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弟子會路經小長明殿, 小長明殿是不允許弟子擅闖的,違者重則直接驅逐出京,輕則麵壁半年。


    所以宗主永遠是個可望不可即的代名詞,即使梗著脖子想去看看, 那也隻能遠遠地瞅一眼小長明殿前的梅林, 然後回自己的床上做做春秋大夢啥的, 說不定夢裏還能逮到個不穿衣服的。


    都說天下第一宗宗主是七海十四州第一美人,這名頭來得不虛,天榜美人卷榜首七百來年不曾變過, 千無故人,後也暫時無來者, 加上他實在活了太久, 不過總歸是相當了不得的。


    雖說是美人卷榜首, 但是他自己低調得很, 除了白玉京弟子外, 見過他的人並不多。


    縱然是白玉京內, 除了一年一度的時候他會出來出來坐在首席位上晃晃, 平日裏都是居住在小長明殿的。


    百年前還好, 這些年不知為何更是寥寥。


    加諸這些年, 十大傳說已經陸續隱世, 新一代勢頭鋒芒畢露,而白玉京一家獨大。


    舊時代的人隨時代蒼老, 青山隱沒, 親眼見過十傳盛景的也多半身死道消, 墳頭三尺綠,不見埋骨處。


    畢竟不是誰都有本事活個五六七八百年的,突破天靈境才能褪去百年輪回,得以邁入長生一路。


    而據傳修真一脈活得最長的聽聞要數同屬十大傳說之一的雪山不老生,已逾三千載壽命,要是讓某個小鬼知道了,才明白什麽叫活王八的專業代名詞。


    若不是相折棠身上負著這兩個曠世的名頭,修真界的小輩們也多半記不太清了,更何況相宗主上一次拔劍已經是一百多年前的事跡,露麵更是寥寥無幾。


    劍聖不拔劍,美人不露臉,那是十分索然的事兒。


    不過也不是不露,猶記得十年前東魔境口口聲傳劍聖已老已死,蠢蠢欲動,那一年的千宗大會便破天荒請出了這位老祖宗,打了東魔境的臉,當年他隻遠遠地在首席上站了一盞茶的時間,不過是低頭翻閱一眼當年大會的名額。


    側過一張臉,隔著茫茫人海,愣是壓倒了當年來踢館的九韶閣諸位少女絕色,名頭才再次響徹七海十四州。


    今年的千宗大會依然如約而至,可惜遲遲沒有確定相宗主會不會出麵開局。


    再說回開頭,很少有弟子會路經小長明殿,今天也不例外,所以月色明朗,誰也不知道今夜小長明殿發生了什麽,千宗大會的最終場登錄剛剛結束,丹塗樓下外宗弟子遊覽著白玉京的勝景,一時著迷。


    閬風樓千仙台的出口處,則格外熱鬧。


    “咳咳,我真不會騙你們,”白冠紫服的少年瞄了一眼後麵剛從登錄處走出來的百八十個人,手中拿著十幅卷軸揚著,“我騙你們做什麽,我在白玉京修行了二十年,絕不會錯的,我們宗主跟這畫裏長得一模一樣,都是我冒死弄出來的。”


    這白冠紫服的少年挺凶巴巴的,長得挺白嫩還有些嬰兒肥,但是盛氣好生淩人。


    白玉京的做派近些年的確以囂張跋扈出名,畢竟是天下第一宗,膨脹也正常,加之他穿得又的的確確是白玉京的宗服,身後這些人也隱隱有些相信了。


    謝琦春眼見鴨子快熟了,又加了一把火,“據可靠的絕密消息,今年我們宗主身體抱恙,明天的千宗大會那是肯定不會出麵了,下一次也不定會出來,哎這真的男版的很,錯過這次指不定就是一輩子啊,你們這輩子能有幾次和天下第一美人靠得這麽近的?”


