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氣,山林裏的小鎮總乍暖還寒,遠方林煙漠漠接連青山,留下一道塗白的線,道邊的雜梅也才將將落紅,嫣紅枯青亂在一處。


    這小鎮偏得很,唯一熱鬧些的也就客棧的茶水間裏。


    “這兩日外麵世道亂得很!”


    “這話怎麽說?”


    “聽說是前幾日佛家的鎮魔塔被攻陷了,我叔叔表弟的朋友,就那個仙宗裏當差的那孫三兒,連夜跑回來收拾東西,說打算往南逃了!”


    “喲,什麽妖怪,難道連仙修都怕了不成?”


    “這誰知道呢——”


    “喂,都少在老娘這兒裝神弄鬼啊。”


    多新鮮呢,天天擱她這店裏傳播些五迷六道的玩意兒,馮青青砸吧了一下嘴,拿手裏的楠木煙槍敲了敲桌子,附帶一個風情萬種的白眼。


    “要滾就早點滾蛋兒,我們封隆鎮地小容不下您這位大佛。”


    老板娘是個潑辣的,這賴皮子隻得擠眉弄眼地閉了嘴。


    馮青青這才低頭撥弄她的算盤,前幾日的那次大地動把後院的牆震塌了一麵,這個月又得是赤字當頭……


    “老板,住店。”


    馮青青頭也不抬,“住幾天,幾個人?”


    “住兩天,一個人。”


    馮青青撥弄好了算盤,剛一抬頭就愣住了。


    喲,誰家這麽俊的貴家小公子兒。


    十五六歲的模樣,白得細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好像有胡人的血統,頭發跟海藻似的打了卷兒,又似烏木一般漆黑,合攏低低紮了一束。眉峰聚劍,睫毛疏朗粗長,一雙眼珠子青透勝海,卻沉默內斂地垂著。


    他一身霽藍內衫,外麵罩一件並杭青色的描金外袍,初春的風吹得鼻子發紅,卻並不算可愛,許是因為他眼角天生下挑,英俊得帶著一股子生冷的厲色。


    馮青青不由得多看了好幾眼,她曉得這破鎮子上是飛不出金鳳凰的,這種檔次的小鳳凰肯定是打外麵來的。


    “長得挺招人疼啊,”馮青青清了清嗓子,衝他拋了個媚眼,“行,姐姐給你打個折扣,下次常來。”


    這少年還來不及回答,他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好姐姐,也給我個折扣唄?”


    什麽玩意兒?


    馮青青循聲望去,臉一下子拉了下來。


    哪來的乞丐?一打眼的白,白毛白衣服……算了,這哪是白衣服啊,還糊了不知道哪裏的狗血雞血吧,破爛到都看不出什麽樣式材質了,乞丐都比這體麵些,再往下,還少了一隻鞋。


    最可笑的是,他臉上戴著一張福神麵具,眼睛是一道彎彎的線,腮幫子邊隔塗了一大團的腮紅,紅唇蒜鼻,再來兩撇八字小胡須,看著很是滑稽。


    這麵具估摸著也是撿來的,邊緣都掉漆了。


    哪來的大瘋子?


    馮青青翻了個大白眼回敬,連話都懶得說,拿煙槍“噠噠噠”地戳了戳客棧邊一個丈來長的木板。


    上麵清清楚楚地寫了三不住。


    一不住乞丐。


    二不住老人。


    三不住醜人。


    這人臉色相當厚,十分沒有自知之明,坦然自若,“這幾點,我全都不占啊。”


    聲音清洌,手上肌膚也無褶皺,雖然少年白頭,可的確不是老人。


    但另外兩點他還是占了個齊全。


    馮青青“呸”了兩聲,撥弄著自己剛染的蔻丹指甲,“你要不是乞丐就買雙鞋再來,你要不是醜人就給老娘把麵具摘了。”


    相易躊躇了一下,衝這美豔勢利的老板娘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靠過來。


    “實不相瞞,其實吧,怪在下生得太太太好看了,不能輕易讓別人看見。”


    “哈哈哈,原來如此,”馮青青笑了兩聲,然後麵無表情地道,“滾。”


    相易,“……”女人都是怎麽做到變臉這麽快的?


