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望自己不介意,陳棲葉介意,張開雙臂阻擋道:“你別碰我媽的床。”“喲,都會凶人了。”陳望居然又笑了,感慨道,“有男人了就是不一樣。”陳望的言辭一如既往輕佻又不中聽,陳棲葉論耍嘴皮子依舊不是他的對手,隻能脫口而出道:“你這是存心把所有人都推開,隻剩你一個人。”陳望臉上的笑有了那麽一絲鬆動,遊戲人間的生活態度毫無防備地受到了挑戰。“你和我擠一晚上吧,”陳棲葉把沒說完的後半句補上。若放在平時,陳望肯定會接上句開黃腔的玩笑話,他直到上床後都一言不發,平躺著盯著閣樓的尖頂並沒有睡意。陳棲葉和他雖然睡在一張床上,但兩人各自蓋著一條被子,肢體互不接觸生疏得很。關燈後陳棲葉在黑暗中也大睜著眼,眼前一幕接一幕的浮現童年裏的杭城。那就像是一部拍攝實景的電影,長鏡頭以別墅花園裏被陽光照耀的青草地為起點,緩緩挪近室內後光線越來越暗,但每個角落都很幹淨,每一寸地板牆壁的配色和材質都很明確,再怎麽被時光雕刻都不褪色。這些畫麵偶爾還會出現在陳棲葉的睡夢裏。長鏡頭的最後,他會輕悄悄推開別墅閣樓的門,縫隙裏的世界煥發著模糊的光,兩個少年一站一跪坐,站著的小男孩手上口袋裏永遠有吃不完的糖果,剝開糖紙後送到跪著的小男孩嘴邊,一顆接一顆地投喂。那個閣樓如同沒有饑餓的烏托邦。陳棲葉當時的姿勢未必是如臣服般跪在秦戈身前,支配和控製也不是兩個五六歲的孩子能夠理解的概念,但記憶會在一遍又一遍的回憶中經曆篡改和美化,被附加上某種意義而不再僅僅是記憶本身。所以當陳棲葉再一次透過那條門縫窺探,他意料之外地看到了截然不同的一幕:兒時的自己還是那麽馴順地跪著,秦戈卻突然跑開了。他於是跟蹤著去客廳拿生巧的秦戈。他看到秦戈停在了二樓的書房前,裏麵正發生的一切讓秦戈驚駭到失去氣力的鬆手。陳棲葉的記憶斷在生巧落地的那一瞬,再一眨眼,就是十二年後了。陳棲葉攏了攏被角,將自己裹得更嚴實。他能猜到秦戈看見了什麽,但他總不能當麵去問秦戈到底看見了什麽。他也不知道那些明信片裏有什麽故事,不知道陳望和秦思源到底是什麽關係,不知道那位天真爛漫的秦夫人如今可好……更為諷刺的是,當事人陳望就躺在自己身邊,陳棲葉卻悲哀的,什麽都不知道。反倒是陳望頗感興趣地問:“說說你那個小男朋友唄,他叫什麽名字?”陳棲葉不可能實話實說,他的沉默反而吊起來陳望的胃口。“我當年在俄羅斯的時候也給他寄過這種明信片,他從來不回信,我也不用電子郵件聯係他,就這麽分開了六年。”陳望頓了一下,毫無鋪墊地轉折道:“不過一回國就又好上了。”陳望頗有用一個秘密換另一個秘密的意圖,陳棲葉卻不滿足地還想知道別的:“你為什麽要去俄羅斯。”陳望露出整個晚上最暢然的笑:“你忘了你老子我跳芭蕾啊。隻要有機會,哪個芭蕾舞演員不想去俄羅斯進修,況且給我發邀請函的還是馬林斯基劇院,我當然要去。”陳望不提,陳棲葉還真忘了,身邊這個毫不規行矩步的男人從事的是高雅藝術,還一度跳到了杭城劇院的首席。陳棲葉並不了解秦思源,他算了算時間,以為秦思源是在陳望離開去俄羅斯後才跟戚緲緲結婚的,竟還有些惋惜,如果陳望沒背井離鄉一直和秦思源在一起,他就不會出生,那樣也挺好的。可轉念一想秦戈也不會存在,他就又舍不得。陳棲葉天真地問:“那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離開他嗎?”陳望想都沒想:“當然!”陳棲葉轉過身,在黑暗中凝視著陳望,滿眼難以置信:“你不是喜歡那個人嗎?”“那可是馬、林、斯、基、劇院。”陳望特意放慢語速強調那個劇院的名字。陳棲葉疑惑,搞不懂陳望是不夠愛那個人,還是太愛自己的事業。“你以後會明白的。”陳望難得如此正經,說,“你沒必要為了守住一個人,放棄去看更大的世界。”“……更大的世界?”陳棲葉嚼著這幾個字,對他來說,這幾個字的定義就是潭州和杭城以外的地方。陳棲葉也難得往陳望身邊湊了湊,問:“外麵的世界到底長怎麽樣?”“你自己去看咯。”陳望說的特別輕巧,絲毫沒有後悔的意味,還不忘給些更實在的建議,“你那小男朋友成績怎麽樣?