    “而這十幅靈畫,都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截下來的,裏麵呢,有《宗主品茶》,《宗主回眸》,《宗主笑了》各三張,《宗主品茶》最便宜,六百一品玉,《宗主笑了》最貴,八百一品玉,全套一組兩千,概不接受還價。”


    這黑心比一樣的價格令剛才蠢蠢欲動的心又冷靜了一會兒。


    謝琦春皺了皺眉毛,這些雜毛宗門就是窮,都進了決賽了怎麽都沒什麽有錢人,比昨天那群攬月宗的弟子婆媽多了。


    身後這百位基本都是姑娘,隻夾雜了七八個男人……噫怎麽還有一小孩兒?


    除了小孩,謝琦春並不覺得意外,要知道往年男人更多,我們家宗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都天下第一了,誰不想見識啊。


    “我們明人不說騷話,”謝琦春道,“我這兒就十二幅,靈畫的紙跟不要命地漲,最低價都三百一品玉起的,我其實就賣個成本價,實話說了吧,我這兒已經是最低價了,後麵老武他們賣得,一千起步,上不封頂,坑不死你們。”


    姑娘們中終於有些財大氣粗的了,舉起一隻手道,“給我來一幅!”


    謝琦春微微勾起嘴角,“好第一位,識貨,開門紅,我自動給你降一百一品玉,要哪一幅?”


    有了帶頭的生意一時火熱了起來,那一臉精明的少年喜色頓上眼角眉梢。


    七嬰一臉匪夷所思地扯了扯旁邊霽藍少年的衣角,喃喃道,“親娘誒,這他媽比賣人還貴啊,他七百多年前擱鹿翡街頭打架鬥毆那會誰見不著啊,現在都能炒成這副德性了?”


    旁邊一女孩道,“你這小孩哪來的瞎說,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怎麽賣不了這麽貴,要不是我窮我也買。”


    七嬰看了這小姑娘一眼,“這種玩意兒,誰買誰傻——”


    步月齡長袖一揮,“我要一套。”


    七嬰,“……比。”


    難得有買全套的,謝琦春放眼望去,眼前一亮,覺得這朋友他交定了。


    這少年生得好貴氣,眉目俊秀如田玉,冷淡迷離,一身霽藍,烏發如鴉羽。


    可以說是很大一頭肥羊了,無論如何都沒有不宰的道理。


    七嬰勉強拉住他的一角長衫,“不是,您能清醒一點嗎,我們那小破宗門賣了也沒這個錢。”


    步月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清俊的眉頭蹙起,“不就兩千一品玉嗎?”


    不就、兩千。


    一路風雨飄揚趕來的七嬰咬住了自己的袖口,合著自己一路淒風苦雨的旁邊就站了個大財主,“大哥給點錢買糖葫蘆吧,想吃,餓。”


    步月齡道,“不行,宦青說你蛀牙了。”


    七嬰道,“嗬,他瞎說,我一大老爺們鬼怎麽會蛀牙!”


    步月齡懶得理他,手指頭一揚,拿出宦青送給他的那根簫。


    “喲,”謝琦春一眼望去,“好法器啊。”


    步月齡天生沒有靈心,修不了靈力,但是他一雙眼睛因為身上血脈赫赫,碧靈迸走,略微帶點靈氣,靠著宦青教他的一套心法勉強運用上,隻到能稍微驅使低階法器的水平。


    那靈簫是個儲物的玩意兒,霽藍長衫的少年不假思索地取了一個金絲玉縷的錢袋出來。


    謝琦春拿給他三幅畫,特地把他帶到一旁耳語道,“這位兄弟我看你也是個人才,這樣,我那邊還有三幅非賣品,我看你有這個誠心,我以一幅一千的價兒賣你,如何?”