    馮青青正要轟人,忽得餘光瞥到門外,七魂去了六魄,“娘欸——”


    相易一挑眉,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隻見一輛馬車自斜陽之處來,由七匹白馬並駕拉行,硬生生撐開了這條無名小鎮的門口。


    這七馬極有靈性,無侍無從,七駿宛如一體,步伐齊整,不驕不躁。它們的長鬃潔白勝雪,在落日餘暉下閃著出水綢絲的溫柔光輝,如一朵山間落雲緩緩穿入這座平凡的小鎮。


    檀香色的車身配上玨金色的簾,貴氣得糊了相大窮逼一臉。


    這麽一輛貴氣的仙車,霎時間便吸引了整座小鎮的注意。


    “看見沒,老娘要招待的得是這種貴客。”


    馮青青撥開旁邊這神神叨叨的窮逼,修整了一下鬢邊發髻,連旁邊那隻俊俏的小鳳凰都來不及招待了,嫋嫋娉婷地扭著腰出去了。


    相易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他前麵這位少年身上。


    喲,還真挺俊俏的。


    “喂喂,小孩,叫什麽名字?”


    少年並不搭理他,他將自己身後的包裹解了下來放在一旁,然後站著就開始閉目養神。


    相易自討了個沒趣兒,隻得摸了摸鼻子,也出門去看看熱鬧。


    封隆鎮是鹿翡一個偏遠的小鎮子,隔著深山老林,常年沒什麽生人來往,乍然來了這麽一輛富貴逼人,仙氣盡顯,渾身上下寫滿著“老子真的超有錢就怕你不來打劫”的馬車,本來街上隻不過是三三兩兩的人影,現在倒是紛紛探出了腦袋。


    “親娘欸,這馬也忒俊了。”


    “馬都這麽俊不知道車裏麵是什麽神仙人物?”


    街上吵吵得沸沸揚揚了,卻也都不敢近身,相易隔著人群看不太清楚,隻得跳上一個支攤。


    這七匹馬的確不同凡俗,停下來也不見一匹撅蹄子撂尾巴的,神采奕奕瞳清守靈,相易看得有點心癢,有點想弄一隻到手玩玩。


    正想著,七馬仙車忽然停了,恰好停在這條長街的正中央。


    卻見玨金車簾無風自動,似是被兩雙無形手掌提起,中央首先露出了一柄金銀玉石細細雕琢的劍鞘,再入眼是一雙雪色的手,最後出來的,是一位金紗袍烏玉冠的青年。


    眉長入鬢,薄唇高鼻,錦領華袖,好一位俊美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啪噠。”


    這人的鞋都是鑲金嵌玉,乍一落地便是一片玉石相接的清脆之音。


    馮青青捂住了心口,娘欸,祖墳總算是肯冒回青煙兒了?


    這封隆鎮這麽小的鎮子,竟然還真有天迎來仙修貴賓?


    都說道修仙家喜好貌美的凡人做侍女,比道修仙子更乖巧溫順,若是真能抱上大腿,再得青春,一步登天,脫離凡體都指日可待了啊。


    相易略一挑眉。


    這把精巧又金貴的劍鞘上,好濃的血味兒。


    他回頭看了一眼,街上聞風而來了許多民眾,街頭逗雞犬的頑童,身旁看護的婆佬,街邊買胭脂的少女,皆放下了手中活計,好奇地觀望著這處。


    馮青青便是這封隆鎮上最放誕潑辣的,生怕旁人和她搶,一個人便迎了上去。


    “這位尊貴的道修大人,不知姓名,為何而來,妾身馮——”


    這位貴公子敷衍地看向她。


    馮青青並不知曉,這世上並非所有道修都是喜好女色的,尤其是這位來意非善的。


    她方才聞到這位仙修身上淡淡的牡丹香,卻聞“呲呤”一聲,一道金光閃過,她眼前一道血色,視線顛倒起來,還來不及驚恐,人頭分家。


    紅顏枯骨,香脂霎時變爛肉。


    “殺、殺人了——!”


    如一鍋沸水炸了耗子窩,愣了片刻他們才想起逃命。


    “一劍千金萬素謀,”在一片驚恐叫聲中,萬素謀坦然自若地擦拭過自己的金劍,輕聲細語如賞花樂興,“奉我白玉京之主相折棠之令,來取爾等螻蟻性命。”


    相易,“……”


    啥,說的啥玩意兒?


    白馬昂揚,風聲過隙。


    扔籃子的扔籃子,抱孩子的抱孩子,芳心暗許的少女現全都抖抖索索著篩糠似的腿往外奔逃,生怕一劍索命死無全屍,一轉眼的功夫,隻剩一地雞毛。


    方才還熙熙攘攘熱鬧聲聲的小鎮霎時清淨如鬼鎮,萬素謀並沒有追的打算,任由他們逃竄,自己隻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拿出一方織銀錦帕擦淨劍上的渾濁汙血。


    區區凡人,不過隻能再苟活一時罷了。


    況且,他最喜歡這種天地隻他一人的孤寥寂靜,在這條長長的古城街道,夕陽欲落未洛,享受片刻孤獨無敵的滋味,除了街尾那個白頭發的,沒有——等等,嗯?


    竟然還有人在?


