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內原本太過空闊的中堂,四個方位分別建出月洞,形成隔而不絕、虛實相生的怠境,堂上有幾張長幾並排,擺在幾上的物件不算小,約莫是兩人手拉著手環抱出來的尺寸,上頭還蓋著一大塊黑布完全遮掩住實體。


    雍紹白就立在那物件之前,他沒有看她,下一瞬,他抓住黑布將其掀開。


    蘇仰嫻屏氣凝神,當那物件的真麵目落進眸底,她背脊一陣凜然,腦門發麻,動了動小舌,又張了張口,勉強才從唇間蹭出聲音——


    「東海……東海卓家的鎮宅玉石……」


    當年初見,傳聞中天地所造的玉石從湖底突出,形成石峰,被東海卓家圈護在湖心小亭中,而今再見,石峰中的真玉未現,天然所生的巨石卻已被開切成數塊,經過了分崩離析,然後重聚於此。


    數了數,竟有九塊之多,一塊接連一塊拚成原來模樣,但見那蜿蜒其上的明顯裂痕,渾然天成的美物就這麽毀了,她胸房陡然緊縮,一顆心當真疼得要命。


    噢,不,完整的樣子還差一小塊啊。


    才想著,就見她身邊的男人忽從袖底掏出一物,將那方小小玩意兒輕巧卻也鄭重地放進那唯一的凹洞中,填補了所有的不足。


    玉之心。


    是她從東大街何老板那裏淘來,之後又被他強行取去的那塊玉石。


    玉心歸元,被開切成九塊的碎玉終於生岀連結,瞬時,她能察覺氣的流動,而身畔的他更非等閑之輩,天賦與功力盡在她之上,豈會察覺不出。


    很難不去留意他。


    她想,在自個兒眼裏,這位才能堪稱驚豔絕俗的雍家家主就跟一塊絕世奇玉一般,隻會令她一探再探,永遠不可能視若無睹。


    半斂著俊美長目,他將無傷的左掌貼上,靜心感受玉石合體後的內蘊。


    他不發一語,濃密墨睫下的深黝目光宛若兩潭黑淵,深邃不見底,亦空靈得無限縹緲,但蘇仰嫻卻覺得彷佛碰觸到某種底蘊,那是深藏在男子心裏、正細細茁壯的某種脈動,是一種命定、一種失而複得又沛然重生的靈犀。


    她的心隱隱悸顫,因為他此刻純然的表情和毫無防備的意動。


    於是她學起他的姿態,將兩手貼在玉石上。


    她學起他斂目靜心,感受他所感受的,此時此際,言語變成了多餘且粗鄙之物,有靈犀一點通,她知道他往哪個方向去,她憑著本能選擇另一條路,然後兩個不一樣的方向最終導向同一個點——


    他們都回到最初也是最終的那個點,在那方小小的玉心上重逢。


    但石中藏珍玉,玉心靈動,陰陽流轉,便會生出陰脈與陽脈兩股內蘊。


    他意隨心動,玉隨意動,感應到的是玉石陽脈。


    她意念隨他而動,相輔相成,走的是玉石陰脈。


    待一切靜下,蘇仰嫻緩緩張眸,男人那雙漂亮眼睛近在咫尺,羽睫如墨蝶之翼徐徐掀揚。


    他的眼神不那麽空靈縹渺了,卻仍深具穿透力道,令她氣息一窒,胸中緊繃。


    「為什麽它……它們……竟都在這……」其實不確定到底欲說什麽,僅是低聲呢喃。她怔怔然看著他唇瓣掀動,聽那微沉的嗓聲流泄——


    「當年,年近百歲的卓老家主神識仍清明之際,我曾受他所邀訪東海卓家,與他有過一場深談。對於東海流派的延續,老家主已看得透澈,推敲著自他以後,東海流派怕是後繼無力,隻是子孫們各有營生,能安然度日,那也很好,卓老家主唯一放不心的,就是伴他初試啼聲,又伴他聲名鵲起的這一方鎮宅玉石。」


