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唐佳妮放聲尖叫,老媽說屬兔的人今年犯水災,所以要她離海邊遠一點,可是這裏是深山又不是海邊,還是應驗了--她直接往溪裏栽。


    她揮舞著雙手,淩亂踢著腳,死命掙紮,冷冰冰的水灌進她的口鼻,淹過了她的頭頂,她難過地咳嗽,早知道將來會命喪小溪,說什麽國中的遊泳課她都會努力學遊泳,絕對不會老是用生理痛,感冒等理由來蹺課.....


    喔,永別了,老媽老爸,永別了,所有的親朋好友,永別了,咖啡,永別了,今生無緣的羅浮宮,奧塞美術館,永別了--


    她還沒向她珍愛的事物告別完畢,突然感覺有人架住了她,用力將她往上提,基於求生本能,她立刻吸氣,卻讓原本難受的鼻腔嗆得更難過。她不斷咳嗽,淚水和溪水在她慘白的臉上早已分不清。


    言牧仁架著她回到溪邊,撇起嘴角:“你這不會是苦肉計吧?”


    唐佳妮抬頭,驚愕地瞪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喘著氣,肺部像為燒似的難受,氣到不行。沒人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他怎麽會這麽殘忍?這麽冷淡?


    她用力推開他,寧願趴在溪邊咳嗽,也不願意示弱地賴在人家懷裏!


    “才不是.....”她雙手握拳,撐著地麵,斷斷續續地沙啞抗議。“誰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


    言牧仁挑眉:“不錯,還能罵人,代表你的狀況很好。”


    他說完,隨即拿起自己的釣具和水桶,轉身離開。


    呃,他要走了?他沒看到她咳到趴在地上,全身沒力嗎?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在這個時候伸出援手才對,這男人的心是鐵做的嗎?


    “等等.....”


    唐佳妮啞著聲喊,但鐵石心腸的男人並未因為她焦急的求助而暫停離開的腳步。


    不行,她必須起來--她撐起自己的身體,沒時間質疑這男人的心是什麽做的,就算他真的沒有良心,她也知道自己要是不追上他,根本找不到長澍村在哪,既然人都來了,也爬了快一天的山,說什麽她都不能現在放棄!


    巍巍顫顫的雙腿加上身上浸了溪水而更加沉重的衣物,唐佳妮虛軟地站起身,背起行囊,狼狽地跟著他的步伐前進。


    他停住腳步:“下山吧,你這樣很容易感冒。”


    她嘲諷地回話:“原來你還有同情心。”


    她嘲弄地撇了撇嘴角,沒說話。


    唐佳妮深吸了口氣:“不,我才不走,如果我這麽放棄了,公司就真的沒救了。”


    “隨你。”言牧仁轉身走人。


    他的腳步穩健,唐佳妮上氣不接下氣地緊緊跟在他身後,已經顧不得肺像火在燒,痛得讓她多想掉淚,約莫半個小時後,一座仿佛坐落於仙境美景,山巒溪澗中的山地部落出現在眼前,部落不大,幾乎一眼就盡收眼底,房子皆以紅磚木材建造,也有幾畝的田地和果園,空氣中還充斥著木材燃燒的氣味。


    才踏進部落,就看到許多孩子和伴行的狗兒快樂地跑向言牧仁,孩子們“言老師”,“言老師”地叫個不停,這個時候,言牧仁的表情才生動了起來,他抱起一名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的娃娃,搔搔她的肚子,惹得娃娃格格笑,他走進一間矮屋,將小孩交還給一名笑咪咪的老婆婆,她注意到了,這個村隻有老人和小孩。


    “言老師的朋友來玩啊?”老婆婆用很生澀的國語問著。


    言牧仁眨著眼笑:“她不是朋友,她隻是個跟屁蟲。”


    老婆婆嗬嗬笑。


    唐佳妮氣得七竅生煙:“言老師真是愛開玩笑,隻要您答應下山幫忙,我絕對不會再當跟屁蟲,立刻走人!”


    言牧仁朗聲大笑,笑聲低沉醇厚。


    “這很好笑嗎?”


    “沒看過說客是這種態度的,所以很好笑。”


    “原來老板曾經派過別人來找你?”


    “之前。”


    唐佳妮嗤了聲:“所以李先生這次才派我這顆硬柿子來對付你!”


