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博雅淡漠的眼睛跳動著廊下的燭火,一竄一竄的,顯得不像白日那般冷清。他眼兒淡淡一掃,示意她們不用扶。清歡清婉攙扶的手一頓,遂又放下。


    「公子怎地這時候回來,前院散席了?」


    清歡兩手自然地交疊放在小腹,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清歡清婉都是跟了他十幾年的大丫鬟,從他七八歲起便伺候在身邊。知道他的規矩,並不太敢隨意觸碰他。清麗的笑臉笑語盈盈,「喝了不少酒吧?瞧這一身的味兒,肚子可是難受的緊?奴婢備了醒酒湯。」


    「不必。」


    才出竹林時是有些微醺,但方才叫晚間的涼風一吹,他已經醒了。


    周博雅一人走在中間,身影被燭光拉得老長,投到地上更顯身姿頎長優雅。他低低地垂著眼瞼,說句不中聽的,燭光迎麵照下來,一個大男人堪稱冰肌玉骨。


    「後廚備著熱湯,」清婉貼在周博雅另一側走,一雙水杏眼膠著在自家公子的身上。與清歡同等的身量,以及一致的衣裳發飾,在這麻麻黑的天兒裏叫人瞧著分不清誰是誰,「公子可是要先沐浴?」


    周博雅捏了捏鼻骨,頭有些疼。他這兩丫鬟素來都這般體貼,這麽多年,他還是覺得太膩歪了些。不過想著方才酒席上沐長風那廝喝多了,不小心將金樽打翻,一杯酒一滴不剩灑在他袖子上。仔細嗅,味兒確實有些重,便點了頭。


    清婉雙眼兒一亮,斜了清歡一眼,俏生生福了個禮轉身去備水。


    清歡沒理會她,隻扭臉繼續道:「今日主子大喜,怕是酒席上沒用多少吃食,光顧著飲酒。這般最容易傷身子,王媽媽在灶上溫了雞湯,奴婢這就叫王媽媽下碗雞湯麵來。公子夜裏不愛進食,可這雞湯麵易克化,不礙事的。公子多少用些?」


    酒水灌了一肚子,他腹中確實一陣一陣火燒,他哪兒還吃得下?


    正要擺手拒絕,見紗窗上一個黑影又晃動了,屋裏還坐著一個小姑娘呢。念著屋裏人,他突然問了一句:「今日少奶奶可曾用了吃食?」


    清婉溫柔的聲音卡了下,似乎沒想到自家公子會突然這麽問。


    不著痕跡抬眼瞥了眼周博雅的臉色,見看不出喜怒,她牽起嘴角道:「喜娘今兒臨走前交代過奴婢。說是新嫁娘嫁進夫家這日,是水米不能亂沾口的。奴婢們其實也不懂,聽說是規矩,怕不吉利,萬萬不敢打破……」


    那不是一整日都未曾進食?


    這怎麽行!想起郭滿那副風大點兒都能被當風箏放著玩兒的身板,周博雅皺了眉:「去備些易克化的吃食來。」


    清婉麵上笑一窒,頓了頓,屈膝應是。


    人一走,周博雅也到了門前。


    郭滿頂著十幾斤的鳳冠仰著脖子靠在雙葉身上睡,要不是雙喜扶著,都能睡他個四仰八叉。隻見兩丫鬟聽到門口動靜,立即刷一下站起身。可憐郭滿冷不丁失去依靠,差點沒一腦門磕床柱上磕死自己。


    她慌裏慌張坐直,鳳冠將將扶正,那頭周博雅推了門進來。


    都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驚心。雙喜雙葉一人捧著喜秤的托盤一人捧著合巹酒的托盤,一左一右地站在床柱邊,低頭完全不敢看他。


    周博雅款款地走過來,高大的身形落下的影子一下子便牢牢將榻上嬌小人影罩了起來。雖然帶著酒氣,卻意外的不會惹人厭。他先是看了一眼雙喜再看了一眼雙葉,不疾不徐地伸手取了喜秤,然後對準了蓋頭。


