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已二十又四,是時候娶妻了。但他一直未娶,隻說自己還是喜歡從前舊物。此時此刻,他正緊緊掣住葉婉宜的手,醉醺醺地質問她。


    葉婉宜麵具似的笑顏有了一道裂縫。


    「王爺,還請鬆手。」她的聲音略冷了些,「前塵舊事皆已過去了。煩請王爺早些忘了吧。」


    李素依舊微醺著,目光半濁,喃喃問道:「婉宜,你厭惡我?」


    興許是為了讓李素鬆手,葉婉宜的目光越冷了些:「……是有些厭惡如今的王爺了。」


    「厭惡我什麽?」李素嘲諷地笑了下,「厭惡我手無權勢?」


    「我厭你終日酒氣加身,」她緊緊凝視著李素,「厭你總是冷臉對人,厭你那副惹人煩的頹廢模樣,厭你一點兒上進心思都無,更厭你總是眷戀舊物。」


    李素愣了一下,夜風吹拂,他的酒似乎也醒了點兒。


    「你厭惡我。」他喃喃道,「你厭惡我……」


    漸漸地,他鬆了手,退後數步。


    他的手慢慢落在腰間,解下了那個摩挲得渾圓的玉佩。赤紅色的係繩,被風吹得搖搖晃晃。他將那玉佩半懸在空中,淩空一會兒,竟然兀自鬆了手,讓它筆直地落在草叢中。


    啪嗒一聲輕響,玉佩便沒入草葉中。


    「你……」葉婉宜半驚。


    李素的目光微晃,凝視了那玉佩半晌,徑直轉身離去。


    「……王爺?」未加思索,葉婉宜便踏出了半步。可很快,她就收回了自己的步子,隻呆怔立在原地。


    夜風吹得她烏發亂舞,她久久地立在原地。許久之後,她終於動了——她慢慢地、慢慢地沉下身子,手指仔細在草葉中摸索著,將那塊玉佩給找了出來,緊緊捏在手心之中。


    鋒銳的草葉,已將她的掌心割破了幾道。


    見那玉佩安然無恙,葉婉宜才舒了口氣。


    這裏近池塘,她一粗心,腳下竟失心一滑,身體朝著池塘傾瀉而去。葉婉宜驚叫一聲,頓時心頭大亂——此時所有人都在清涼宮中,又有誰會來救狼狽的她?!


    就在下一瞬,來救她的人就出現了。


    不是什麽太監,也不是什麽去而複返的李素,竟然是飛身探至的江月心!


    隻見江月心伸手一攬,便將葉婉宜攬在了手臂上;腳步微旋,轉瞬便將葉婉宜自池塘邊扯到了安全處。衣角紛飛不過瞬間,她已關切地問道:「葉小姐沒事吧?」


    葉婉宜仰倒在她懷裏,餘驚未定,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她勉強抬起頭,恰好對上江月心的眉眼,心底頓時有了奇怪的感覺。


    ——自己先前還去挑釁這小郎將,未料到她竟伸手救了自己。


    「謝、謝過小郎將……」葉婉宜溫聲道,「小郎將方才不還在清涼宮中?怎麽出來了?」


    「我遠遠就瞧著那淮南王對你拉拉扯扯!」江月心很是憤憤不平,「這等騷擾女子的惡事兒,我怎能放任不管?!下次再碰見,我定不會讓他對你動手動腳!」


    葉婉宜怔了一下,繼而,忍不住笑出了聲。


    「小郎將可真是個妙人。」她慢慢地起了身,輕輕道,「其實你不救我,那才是最好的,因為……」


    「不救你?你想下水啊?」江月心很是摸不到頭腦,但她向來「善」解人意,見葉婉宜這麽說,她便幹脆順從地鬆了手,讓還未站穩的葉婉宜重新摔向了池塘,「那我鬆手了啊!」


    葉婉宜一句「不救我你便一定是皇後」還未說出口,就又轉化成了驚叫。


    「救——」她喊道。


    這人怎麽回事!!


