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公主和親一事,他是詢問過幾個兒子的。


    老三說:既父皇有意和親,便是再好不過也再英明不過,以和親換取幾年平安,等大越休養生息再起兵平亂才是上策。


    老四說:史書多有記載和親之事,隻要尋了朝臣千金封為公主,便就能成事。


    老六說:父皇、父皇已允,便可。


    老七說:二姐三十多了,雖說駙馬已經沒了,也萬萬不能叫二姐去。


    老八說:如國庫能以支撐,則應以火鳳衛除夕急攻潁州,先用火器破陣,攻烏韃措手不及,再用騎兵與重步兵壓陣。如父皇允諾,兒臣願往。和親終不是久計,今日烏韃要糧藥布匹牛馬,要大越公主,明天說不定就來要長信宮了,父皇。


    最後一句父皇,幾乎是壓在嗓子裏說的。


    而老九年幼,隆慶帝壓根就沒有問。


    其實三皇子說的跟他想法一致,但老三說這話時斯文有禮,一點都不像家國被侵之人,而他字字冷酷,不過因為和親之人不是他自己。


    老四是書生意氣,老六話都沒說利索,老七……隻想著他的三哥和二姐,倒是老八說到了他年輕時的一腔熱血。


    烏韃不除,北疆不平,是他心中最惦記的事。


    老八說的其實很對。


    烏韃的野心太大了,隻要大越一步步退讓,早晚他們就會殺到上京,要來拿整個大越的千裏沃土。


    然而老八還到底還是年輕氣盛,他敢於自己親至戰場,卻不想他不過束發年紀。他既沒親手殺過人,也沒上過一天戰場,他自己是打不了勝仗的。


    且說大越今年天災不斷,宮中儲君未定,臨近年關百姓們也都想過個好年,熬過一年便是一年,大年根下的實在不易動武。


    就連烏韃都老實下來,再沒有其他的動作。


    幾個兒子裏他原先是在老二和老三之間遊走不定的。老四性格實在呆板,之於國事俗務一竅不通。老五身子不好,去歲還是沒了。老六生來有口疾,是不能立儲的。老七孩子心性,有些隨了蘇蔓性子,坐都還坐不穩當,更何況別的了。老八和老九都比前頭的哥哥們小上許多,其實一開始他是並未想過的。


    隻這些年年紀越來越大,精力不濟,朝廷裏麵亂成一團,這才發現再不立儲君就要壞事了。


    然而老二將近四十的人了卻有勇無謀,隻是個莽夫性子,他想磨煉他一番送他去了朗洲,卻失去了這個長子。


    老三……這陣慢慢看來,比他哥哥還不適合。


    他自己的兒子,哪怕不是日日帶在身邊教誨,他也多少是了解的。


    老三麵上一團和氣笑臉迎人,實際上背地裏卻冷淡的很。他對旁人無憐憫之心,甚至一家至親骨肉也很疏離,沒什麽人能被他放在心上去。


    這樣的人,是不能做一國之君的。


    大越幅員遼闊,黎民百姓數萬萬之眾,如君不能心懷天下之民,又何來家國永安之日?


    隆慶帝做了四十幾年皇帝,對那把冰冷的龍椅再熟悉不過。


    再熱乎的人坐在那個位置也要被凍到了心,可那不過是高高在上的風吹來的寒,不能是原本心就涼的。


    這個時候,老八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個仿佛並不出色的最普通的小兒子,一言一行都出乎他的意料。