    蘇仰嫻驀地記起那一年、那一夜,他在卓家湖心小亭撫摸石峰,與石中玉說話的模樣。


    心頭乍動,她喃喃道:「所以你是受了卓老家主所托,要替他老人家守住這一方玉石,不令珍物蒙塵,所以才……才這般執著,把它們一塊塊都尋到了……」


    「還是太遲。」男子眉峰清朗,目色氤氳,好一會兒才又出聲,「本以為卓家絕無可能動它,卻是錯了,錯得離譜,得知消息時已然晚了,鎮宅玉石被開分解,隻得一塊塊追尋回來,曆時整整一年,卻還是少了最後一塊。」


    「……最後一塊,也是最最緊要的一塊,玉心有靈,少了它,尋回再多、拚湊得再好,也是徒勞無功。」蘇仰嫻靜靜籲出一口氣,「原來如此,所以雍爺才會這般執著,非得到這最後一方玉靈不可。你……你那時大可說清楚啊,我能懂的,你卻是取了就走……若能及時說明白,我阿爹也不會意外傷了你。」


    說來說去,皆是治玉者對於玉石永遠執拗的心境,卓老家主的「放不下」是這樣,他雍大爺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亦是如此。


    但,話說回來,如果不是這般異於常人的固執,也難成就一個流派的興盛,到底是「不瘋魔、不成佛」。


    她腦中胡亂想著,他嘴角卻是似笑非笑。


    「有因才有果,福與禍相依,也許正因如此,蘇姑娘才會隨我待在這裏。」那麽對他而言,她蘇仰嫻是因還是果?是禍還是福?


    她恍惚思索,還沒想岀個所以然來,眸光不由得輕蕩,這一蕩著實不得了,她陡然覷見……覷見那一方玉心上頭,他的左掌平貼其上,而她的右手也平貼著,十分親密地疊放在他手背上。


    玉石的陽脈與陰脈匯合,感應著、追逐遊走,弄到最後他倆的手也就如此這般相疊相貼。


    他應是早早就察覺到,卻由著她的小手貼覆,沒有挪開。


    蘇仰嫻學不來他的沉靜淡定,細喘了聲,渾身一震,連忙收回手站直身軀。


    她一動,雍紹白亦撤手立定,道:「姑娘這一手以心相玉的能耐,可遇不可求,不是苦練就能成就的本事,卓家這方鎮宅玉石加上最後尋得的玉心,共被開切成十塊,原先的玉靈已變,陰陽玉脈還需完全定性方能下手琢碾,雍某若欲完成此件大作,需得借姑娘之才。」


    他未提的話,蘇仰嫻也已察覺到,即使玉心歸元,即使十塊玉石完整拚了,也不可能真正合體。


    曾經一為全、全為一的鎮宅玉石,如今隻能分開琢磨,而若要將十件玉器最終合成一件大作,就不能忽略每塊玉石間有形與無形的脈絡。


    他說得對,玉靈已變,而她能助他穩定玉性,精準確認兩股玉脈的走向,治玉隨形走脈如順流行舟,方能將玉石之美展現得淋漓盡致。


    她喉中澀然,好一會兒才略艱難道:「……其實單憑雍爺個人的天賦能,亦能掌握住的,不是嗎?」


    「可我偏偏遇見你。」雍紹白精致的下顎微揚,明明是清俊無端的高雅神態,不知因何又滲出點點痞氣。「有你為輔,必然事半功倍,既可步步為營,也無後顧之憂,既知如此,何須單憑我一人蠻幹?再說了,雍某偏偏又被折了兩指,俗話說十指連心,這幾日心窩悶痛,想來是與指傷有關了。」說完,他左掌捧起仍上著小夾板的右手,眉心彷佛又忍痛般蹙起。


    蘇仰嫻臉蛋通紅,訥訥不能言語,最終還是那一句——


    「對不住……真的,很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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