    「哎?」江月心輕鬆地扯住她,十分納悶,「葉姑娘到底和這池子有什麽仇、什麽怨啊?」


    葉婉宜:……


    葉婉宜終於站穩了。她撫平了裙角,一時不知該笑還是該氣。好不容易,她才恢複了平日的典雅溫柔,驚魂未定地重對江月心道了謝。


    是誠心實意的道謝。


    「不用謝!」江月心豪爽地一抱拳,道,「若是以後再有厚顏無恥之徒騷擾你,你不必急著尋短見,找我來幫忙便是!」說罷,她瀟灑離去,留下大馬金刀的背影。


    葉婉宜:……


    急著尋……尋什麽?!


    這道插曲算不得什麽,宮宴照常繼續了。江月心回到了清涼宮裏,照舊是走到哪兒,哪兒的人便紛紛側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她有些納悶,便問霍青別:「霍大人,是我長得不忍直視麽?為何大家都不看我。」


    霍青別糾正道:「是九叔。」


    江月心:「……九叔!哎呀,霍大人何必在意這個。」


    霍青別淡淡道:「說了這麽多次都不放在心上,小郎將是不想要我這個叔叔?」


    霍青別雖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語氣,江月心卻敏感地嗅到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味道。於是,她光速搖頭,連忙解釋道:「怎麽會呢!有九叔這個叔,哎,我真是榮幸榮幸!蓬蓽生輝!我哪敢不想要呢?隻是一時喊不習慣,轉不過彎來!」


    霍青別咳了咳,道:「蓬蓽生輝是在招待來自己家的客人時用的。小郎將這是把皇宮當家了?」


    江月心:……


    哎這也是沒辦法!


    她哪兒都好,就是不太認識這些文縐縐的玩意兒!!


    霍青別見她撇嘴,終於解釋道:「小郎將的身上,有不同尋常的氣度,瞧起來就不好惹,與我大哥如出一轍。這些在京城待習慣的人,不敢瞧你身上的鋒芒,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江月心微驚:「那怎麽辦?他們都不瞧我,顯得我不近人情!」


    霍青別沉思一會兒,無奈道:「小郎將便多笑笑吧。」


    於是,江月心便露出個笑來。她笑得有點做作,一股子皮笑肉不笑的意味,反而更瘮人了。群臣百官、內外命婦見了,愈發不敢瞧她。私底下議論裏,江月心的形象已然升華到了更可怕的地步。


    「連葉大小姐都敗下陣來,可見這江氏女不是個好惹的。」


    「聽聞她武藝高強,以一當百。剛才舞劍的勢頭,真是讓人不敢小覷……」


    「噓,莫要妄議……」


    李延棠聽著他們議論紛紛,卻並無製止的意思,隻是麵帶笑意地瞧著江月心。見她回來了,他便問道:「可救到人了?」


    「救到了!」江月心嘟囔道,「那淮南王怎麽大白天便與女子拉拉扯扯的?!醉酒鬧事也不是這樣兒的!」


    李延棠搖搖頭,微歎一口氣,道:「這偌大清涼宮,也就隻有你敢這樣做。若是換了其他人,都會噤聲不語。……也就是你這樣的性子,才會讓人記在心裏。」


    江月心知曉他這是在誇自己,心底微微一喜。


    酒過多巡,宮宴終是要散場。賓客逐一散去,由太監引著去坐馬車。外頭明月高懸、星夜旖旎,殿內絲弦闌珊,酒香猶遺。江月心不大舍得走,還想與李延棠多說幾句話。


    「你當真是當今陛下?」


    「……當真。」


    「你當真是阿延?」


    「……當真。」


    「你當真是我的阿喬?」


    「……當真。」


    李延棠一連答了三句「當真」,流露出一副無奈模樣。他攜著江月心步向殿門,道:「你多貪了幾杯,還是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叫楊醫正去瞧瞧你的傷勢,莫要起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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