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好歹是我的地盤,門路多,人麵廣,雍爺且安心,先讓我請來的老大夫瞧瞧,能治得很好的,至於其他事……小女子之後再與雍爺相談,會做到讓閣下滿意的。」話中意思頗明顯,就是要對方別追究到蘇大爹頭上,一切由她擔著。


    雍紹白哪裏會聽不出她的意思,但他沒有多說什麽,隻冷冷拋出一句——


    「那方玉心,雍某要定了。」


    蘇仰嫻讓川叔請來的老大夫是跌打損傷、正骨綹筋方麵的大國手,與她家「福寶齋」多有往來,老大夫替人整脊正骨常派上用場的玉擊、玉撥和玉齒釘等小物,多出自蘇大爹之手,如今「福寶齋」雖不營業,但經由蘇仰嫻從中牽線,老大夫所需的器具則全托給袁大成掌事的玉作坊琢磨。


    晚間,剛用過晚膳不久,「福寶齋」後院的寶子燈火通明。


    事實上,是亮得有些過火了,尤其是在貴客今晚下榻的客房內,房中四個邊角各安置著一盞小油燈外,位在房中央的裂木圓桌上亦燃起明亮燭火,充分的照明驅走夜黑,燈火與燭火活潑躍動,像無聲地相互對話,火光映燭光,靜謐之間有種說不出的暖意如流漿淌開。


    川叔、川嬸對於自家小姐為何要將客房弄得亮晃晃,說實話,還真有些弄不明白,但小姐既然叮囑了,他們照辦便是。


    於是客房裏明亮,客房外的廊道亦添掛上幾盞燈籠,務求裏邊亮、外頭也亮。


    一室明亮中,半臥在軟榻上的雍紹白聽聞聲響,抬眼注視那撩開一幕垂地珠簾、踩著淺淺腳步走向自己的蘇家小姐。


    被帝京同業稱作「女先生」的年輕姑娘,他是否太小瞧了她?


    用心就能見到。


    五年前,他到訪東海卓家,曾遇「見」一名女子。


    他因天生宿疾,無法看清那女子模樣,但對方確實有著與蘇家姑娘一樣的本事,用手撫觸,以心觀玉,脈絡之氣能引領連心的十指,深深、深深去識得一塊千萬年間恒常無語的玉石。


    當年遇「見」的女子,會是眼前這位蘇家姑娘嗎?


    他記得在卓家那場公祭上,確實見到帝京流派的治玉大家雲溪老人,卻不記得那位瘦小到身形有些佝僂的老人家,身邊還跟著哪位弟子。


    如今這位帝京流派的「女先生」,完完全全奪去他的注目,倘若當年正式見過禮,他不可能不記得她。


    「藥已煎好了,火候全按著老大夫的醫囑,從頭至尾仔細掌控,令藥效發揮到極致,還請雍爺趁熱服用。」


    蘇仰嫻以托盤呈藥,小心翼翼撩簾踏進房中,見軟榻上的貴客俊目微揚,淡淡掃來,她下意識吞咽唾津,強令自個兒從容定靜。


    一連串事情發展,十有八九出乎她意料之外,就像——


    她沒料到堂堂江北曇陵源雍氏的家主會親訪「福寶齋」蘇宅。


    沒料到他會跟她家老爹玩成一塊兒。


    也沒料到他會在她家意外受傷,且還是家裏老爹下的狠手。


    更沒料到他當夜會留宿不走。


    他那兩名雍家隨從都已備來舒適馬車,打算將初步整好斷骨的他載走,他臨了卻不走了,說是要遵照老大夫醫囑,頭兩天盡可能安歇靜養,能不動就不動。


    她沒法子駁他,更沒有立場趕人,再有說老實話,他留宿了,留在她眼皮子底下,她多多少少還能親自照料他,確定他的手傷狀況,這一點倒讓她心裏安穩了些,也踏實許多。


    盡管有種說不出的莫名,覺得他正逮住機會要她讓步再讓步,甚至借機將她玩弄於股掌之間,然而能就近照顧他的傷,她依舊是甘之如飴的。


    那不可能不痛。


    阿爹撲去扳他的手,扯他倒下時,身體角度加上驟然下壓的重量,瞬間扳斷他兩根指骨,之後老大夫替他接回,仔細調正,裹藥上夾條固定,他從頭到尾沒喊一聲痛,至多是斂眉掩睫,清朗眉間掀起小小波瀾,但麵上薄汗和略沉的鼻息,再再顯示他一直極力忍痛。