    步月齡不假思索道,“好。”


    七嬰,“……”他瘋了吧。


    謝琦春笑得快開花了,“好好好,這就隨我來——”


    七嬰在後麵囉囉嗦嗦地勸說道,努力給自己謀取一些福利,“你這麽想看他長什麽樣我給你畫啊,我就要十串糖葫蘆多了我也吃不下——”


    可惜他老人家那鬼斧神工般的畫作造詣並不能打動步月齡,霽藍長衫的少年穿過人群,跟著麵前那道紫色人影,路過了叢叢紅梅林,走到了丹塗樓三樓。


    謝琦春去拿珍藏,步月齡索性打開了第一幅畫。


    那畫卷做工倒還算精美,外麵包的是飛龍畫鳳山水墨色,方方打開一角,心下卻猛然起伏了好幾次。


    他就是想見見他,到底長什麽樣子。


    明明……這個人竟然是相折棠,最過分的是,原來誰都知道他是誰,隻有他被蒙在鼓裏。


    連臉都沒見過,還說什麽有他在什麽不用怕。


    現在更是人都不知道跑到哪個天涯海角了。


    半個月沒見到那人,一點音信都沒有,他睫毛一顫,直接把卷軸打開了。


    靈畫上是個俊美的白衣男人,眉目挺柔美,正在低頭抿茶,靈畫隻能刻下幾瞬,上麵的茶都隱隱帶著溫度。


    步月齡有些意外,不能說這人生得不好看,可是著實……


    這也算天下第一美人?


    他有些想不通。


    陰柔得過分了,那股子刻意的美便衝淡了許多氣質,弄出些做作的模樣,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種味道。


    雖然他也說不好,他想要的是個什麽模樣。


    步月齡不是一般少年見識,他年紀輕輕已經見過天榜美人卷的第三位了,那位易容了的雲間絕色姬,一舉一動,勾人魂魄撓人心神,天生媚骨才屈居第三。


    這畫卷上這人,沒有韻骨,長得的確不算難看,隻不過也未免有些配不上這個名頭了。


    雖然稍微有些失望,倒是也無礙,雖有期待,但是一個男人又有什麽好看的。


    步月齡端詳了一會兒,努力想將這人的臉按在那青麵獠牙上麵,想著說不定後麵幾張角度要好些,畢竟這是最便宜的,不曾想翻了兩張,大同小異,都不怎麽樣。


    他就長這樣嗎?


    旁邊的七嬰才邁著小短腿扯上他的褲子,瞄了一眼,“噫,這誰啊。”


    步月齡一愣,“難道不是他嗎?”


    七嬰其實也有些記不清了,含糊道,“不太一樣吧,相王八那長相一看就讓人想跟他睡覺,這我看著挺想打一頓的。”


    步月齡沉默了一下,“……睡覺?”


    七嬰奶聲奶氣,又老氣橫生,“可不是,這是我一好兄弟說的,哎可憐我那兄弟魔人瀟瀟葉,原來也是個正經魔修,曾經和我約定一起蕩平人間,誌向遠大,後來愣是見了一眼相王八,死命地追著人家跑,我都說了相折棠那玩意兒不好惹,他怎麽就是想不明白呢。”


    “反正他當時是那麽說的,說,就真有一人,你見了,”七嬰琢磨了一會兒顯然在懷念,“就腦子裏啥也沒了,除了跟他睡覺別無所求,看他那一副心比天高的樣子就心癢癢得不行,要不能收服他活著也是無畏。”


    步月齡道,“……男人?”


    “是啊,”七嬰道,“說完這句話沒多久他就被相易一劍劈死了,太可憐了。”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那王八蛋確實長得人模人樣,我印象裏也是這樣的,三天五頭有人來招惹他,所以他喜歡戴麵具。”


    步月齡嚴謹地思索了一下,覺得這小孩應該又是在胡扯。


    七嬰忽然抬頭,“欸,你是不是和他睡覺來著?”