    擾他興致的是一個衣裳襤褸的白毛乞丐,臉上戴著一副掉漆的福神麵具,看上去頗為滑稽可笑。


    萬素謀訝異地挑起一邊眉毛,劍鋒一掃,對向長街盡頭。


    “喂,你一個乞丐老頭,為什麽不逃?”


    “……第一,我真的不是乞丐,”這人一頭白發,聲音卻並不老,反倒有些好聽,有玉石相擊之味,他從支攤上跳了下來一本正經道,“第二,我也不是老頭兒。”


    “哦?”萬素謀冷笑一聲,俊臉滿是不屑之色,“我見你落魄至此,分明連乞丐都不如。”


    “非也,”相易道,“在下生來不偷不搶,光明磊落。”


    萬素謀提手看劍,“第一,這世道從來笑貧不笑娼,你的磊落並不值錢,第二,你不該壞我興致。”


    霎時,千金劍一翻一揚,金袍烏冠的貴公子側身飛入長街,驚鴻紛飛,天光一滯,名劍動如雷霆。


    劍氣至喉,卻見這口舌頗皮的白發男人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根支攤的長棍,迎麵架起,劍與棍猝然相遇,削鐵如泥的金劍竟沒能一氣斬下,反而是擊起一片鏗鏘之聲的電光火石。


    “哦?”萬素謀也是一怔,隨後提唇一笑,“原來是個有點本事兒的,難怪敢在我一劍千金麵前放肆。”


    相易隻手架劍,後退三步,“怎麽,你很有名嗎?”


    萬素謀這回拉下了臉,“狂妄!”


    他開始劍劍全力,再不留情,眨眼之間竟然已過百招,長街呼嘯而過,風聲入耳,隻聽“喀”得一聲,支攤長棍到底比不過千金之劍,已然是斷了。


    相易“哇哦”了一聲,一扔殘棍,往後退去。


    萬素謀大獲全勝,反而不緊不慢了,劍鋒晃晃悠悠地指著這人,“我見你身上無一絲靈氣,原來不過一介凡夫,但你能在我一劍千金手下撐過百招,也算是不錯,說吧,你有資格在死前報上名諱。”


    “唔,”相易麵有難色,“還是不要了吧,說出來怕嚇著你。”


    萬素謀哈哈大笑,食指捋過鬢下一束黑發,鳳眸微挑,“你這人也有點意思,連聲音都像我的心上人,不過可惜,我不會饒你性命。”


    相易,“……哈?”


    他一有問題都是憋不住的,好奇地挑眉,“你心上人是個男的?”


    “怎麽,不行嗎?”萬素謀麵色一沉,“世間至純之愛應由心生而不抑身,你們這些凡俗之人怎麽能懂得這種我對他這種超越平常凡俗的情?”


    狂風一劍,千金收海之勢!


    又是“呲呤”一聲,街尾三道劍光炸開,兩個身影錯身而過。


    萬素謀轉身,“嘭”得一聲,白發男人已頭身分離,血濺三尺,頹然倒下揚起一片塵埃。


    嗬,螻蟻。


    萬素謀收劍入鞘,好整以暇地開始束發整冠,片刻,便又是一位烏冠螓首的貴公子。


    螻蟻就是螻蟻,浪費他的時間。


    “哎,不懂就不懂嘛,這麽凶幹嘛?”


    萬素謀煞是一怔,猛得回頭望去,隻見隔了一整條長街,明明已死之人正倒坐在他的仙馬上叉著腰向他喊話。


    幻術?


    他又一回頭,方才的屍身成為散落成一地的白蘿卜。


    太低估了這人的實力,萬素謀臉色不太好看,反手再拔千金劍,“行,這次是我小看了你,再來!”


    傻逼才跟你浪費時間。


    相易並不理他,他低頭掏出一根小針戳上了馬屁股。


    萬素謀聲音忽然有點慌,“喂,喂喂,你在幹嘛?!”


    饒是這白馬再有靈氣也驚慌失措了起來,一馬動而七馬動,刷得一下馬車便似離弦之箭般跑了出去。


    “你偷我的車?!”


    萬素謀在街的這一頭看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號稱生平不偷不搶光明磊落?!”


    仙馬就是仙馬,跑起來賊麻溜。


    “是啊,”相易坐在馬上,舒舒服服地看著後麵勉力用輕身術追趕的萬素謀,“所以方才閣下一席話,勝我十年書啊。”


    萬素謀追得咬牙切齒,“什麽話?”


    相易沉下聲音,冷著嗓子模仿道,“這世道從來笑貧不笑娼,你的磊落並不值錢!”


    “嘻嘻,受教了。”


    放屁!


    萬素謀嘔了一口老血在喉,就這駕輕就熟的偷馬技巧,鬼才相信這王八蛋是第一次偷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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