要是差距太大就把他當按/摩棒隨便用用就好,別幹出為了為了和他讀一個大學所以報普通學校的蠢事。”陳棲葉:“……”陳棲葉響亮地拍了一下自個兒腦門,再一次和陳望聊不下去。陳望也不再關心他的小男朋友,伸了個懶腰後自顧自道:“看來我這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杭城了,等過完年,我在潭州隨便找份工作得了。”“現在就可以開始找。”陳棲葉還挺貼心,把自己之前找的兼職工作推薦給陳望。還有不到十天就過年了,從五湖四海來潭州打工的人全都陸續返鄉,不少外貿工廠就出現了勞動力短缺,需要招兼職來填補空缺。那種流水線上的工作不需要技術,日薪八十到一百不等,陳棲葉幹個十來天就能湊出下學期去參加三位一體招生的路費。陳望聽後很是嗤之以鼻,說其他劇院的舞蹈演員出來單幹開班授課,時薪都不止這個數,何況他曾經是首席。他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態,並且自信:“當老師真累,我還是去賣吧,拿的錢肯定比授課多。”陳棲葉:“……”陳棲葉無語地轉過身,不再和陳望說話。睡前他的手機亮了一下,陳棲葉拿起打開收信箱,秦戈發來短信問他寒假要不要一起出去玩。陳棲葉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條短信,等屏幕暗下後才緩緩放回原處,愁腸百結道不出滋味,隻能假裝自己已經睡了,並沒有回信。第44章 願得償所願陳棲葉第二天起了一大早坐公交車去兼職的地方報道,那是一個出口東歐和南非市場的鞋材公司,工廠設在離南洋街二十公裏外的工業區,近兩千平方的五層廠房被分割成好幾個車間,廠房們外冷風呼嘯到凍耳朵鼻子,道路蕭瑟沒什麽行人,廠房內外忙得熱火朝天,流水線上的員工好幾個都隻穿短袖。陳棲葉很快就碰上接應他的人,那人都沒看他身份證確認姓名年齡就把他領進了一個負責給鞋底沿條的車間,裏麵的空間並不逼仄,房頂也高,顯得房間正中間那條五米長的隧道爐烘幹線像個龐然大物,烘幹線兩側的員工在對比下異常渺小。那條烘幹線用的是鏈板式輸送機。被隧道爐烘軟後的塑料鞋底被鏈條緩緩往前輸送,工人需要做的是抓起其中一個,將有花紋的細沿條的底側粘到鞋底邊上作為裝飾,如此工作十個小時,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七點,就可以到主管那裏拿一百五十塊錢。帶陳棲葉進車間的人很嫻熟地示範了一遍,就讓陳棲葉自己上手,剛開始的時候可以慢慢來,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旁邊的師傅。然後那個人就離開了,留陳棲葉在車間裏做這種機械性毫無技術含量的重複性工作。陳棲葉快不起來,因為他的手太嫩了,剛出隧道爐的鞋底會很燙,別的工人能輕鬆抓起,他得等鞋底再涼一會兒才上手,不然那雙握慣了紙筆的讀書人的手受不了,等到了中午休息吃飯的一個小時,陳棲葉十指指腹處發紅發疼,跟他同一流水線的一位四十歲上下中年大叔就幫他要來一雙白尼龍手套。陳棲葉感激地接過並道謝,那位叔叔聽他說的是普通話,還以為陳棲葉也是來潭州打工的外地人,問了句:“剛出來打工啊?”“……啊。”陳棲葉不知道該說什麽,挺愣的,大叔掏出根用報紙卷的旱煙,邊抽邊問:“幾歲了?”“十八。”陳棲葉比秦戈大五個月,按虛歲來算,他今年其實十九了。“真巧,我大女兒和你差不多大。”大叔笑起來時眼尾有很多褶皺,他說自己在老家一共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兒子五歲,他上一次回老家是三年前,兒子都不會喊他爸爸了。陳棲葉問:“您今年也不回家過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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