    步月齡一啞,尾音略微打了一顫,“我那不是……”


    七嬰嘖嘖感歎,“不就躺一塊睡一覺嘛,你看你什麽事兒都沒有,可憐我那兄弟,後來被一刀劈了不說,棺材本兒都讓人家搶走了,同人不同命,你都已經睡過相折棠了,該知足了。”


    步月齡,“……”算了,懶得解釋了。


    他的指腹掃過麵前這幅靈畫,他左看右看也覺得不過如此,索性也懶得再要別的三幅,直接扔了那三幅畫走了。


    七嬰心痛地看著那三卷畫,“兩千一品玉,說不要就不要,富貴人家啊。”


    謝琦春幹這騙人的行當已經好多年了,他壓根不是白玉京的弟子,不過就是個丹塗樓的外戚,大宗門又不是一點裙帶關係也沒有,丹塗夫人這兩年快當上三把手了,他在這兒用假畫騙人的事兒也一直沒什麽人敢管。


    再說了,也沒幾個知道自己受騙了的,那些人這輩子有幾個能有幸見過相折棠啊,見了也不過遠遠地瞥兩眼,誰能記得那麽清。


    就算知道他是騙子,白玉京這麽大,還能在自己地盤上被欺負了?


    這畫上的人呢是和他一塊坑蒙拐騙的兄弟,謝琦春覺得他這兄弟長得還真和宗主有那麽兩分相似,索性這倆缺德一拍即合,每年一有外宗弟子進來,專門逮著坑人。


    謝琦春拿完畫,回來卻發現羊不見了,三幅畫卷還扔了一地,當時就有點納悶。


    難道被他們發現了?


    月色當好,丹塗樓守衛不多,步月齡走下丹塗樓,正要回到外宗弟子統一的小別院,心口卻猛然痛了起來。


    他倒抽了三口冷氣,眼前正巧一片紅梅似血色,眉頭緊鎖,隻覺眼前一黑,匆忙間扶住了旁邊的白玉扶手。


    怎麽回事?


    這心口的痛來得猛烈也去得很快,排山倒海地抽來抽走,他一摸背後,不過這麽兩息之間,他背後的衣服大片被冷汗浸濕透了,恍若阿鼻十八層走了一趟,眼前的人世間才清楚過來。


    方才的痛恍然隔世,卻還緩不過來,步月齡搖了搖頭,忽然隻覺得手臂一燙,他呼吸驟然亂了起來。


    他撩開袖口,手臂內側中央上有兩個金字流轉不停。


    相易——


    是雙生令,他怎麽了?


    那兩個字勃然發燙,凝開聚在南邊,步月齡一時顧不得別的,下意識地跟著題錄往南邊走。


    說來也巧,白玉京守護很少,光靠出神入化的梅花陣也能困瘋不少擅闖者,而這陣有個點,若是你身上靈力越高,出現得陣法便愈奇特古怪,今日這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紅梅陣遇到了靈氣幾近於無的凡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畢竟白玉京,之前還未曾有凡人進來過。


    步月齡自然想不到這些,他隻覺得自己不知不覺闖入了一片紅梅林,一眼望去無邊無際,這林子果然大,不過好在胡闖一番也出去了,月色很暗很冷,他打了一個寒顫,隻覺得手上的溫度越來越熱。


    燙得他心神不寧。


    穿過梅花林,他瞥見了一道極長的水渠,水渠邊種滿了蓮葉卻並沒有開放蓮花,冷禿禿地怪寂寞,他這邊看不到橋,蓮渠另一頭也是一片梅花林。


    他好像隱隱問到了什麽燒焦的滋味,從遠處傳過來。


    白玉京好像冷得隻容得下梅花一樣,還是要最熱烈的紅梅,別的花一律不怎麽放在眼裏。


    這裏什麽人都沒有,是他想錯了嗎?


    手上的溫度驟然消了,他捂住胸口,一襲霽藍長袍壓在月色低低地跪了下去。


    這次倒不是因為痛,隻覺得意氣難平。


    那幾乎痛死的程度,應當是因為那人方才在黃泉碧落裏走了一遭。


    好在他幫他分擔了那一半的痛,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


    雙生令從來沒有起過這種反應,自從兩人當時因為一口咬痕稀裏糊塗結下了雙生令後,幾乎都快忘了這件事兒。


    相易太無所不能了。


    他幾乎快忘了雙生令,那人實在是太無所不能了,耍得了劍逃得了命,所以他幾乎沒想過他這個人,也會走到險死的地步。


    會嗎,他不是……相折棠嗎?