    這不可能不內疚。


    所以盡管他身邊跟著隨從和小廝,今晚他身邊的事,除了如廁和簡單浴洗外,餘下的全由她一人包辦了。


    跟隨他一同留宿的中年壯漢,他喚對方「元叔」,而那個嘴上無毛的少年叫「雙青」,她不曉得他是否對那兩位吩咐過什麽,但從之前老大夫的診治、裹藥,接著是晚膳進食,到現下熬好內服湯藥送來,元叔見到她出現,僅頷首致意,繼續守在客房外的小天井,連負責貼身服侍的雙青也隻是兩腳開開蹲在門外,完全沒要接過她手中托盤的意圖。


    留宿她家中,要她親自服侍,她全都照辦,隻要……別動她家老爹。


    此際,聽到她所說的,榻上的人仍靜靜半臥,似沒打算取藥服用。


    蘇仰嫻也沒有多躊躇,在榻邊的鼓凳上落坐,用瓷製小調羹舀起黑乎乎的湯藥,抵到男人血色略淡的唇下。


    「藥需趁熱喝效果才顯,此時溫溫燙燙的,剛剛好。」她咬咬唇,有些閃避他的注視,「我知道雍爺有事要談,我也有事要說的,等你喝完藥,咱們再來談。你、你張嘴啊……」


    那張薄而有形的俊唇終於掀開,由著她喂進湯藥。


    蘇仰嫻一匙又一匙地喂,一直留意著他的嘴,不讓藥汁溢出。


    「好了。」湯藥很快就見底,她籲出一口氣,順手從袖底抽岀帕子去擦他的嘴角,雙眸一抬,恰與他瞬也不瞬的美目對個正著。


    等等!她這是在幹什麽?


    把他當成自家老爹那般照料嗎!


    心房咚咚作響,耳根發燙,她趕忙收回手。「我去倒杯水過來。」


    她將空碗和小調羹擱回托盤上,起身端來一杯微溫的白水,服侍雍紹白漱口,又捧來洗得幹幹淨淨的瘀盂讓他將水吐出。


    這些事她做起來挺麻利,畢竟家裏除總管事務和負責打掃煮飯的川叔川嬸外,沒有貼身伺候的婢子,她時常這麽伺候蘇大爹吃喝洗漱。


    豈知才收妥杯子和痰盂,那清雅聲音在她身後徐慢問道——


    「不擦嗎?」


    她車轉回身,見他漱過口後唇角與下巴難免沾濕,以為他自個兒會處理,畢竟大袖一抓,兩下輕易便能擦幹的,結果……非要她親自處理就對了。


    讀不出他深邃目中的情緒,她咬咬唇,再次掏出帕子替他擦嘴拭臉。


    將他擦得王幹淨淨,她突然抓緊帕子。「雍爺如今傷也治了,藥也裹了,晚膳也用了,湯藥也喝了……」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幹脆鼓起勇氣,她重新坐回鼓凳上,發紅的小臉神情鄭重。


    「你說吧,要怎樣才不追究我阿爹?」


    【第三章 如此皆大歡喜】


    「雍某斷了兩指。」


    亮晃晃的燈火與燭火中,男人扯了扯嘴角,若是被他太過漂亮的唇瓣吸引了去,一時間會以為他正在徐徐揚笑……實則不然,那隻是扯動嘴皮,皮笑肉不笑,彷佛正沉靜估量,如何從這一這意外撈取最大好處。


    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蘇仰嫻不禁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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