    輕輕一挑,露出底下一張臉來,周博雅見了心裏猛地就是一咯噔。


    沒他一隻手大的小臉兒,瘦巴巴的,臉頰沒肉。一雙黑黝黝的眼睛顯得十分醒目,大得離奇。好在膚色白皙,燈光下,仿佛一隻白皮的猴兒。


    他第一個反應是,醜,第二反應是,矮小,第三個發應是,前後一樣平。


    繡馬踏飛燕繡麵的屏風後,一雙身著大紅喜服的人影兒在隱隱綽綽的晃動。


    桌案邊床榻旁立在古樸雁足燈,將屋裏映照得亮堂堂的。兩根嬰兒臂粗的龍鳳燭燃著,燭火搖曳生姿。涼風從半合的門窗縫隙鑽進來,一股甜膩的香味從燭火中飄出。兩人隔了一杆喜秤靜默相望,四下裏靜得仿佛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


    郭滿倒吸了一口氣,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說早在上輩子便賞略過中外小鮮肉美男不知凡幾,像眼前這樣隨意一個眼神就令人失神的,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真是真人麽?不該吧?哪有如此誇張的容?蒼天不公啊!


    在沒見到人之前一直以為是雙喜雙葉誇大其詞的郭滿此時隻想跪謝老天爺。這婚結得太特麽值當了!


    雙葉適時舉起托盤湊近:「合巹酒,請公子少奶奶交杯共飲。」


    周博雅淡淡收回了視線,眼瞼垂下,鴉青色的纖長眼睫在高挺的鼻梁處拉下一道黑影。將喜秤遞回托盤,他轉身便取了兩杯酒遞一杯給郭滿。郭滿接過來,眼巴巴盯著大美人,終於體會到古人雲‘色授魂與’的含義。


    小心肝兒砰砰跳,郭滿連忙扶著厚重的袖子站起了身,舉杯。


    然而站得筆直,她也才到周博雅胸口的高度。就算算上鳳冠,撐死了也隻周博雅的脖子,還是看不見臉那種。郭滿眨了眨黑黢黢的大眼兒,後知後覺地覺察出兩人之間呼吸著不同層麵空氣的差距。


    不僅她,雙喜雙葉也早早注意到。


    這事兒真沒法子,她們姑娘自小病弱,難免長得比旁人矮小些。不過姑娘家嬌小些可人疼兒,何況她們姑娘年歲還小,往後有的長,算不得什麽短處。隻是這喝個合巹酒都要姑爺彎下腰來遷就,姑爺該不會嫌棄她們姑娘吧?


    兩人偷偷覬了周博雅一眼,心中有些惴惴。


    洞房花燭夜是她們姑娘與姑爺的大日子,馬虎不得,兩人不敢亂說話。見自家姑娘還愣愣地舉著杯子,暗地裏連連給郭滿使眼色。


    郭滿哪兒還注意到兩丫鬟的眼色,一直屹立海拔上層的她第一次直麵殘酷的現實,她有點懷疑人生。仰頭看看周博雅,再低頭瞧瞧自己個兒,兩道眉毛自然就擰了起來。原來她這麽矮的麽?明明跟雙喜雙葉她們比著也沒見著多矮,怎地突然就這麽矮了呢,她不接受。


    郭滿思索之時,會習慣性地垂下眼瞼,眼皮子自然地就耷拉了下來。


    本就眉眼沒長開,黑白分明大眼兒一團孩子氣。眼瞼再這麽一低垂,配著她這幅小身板兒就十分弱小與可憐兮兮。


    周博雅嘴角一抽,頓生一股莫名自己欺負了人家的錯覺。


    淡然無波的眼睛不著痕跡地移開,不看她。周博雅彎下腰,將酒杯慢慢舉到小女孩兒麵前。當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實在是這麽小的姑娘家,他稍稍貼得近些都有些良心難安。況且,就算他原本便沒對新婦的美醜抱多大期望,但也沒料到會這麽醜。


    眼角餘光注意著小姑娘眉頭都快擰成了麻花,他心中歎息,罷了,醜就醜些吧,娶妻娶賢。


    如此告訴自己,周博雅抬了眼簾看向郭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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