    她在下一秒馬上後悔。再怎麽樣,她是來求人的,可不能惹毛他。“言先生,不好意思,我沒什麽意思。”


    “硬柿子變軟了?”他嘲弄著。


    唐佳妮幹笑。“是啊,隻要言大師肯下山,要柿子軟到爛都沒問題。”


    言牧仁哈哈大笑。


    告別了老婆婆和一群小孩,兩人一前一後繼續前進。


    “長澍村沒有年輕人嗎?”唐佳妮提出疑問。


    “年輕人都到都市去工作了。”


    “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原住民老人不願意離開自己的出生地,是因為他們相信祖靈,老的時候無論如何一定要回到家鄉,往生後才能回歸祖靈聖地。”


    “說相信祖靈,倒不如說是崇敬祖靈,祈求死亡後的平靜和解脫。”


    唐佳妮點頭,兩人沒再交談,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後。山上的天色黑得快,明明還不到六點,天已漸暗,在她冷得發抖時,總算抵達“言大師”的小屋。


    和長澍村常見的建築一樣,這是一間磚瓦平房,房子的前方有一片空地,後方是茂盛的樹林,右邊有口集水的水井(那真的很恐怖,讓她想到“七夜怪談”裏的那口井),房子的左邊則是一個開放的儲物間,堆放幹燥的木材。


    與世隔絕的孤寂感,加上沒有任何路燈,也或許是因為天快黑了更加深一股鬼魅的氣氛。


    “你會收容一個全身濕透、孤苦無依的女子對不對?在這種氣氛下,搭帳篷並不是件享受的事。”唐佳妮顫抖著唇,孬種地問。


    言牧仁含笑。“不會。晚安,好好享受今晚的月色、星光。”


    他說完便轉身走人,開門、關門、亮燈,在月亮出來前,屋內的燈光是唯一的光源。


    唐佳妮來回摩擦著手臂,冷到牙齒打顫。好吧好吧,他本來就是個沒良心的男人,她是笨蛋才會要求他出手相助,這男人,說不定連坐公車要禮讓老弱婦孺都不懂呢!


    她放下背包。沒關係,還好她夠聰明,防患於未然。哼,就是怕遇到這種情況,所以她寧願打到腰鼓酸痛,也要將東西準備齊全。


    拜科技發達所賜,搭帳篷不用像過去一樣,一條線一條線地拉,營釘一根一根地釘,內帳、外帳分開搭,現在隻要拿出帳篷在地上攤好,骨架排好,然後像開大雨傘一樣,將中間鋁合金接頭往上一推,內外帳迅速在三十秒內完成,再來隻要將固定位置的營釘釘好,一頂完美的營帳就呈現在眼前啦!


    哈哈哈,好得意,她仰天大笑--哈啾!卻煞風景地打了個大噴嚏。


    好冷……就算肚子餓得咕咕叫,她也知道她必須先把濕衣服換掉,否則感冒了,她怎麽繼續和那個沒良心的男人戰鬥?


    唐佳妮鑽進帳篷,迅速將身上的濕衣服裏裏外外全部換掉,穿上幹淨的內衣褲、牛仔褲、羊毛衛生衣、高領厚棉衫,再套上溫暖的毛衣。但寒意像是由體內竄出來一樣,不管她再怎麽加衣服,還是覺得冷,身體抖個不停,手跟腳像結了冰一樣……


    她必須吃東西,必須補充能量。她抖著手由背包裏挖出水瓶、泡麵、鐵碗、筷子和攜帶型瓦斯燈--這也是高科技的產物,罩上罩子開小火,可以當照明燈,拿掉罩子開大火,可以當爐子煮食。但這隻是應急用,明天晚上,要是言牧仁還不妥協,她勢必得找木材生火才行,或許也得走回長澍村買點食材、補給品。


    她鑽出帳篷,望向天空,天黑了,滿月露臉,皎潔清亮的月色落在大地上,沒有光害的夜空中,星子像鑲嵌在黑色絲緞上的鑽石,好美,太美了。


    她蹲下來,放下工具,開始點火煮泡麵,又藍又黃的火焰,讓她總算感覺到一點暖意。


    她煮好泡麵,迅速就食,疲憊早已鑽進骨子裏,加上頭痛,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她半眯著眼收拾東西,再鑽回帳篷,窩進睡袋裏。


    頭痛讓她皺起眉頭,她閉上眼。


    言牧仁進屋後,打開燈,將釣魚器具收拾好,他在客廳走動著,一會兒整理已經很整齊的書櫃,一會兒清掃已經很幹淨的地麵。


    這個時候,他應該到後麵的廚房料理今天的漁獲,而不是像個好奇寶寶,一直注意屋外的狀況--她的狀況。


    他走到窗戶邊,正好看到她迅速俐落地搭好帳篷,滿意地插腰仰頭大笑,然後打了個大噴嚏。她應該快點把濕衣服換掉的,他想。


    她鑽回帳篷內,換好衣服,抱了一堆器具出來。


    看她仰望著星空,臉上驚歎的神情,好似看到世上最讓人感動的美景一樣。


    她很快地煮好泡麵,並且迅速地解決它。哈欠連連地收拾東西,最後鑽回帳篷,沒再出來。


    顯然她帶齊所有裝備。她纖細修長的體型背著少說二十公斤的重裝,沿著崎嶇的山路找到他,隻為了求他幫忙,下山拯救公司?