    到底是沈氏教導出來的孩子,跟旁的總是不一樣的。


    隆慶帝病弱寂寥地躺在龍床上,再一次回憶起元後沈婉的音容相貌來。


    四十幾許過去,他已經遲遲垂暮,她卻依然鮮活在他的記憶裏。


    沈氏是傳承數百年的世家大族,他們家出過名聞天下的大儒也有過戰無不勝的將軍,到了沈婉這一代裏,最出色的便是她堂弟沈長溪。


    沈家出了個大將軍沈長溪,還有早逝的元後和如今後宮主位淑妃,按理說隆慶帝應該坐立不安忌憚沈家才是,但隆慶帝卻對沈家一直撫照有嘉,從不薄待。


    隆慶帝想起那些人挑撥的嘴臉,不由冷笑出聲。


    現在政事已經被分至安和殿和三省共八位閣老手中,最大限度地削弱了宰相專權帶來的弊端,而軍務方麵則是東南西北四方都設立將軍鎮守,軍報行動需呈報內閣和兵部,幾方人馬是相互製衡的。


    他不需要去限製誰抬高誰,隻要他們自己鬥來鬥去最後求得平衡,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如果平衡一旦被打破,就如同沈長溪以身殉國這樣,形勢才微妙起來。


    再說沈家一向忠心不二,保家衛國三十幾載,他又何苦寒了軍民的心呢?


    為了保持平衡,他便把同沈家有關係的老八放到了兵部,這一下四方都安穩了下來。


    他原本隻是想以老八的身份鎮住那些人,然而老八卻是實打實在兵部曆練過了,他認真跟著學了軍務和兵法,甚至學了最安全的單發火銃,這一點又超出了他的預期。


    隆慶帝緩緩閉上眼睛,他聽著宮外隱約的鑼鼓聲,知道那是送卓文惠遠行的「歡慶」。


    金枝玉葉的皇室公主,如今就要遠離故土,背井離鄉獨自麵對異族風雨。


    烏韃不除,何以為家?


    和親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隆慶帝輕輕出聲:「穀瑞,召周文正、張之亭、趙樸之和端王。」


    周文正是當今內閣首臣,張之亭是起居舍人,趙樸之是兵部尚書,而瑞王則是隆慶帝的小皇叔,如今皇室輩分最高的親王。


    穀瑞一聽這四個人,一向笑眯眯的臉也維持不住了,他努力壓抑著直打顫的腿肚子,退行出去。


    「寧之鶴,請皇後。」隆慶帝又吩咐一句。


    這兩句說下來他便覺胸口悶痛,仿佛有什麽壓在心上,沉甸甸的。


    他努力深深吸了口氣,卻被滿宮的苦藥味嗆了嗓子。


    「咳咳,咳咳。」


    隆慶帝咳得滿麵通紅,嘴裏充斥這腥鹹的血味。


    一雙柔軟白皙的手伸過來,幫忙撐著他慢慢坐了起來。


    待喝了藥順了氣,隆慶帝才勉強睜開昏黃的雙眼看清來人是誰:「蔓兒,你怎麽來了?」


    他這話說得平淡極了,沒有往日的纏綿繾綣,也沒有年輕時的溫柔多情,隻是平靜地問:你怎麽來了?


    仿佛她不該來,哪怕她隻是想瞧瞧他身體如何,也是不行的。


    蘇蔓哽咽了。


    轉眼便是除夕了,今年宮裏頭倒是沒那麽多歡喜氣。


    先是皇上龍體一直未愈,再有三皇子奉命送被封為護國公主的卓文惠至朗洲和親,已經離京數日。另有賢妃因恭王的事一病不起,拖延至今越發沉屙,太醫院已經給了定案,約莫就是拖十天半月的樣子了。


    而四海之內,潁州被侵,其餘幾州皆有災情,實在也不是個豐年。


    這麽多事亂的宮人們心裏頭沒底,加上宮裏氣氛實在壓抑,大過年的也都沒什麽喜色。


    隻王皇後說年節下不可無宮宴,這才督促這各宮操辦。


    這一次的宮宴不過是小宴,各宮主位並有些臉麵的小主們都去百嬉樓吃茶用膳,因著皇上龍體和恭王喪事便也停了歌舞,隻道一家人熱絡一二。


    以往皇上還要宴請朝臣,以感謝朝臣們一年來為國鞠躬盡瘁的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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