    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天下第一嗎。


    他將頭埋在膝蓋上,心裏沉默快變成一片寂然的時候,不知是怕他死還是自己死,少年俊朗冷淡的麵容和月色溶在一起,偏偏天煞風景,水渠邊上忽然伸出兩根指頭,接著爬出來一個白色的鬼東西。


    步月齡抬頭一愣,他終於想起這裏是鬼神莫測的天下第一宗,總算有了些畏懼,可是他又想他的命早就懸在另一個名字上了,真要死好像避不開。


    況且這水鬼看上去有些眼熟,他心裏兀然又得到一個不敢置信的想法。


    那水鬼他往旁邊吐了兩口水,撩開他的手臂,上麵也是一道金色的名字,他也感應到雙生令了,緊接著他露出一道懶散又無力的聲音,“喂。”


    “相易——”


    步月齡踉蹌了兩步,險險沒摔倒在他身上。


    天色黑,這裏離了白玉京的白玉璧暗了許多,相易不知道在水裏泡了多久,渾身冰冷,一頭白發貼在臉上,看不清楚他的臉。


    忽然見到了這個朝思暮想的王八蛋,步月齡呼吸不知怎的急促了些,差點覺得自己出幻覺了。


    將他身上的濕衣服換了下來,直接套上他的外袍。


    相易難得沒做作地推脫,他站了起來,瞥了一眼身後道,“先去那梅花陣裏躲躲。”


    ……躲?


    步月齡一愣,他還是第一次從相易的嘴裏聽到這個詞。


    到了紅梅林裏,相易不知道怎的左拐右拐了幾遍,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別院,不過陳舊得很,是白玉京裏難得沒用白玉璧的屋子。


    相易也不在意了,直接進去往裏麵一張床上一趴,若不是步月齡還看得到他胸口劇烈的起伏,差點以為他死過去了。


    在一片模糊裏他摸了摸這人的額頭,隻覺得他燙得過分,“你怎麽會在這裏?”


    “嗯?”相易迷迷糊糊地笑了一聲,“你這小孩真有意思,我相折棠不在天下第一宗裏待著,我應該去哪兒?”


    步月齡,“……那你就是在自己家裏被弄成這副樣子?”


    相易一愣,意外聽出了這小孩聲音裏的憤然和擔憂,緩了一會兒含糊道,“還好吧,他們也沒占到什麽便宜就是了。”


    完了他還挺得瑟的,比劃道。


    “我都這麽傷了,還一個打三個,你是沒見到我有多帥,啊啊痛——”


    步月齡,“……”這人真是不皮會死哦。


    步月齡想不通,他至今都不是很能接受這玩意兒就是名動天下的天下第一宗宗主相折棠,更想不通這家夥為什麽會在白玉京裏受這麽重的傷,不像是此間主人,反倒是此間仇人。


    方才他雖然隻看了一眼,也隱約在暗色下看到了不少血漬……不知道是他的還是別人的。


    “對了,”相易忽然想起來,“你不是在鹿翡,什麽時候過來的,你千宗大會不會真過了吧?”


    步月齡臉色忽然有些難看,“……我不是來參賽的,我的兄長明日大婚,他特地請我來。”


    和,他的未婚妻。


    相易想起來那傻逼小說裏有這一茬了,非給主角先戴個綠帽,便不由自主道,“哦,你老婆跟別人跑了啊,那是挺慘的。”


    這少年被氣得轉身走了,決定出門就舉報這缺德玩意兒,但走到半道又轉回來問,“你怎麽知道……天女猊以前是我的未婚妻?”