    這是對工作的熱忱嗎?


    很多年前,他也曾經像她一樣,或者更甚,眼裏看的、心裏想的、嘴上說的,永遠隻有工作。


    設計是他所學,更是興趣,隻是當興趣變成無窮的欲望,一心追求成功和世人的稱讚時,那個享受過程的部分逐漸淡去,留下來的隻有埋怨和暴躁。最後,他的事業是成功了,卻失去自己最初那顆執著、愉快的心。


    就在找不到方向時,偶然地,從前的老同學因為長居在國外的家人急病,必須赴美照料,所以請他幫忙到山地部落小學暫代美術老師的工作。原本,他隻想離開都市到山上度個假,順便尋求暫時的放鬆,沒想到在這裏,新鮮的空氣,綠色的山林,孩童天真的笑容,這一切讓他找回失落的快樂。


    山林水澗的美景讓他重拾過去對繪畫的喜愛,他渴望這一切,於是結束在山下的工作,回到長澍村,從此定居於長澍村。


    看到她,讓他想起從前奮力爭取一切的自己,也許是因為這份相似的感覺,他決定主動通知她的老板,重申自己的決定,這樣一來,明天她就能下山回家,他也能恢複平靜的生活。


    言牧仁拿起行動電話。長澍村雖然深處山林,但在半山腰下的大型村落有個中華電信的發射台,雖然離長澍村約四十分鍾的車程,但訊號還算清晰。


    這個門號,他將近四年沒使用過。


    “學長。”


    李正旭在電話那頭激動嚷嚷著。“牧仁啊牧仁,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有我這個學長,佳妮到了對不對?她和你說了我們公司危急的狀況嗎?她有沒有告訴你,學長出車禍,整個人被包成木乃伊?你什麽時候回來?我們好好商量一下,有你出馬,故宮絕對不會再隨便亂叫!”


    “我不會下山。”


    “牧仁啊,故宮說設計要有深度,還說什麽古董要時髦,這是你最拿手的,你回來我就放心了!這幾天因為這件事,我睡都睡不好呢!你回來我總算可以--”


    “我不會下山。”言牧仁打斷學長的滿腔熱情。


    李正旭不顧胸痛,驚叫:“你不下山?你不下山我們不就死定了?”


    “學長,四年前我們說得很清楚了。”


    四年前的協議,他願意將一手創下的江山全讓給學長,隻求往後的平靜。


    “可是這次不同啊,這是很大的危機,沒你我就玩完了!學弟,這回學長隻能求你了,你就幫幫學長這次吧!”


    “我四年沒接觸了,業主不見得會喜歡我的作品。”


    “試試看,試試看嘛,學長相信你一定可以的,就這麽說定了!你和佳妮一起回來吧!護士不幫我拿電話了,就這樣、就這樣,牧仁,萬事拜托了!再見、再見--”李正旭喊著喊著,立即掛斷電話。


    言牧仁愣愣望著手機,皺起眉頭。


    二十年如一日,學長強人所難的個性還是老樣子。


    他望向窗外。遊說他下山並不是一個輕鬆的工作,以前來的人隻要看到他的臉和山上困難的居住環境,不超過第二天,立刻放棄走人。但這回似乎不同,這位小姐裝備齊全,戰鬥力十足,野外生活的技巧看起來也不錯,如果她決定要繼續在山上和他比耐力,他一點也不訝異。


    第二天一早,他起床盥洗,簡單地吃過早餐,他望著屋外,帳篷的出入門依舊緊閉。


    早餐後,他走到儲物間劈木材。叩叩叩的伐木聲在安靜的山林內乍然傳開,聲量並不小,但帳篷還是沒有動靜。


    到了中午,日正當中,帳篷還是沒有任何動靜時,他開始懷疑真的有人可以在帳篷裏睡這麽久嗎?屋前的空地雖然平坦,但大小石子不會少,何況就算夏天山上的氣溫還算涼爽,但正午的太陽直曬帳篷,久了也會悶熱的,除非她的睡袋有加氣墊和冷氣,否則不可能睡得這麽舒服……


    他想到昨天落水後,她顫抖的身體和那個大噴嚏,難道--


    言牧仁衝到帳篷入口。“小姐?”


