下的,你莫嫌棄。”


    杜小娘說著,風風火火又走出去。


    楊瀚慢慢在榻邊坐了,忽然又想到這是人家姑娘的閨床,男人不好隨便坐得,忙又移到墩上坐了,一時間疲憊、沮喪、絕望的情緒全部湧了上來。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啊?


    杜小娘倒是利落,不一會兒就熱好了飯食給他端進來,道:“喏,你喜歡的鴨血粉絲湯一碗,蟹黃包子一屜,酒可莫喝了,奴奴得出去準備晚上營生的東西了,你就藏在這兒,千萬莫出去!”


    “好!”楊瀚頓了一頓,重重地一點頭。待杜小娘出去,放了簾子下來,楊瀚坐下,一個蟹黃包子塞進嘴裏,隻嚼了幾口,兩行淚就唰地一下湧了出來。


    他爹,在他七歲那年就因水患造成的瘟疫中死去,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到十五歲,也病逝離開,十五歲啊……他料理了母親後事,帶著少年人變聲期難聽的公鴨嗓兒,這廂跑個腿兒,那廂打個雜,饑一頓飽一頓的,到十七歲才費盡周折投入街道司。


    我的苦日子,何時是個頭兒啊?我上輩子究竟是造了什麽孽,老天要一直這麽冤我、屈我,欺侮我?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此時那熱淚卻是撲簌簌地滾下來,一滴滴地掉進那碗鴨血粉絲湯裏。


    楊瀚咬了咬牙,將那口包子吞了下去,又端起碗來狠狠地喝了口熱湯,拾起袖子,用力一擦眼淚。


    他不躲了,他不要躲了,捕快們指望不上了,那他就自己查。他要還自己清白,他要替枉死的悠歌小娘子討還公道。從現在起,誰欺侮他,他就要欺侮誰。天欺侮他,他就要欺侮天!


    舍得一身剮,天王老子拉下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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