    相大仙掐指一算,“那我是誰啊,我什麽都不知道。”


    步月齡沉默了一會兒,“其實我沒見過她,隻是我母親喜歡她,天女家的人,誰娶了她就代表了皇位。”


    他驀然頓了頓,下意識被套完了家世,但是一想相折棠的名聲,坦然了,覺得並不虧。


    相易道,“這有什麽,做皇帝沒做神仙有意思。”


    步月齡又被戳中了,他既當不了神仙,又當不了皇帝,憤憤地走了。


    相易笑了一聲,還是逗小孩有意思。


    他躺在這張很多年沒躺過的床上,閉上眼睛,額頭上的血咒其實痛得他快說不出話來了,還要再緩緩。


    一閉上眼睛,謝閬風的臉,朱顏的臉,小禿驢的臉都一遍遍閃現過他的腦海中,看得他心煩意亂。


    也不過是一個時辰前,他拔劍一劍挑三的時候,燭光隱亂。


    那時候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大概是不想活了。


    或許更早一些,他破塔的時候就沒那麽想活了,人活著的滋味也就這樣,事事不如意,如意了也總倒黴,七百多年來無不例外,他又不是沒嚐過。


    死了的人幹幹淨淨,活著的人比條狗都累。


    譬如之前看到朱顏的那一瞬間,他就忽然覺得很累。


    怎麽誰都盼著他去死呢。


    他垂下眼眸,難得自省一下。


    我做錯了什麽嗎?


    不,這不可能存在的。


    科學研究表明,相折棠永遠是對的。


    很快心理素質過硬的相大仙得出了這個結論,在心裏再次問候了方才那三位的祖上。


    這屋子雖然陳舊,但是沒落什麽灰,步月齡找來了兩套衣服,自己套了一件,另外一件給相易披上。


    相易的目力好一點,雖然黑但也勉強能看見,步月齡方方走過來,便聽見那人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道,“……你長高了?”


    步月齡想了想,“好像是有高一些。”


    “哦,”相易點了點頭,十分理直氣壯地無理取鬧道,“那你不許再長了。”


    步月齡,“……”


    他現在覺得當時那個什麽雲間絕色姬是給他演了一場戲,這人要是相折棠白玉京遲早得完。


    他不想理這傻逼,“你點個火吧,這裏有沒有藥?”


    相易想了想,道,“藥無所謂,不過火是要點,你去那邊第三個抽屜看看,應該有幾截蠟燭。”


    步月齡跟著過去了,果然找到了幾根蠟燭,不過都是用過的,他聞了聞,上麵還有焦味兒,“你經常住這裏嗎?”


    相易道,“沒,很久沒來了,怕落了塵刻了個辟塵咒而已。”


    步月齡把蠟燭遞給相易,“我聽旁人說,你都住在五城十二樓中央,一座永遠不夜的小長明殿裏。”


    相易正要再現搓火絕技,被這段話逗樂了,低低笑道,“是啊,不過你看不了了。”


    步月齡道,“嗯?”


    相易道,“我剛才在那裏放了把火,估計是沒了。”


    步月齡,“……你燒自己家?”


    相易琢磨了一下,“那不算我家……欸對了,你是不是還沒見識過為師的風流倜儻貌美如花?”


    步月齡想起方才自己買的那三張卷軸,蹙起了眉,淡淡道,“哦。”


    相易被他的風輕雲淡弄驚了,“你不想看了?”


    步月齡忽然發現若是自己顯得不在意這人反而在意了,嘴角忍不住勾起來,反而道,“不過是一副皮囊,千眾一像。”


    他說的還真是心裏話,雖然不知道那幾幅畫卷真假,但他忽然意識到人就是人,再好看也總應當是差不了多少的。


    相易,“……”怎麽覺得沒那麽容易逗了,思想覺悟都忽然高了啊?