    沒回應。


    言牧仁立刻動手拉下帳篷入口的拉鏈,帳篷內讓太陽悶得沒有一點清爽的空氣,她穿著厚重的衣服,悶在睡袋裏,冒著汗,呼吸微弱,半眯的眼一見到他,便迸出了眼淚。


    他連人帶睡袋抱起她,鑽出帳篷外。在太陽底下,她臉上痛苦的表情更清楚了。


    “你還清醒嗎?”


    她半眯著眼,喉嚨--不,不隻是喉嚨,她全身上下都像火在燒一樣。她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白襯衫,有一臉的大胡子,“我快死了,你是上帝派來的天使嗎?原來天使有留胡子啊……不過,我沒信教,你接錯人了……”


    言牧仁失笑。“不,你不會死,我也不是天使,我是你認為沒血沒淚沒良心的人。”


    他將她抱進屋裏,讓她躺在他的床上,再褪去她身上的睡袋。她全身高溫,流的汗也隻是不舒服的冷汗。


    “我好冷……”她打著寒顫,下意識和他搶睡袋。


    言牧仁拿手機撥打電話到半山腰的衛生所,那裏的駐院醫生正巧是他高中同學。


    “老吳,幫忙一下,我有個同事中暑又發高燒,她現在在我家,你能過來看一下嗎?”


    和吳醫生說完電話,他回頭,看她掙紮起身,差點跌下床,他衝向床邊,扶住她顫抖且搖搖欲墜的身體。“怎麽了?”


    “我想吐……”


    言牧仁拿了床邊的垃圾桶,讓她趴在他大腿上,拍撫著她的背。她根本沒吃什麽食物,在將昨天的晚餐吐光光後,隻剩下中暑後的幹嘔。


    她全身熱烘烘的,如果沒把她身上這身厚重的衣服脫掉,隻會更糟。


    吐完後,她全身更沒力氣,呈現半昏迷的狀態,緊閉著眼。他深吸口氣,動手脫掉她身上的毛衣、高領棉衫、羊毛衛生衣、牛仔褲,甚至包括已濕透的內衣褲,她呻吟著,難受地皺起眉頭。


    言牧仁從衣櫃裏抽出自己的襯衫,迅速穿在她身上,襯衫的長度遮住她的大腿,他拉了薄被覆在她身上。


    他又拿了水盆裝冷水,將毛巾浸濕了擰幹,覆在她額頭上,反覆不斷,直到吳醫生抵達家裏。這段時間,她始終昏睡著。


    吳醫生一眼就看到床頭櫃上那堆衣服。


    “你幫她換的?”


    言牧仁臉色一冷,“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吳醫生好好奇。他這個老同學性情一向淡漠,別說是女生了,連同性的朋友也沒幾個,在他的世界裏,隻有部落的小學、部落的國中,還有山上每棵列入保護的珍貴樹種。總歸一句話,他關心的除了小孩就是樹,根本不和別人有什麽交集。現在,一個年輕漂亮的女生躺在他床上,任誰都會好奇。


    “她是誰?”


    “同事。”


    “她是部落的老師?我沒見過她。”


    “台北公司的同事。”


    “喔。她從台北來找你玩嗎?”吳醫生快被好奇心給殺死了。


    “你要不要看病?她很不舒服。”言牧仁自始至終擺著一張冷臉。


    “好啦好啦,你這邊突然冒出一個女人,誰都會好奇啊。”


    “省省你的好奇心。”


    “呿,這是老同學的關心。”


    吳醫生拿出溫度計、聽診器,開始看診。


    一會兒,吳醫生專業地報告。“她有脫水的現象,不過打點滴可以解除,問題是聽她肺部的聲音,應該是原本就有感冒沒好,現在惡化成急性肺炎。”


    言牧仁皺起眉頭,“要送到山下的醫院嗎?”


    吳醫生嗤之以鼻。“呿,怕什麽?我是在世華佗,隻是不屑那些白色巨塔的黑暗麵才上山修身養性啦,有我在安啦!我先幫她打點滴,她就會舒服點。老同學,我就沒看過你這麽關心過我。”


    言牧仁臉色更冷,“你是在世華佗,生病自己治療就好,需要我關心什麽?”


    吳醫生笑得好曖昧。“幫我脫衣服啊--幫我敷冷毛巾啊--”


    言牧仁不想理他。“在世華佗,打點滴了,我去煮清粥。”


    吳醫生大笑。痘痘這個冷傲的老同學一直是他最快樂的一件事,這位小姐短時間內是不能離開這裏了,有她在,今後的樂趣應該會多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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