    按理來說這小孩知道他是相折棠之後,應該更在乎了才是啊。


    算了,相大仙吸了吸鼻子,覺得自己晚年很是淒涼,年老色衰,連個小孩都吸引不住了。


    他撚開那根蠟燭的時候,步月齡的目光還凝在這屋子裏,這屋子不大,約莫隻能住一個人,不知道以前住的是誰,應當是個男人,隱隱可以看出牆壁上多是書畫卷軸,還是個喜歡琴棋書畫的風雅男人,和相易八竿子打不著一塊的那種。


    正想著,那邊的蠟燭亮了,步月齡毫無心理準備地轉過頭去。


    男人正巧也抬著眼皮看了過來。


    隔著漫漫的夜色,和著那旖旎幽深的火,那一刹那他好像聽見了一聲沉重的心跳,差點跳脫出他的身體。


    那一瞬間天上的星辰不動,人間淩晨凋謝舊花停止凋零,這些虛無的隻有女孩才喜歡的東西他忽然覺得可愛了起來,真的能往裏麵瞅出幾分奇異的味道。


    他不記得這個刹那心裏是個什麽滋味,砸吧不怎麽出來,腦子裏隻兀然劃過七嬰那奇奇怪怪的一句話。


    ——他那長相一看就讓人想跟他睡覺。


    這形容,別致又粗俗,粗俗得還挺貼切。


    原來相易看起來挺蒼白的,雖然那蠟燭的光是暖的,好像唯有他的嘴唇帶點血色,但又不是全紅,像染到一半的枯花,但是這種枯可太好了,他不至於全盛,有多初生潤澤,又不至於全枯,介於兩者之間,恰好是一個讓人欲罷不能的曖昧狀態。


    而他的蒼白並不妨礙他的瞥過來這一眼的味道。


    相折棠生得清瘦,比他想象中年輕得多,不過二十歲出頭的樣子,現在這麽抬著眼皮看過來眉宇間竟然有一絲少年感,但是他的俊美是實打實的,從鼻梁輪廓和眼窩深處,都帶出那種英氣,幾乎帶有實質性的。


    對於同樣的男人來說,這種英俊帶著侵略性。


    可是他轉過眼睛去就不一樣了,那股侵略性兀然消去了,他眼角線很長,多了絲惆悵勾人的味道,還來不及拆開這個人的五官細細看,已經陷在名為“相折棠”的迷蝶夢裏了。


    這個人,轉個眼睛都讓人喘不過來氣。


    雖然習慣了,但是相易看著他這難得的傻樣還是樂了,毫不猶豫地打開嘲諷,“喲,看什麽呢小步,別啊,我一個老人家有什麽好看的。”


    步月齡,“……”


    他猛然回過神來,方才像陷在了一場光怪陸離的陷阱裏,現在才得以脫身,才想起來自己姓甚名誰。


    天上的星辰又開始刻下星盤,人間的舊花濕漉漉地緩緩凋零。


    原來這世上真的會有一瞬間,讓人開始不由自主地思考這些虛無縹緲的玩意兒。


    其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相某人向來得寸進尺,做作地歎了一口氣,“哎,怎麽辦呢,你這要是愛上我了我怎麽這麽愁啊。”


    霽藍長衫的少年被他氣得轉過臉去,冷淡淡道,“放心,我討厭你。”


    相易,“……”不是,這小孩怎麽這麽倔呢,分明看都看傻了為什麽非要嘴硬?


    給個麵子嘛小兄弟。


    步月齡又側過臉,眼珠子卻盯著牆,不敢看他,“你的傷沒事吧?”


    相易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無所謂道,“這有什麽事兒的,小傷。”


    少年這次多了個心眼,“真的是小傷嗎,當你為什麽會在白玉京裏傷成這樣?”


    “嗯……這些不重要,”相易顯然不想告訴他,“這樣吧,我告訴你個秘密,其實我壓根就不是相折棠,我是相折棠他爹,我原名相易,字大仙,你也可以溫柔地尊稱我一聲爸爸。”


    步月齡被他逗得不行,那嘴角又忍不住往上彎,方才的氣也消了一些,“你就會損嗎。”


    “那可不止,我會的可多了。”


    相易忽然坐了起來,步月齡嚇了一跳,還來不及動,相易已經一隻手捉著他的下巴,逼著他直視過來。


    “對了,你說討厭我是吧,”相易可能是困了,帶了點鼻音,聲音酥酥麻麻的,一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瞳仁中央點了旁邊的燭光,明明都垂下了半邊也灼灼地逼人,“討厭我哪裏啊,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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